第五十一回 頃刻千金詩吟花燭夜 中西一貫禮別縉紳傢

燕西自一班朋友走後,還留在新房裡,清秋一看傭人全在外面屋子裡,對他望瞭一眼,低聲道:“還不快走!”說時,跟著把腳微微一頓。再要說第二句話時,已進來一大批女客,有的就道:“新郎戲也不去看,客也不去招呼,就在這裡陪新娘子嗎?”燕西道:“我剛陪瞭一班客進來,把客送走瞭,我還沒出門呢,你們就來瞭。”有人說:“不行不行,剛才我們要新娘報告戀愛經過,伯母說,沒有這個先例,要新郎說。現在正好遇著你,也不用得我們去請瞭。”燕西笑道:“我隻聽見男客鬧新娘,沒有聽見說女客鬧新郎的。”

烏二小姐這回也來瞭,便笑道:“七爺這話有些失於檢點,現在男女平等。”燕西一見她,在人叢中向前一擠,便笑道:“外面來談罷,裡面太擠窄。”一面說,一面就在脂粉堆裡,綺羅叢中,硬擠將出來。走到外面屋子裡,裡面就有人嚷跑瞭,燕西頭也不回徑自走瞭。到瞭外面,許多人在一處一起哄,時間就是這樣混過去瞭。

到瞭晚上,比日裡更是熱鬧,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各處的電燈,都已明亮,來來往往的人,如穿梭一般,赴宴的赴宴,聽戲的聽戲。鵬振這一班公子哥兒,他們是歡喜特別玩意兒的,冷淡瞭一天半日,就想大熱鬧一下,可是到瞭真熱鬧的場合,反而不參加。因之,約瞭幾個人,另組一局,在西邊跨院裡,邀瞭一班女大鼓書,暗暗的還把幾個唱旦的戲子,約瞭去聽書。燕西先是不知道,後來金榮報告,才趕瞭去。這裡原是金銓設的一個小課堂,當他們兄弟姊妹小的時候,請瞭兩三個教員,在這裡授課,早已空著,不做什麼用。古人所謂富潤屋,德潤身,像他們這樣的人傢,窮瞭幾間屋子,是不會去理會的。這時,收拾起來做書場,大鼓娘就在講臺上唱,是再合適沒有的瞭。

燕西進來看時,聽書的不過二十左右,大鼓娘倒有十幾個,大兄弟仨,都坐在這裡。鵬振還帶著那個旦角陳玉芳坐在一處。燕西一進來,大鼓娘目光,來瞭個向外看齊,全望著燕西。有兩個是燕西認識的,都笑著點瞭點頭。劉寶善早站起來道:“你怎樣這時才到?”燕西道:“我哪知道你們有這一手呢?大戲是你發起的,你放瞭戲不聽,又到這兒來鬧。”劉寶善道:“我們一組,全在這兒,一個人跑去聽戲,那就太沒有團體心瞭。可是這裡多麼清靜,比聽戲有味罷?”

燕西說笑道,就在第一排椅子上坐下。朱逸士也走過來瞭,和他坐在一處,都笑道:“今天你有新娘子靠瞭,不應該坐在這裡,又去沾香氣。”說時,眼睛望瞭那排唱大鼓的女子。燕西道:“你這話,根本就不通。我今天剛有新娘子,就不許沾香氣,你們早就有太太的人瞭,為什麼還老要到處沾香氣呢?”

