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百藥已無靈中西雜進 一瞑終不視老幼同哀

這個時候,聽差李升,在一邊看到,正和他以前伺候的李總長犯瞭一樣的毛病,乃是中風。說瞭一聲不好,搶上前來一把攙住,問道:“總理,你心裡覺得怎樣?難受嗎?”金銓轉眼睛望著他,嘴裡哼瞭一聲,好像是答應他說難受。大傢連忙將金銓扶到一張沙發上,嚷道:“快去告訴太太,總理有瞭急病瞭。”旁的聽差,早跑到上房去,隔著院子就嚷道:“太太,不好瞭!太太,不好瞭!”金太太一聽聲音不同,將手邊打圍棋譜的棋盤一推,向外面問道:“是誰亂嚷?”那一個聽差,還不曾答復,第二個聽差又跑來瞭,一直跑到窗子外邊,頓瞭一頓,才道:“太太,請你前面去看罷。總理摔瞭一下子,已經躺下瞭。”金太太覺得不好,一面走出來,一面問道:“摔著哪裡沒有?”聽差道:“摔是沒有摔著哪裡,隻是有點中風,不能言語瞭。”

金太太聽說,呀瞭一聲,雖然竭力的鎮定著,不由得渾身發顫,在走廊上走瞭兩步,自己也摔瞭一跤。也顧不得叫老媽子瞭,站瞭起來,扶著壁子向前跑。到瞭前面客廳裡,許多客圍住一團,客分開來,隻見金銓躺在沙發上,眼睛呆瞭,四肢動也不動。金太太略和他點瞭一點頭,便俯著身子,握著金銓的手道:“子衡,你心裡明白嗎?怎麼樣?感覺到什麼痛苦嗎?我來瞭,你知道嗎?”金銓聽瞭她的話,似乎也懂得,將眼睛皮抬起望瞭望她。那些客人這一場酒席,吃的真是不受用,現在主人翁這樣子,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就遠遠的站著,都皺瞭眉,正著面孔,默然不語。有一個道:“找大夫的電話,打通瞭沒有?”這一句話,把金太太提醒,連忙對聽差道:“你們找瞭大夫嗎?找的是哪個?再打電話罷,把我們傢幾個熟大夫都找來,越快越好,不管多少錢。”幾個聽差的答應去瞭,同時傢裡的人,都擁瞭出來。來賓一看,全是女眷,也不用主人來送,各人悄悄的走瞭。

因為這正是吃晚飯剛過去的時候,少奶奶小姐們,都在傢裡,隻有二姨太和翠姨不曾上前。原來二姨太聽瞭這個消息,早來瞭,隻是遠遠的站著,不敢見客。一看金銓形色不好,也不知道兩眶眼淚水,由何而至?無論如何,止它不住,隻是向外流。自己怕先哭起來,金太太要不高興,因此掏出手絹,且不擦眼睛,卻握住瞭嘴,死命的不讓它發出聲音來。及至大傢來瞭,她擠不上前,就轉到一架圍屏後去,嗚嗚咽咽的哭。翠姨吃過晚飯之後,本打算去看電影,攏著頭發,擦好胭脂,換瞭一身新鮮的衣服,正待要走。聽說金銓中瞭風,舉傢驚慌起來。這樣子上前,豈不先要挨金太太一頓罵?因此換瞭舊衣服,又重新洗瞭一把臉,將臉上的胭脂粉一律擦掉,這才趕忙的走到前面客廳裡來。好在這時金太太魂飛魄散,也沒有心去管他們的事,叫聽差找瞭一張帆佈床來,將病人放在床上,然後抬進房去。同時,金太太也進房瞭。

將金銓抬入臥室,就平正放在床上。他們傢那個衛生顧問梁大夫也就來瞭。梁大夫一看總理得瞭急病,什麼也來不及管,一面掛上聽脈器,一面就走到床面前,給金銓解衣服的紐扣,將脈聽瞭一遍,試瞭一試溫度。這才有工夫,回頭見身後挨肩疊背的擠瞭一屋子人,因問道:“大爺呢?”聽差的在一旁插嘴說:“都不在傢。”梁大夫一看金太太望著床上,默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便半鞠著躬向她問道:“這病不輕,名叫腦充血。救急的辦法,先用冰冰上,當然還得打針。是不是可以,還要請太太的示。”梁大夫這樣半吞半吐的說著,話既沒有說完全,金太太又不明白他的意思所在,便道:“人是到瞭很危急的時候瞭,怎能救急,就請梁大夫怎樣做主張去辦,要問我,我哪裡懂得呢?”梁大夫待要說時,德國大夫貝克也來瞭。梁大夫和他也是朋友,二人一商量之下,便照最危急的病癥下手。

