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一客遠歸來落花早謝 合傢都忭說玉樹雙輝

鳳舉好容易熬到瞭次日早上,先到燕西書房裡坐著,派人把他催瞭出來。燕西一來,便道:“這件事不怨我們照應不到,她要變心,我們也沒有什麼法子。”鳳舉皺瞭眉,跌著腳道:“花瞭錢,費瞭心血,我都不悔。就是逃瞭一個人,朋友問起來,面子上難堪得很。”燕西道:“這也無所謂,又不是明媒正娶的,來十個也不見得什麼榮耀,丟十個也不見得損失什麼面子。”鳳舉道:“討十個固然沒有什麼面子,丟十個那簡直成瞭笑話瞭。這都不去管它,隻求這事保守一點秘密,不讓大傢知道,就是萬幸瞭。”燕西道:“要說熟人,瞞得過誰?要說社會上,隻要不在報上披露出來,也值不得人傢註意。”

燕西說時,鳳舉靠瞭沙發的靠背斜坐著,眼望著天花板,半晌不言語,最後長嘆瞭一聲。燕西道:“人心真是難測,你那樣待她好,不到一年,就是這樣結局。由此說來,金錢買的愛情,那是靠不住的。”鳳舉又連嘆瞭兩聲,又將腳連跺瞭幾下。燕西看他這樣懊喪的樣子,就不忍再說瞭,呆坐在一邊。

對坐著沉默瞭一會子,鳳舉問道:“你雖寫瞭兩封信告訴我,但是許多小事情我還不知道,你再把經過的情形,詳詳細細對我說一遍。”燕西笑道:“不說瞭,你已夠懊悔的,說瞭出來,你心裡更會不受用,我不說罷。”鳳舉道:“反正是心裡不受用的瞭,你完全告訴我,也讓我學一個乖。”燕西本來也就覺得肚子裡藏不住這事瞭,經不得鳳舉再三的來問,也就把自己在電影院裡碰到晚香和晚香兩個哥哥也搬到傢裡來住,種種不堪的事,詳詳細細的一說。

鳳舉隻管坐著聽,一句話也不答,竟把銀盒盛的一盒子煙卷,都抽瞭一半。直等燕西說完,然後站起來道:“寧人負我罷。”停瞭一停,又道:“別的罷瞭,我還有許多好古玩字畫,都讓她給我帶走瞭,真可惜得很。”燕西道:“人都走瞭,何在乎一點古董字畫?”鳳舉道:“那都罷瞭,傢裡人對我的批評怎麼樣?”燕西道:“傢裡除瞭大嫂,對這事都不關痛癢的,也無所謂批評。至於大嫂的批評如何,那可以你自己去研究瞭。”鳳舉笑瞭一笑,便走開瞭。走出房門後又轉身來道:“你可不要對人說,我和你打聽這事來瞭。”燕西笑道:“你打聽也是人情,我也犯不著去對哪個說。”鳳舉這才走瞭。可是表面上,雖不見得就把這事掛在心上,但是總怕朋友見面問起來,因之回傢來幾天,除瞭上衙門而外,許多地方都沒有去,下瞭衙門就在傢裡,佩芳心裡暗喜,想他受瞭這一個打擊,也許已經覺悟瞭。

這日星期,鳳舉到下午兩點鐘還沒有出門。佩芳道:“今天你打算到哪裡去消遣?”鳳舉笑道:“你總不放心我嗎?但是我若老在上海不回來,一天到晚在堂子裡也可以,你又怎樣管得瞭呢?”佩芳道:“你真是不識好歹。我怕你悶得慌,所以問你一問,你倒疑心我起來瞭嗎?”鳳舉笑道:“你忽然有這樣的好意待我,我實在出於意料以外。你待我好,我也要待你好才對。那末,我們兩人,一塊兒出門去看電影罷。”

佩芳道:“我不好怎樣罵你瞭。你知道我是不能出房門的,你倒要和我一塊兒去看電影嗎?”鳳舉笑道:“真是我一時疏忽,把這事忘瞭。我為表示我有誠意起見,今天我在傢裡陪著你瞭。”佩芳道:“話雖如此,但是要好也不在今天一日。”鳳舉道:“老實告訴你罷。我受瞭這一次教訓,對於什麼娛樂,也看得淡得多瞭。對於娛樂,我是一切都引不起興趣來。”佩芳笑道:“你這話簡直該打,你因為得不著一個女人,把所有的娛樂都看淡瞭。據你這樣說,難道女人是一種娛樂?把娛樂和她看成平等的東西瞭。這話可又說回來瞭,像那些女子,本來也是以娛樂品自居的。”