這時,臺上唱大鼓的王翠喜,正是鳳舉所認識的人。他剛點瞭一支曲子讓她唱,現在燕西盡管說話,他就把眉皺將起來,因道:“說話低一點,成不成,人傢一點也不聽見。”燕西看在兄長的面子上,究竟不能不表示讓步,隻好不做聲。朱逸士卻偏過頭來,伸瞭一伸舌頭,再回過去,卻對王翠喜叫瞭兩聲好。這樣一來,和鳳舉的表示,暗暗之中恰是針鋒相對,惹得在座的人都笑將起來瞭。那些唱大鼓的姑娘,也是笑得扭住在一團,花枝招展,看起來非常之有趣味,燕西覺得這裡是別有一種情趣,就是沒有打算走。後來還是金榮來找他去陪客,他才走瞭。可是把他一找,他們在西跨院裡唱大鼓書的事,鬧得裡面女眷們也知道瞭。

玉芬一聽到這話,就拉著佩芳道:“他們這樣秘密組織,決計沒有什麼好事,我們也偷去看一看,好不好?”今天傢裡有喜事,大傢都是高興的,二人果然就過去。她們怕由前面去,彼此撞見瞭,卻由一個夾道裡,叫老媽子扭斷瞭鎖,從那院子的後面進去。由這裡過去,便是那課堂的後壁,這一堵墻,都隨處安放瞭百葉窗,這時百葉窗自然是向外開著,隻隔一層玻璃。可是屋子裡有電燈,屋子外沒電燈,很給予在外面偷看的人一種便利。當時佩芳和玉芬同走到窗子邊,將向外的百葉窗輕輕兒向裡移,然後在百葉窗縫裡向屋裡張望。

玉芬隻一望,首先就看見鳳舉和一個唱大鼓的姑娘並坐在椅子上,那姑娘含著笑容,偏瞭頭和鳳舉說話,那頭幾乎伸到鳳舉懷裡去。玉芬一見連連向佩芳招瞭一招手,輕輕的道:“你瞧,大哥和那姑娘,那種親密的樣子。”佩芳低頭看時,心裡一陣怒氣也不知從何而起,心裡隻管撲通撲通亂跳。玉芬笑道:“他們這些人,真是不講求廉恥。有許多客在一處,他們就是這樣卿卿我我的談起愛情來。”佩芳扶著窗戶隻管望,一句不做聲。玉芬忽然鼻子裡哼瞭一聲,也是不做聲。佩芳緊挨著她的,隻覺得渾身亂顫。佩芳道:“怎麼著?三妹,你怕冷嗎?”玉芬道:“不,不,你瞧,你瞧!你望北邊犄角上。”

佩芳先也不曾望到這裡,現在看時,隻見鵬振和那個旦角陳玉芳同坐在一處,一個唱大鼓的姑娘,卻斜瞭身子,靠著鵬振的右肩坐下。鵬振拿出煙盒,讓姑娘取瞭一根煙,又欠瞭身子將那按機自來火盒子亮瞭火,點著煙,她倒自由自在的抽上瞭。抽瞭兩口,然後兩個指頭夾著煙卷,順便一反手就交給鵬振。鵬振倒一欠身子,笑著接住,好像這是一樁很榮幸的事一般。玉芬對著百葉窗,下死勁的啐瞭一口,然後一頓腳,輕輕的罵道:“該死的下賤東西!”

佩芳看見鳳舉鬧,本是有氣,好在他是有個姨太太的人,自己戰勝不過姨太太,卻也不願丈夫的愛,為姨太太一人奪去。現在若是丈夫和別的女子好,可以分去姨太太得到的愛,借刀殺人,倒也是一件痛快的事。所以看見丈夫和別個女子談愛,雖然心裡很不痛快,卻也味同雞肋,戀之無味,棄之可惜,不是十分生氣。現在見玉芬有很生氣的樣子,便道:“進去罷,天氣很冷的,站在這裡有什麼意思?這個時候新娘子房裡,一定很熱鬧的瞭,我們到新娘子房裡去看看罷。”玉芬道:“忙什麼?我還要看看,看他們究竟弄些什麼醜態,才肯算數。”

佩芳知道玉芬是沉不住氣,若讓她還在這裡看,她一時火氣,也許撞進裡面去。今天傢裡正在辦喜事,可不要為瞭這一點小事,又生出什麼意外風波來。因就拉著她的衣服道:“走罷,在這裡站得人渾身冰冷的,我真受不瞭。”玉芬身子被她拉得移瞭一移,但是一隻手依舊扶住瞭窗子,還把眼睛就窗葉縫向裡望。佩芳沒法,隻得使蠻勁把她拉開。玉芬原是不想走,要看一個究竟,無奈這屋簷下的風,是打瞭旋轉吹下來瞭,由上面刮進人的領子裡去,如刀刺骨,非常難受。經佩芳一拉,也隻好跟瞭走。