劉守華急急忙忙的首先來瞭,他手上拿著帽子亂搖,口裡問:“怎麼樣?怎麼樣?”他雖不是金傢人,究竟是個半子職分的女婿。隻走到房門口,道之就將他攔住,把大略情形告訴瞭他。劉守華連連點頭道:“當然當然,這還有什麼問題。”於是到瞭房裡,輕輕和兩位大夫說瞭,責任由傢庭負,請他隻管放手去診。兩位大夫聽瞭這話,就準備動手,可是一個日本田原大夫,又帶瞭兩個女看護來瞭。金銓睡的臥室雖大,裡面的人也不少,因此梁大夫就和金太太商量,將傢裡人都讓出屋子外來,隻留金太太和劉守華在裡面。梁大夫和德國大夫日本大夫一比,當然是退避三舍,就讓貝克和田原去動手。

正在動手術的時候,燕西卻由外面首先回傢瞭。走到走廊外,聽屋子裡鴉雀無聲。隻是屋子裡電光燦爛,在外面可看到人影幢幢。正要向前,那腳步不免走得重一點,潤之卻由外面屋子裡走出來,和他連連搖搖手,並不說話。這樣子分明是不讓進去,不讓高聲。燕西便皺瞭眉,輕輕的問道:“現在怎麼樣瞭?”潤之道:“正在施行手術,也許打瞭針就好瞭。”燕西走過一步,探頭向裡面看時,隻見父親屋子裡,四個穿白衣服的,都彎瞭腰將床圍住。劉守華背瞭兩隻手,站在醫生後面探望。母親卻坐在一邊躺椅上,望瞭那些人的背影,一語不發。由人縫裡可以看見金銓垂直的躺在床上,一動也不一動,而且是聲息全無。燕西一見,才覺得情形依然很是嚴重,站在門口,呆呆的向裡望著。

劉守華一回頭,見他來瞭,便掉轉身,大大的開著腳步,輕輕的放下來。兩步跨到門外,拉瞭燕西的衣襟,嘴向屋裡一努,意思是讓他進去。燕西聽到父親突患急病,這是一生最大關鍵的一件事,怎能夠忍耐著不上前去看?因此輕輕的放著腳步,踏一步,等一步,走到裡面。在醫生後面伸頭望時,見女看護手上,拿瞭一個玻璃筒子,滿滿的裝瞭一筒子紫血,似乎是手術已經完瞭,三個大夫正面面相覷,用很低微的聲音說著英語。看那神氣,似乎也許病要好一點。因為他們說著話,對瞭床上,極表示很有一種希望的樣子。再看床上,金銓上身高高的躺著,垂著外邊的一隻手,略略曲起來。臉是像蠟人似的,斜靠在枕上,隻是眼睛微張,簡直一點生動氣色沒有。燕西不看還好,一看之下,隻覺心口連跳上瞭一陣。一回頭,鵬振也站在身後,一個大紅領結,斜墜在西服衣領外面,手上拿瞭大衣和帽子,也呆瞭。

三個醫生在床前看瞭一看,都退到外面屋子來,燕西兄弟也跟著。早有聽差過來,將鵬振的衣帽接過去,輕輕的道:“三爺坐的汽車,是雇的罷?還得給人車錢呢。”鵬振在身上掏出一沓鈔票,拿瞭一張十元的,悄悄塞在聽差的手上,對他望瞭一望,又皺瞭一皺眉。聽差知道言語不得,拿著錢走瞭。燕西已是忍耐不住,首先問梁大夫道:“你看老人傢這病怎麼樣?現在已經脫瞭危險的時期嗎?”梁大夫先微笑瞭一笑,隨後又正著顏色道:“七爺也不用著急,吉人自有天相。過瞭一小時,再看罷。”燕西不料他說出這種不著痛癢的話來,倒很是疑惑。凡是大夫對於病人的病,不能說醫藥可活,推到吉人自有天相上去,那就是充量的表示沒有把握。鵬振聽瞭,更是急上加急。一想起他們的這個傢庭,全賴老頭子,仗著國務總理的一塊牌子,一個人在那裡撐持著。所以外面看來,覺得非常的有體面。而他們弟兄們,也得衣食不愁,好好的過著很舒服的日子。倘然一旦遭瞭不諱,竟是倒瞭下來,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同瞭。