鳳舉笑道:“我不說瞭,我是左說左錯,右說右錯。我倒想起來瞭,傢庭美術展覽會不是展期瞭嗎?那裡還有你的大作,我不如到那裡消磨半天去。”佩芳笑道:“你要到那裡去,倒可以看到一樁新聞。我妹妹現在居然有愛人瞭。”鳳舉原是坐著的,這時突然站立起來,兩手一拍道:“這真是一樁新聞啦。她逢人就說守獨身主義,原來也是紙老虎。她的愛人,不應該壞,我倒要去看看。”佩芳道:“這又算你明白一件事瞭。女子沒有愛人的時候,都是守獨身主義的。一到有瞭愛人,情形就變瞭。難道你這樣專研究女人問題的,這一點兒事情都不知道?”鳳舉笑道:“專門研究女人問題的這個雅號,我可擔不起。”佩芳道:“你本來擔不起,你不過是專門侮辱女子的罷瞭。”鳳舉不敢和佩芳再談瞭。口裡說道:“我倒要去看看,我這位未來的連襟,是怎樣一個尊重女性者?”一面說著話,一面便已將帽子戴起。匆匆的走到院子裡來瞭。

今天是星期,傢裡的汽車,當然是完全開出去瞭。鳳舉走到大門口,見沒有瞭汽車,就坐瞭一輛人力車到公園來。這車子在路上走著,快有一個鐘頭,到瞭公園裡,遇到瞭兩個熟人,拉著走路談話,耗費的光陰又是不少,因此走到展覽會的會場,已掩瞭半邊門,隻放遊人出來,不放遊人進去瞭。鳳舉走到會場門口,正待轉身要走,忽然後面有一個人嚷道:“金大爺怎樣不進去?”鳳舉看時,是一個極熟的朋友,身上掛瞭紅綢條子,大概是會裡的主幹人員。因道:“晚瞭,不進去瞭。”那人就說自己熟人,不受時間的限制,將鳳舉讓瞭進去瞭。

走進會場看時,裡面許多隔架,陳設瞭各種美術品,裡面卻靜悄悄的,隻有會裡幾個辦事員,在裡面徘徊。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兩個鳳舉認識的和他點瞭點頭,鳳舉也就點瞭點頭。但是其中並不見有吳藹芳,至於誰是她的愛人,更是不可得而知瞭。因之將兩手背在身後,挨著次序,將美術陳列品一樣一樣的看瞭去。看到三分之二的時候,卻把佩芳繡的那一架花卉找到瞭。鳳舉還記得當佩芳繡那花的時候,因為忙不過來,曾讓小憐替她繡瞭幾片葉子。自己還把情苗愛葉的話去引小憐,小憐也頗有相憐之意。現在東西在這裡,人卻不知道到哪裡雙宿雙飛去瞭?自己呢,這一回又在情海裡打瞭一個滾,自己覺得未免太沒有艷福瞭。心裡這樣想著,站定瞭腳,兩隻眼睛隻管註視著那架繡花出神,許久許久,不曾移動。這個時候,心神定瞭。便聽到一種喁喁之聲,傳入耳鼓。忽然醒悟過來,就傾耳而聽,這聲音從何而來?

仔細聽時,那聲音發自一架繡屏之後。那繡屏放在當地,是朝南背北的。聲音既發自繡屏裡,所以隻聽到說話的聲音,並不看見人。而且那聲音,一高一低,一強一柔,正是男女二人說話,更可以吸引他的註意瞭。便索性呆望著那繡花,向下聽瞭去。隻聽到一個女的道:“天天見面,而且見面的時間又很長,為什麼還要寫信?”又有一個男的帶著笑聲道:“有許多話,嘴裡不容易那樣婉轉的說出來,惟有筆寫出來,就可以曲曲傳出。”女的也笑道:“據你這樣說,你以為你所寫給我的信,是曲曲傳出嗎?”男的道:“在你這種文學傢的眼光看來,或者覺得膚淺,然而在我呢,卻是盡力而為瞭。這是限於人力的事,叫我也無可如何呀。”女的道:“不許再說什麼文學傢哲學傢瞭。第二次你再要這樣說,我就不依你瞭。”男的道:“你不依我,又怎麼辦呢?請說出來聽聽。”女的忽然失驚道:“呀!時間早過瞭,我們還在這裡高談闊論呢。”女的說這句話時,和平常人說話的聲音一樣高大,這不是別人,正是二姨吳藹芳。