走到新房這邊,裡裡外外,燈光如晝,兩個人擠瞭進去。隻見男男女女,滿屋是人,左一陣哈哈,右一陣哈哈,那笑聲盡管由裡面發出來。燕西被許多人包圍在中間,隻是傻笑。佩芳將玉芬一拉道:“屋裡面亂極瞭,不進去罷。”玉芬原是一肚皮的氣,但是到瞭這裡,就忘去瞭一半,回轉頭低低說道:“看看要什麼緊?就站在這帷幔邊看罷。”

佩芳見她這樣低聲下氣的說話,想是有什麼用意,向前一擠,隻見妹妹藹芳陪瞭新娘坐瞭一處。那個姓衛的男儐相,雖然也夾在人叢裡,但他並不說什麼,也沒什麼舉動,偶然發出一種柔和的笑聲,卻不免有意無意之間,看藹芳一下。藹芳似乎也知道人傢這一種表示,卻不大輕易說笑,然而也不離開。由這種情形看起來,心裡已明白四五分,不過這事雖然不涉於曖昧,然而自己有瞭一層姊妹的關系,這話究竟不好意思說破;看在心裡,也就算瞭。又知道玉芬一張嘴是不會饒人的,千萬不要在她面前露出什麼馬腳。因此,隻當不知道什麼,混在人群中站瞭一會兒。

這新房裡的人,雖不是怎麼大鬧特鬧,但是這些人坐著說笑,總是不走。燕西知道他們這種辦法,是一種消極的鬧房,實在是惡作劇。可是人傢既不曾鬧,而又規規矩矩的談話,就沒有法子禁止人傢在這裡坐。這樣一直等到兩點多鐘瞭,還是金太太自己走瞭過來,這裡鬧的人,不是晚輩,就是下僚,大傢就不約而同的都站瞭起來。金太太笑道:“諸位戲也不聽,牌也不打,老是在這裡枯坐,有什麼意思?”孟繼祖笑道:“這個時候,戲大概完瞭罷?辦喜事人傢的堂會,和做生日人傢堂會不同,不拉得那末長的。”金太太笑道:“那是什麼原故呢?”

孟繼祖盡管言之成理,卻不曾顧慮其它,因笑道:“伯母恕我說得放肆,這辦喜事的人傢,洞房花燭夜,真是一刻值千金,弄瞭鑼鼓喧天,到半夜不止,這是討厭的事。”金太太笑道:“我不敢說的話,孟少爺都對我說瞭。我還說什麼呢?我想諸位坐在這裡,不在演堂會戲以下罷?”孟繼祖伸起手來,在頭上敲瞭一下爆栗,笑道:“該死!我怎這樣胡說八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大傢走罷,我們不要在這裡做討厭的事瞭。”大傢聽說,就是一陣哄堂大笑。本來金太太來瞭,就不得不走,既是孟繼祖說錯瞭話,還有什麼話說,大傢也就一陣風似的,擁將出去瞭。

當時,金太太就分付兩個老媽子收拾收拾屋子,便對清秋道:“今天你也累夠瞭,時候不早。”便走出房去。清秋低瞭頭,答應兩句是,那聲音極低微,幾乎讓人聽不出來。金太太走到門口,隨手將雙吊起的帷幔放瞭下來,回頭對清秋道:“不必出來瞭。”清秋又輕輕的答應瞭一聲,便在離房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瞭。屋子裡兩個伺候的老媽子,已經沒有瞭事,就對燕西笑道:“七爺沒有事嗎?我們走瞭。”燕西點瞭點頭,兩個老媽子出去,順手將門給反帶上瞭。燕西便上前將門暗閂來閂上,因對清秋道:“坐在門邊下做什麼?”清秋微微一笑,伸起一隻拳頭,捶著頭道:“頭暈得厲害。從今天早上八點鐘起,鬧到現在,真夠累的瞭,讓我休息休息罷。”燕西道:“既然是要休息,不知道早一點睡嗎?”