這實是一種切己的事情。任他平日就是一個混蛋,當他的念頭如是的一轉,除瞭著急之外,心中自然覺得一陣的悲切。這眼淚就再也忍不住,幾乎要撲簌簌的掉下來瞭。像他已是這般的悲切,這二姨太比他的處境更是不同,正有說不出的一種苦衷,心中當然更要加倍的難過,早坐在外邊屋子垂淚。一會兒,方揩著淚道:“老三走來,我和你商量商量。”她口裡叫著人過來,自己倒走出屋子去瞭。鵬振、燕西都跟瞭來,問什麼事?二姨太看看屋子裡的醫生,然後輕輕的道:“西醫既沒有辦法,我看請個中醫來瞧瞧罷,也許中醫有辦法呢。”鵬振道:“也好,幾個有名的中醫,都托父親出名介紹過的。一找他們,他們自會來的。”於是就分付聽差打電話,把最有名的中醫譚道行大夫請來。一面卻請幾位西醫在內客廳裡坐,以免和中醫會面。

這個譚大夫,是陸軍中將,在府院兩方,都有掛名差事,收入最多。為瞭出診便利起見,也有一輛汽車。所以不到半個鐘頭,他也來瞭。聽差們引著,一直就到金銓的臥室裡來。他和鵬振兄弟拱手謙讓瞭一會兒,然後側身坐在床面前,偏著頭,閉著眼,靜默著幾分鐘,分別診過兩手的脈。然後站起來,向鵬振拱拱手向外,意思是到外面說話。鵬振便和他一路到外面屋子來,首先便問一句怎麼樣?譚大夫摸瞭兩下八字須,很沉重的道:“很嚴重哩!姑且開一個方子試試罷。”桌上本已放好筆硯八行,他坐下,擂著墨,出瞭一會子神,又慢吞吞的蘸著筆許久,整瞭一整紙,又在桌上吹瞭一口灰,才寫瞭一張脈案,大意是斷為中風癥。並雲六脈沉浮不定,邪風深入,加以氣血兩虧,危險即在目前,已非草木可治。

鵬振拿起方子一看,雖不知道藥的性質如何,然而上面寫的“邪風深入”,又說是“危險即在目前”,這竟和西醫一樣,認為無把握瞭。因道:“看傢父這樣,已是完全失瞭知覺,藥熬得瞭,怎樣讓他喝下去呢?”譚大夫道:“那隻好使點蠻主意,用筷子將總理的牙齒撬開灌瞭下去。”鵬振雖覺得法子太笨瞭,然而反正是沒用瞭,將藥倒下去再說。於是將方子交給聽差們,讓快快的去抓藥。譚大夫明知病人是不行瞭,久待在這裡,還落個沒趣,和鵬振兄弟告瞭辭,匆匆的就走瞭。金太太先聽說請中醫,存著滿腔的希望,以為多少有點辦法。及至中醫看瞭許久,結果,還是鬧瞭個危險即在目前。而且藥買來瞭,怎樣讓病人喝下去,也還是個老大的問題。看看床上躺的人,越發的不動瞭,連忙嚷道:“快請大夫,快請大夫。”

大傢一聽嚷聲,便不免各吃一驚。有些人進房來,有些人便到客廳裡請大夫。這三個大夫,已經受瞭燕西的委托,就在這裡專伺候病人。至於醫費要多少,請三個大夫隻管照價格開瞭來,這裡總是給。三個大夫聽瞭這種話,當然無回去理由之可言,所以都在客廳裡閑談,隻一請,便都來瞭。那梁大夫和金傢最熟,在頭裡走,以為病人有什麼變卦瞭,趕緊走到床前,診察瞭一回,因對金太太道:“現在似乎平穩瞭一點,還候一候再說罷,急著亂用辦法來治,是不妥的。”金太太道:“病人這個樣子沉重,還能夠等一會兒再看嗎?”梁大夫皺瞭一皺眉道:“雖然是不能等待,但是糊裡糊塗,不等有點轉機,又去紮上一針,也許更壞事。至於藥水,現在是不便用瞭。”說著,三個大夫,又用英語討論瞭一陣子。這時,鶴蓀回來瞭。