鳳舉一想,若是她看到瞭我,還以為我竊聽她的消息,卻是不大妙。趕緊向後退一步,就要溜出會場去。但是這會場乃是一所大殿,四周隻有幾根大柱子,並沒有掩藏的地方。因之還不曾退到幾步,吳藹芳已經由繡屏後走將出來。隨著又走出一個漂漂亮亮的西裝少年,臉上是笑嘻嘻的。鳳舉一見,好生面熟,卻是一時又想不起在什麼地方曾和他見過。自己正這樣沉吟著,那西裝少年已是用手扶著那呢帽的帽沿,先點瞭一個頭。吳藹芳就笑道:“啊喲!是姐夫。我聽說前幾天就回來瞭。會務正忙著,沒有看你去,你倒先來瞭。”那西裝少年也走近前一步,笑道:“大爺,好久不見,我聽到密斯吳說,你到上海去瞭。燕西今天不曾來嗎?”他這樣一提,鳳舉想起來瞭,這是燕西結婚時候做儐相的衛璧安。便笑著上前,伸手和他握瞭一握手,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密斯脫衛,好極瞭,好極瞭。”

鳳舉這幾句話,說得語無倫次,不知所雲。衛璧安卻是不懂。但是藹芳當他一相見時,便猜中瞭他的意思,及至他說話時,臉上現出恍然大悟之色,更加明白鳳舉的來意。卻怕他盡管向下說,直道出來瞭,衛璧安會不好意思。便笑道:“姐夫回來瞭,我……”藹芳說到這裡,一個“們”字,幾乎連續著要說將出來。所幸自己發覺得快,連忙頓瞭一頓,然後接著道:“應該要接風的。不過上海這地方,有的是好東西,不知道給我帶瞭什麼來沒有?”鳳舉耳朵在聽藹芳說話,目光卻是在他兩人渾身上下看瞭一周。藹芳說完瞭,鳳舉還是觀察著未停。口裡隨便答應道:“要什麼東西呢?等我去買罷。”

藹芳笑道:“姐夫,你今天在部裡喝瞭酒來嗎?我看你說話有點心不在焉。”鳳舉醒悟過來,笑道:“並不是喝醉瞭酒,這陳列品裡面,有一兩樣東西,給瞭我一點刺激。我口裡說著話,總忘不瞭那事。哦!你是問我在上海帶瞭什麼禮品沒有嗎?”說著,皺瞭一皺眉頭,嘆一口氣道:“上海除瞭舶來品,還有什麼可買的?上一次街就是舉行一次提倡洋貨。”藹芳笑道:“姐夫,你不用下許多轉筆,幹脆就說沒有帶給我,豈不是好?我也不能綁票一樣的強要啊。”鳳舉笑道:“有是有點小東西,不過我拿不出手。哪一天有工夫,你到舍下去玩玩,讓你姐姐拿給你罷。最好是密斯脫衛也一同去,我們很歡迎的。”衛璧安覺得他話裡有話,隻微笑瞭一笑,也就算瞭。

鳳舉本想還開幾句玩笑,因會場裡其他的職員也走過來瞭,他們友誼是公開的,愛情卻未曾公開,不要胡亂把話說出來瞭。因和衛璧安握瞭一握手道:“今天晚瞭,我不參觀瞭,哪一天有工夫再來罷。”說畢,便走出會場來瞭。吳藹芳往常見著,總要客客氣氣在一處多說幾句話的,現在卻是默然微笑,讓鳳舉走去。

鳳舉心裡恍然,回得傢來,見瞭佩芳,笑道:“果然果然,你妹妹眼力不錯,找瞭那樣好的一個愛人。”佩芳笑道:“你出乎意料以外罷。你看看他們將來的結果怎麼樣?總比我們好。”鳳舉正有一句話要答復佩芳,見她兩個眉頭幾乎皺到瞭一處,臉上的氣色就不同往常,一陣陣的變成灰白色,她雖極力的鎮靜著,似乎慢慢的要屈著腰,才覺得好過似的。因此在沙發椅子上坐瞭一會兒,又站瞭起來。站瞭起來,先靠瞭衣櫥站瞭,復又走到桌子邊倒一杯茶喝瞭,隻喝瞭一口,又走到床邊去靠著。鳳舉道:“你這是怎麼瞭?要不是……”佩芳連忙站起來道:“不要瞎說,你又知道什麼?”