清秋且不理他這句話,回頭一看屋子裡,那掛著珠絡的電燈,正是個紅色玻璃罩子,配上一對罩住小電燈的假紅燭,紅色的光,和這滿屋的新傢具相輝映,自然有一種迎人的喜氣。銅床上是綠羅的帳子,配瞭花毯子、大紅被,卻很奇怪,這時那顏色自然會給人一種快感,不覺得有什麼俗氣。看完瞭,接上又是一笑。燕西道:“你笑什麼?還不睡嗎?”清秋笑道:“今晚上我不睡。”燕西笑道:“過年守歲嗎?為什麼不睡?”清秋鼻子哼瞭一聲,笑道:“過年?過年沒有今晚上有價值罷?”燕西道:“這不結瞭!剛才人傢說瞭,春宵一刻值千金。”清秋笑道:“這可是你先說詩,我今天要考考你,你給我作三首詩。”燕西道:“不作呢?”清秋道:“不作嗎?我也罰你熬上一宿。”燕西道:“你別考,我承認不如你就是瞭。”

他們正在這裡說話時,那外面屋子裡,早隱伏下瞭聽房的許多男客。起首一個做指揮的,自然是孟繼祖。因為他們約好瞭,白天和晚上,新房都沒有鬧得好,所以暗暗約瞭一下,到瞭深夜要來聽房。若是聽到什麼可笑之詞,要重重和燕西鬧上一番。所以金太太要他們走,他們果然走瞭。其實,有七八個人藏在下房裡。等到兩個老媽子出來,大傢已站在院子裡,十幾隻手,不約而同的豎瞭起來,在電光底下,隻管和老媽子搖著。這裡面的王幼春跨著特別的大步,忙著走瞭過來,笑道:“你們千萬別做聲,讓我們鬧著玩玩。沒你們的什麼事瞭,你們去睡罷。”老媽子一看,有王少爺在內,是極熟的人瞭,卻不能攔阻的,料也不會出什麼事,且自由他。

這裡七八個人,就悄悄的走到外面屋子來。這裡沿著雕花格扇門,外面又垂著一副長的紫幕,一直垂到地毯上。若是要由格扇裡戳一個窟窿向裡望,得先鉆進紫幕去,這可是老大不方便。大傢且不動身,先側身站立,用耳朵貼著紫幕。恰好清秋坐在門邊椅子上說話,相距很近,外面聽個真著。孟繼祖一聽裡面開口,樂得直端肩膀。

外面屋子裡,還留瞭一盞小電燈,發出淡色的光來。大傢看見孟繼祖的樣子,也忍不住發笑。各人都把手掌捂住瞭嘴,不讓笑聲發出來。偏是燕西說話的聲音,又比較的高些,大傢聽瞭他向新娘示弱的話,格外要笑。那孔學尼本是近視眼,加之今天又多喝瞭幾杯酒,他過於高興,就不免擠到人縫中來,將垂的帷幕,由下向上掀起,鉆進頭去,將耳朵緊貼著格扇。聽裡面說些什麼。

隻聽得燕西笑道:“你真要我作詩,我就作罷。房裡也沒有筆墨,我就用口念給你聽。”

就聽他念道:

紫幔低垂絳蠟明,嫁衣斜擁不勝情。

檀郎一拂流蘇動,唱與關雎第四聲。

雙紅燭底夜如何……

隻聽清秋道:“得瞭,我叫你作七律,你怎麼作絕句呢?你要知道,你料我會考你,我也料得你會早預備下瞭腹稿呢,恐怕還是人傢打槍的罷?這個不算,我要限韻出題。”燕西道:“得瞭,得瞭,這就夠受的瞭,還要限韻,我這裡給你……”說到這裡,就是唧唧噥噥的聲音,聽不清楚。