等瞭一會兒,大夫還是不曾有辦法。金傢平常一個辦筆札的先生,托人轉進話來,說是他認識一個按摩專傢,總理的病,既是藥不能為力,何不請那位按摩大夫來試試。聽差們悄悄的把金太太請到外面來,就問這樣可以不可以?金太太道:“總理正是四肢不能動,也許正要按摩。就派一輛汽車把那大夫接來罷。”金貴站在一邊道:“我倒有個辦法,也不用吃藥,也不用按摩,就怕太太不相信。”金太太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法子呢?你說出來試試看。”金貴道:“我遇上有個畫辰州符的,法子很靈。他隻要對病人畫一道符,就能夠把病移在樹上去,或移到石頭上去。”鳳舉走瞭過來道:“這個使不得,讓人知道,未免太笑話瞭。”

金太太冷笑一聲道:“你知道什麼使得使不得?不是四下派人找你,你還不知道在哪裡找快樂呢!設若你父親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們這班寄生蟲,還到哪裡去找快樂?”鳳舉不敢做聲,默然受瞭。金貴道:“把他請瞭來,他隻對著總理遠遠的畫下一道符,縱然不好,也決計壞不瞭事。”金太太道:“你不必問瞭,幹脆就把那人請來罷。”金貴道:“那個按摩大夫請不請?”金太太道:“自然是請。隻要有法子可以治好總理的病,你們隻管說。不管花多少錢,你們隻管給我做主花。總理病好瞭,再重重的提拔你們。”金貴見金太太這樣信任,很得意的去瞭。

鳳舉雖然覺得這樣亂找醫生,不是辦法,然而自己誤瞭大事,有罪還不曾受罰,若是從中多事,又不免讓母親駁回。駁回瞭,不要緊,若把自己兄弟們全不在傢,父親病瞭,沒有人侍候的話也說出來,真會影響得很大,因此隻好讓母親擺佈,並不做聲。就和這三個西醫混在一處,詳細的問瞭一問病狀。及至按摩醫生來瞭,聽差悄悄的給鳳舉一個信,鳳舉就把三位西醫引出金銓臥室來。

那按摩大夫走到臥室裡床面前一看,才知道病已十分沉重。屋子裡站著一位總理夫人,三個公子,眼睜睜的看他治病。他想,總理不像平常人,已是不可亂下手,而況這病又重到這種程度,設若正在按摩的時候,人不行瞭,千斤擔子,都讓按摩的人擔著,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因伸手按瞭一按金銓的脈,又故意看瞭一看臉色,便往後退瞭一步。因聽到人傢叫鶴蓀二爺,大爺不在這裡,自然是二爺做主瞭。因向鶴蓀拱拱手道:“二爺,我們在外面說話罷。”說著,就到外面屋子去瞭。金太太攔住鶴蓀輕輕的道:“這樣子,他是要先說一說條件哩。無論什麼條件,你都答應,隻要病好瞭,哪怕把傢產分一半給他呢。”

鶴蓀不料母親對於這位按摩醫生,倒是如此的信任,既是母親說出這種重話來,也就不能小視,因此便一直到外面來和按摩醫生談話。按摩醫生一見,就皺瞭眉道:“總理的病癥太重,這時候還不可以亂下手術,隻好請他老人傢,先靜養一下子罷。”鶴蓀道:“難道按摩這種醫治的方法,也有能行不能行的嗎?”他道:“醫道都是一理,那自然有。”他說著話時,充分的顯出那躊躇的樣子來。鶴蘇看那神情,明知道他是不行,也隻好算瞭,和他點瞭點頭,就讓聽差將他帶瞭出去。

他一出去,那個畫辰州符的大夫就來瞭。這位大夫情形和西醫中醫以及按摩醫生都不同。他穿瞭一件舊而又小的藍佈袍子,外罩一件四四方方的大袖馬褂。頭上戴瞭一頂板油瓜皮小帽,配上那一張雷公臉,實在形容不出他是何性格。聽差引他到金銓臥室外時,他已經覺得這裡面的富貴氣象真可嚇人,轉過許多走廊與院落,隻覺頭暈目眩。這時,見屋裡屋外這些人,而又恰是鴉雀無聲,不由得不肅然起敬。早是兩隻大袖按瞭大腿,一步一步,比著尺寸向前走去。到瞭外邊屋子裡,鶴蓀出來接見,聽差告訴他,這是二爺。他一聽“二爺”兩個字,便齊瞭兩隻袖子,向鶴蓀深深的作瞭三個揖。一揖下去,可以打到鞋尖,一揖提上來,恰是比齊瞭額頂。隻看那情形,可以知道他十二分恭敬。這個樣子很用不著去敷衍他的瞭,就很隨便的向他點瞭一點頭。