鳳舉讓她將話一蓋,無甚可說的瞭。但是看她現在的顏色,的確有一種很重的痛苦似的。便笑道:“你也是外行,我也是外行,這可別到臨時抱佛腳,要什麼沒有什麼。寧可早一點預備,大傢從容一點。”佩芳將一手撐著腰,一手扶瞭桌沿,側著身子,皺瞭眉道:“也許是吃壞瞭東西,肚子裡不受用。我為這事,看的書不少,現在還不像書上說的那種情形。快開晚飯瞭,這樣子,晚飯我是吃不成功的。你到外面去吃飯罷,這裡有蔣媽陪著我就行瞭。”鳳舉道:“這不是鬧著玩的,書上的話,沒有實驗過,知道準不準?你讓我去給產婆通個電話,看她怎樣說罷。”佩芳道:“那樣一來,你要鬧……”一句話不曾說完,深深的皺著眉哼瞭一聲。鳳舉道:“我不能不說瞭,不然,我負不起這一個大責任。”說畢,也不再征求佩芳的同意,竟自到金太太這邊來。

金太太正和燕西、梅麗等吃晚飯。看到鳳舉形色倉皇走瞭進來,就是一驚。鳳舉叫瞭一聲媽,又淡笑瞭一笑,站在屋子中間。金太太連忙放筷子碗,站將起來,望著鳳舉臉上道:“佩芳怎麼樣?”鳳舉微笑道:“我摸不著頭腦,你老人傢去看看也好。”金太太用手點瞭他幾點道:“你這孩子,這是什麼事?你還是如此不要緊的樣子。”金太太一走,燕西首先亂起來,便問鳳舉道:“什麼事,是大嫂臨產瞭?”鳳舉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我看她在屋子裡起坐不安,我怕是的,所以先來對母親說一說。”

燕西道:“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疑問,一定是的瞭。你還不趕快打電話去請產婆。產婆不見得有汽車罷,你可以先告訴車房,留下一輛車子在傢裡。”鳳舉道:“既是要派汽車去接她,幹脆就派汽車去得瞭,又何必打什麼電話?”在屋子裡,梅麗是個小姐,清秋是一個未開懷的青春少婦,自然也不便說什麼。他兄弟兩人,一個說得比一個緊張,鳳舉也不再考量瞭,就按著鈴,叫一個聽差進來,分付開一輛汽車去接產婆。

這一個消息傳瞭出去,立刻金宅上下皆知。上房裡一些太太少奶奶小姐們,一齊都擁到佩芳屋子裡來。佩芳屋子裡坐不下,大傢擠到外面屋子裡來。佩芳皺瞭眉道:“我叫他不要言語,你瞧他這一嚷,鬧得滿城風雨。”金太太走上前,握瞭佩芳一隻手,按瞭一按,閉著眼,偏瞭頭,凝瞭一凝神,又輕輕就著佩芳耳邊,輕輕的說瞭幾句,大傢也聽不出什麼話,佩芳卻紅瞭臉,微搖著頭,輕輕的說瞭一個“不”字。二姨太太點瞭點頭道:“大概還早著啦。這裡別擁上許多人,把屋子空氣弄壞瞭。”大傢聽說,正要走時,傢裡老媽子提著一個大皮包,引著一個穿白衣服的矮婦人來瞭,那正是日本產婆。這日本產婆後面,又跟著年紀輕些的兩個女看護。大傢一見產婆來瞭,便有個確實的消息,要走的也不走,又在這裡等著報告瞭。產婆進瞭房去,除瞭金太太,都擁到外面屋子來瞭。據產婆說,時候還早,隻好在這裡等著瞭。