一會兒,聽到腳步響,銅床響,大傢聽得正是有趣,偏是孔學尼被垂幔拂瞭鼻尖,不知吸瞭什麼東西到鼻子裡去瞭,連連打瞭兩三個噴嚏。這是無論如何,瞞不住裡面瞭。燕西就在裡面笑問道:“是哪一位外面做探子?”孔學尼答道:“好一個風流雅事啊!唱與關睢第四聲,這是君子好逑啊!求些什麼呢?”大傢知道也瞞不住的,都嚷起來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好逑!”大傢高聲朗誦,別人罷瞭,清秋聽瞭這樣嚷,真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這一片喧嘩,早驚動瞭裡外各院子的人。這裡鵬振的院子,相隔最近,不過隻隔一道墻。玉芬因等到此時還不見鵬振進來,已經派瞭兩人到前面找他去。不多一會子,鵬振果然進來瞭。他頭上正戴瞭一頂海絨小帽,一進房之後,取瞭帽子向桌上一扔,板著一副面孔,在椅子上坐下。這時,秋香正把溫水壺上瞭一壺熱水進來。鵬振就罵道:“你這東西,簡直一點規矩也不懂。我在那裡陪客,一次兩次去找我。我多寒磣?人傢都說我是一個終身充俘虜的人,身體都不能自由瞭。人傢這樣一說,我面子上怎麼抹得開?你這樣鬧,簡直是和我開玩笑。下次還是這樣,我就不依瞭。”

玉芬微微一笑道:“三爺,你這話是說秋香呢?是說我呢?我去請你進來,完全是好意,你不要誤會。你若是和朋友有話說,不來不要緊,來瞭再去也不要緊,又何必生氣呢?”鵬振道:“我倒不是生氣,實在是我不知道有什麼要緊的事,趕快就進來瞭。進來之後,又一點事沒有。這倒好像你們勾結瞭秋香去叫我的,我是臨陣脫逃的一個人瞭。”玉芬便推一推他的背脊梁道:“你真是有事,你就先走。不要因我隨隨便便的要你進來瞭一趟,你就不出去,誤瞭事。”鵬振道:“進來瞭,我就不再出去瞭。”玉芬道:“其實,你們男子,誰也不至於真怕老婆,何必做出這種怪相來?我的意思,並不是幹涉你在外面玩。我因為夜深瞭,人傢新娘子都睡瞭,你還在外面,所以我叫秋香看看你去。聽說外面還有一班大鼓書,這大概又是老大幹的把戲。”

鵬振道:“那倒不是,是朱逸士他們鬧的,你兄弟很高興,他也在鬧,你別看他年紀輕,什麼事他也比我們精。”玉芬道:“你還要說呢,這都是你們帶壞的。你在傢裡聽聽大鼓,這倒沒有什麼關系,可是我有件事不大贊成。聽說那陳玉芳,你們把他當客待,請他上坐,你們太平等瞭,不怕失身份嗎?這種人,早十幾年,像妓女一樣,不過陪客陪酒的,讓他在一邊伺候著,還當他是異性呢,何況還把他當客。”鵬振道:“誰把他當客?不過讓坐在一處聽書罷瞭。”玉芬道:“這人太不自重瞭,聽說他長衣裡面穿著女衣。”鵬振連搖搖手道:“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別那樣糟踏人。”玉芬道:“一點也不糟踏,你沒有看見罷瞭。”鵬振道:“這話我可和他保證的,絕對不確。我和他坐得最近,沒有看不清楚的。”玉芬道:“我問你,和他坐得相距有多麼遠?”鵬振道:“坐得椅子挨著椅子,我怎樣看不清楚?”