燕西、鵬振在一處看著,也是十分不順眼,這是天橋蘆席棚內說相聲帶賣藥的角色,怎麼也找來瞭?隻是金太太有瞭新主張,隻要是能治病,管他什麼人,用什麼辦法來治,她都一律歡迎,那末,也隻好讓他試試再說。天下事本難預料,也許就是他這種人能治好。本來中西醫以及按摩大夫都束手無策,也不能就眼看著不治。

這個畫辰州符的,倒不像旁人,他的膽子很大,和鶴蓀作瞭一揖以後,便拱拱手問道:“但不知道總理在哪裡安寢?”鶴蓀向屋裡一指道:“就是那裡。”這畫符的聽說,先向屋子裡看瞭一看,然後又在屋外周圍上下看瞭一看,點瞭一點頭,似乎有什麼所得的樣子。然後又向鶴蓀道:“二爺,請你升一步,引著我進去看看總理。”這時,屋子裡隻有金太太和道之夫婦,大傢都在外面屋子裡候著。畫符的醫生,進去之後,先作瞭一陣揖,然後走到床面前,離床還有二尺路,便不敢再向前一步瞭,隻是伸瞭腰,向前看瞭一看金銓的顏色。再倒退一步,向鶴蓀輕輕的道:“我不敢說有把握,讓我給總理治著試試看。請二爺分付貴管傢,給預備一張黃紙,一碗白水,一支朱筆,再賜一副香燭,我就可以動手。”說著,又向鶴蓀笑著將手拱瞭兩拱。這樣一來,一傢人便轉得一線希望,大傢以為他能治,金銓未必到瞭絕境瞭。

聽差們連忙就照著他的話,將香燭朱筆白水,一齊預備瞭來。那醫生分付聽差,將香燭在院子裡墻根下燃燒瞭,他然後手上托瞭那碗清水,在香頭上熏瞭一熏。碗是在左手托著的,右手掐瞭訣,就手對著水碗,遙遙的在空中連畫瞭幾遍,連圈瞭幾圈。做瞭一套手腳之後,喝瞭一口飽水,回過頭來,呼的一聲,就向金銓的臥室窗子外一噴。噴過之後,便拿瞭朱筆黃紙,在院子走廊下的電燈光裡,伏在一個茶幾上畫瞭三道符。鶴蓀背瞭兩手,在遠遠的看著,心裡不住的揣想,像這種行為,照著道教中說,這是動天兵天將的勾當瞭,是如何尊嚴的事,不料他就含含糊糊的在廊子下鬧將起來,看來是未必有何效驗罷?他正這樣想著,那醫生拿瞭這三道符,就向著天打瞭三個拱,然後在燭頭上將符焚化瞭。昂著頭向瞭天,兩片嘴唇一陣亂動,恍惚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左手五指伸開,向天空一把抓下來,捏瞭一個訣。右手拿瞭一支朱筆,高抬過頂,好像得著瞭什麼東西似的,連忙掉轉身子,向屋子裡跑瞭進來。走到床面前,距離著金銓約摸也有二尺路之遠,挺著身子立定,閉瞭雙眼,隻管出神。

鶴蓀兄弟,都靜靜的跟隨在身後,燕西看瞭這樣子,倒嚇瞭一跳,這是什麼意思?莫不是傳染瞭中風?那畫符醫生嘴唇又亂動瞭一陣,然後兩眼一睜,渾身一使勁,將筆對準瞭金銓的頭,遙遙的就畫上瞭三個大圈圈。左手的訣一伸,再向空中一抓,這右手的筆,就如通瞭電流一樣,隻管上下左右,一陣飛舞,畫瞭一個不停。這一陣大畫之下,又把左手作佛手式的中指伸直向上,其餘四指,全在下面盤繞起來。鶴蓀見他忙個不瞭,不敢從中插言,隻管遙遙的看著他。