鬧瞭一陣子,不覺夜深,佩芳在屋子裡來往徘徊,坐立彷徨,隻問產婆你給我想點法子罷。金太太雖是多兒多女的人,看見她的樣子,似乎很不信任產婆,便出來和金銓商量。金銓終日記念著國傢大政,傢裡兒女小事,向來不過問的。今天晚上,卻是口裡銜著雪茄,背著兩手,到金太太屋子裡來過兩次。到瞭第三次頭上,金銓便先道:“太太,這不是靜候佳音的事,我看接一位大夫來瞧瞧罷。”金太太道:“這產婆是很有名的瞭,而且特意在醫院裡帶瞭兩個看護來。另找一個大夫來,豈不是令人下不去嗎?”金銓道:“那倒不要緊,還找一位日本大夫就是瞭。他們都是日本人,商量商量也好。可以幫產婆的忙,自然是好。不能幫她的忙,也不過花二十塊錢的醫金,很小的事情。”

金太太點點頭,於是由金銓分付聽差打電話,請瞭一位叫井田的日本大夫來。而在這位大夫剛剛進門的時候,鳳舉在外面也急瞭,已經把一位德國大夫請瞭來。兩位大夫在客廳裡面卻是不期而遇。好在這些當大夫的,很明瞭闊人傢治病,決不能信任一個大夫的,總要多找幾個人看看,才可以放心,因此倒也不見怪。就分作先後到佩芳屋子裡去看瞭看,又問產婆的話,竟是很好的現象。便對鳳舉說,並用不著吃什麼藥,也用不著施行什麼手術,隻要聽產婆的話,安心待其瓜熟蒂落就是瞭。兩個大夫,各拿瞭幾十塊錢,就是說瞭這幾句話就走瞭。在這時,賬房賈先生,又向鳳舉建議,請瞭一位中醫來。這位中醫是賈先生的朋友,來瞭之後,聽說並不是難產,就沒有進去診脈,口說瞭幾個助產的丹方也就走瞭。大傢直鬧瞭一晚。

鳳舉也是有點疲乏,因為產婆說,大概時候還早,就在外面燕西書房裡,和衣在沙發上躺下。及至醒來時,隻見小蘭站在榻邊,笑道:“大爺,大喜啊!太太叫你瞧孩子去,挺大的個兒,又白又胖的一個小小子。”鳳舉揉著眼睛坐瞭起來,便問道:“什麼時候添的?怎麼先不來叫我一聲兒?”小蘭道:“添瞭一個多鐘頭瞭。有人說叫大爺來看。太太說,別叫他,他起來瞭,也沒有他的什麼事,讓他睡著罷。現在孩子洗好瞭,穿好瞭,再來叫你瞭。”鳳舉牽扯著衣報,一面向自己院子裡來。剛進孩子門,就聽到一陣嬰兒啼哭之聲,那聲音還是很洪亮。鳳舉走到外邊屋子裡,還不曾進去,梅麗就嚷道:“大哥,快瞧瞧你這孩子,多麼相像啊!”鳳舉一腳踏進屋時,卻看到金太太兩手向上托著一個絨衣包裡的小孩。梅麗拉著鳳舉上前,笑道:“你瞧你瞧,這兒子多麼像你啊!”

鳳舉正俯瞭身子,看這小孩,忽聽得鶴蓀在窗子外問道:“媽還在這裡嗎?”金太太道:“什麼事?你忙著這個時候來找我。”鶴蓀道:“不知道產婆走瞭沒有?若是沒走,讓她等一會子。”佩芳原是高高的枕著枕頭,躺在床上,眼睛望瞭桌上那蕓香盒子裡燒的蕓香,凝著神在休息著。聽瞭鶴蓀的話,笑道:“我說慧廠怎麼沒有來露過面?正納悶呢。原來她也是今天,那就巧瞭。”金太太從從容容的,將小孩雙手捧著交給佩芳,笑道:“我也是這樣說,她那樣一個好事的人,哪能夠不來看看?或者因為挺著大肚子有點害臊,所以我也就沒追問瞭。她倒有耐性,竟是一聲兒也不響。”

金太太說著這話,已經是出瞭房門瞭。鶴蓀見母親出來瞭。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老人傢先別嚷。”金太太道:“這又不是什麼秘密事情。你們為什麼都犯瞭這種毛病?老是不願先說,非事到臨頭不發表。”鶴蓀笑道:“是她們身上的事,她要不對我說,我怎樣會知道?”金太太也不和他辯論,已是走得很快的走進房來,隻見慧廠坐在椅子邊,一手撐著腰,一手在桌上摸著牙牌,過五關。金太太心裡原想著,她一定也是和佩芳一樣,無非是嬌啼婉轉。現在見她還十分鎮靜,倒有些奇怪。不過看她的臉上,也是極不自然,便道:“你覺得怎麼樣子?”