玉芬點瞭點頭道:“既然坐得最近,一定看得很清楚,那當然不會錯的瞭。不是你們都有三四個唱大鼓的女孩子,坐在身邊嗎?哪裡還有他的座位哩?”鵬振笑道:“胡說!哪裡有許多?”玉芬道:“有幾個呢?”鵬振道:“頂多不過有兩個罷瞭。”玉芬道:“你自然是頂多的瞭。”鵬振笑道:“沒有沒有,我為人傢找得沒法子,才敷衍瞭一個。”玉芬道:“我早知道瞭,不就是李翠蘭嗎?”鵬振笑道:“你別瞎扯瞭,人傢叫月琴。”玉芬道:“名字沒有猜對,她的姓我總算猜著瞭。我問你,你和她有多久的交情瞭?”鵬振笑道:“哪裡談得上交情?不過認識罷瞭。”

玉芬一步一步的向下問,正問得高興,忽然新人房裡高聲喧嚷起來,笑成瞭一片。鵬振道:“這班人真鬧得不像樣子!人傢都睡瞭,還去鬧什麼?我給他們解圍去罷。”玉芬道:“你可別亂說,得罪瞭人。充量的鬧,也不過是今天一宿,要什麼緊呢?”鵬振笑道:“你知道什麼,惟其是今天這一晚,人傢才不願意有人鬧呢。”

說時,鵬振就起身到這邊院子來。看見孟繼祖這班人鬧成一團,非要燕西打開門不可。鵬振笑道:“喂!你們還鬧嗎?你也不打聽是什麼時候瞭?快三點鐘瞭。”孟繼祖道:“你來調停嗎?好!我們就鬧到你房裡去。”鵬振笑道:“不勝歡迎之至,可是我那裡不是新房是舊房瞭。”大傢也覺得夜深瞭,借著鵬振這個轉圜的機會,大傢就一哄而散。可是這樣一來,清秋在新房裡考試新郎的這一件事,就傳出去瞭。

這一晚上,清秋隻稍合瞭一合眼,並沒有十分睡著。天剛剛的一亮,就清醒過來,聽到外面有聲息瞭,便起床。天下當新娘子,都是這樣,不敢睡早覺。等到老媽子開著門響,清秋已經穿好瞭衣服,開瞭房門,坐在椅子上瞭。這個女仆李媽,原先是伺候金太太的,因為燕西幼年時,她照應得最多,所以燕西結婚,金太太就派她來伺候。金傢的事,她自然是曉得很多的瞭。這時,她見清秋已坐起來瞭,就笑道:“新少奶奶,你怎麼起來得這樣早?這裡除瞭八小姐上學,誰也睡到十點鐘才起來的。”清秋笑道:“我已經醒瞭,自然就坐起來瞭。”李媽也知道新娘子非起來早不可的,所以也不再說什麼,趕快就去預備茶水。

清秋漱洗以後,喝瞭一點茶,就靜靜的坐著。叫李媽去打聽總理和太太起來瞭沒有?一直到瞭十點鐘,金銓和金太太才先後起來,清秋就叫李媽前面引路,向上房裡來。金銓坐在外面屋裡,口裡銜著一截雪茄,手上捧瞭一張報,靠在沙發上看。清秋進來,他還未曾看見,李媽搶上前一步,先站在他面前,正要說少奶奶來瞭。金銓拿下報,清秋就遠遠站著,一鞠躬,叫瞭一聲父親。金銓見她今天換瞭一件絳色的旗袍,臉上就淡淡的施瞭一點脂粉,向前平視著,緩緩走將來,隻覺華麗之中,還帶有一分莊重態度,自己最喜歡的是這樣新舊合參的人,而且看她那嬌小的身軀,年歲很輕,還有一種小兒女態,便覺得這一房媳婦,就算肚子裡沒有什麼學問,已經可以滿意瞭,何況還很不錯呢?當時也就點瞭一點頭笑道:“你母親在屋子裡頭。”平常所謂嚴父慈母,兒媳對於翁姑也是這樣,公公總是在於嚴肅一方面,不敢不格外恭順,表示一些惶恐的樣子。所以金銓說瞭這樣一聲:母親在房裡。當時她就轉過身去,走向金太太房裡。