慧廠將牌一推,站瞭起來笑道:“我實在忍耐不住瞭。”隻說得這一句,臉上的笑容,立刻就讓痛苦的顏色將笑容蓋過去瞭。金太太伸著兩手,各執住慧廠的一隻手腕,緊緊的按瞭一按,失聲道:“啊!是時候瞭。你怎麼聲張得這樣緩呢?”鶴蓀見母親如此說,情形覺得緊張,便笑道:“怎麼樣?”金太太一回頭道:“傻子!還不打電話去叫產婆快來?”鶴蓀聽瞭這話,才知這是自己耽誤瞭事,趕快跑瞭出去,分付聽差們打電話。大傢得瞭這個消息,都哄傳起來。說是這喜事不發動則已,一發動起來,卻是雙喜臨門,太有趣瞭。上上下下的人,鬧瞭一宿半天,剛剛要休息,接上又是一陣忙碌。所幸這次的時間要縮短許多,當日下午三點鐘,慧廠也照樣添瞭一個白胖可愛的男孩。

當佩芳男孩安全落地之時,金銓因為有要緊公事,就出門去瞭。直到下午四點多鐘回來,金太太卻笑嘻嘻的找到書房裡來,笑道:“恭喜恭喜!你添孫子瞭。”金銓摸著胡子道:“中國人這宗法社會觀念總打不破,怎麼你樂得又來恭喜瞭?”金太太道:“這事有趣得很,我當然可以樂一樂。”金銓道:“樂是可以樂,但是我未出門之先,我早知道瞭,回來還要你告訴我做什麼?難道說你樂糊塗瞭嗎?”金太太道:“鬧到現在,大概你還不知道,我告訴你罷,你出去的時候,知道添瞭孩子,那是一件事。現在我告訴你添瞭孩子,可又是一件事瞭。”金銓道:“那是怎麼說?我不懂。”金太太笑道:“你看看巧不巧?慧廠也是今天添的孩子。自你出門去以後,孩子三點鐘落地,我忙到現在方才瞭事。”金銓笑道:“這倒很有趣味。兩個孩子,哪個好一點?”金太太道:“都像他老子。”金銓笑道:“這話還得轉個彎,不如說是都像他爺爺罷。”金太太道:“別樂瞭,你給他取個名字是正經。將來這兩個小東西,讓他就學著爺爺罷。”

金銓且不理會他夫人的話,在皮夾子裡取出一支雪茄來,自擦瞭火柴吸著,將兩隻袖子一攏,便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轉過身,又將兩隻手,背在身後,點點頭道:“有瞭。一個叫同先,一個叫同繼罷。”金太太道:“兩個出世的孩子,給他取這樣古板板的名字,太不活潑瞭。”金銓又背瞭手踱瞭幾周,點瞭點頭,又搖瞭一搖頭。金太太笑道:“瞧你這國務總理,人傢說宰相肚裡好撐船,找兩個乳名,會費這麼大事!還是我來罷,一個叫著小雙,一個叫著小同,怎麼樣?”金銓笑道:“很好,就是這個罷。”

金太太道:“還有一件事要征求你的同意,不過這件事,你似乎不反對才好。”金銓道:“什麼事呢?還不曾說出來,已經是非我同意不可瞭,哪還用得著征求我的同意嗎?”金太太笑道:“你想,一天之間,我們傢添兩個孩子,親戚朋友有個不來起哄的嗎?後日又正是星期,傢裡隨便樂一天,你看行不行?”金銓道:“還有什麼可說的?這種情形,分明是贊成也得贊成,不贊成也得贊成,我還有什麼可說的。”金太太笑道:“從來沒有這樣幹脆過,今天大概你也是很樂罷?”金銓笑道:“我雖不見得淡然視之,我也並不把這事認為怎樣重大。”金太太笑道:“我不和你討論這些不成問題的話瞭。”於是笑嘻嘻走回自己屋裡,自己計劃著,應當怎樣熱鬧?一面就叫小蘭把燕西、梅麗找來。