她看見屋子裡也陳設得非常的華麗,一進門,這間屋子是一方檀木雕花的落地罩,垂著深紫色的帷幔。屋子裡最大的綠絨沙發,每張沙發上都有緞子繡花的軟枕。地板上的地毯,直有一寸多深。那地毯上還織著有五龍捧日的大花樣,兩邊屋角都有汽水管,卻是朱漆的紅木架子,將汽管罩住。在落地罩的旁邊,有一架仿古的雕花格架,隨格放著花盆、茗碗、香爐、果碟,休息時間所要用的東西,大概都有。隻在這一點上,可以知道金太太平常傢居之樂瞭。一個老媽子,在捧瞭一杯漿汁之類的東西,向小桌子上一放。她看見清秋進來,便笑道:“呀,新少奶奶來瞭。”連忙一抽身,就先走到落地罩所在,站立一邊,將手遂撐起帷幔。清秋這才看見帷幔裡面是一間臥房,金太太隻穿一件灰哈喇長夾襖,趿著拖鞋向外走,可想見她身體上的溫和與自在。

清秋一見,就叫著媽行禮,金太太道:“我聽說你早起來瞭。昨晚大概一宿都沒有睡罷?其實,今天還有不少的客,應該先休息一會兒,回頭好招待。”清秋道:“那倒不要緊!在傢裡讀書的時候,一向也就起早慣瞭。”說話時,金太太坐下,清秋就站在一邊。

金太太道:“你坐下罷。在我們做兒媳的時候,老太爺正戴著大紅頂子做京官,前清的時候,講的是虛偽的排場。晚輩見瞭長輩,就得畢恭畢敬,一傢人弄得像衙門裡的上司下僚一樣,什麼意味?所以到瞭我手裡,我首先就不要這些規矩。我和你公公,到過幾國,覺得外國人的傢庭,大小老少,行動各行各便,比我們中國的傢庭有樂趣多瞭。不過有一層,他們太提倡小傢庭制度,兒女成傢瞭,都不和父母合居,錢財上也分個彼此。骨肉裡面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也有傷天和。所以我的意思,主張折衷兩可。大體上還是照老太爺留下來的規矩,分個彼此上下體統,平常母子兄弟盡管在一處取樂。你是個還沒有出學堂門的青年人,自然那種腐敗傢庭的老規矩,是不贊成的,不要以為我們是做官人傢,就過那些虛套,一傢相處,隻要和和氣氣快快樂樂,什麼禮節都沒有關系。我看你倒沒有那些浮華的習氣,老七那孩子就是太浮瞭,你這樣很好,很可糾正他許多。今天我先把這些話告訴你,你好有個定盤星。你在這裡坐一會兒,你公公在巴黎的時候,提倡國貨,喝豆精乳,我倒染瞭他的習氣,我早上就是喝這個,你要不喝一點?”

金太太說一句,清秋答應一句是。金太太說完瞭,直說到問她喝不喝豆乳,便道:“給母親預備的,還是母親喝罷。”金太太道:“每天有喝的有不喝的,預備總有富餘的。”說著,回頭對老媽子道:“給你七少奶奶也來一杯。”老媽子答應著預備去瞭。一會兒工夫,端瞭一杯溫和的豆乳,放在茶幾上。清秋到瞭金傢寸步留心,婆婆給東西吃,自然是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但是看見金太太在喝豆精汁,她也跟著端起來,將這杯子裡的小茶匙順過來,慢慢的挑著喝瞭。

金太太不過是問她一些傢常瑣事,清秋喝瞭半杯的時候,金太太忽然笑道:“你不要在這裡坐瞭,回房去罷,那邊劉媽正等著你。”清秋一想,怕有人到新房裡來,回房去也是,就端瞭那杯子,想一口喝完。金太太笑道:“不必喝瞭,他們大概給你預備得有哩。”清秋也不知什麼緣由,隻得放下,從容走出,自回新房來。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