梅麗一進門,金太太就笑道:“八小姐,該有你樂的瞭。後天咱們傢裡得熱鬧一下子,你看要怎樣熱鬧才好?”二姨太太也是跟著梅麗一路來的,便笑道:“太太今天樂大發瞭。累得這個樣子,一點不覺得,這會子對孩子這樣叫起來瞭。”金太太笑道:“你也熬到今天,算添瞭孫子瞭。你就不樂嗎?陳二姐哩?來!把昨天人傢送來的茶葉,新沏上一壺,請二姨太喝一杯她久不相逢的傢鄉味。”

二姨太太真不料今天有這種殊遇,太太一再客氣,還要將新得的茶葉,特意泡一壺來,讓我嘗嘗傢鄉味,這實在是不常見的事。因笑道:“太太添瞭兩孫子,我們還沒道喜,倒先要叨擾起來。”金太太先笑著,有一句話不曾答應出來。梅麗笑道:“她老人傢,今天真是高興瞭。剛才叫瞭我一聲八小姐,真把我愣住瞭。我想不出什麼事做得太貴重瞭,所以媽倒說著我,後來一聽,敢情是她老人傢高興得這樣叫呢。”金太太道:“你聽聽她那話兒。憑著你親生之母當面,我沒有把你不當是肚子裡出來的一樣看待呀。我要罵你,要打你,盡可以明說,為什麼我要倒說?人傢都說我有點偏心,最歡喜阿七和你呢。阿七罷瞭,你是另一個母親生的,我樂得人傢說我偏心。”

燕西聽見母親叫他,正同瞭清秋一塊兒來,剛走到門外,便接嘴道:“這話我不承認啦。”金太太道:“你不承認嗎?大傢不但說我偏心向著你,連你的小媳婦,我都有偏愛的嫌疑哩!”二姨太太笑道:“沒有的話,手背也是肉,手掌也是肉,哪裡會對哪個厚哪個薄?”金太太用手點瞭點二姨太道:“你這話可讓我挑眼瞭。梅麗不是我生的,算手背算手掌呢?”說著將右手掌翻覆著看瞭幾看。二姨太笑道:“你瞧著罷,誰是手背?誰是手掌呢?其實這話,不應當那樣說呀。你想,就算我存那個心事,我隻一個,太太是七個。混在一堆兒算,我有多麼合算,我們何必要分那個彼此!我一進來,太太就給我道喜,說我添瞭兩個孫子。要分彼此的話,我這就先沒分瞭。我真有那個心眼兒,我也隻有放在心裡,不能說出來呀!而且梅麗這東西,她簡直的就不大親近我,和太太自己生的一樣。我不論背地裡當面,都是這樣說的,隨便誰都能證實的。這都是我心眼兒裡的話,我要分個彼此……”

梅麗道:“得瞭得瞭,別說瞭。一說起來,你就開瞭話匣子。這一篇話,你先來瞭三個分彼此。”梅麗挨著金太太坐的,金太太將手舉著向她頭上虛擊瞭一擊,笑道:“你這孩子,真有些欺負你娘,我大耳光子打你。知道的,說你娘把你慣壞瞭。不知道的,還要說我教你狗仗人勢呢。”梅麗笑著向清秋這邊一躲,笑道:“我惹下禍瞭,你幫著我一點罷。”燕西笑道:“今天大傢這一個樂勁兒,真也瞭不得,樂得要發狂瞭,連二姨媽,一個有名的吳老實,都能說起來。”梅麗笑著對清秋道:“你瞧,媽喜歡小孩子,喜歡到瞭什麼地步?要不,你趕快的……”清清秋不等她向下說完,暗地裡握著她的手胳膊,輕輕擰瞭一把,對她瞟瞭一眼道:“你還瞎說?”梅麗笑著又避到燕西這邊來。燕西道:“別鬧瞭,別鬧瞭。媽不是叫我們來有話說的嗎?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呢?”金太太於是把計劃著的事一說,大傢都歡喜起來瞭。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