這時,鳳舉溜開瞭那三位西醫,特地到屋子裡來,看看他是怎麼醫治的法子。進來之時,便見金銓的面色有點不佳。那醫生越畫得兇,金銓的面色越不好看。鳳舉忍耐不住瞭,走上前,正待和醫生說一句話,那醫生就像是如有所得,立刻向金銓做抓東西之勢,抓瞭三大把,掉轉身去,就向屋子外跑,然後又做拋東西之勢,對墻頭上拋瞭三下,將朱筆一丟,喝瞭一聲道:“去!”“去”字剛完,鳳舉接著在屋子裡大嚷起來。原來他這種手腳,鳳舉卻不曾看,隻是在屋子裡細察父親的病,伸手一摸金銓兩手,已是冰冷。又一提鼻息,好像一點呼吸沒有,不由得嚷瞭一聲不好瞭。接上道:“快請前面三位大夫來瞧瞧罷。”那畫符的醫生本來還想做幾套手腳,以表示他的努力,現在一聽鳳舉大嚷,知道事已危急,趁著大傢忙亂,找瞭一個聽差引路,就溜走瞭。

這裡鶴蓀兄弟向屋子裡一擁,把床圍住,隻見金銓面如白紙,眼睛睜著望瞭眾人,金太太從人叢擠瞭過來,握住金銓的手道:“子衡,你不能就這樣去呀!你有多少大事沒辦呢!我們幾十年的夫妻,你忍心一句話也不給我留下嗎?你你……”金太太說到這裡,萬分忍不住瞭,眼淚向下流著,就放聲哭瞭起來。二姨太在外面屋子裡逡巡瞭幾個鐘頭,可憐要上前,又怕自己不能忍耐,會哭出來;要不上前,究竟不知道病人的現象是什麼樣子,萬分難受。這時,聽到金太太在屋子裡有哭聲,一陣心酸,哇的一聲,由屋外哭到屋裡來。幾位小姐早是眼淚在暗中不知彈瞭多少,現在母親一哭,也引動瞭。小姐們一哭,少奶奶們也哭,一時屋裡屋外,人聲鼎沸。究竟鳳舉年紀大一點,有些經驗,垂著汨向大眾搖手道:“別慌,別慌,大夫還在這裡呢。請大夫來看看,縱然不能治好,或則將時間延長一點,也許讓父親留下幾句遺囑。”大傢聽瞭這話,更是傷心,哭聲哪裡禁得住?

三個西醫,已經讓聽差請瞭進來,還是梁大夫擠著上前,到床邊仔細看瞭一看。隻一看金銓的顏色,也不用再診脈瞭,便正著顏色對鳳舉道:“大爺,你還是預備後事罷。縱然再施手術,再打針,也是無用,總理已經算是過去瞭。”說畢,向後退瞭一步,其餘兩個醫生,也不願在這裡多討沒趣,一齊走瞭。金太太聽到說完全絕望,便猛然的向銅床上一撲,抱著金銓的頸脖,放聲大哭。金太太究竟是有學問的人,傷心是傷心,表面上總是規矩的。

二姨太和金銓的感情,本就不錯,而今又失瞭泰山之靠,心裡有什麼事,就藏不住,擠到床邊,伏在床欄上,一邊哭著,一邊說著,隻說是:“我怎樣得瞭呢?日子還長著啦,我靠著誰?你待我們那些好處,我們一絲絲也沒報答你,叫我們心裡怎麼過得去呀?你在世,你讓我們享福。你陡然把我們丟開,我們享慣瞭福,幹什麼去呢?你是害瞭我們啦。”二姨太這一遍老實話,也差不多是全傢人心裡要說的話。她一說不打緊,兜起大傢一肚皮心事,越發的大哭起來。

金太太垂著淚向佩芳、慧廠道:“叫奶媽把兩個孩子快抱瞭來,送他爺爺去罷。是他的骨肉,都站到他前面來,一生一世,就是這一下子告別瞭。”說畢,又放聲大哭起來。不多一會兒,兩個乳孩子也抱瞭來。孩子聽到一片哭聲,也嚇得哇哇的直哭。兩個小孩子一哭,大傢倒不像往常一樣,怕小孩子受瞭驚,卻覺得這大的小孩子都哭瞭,這事是十分的淒慘,於是大傢更哭起來。在大傢這樣震天震地的哭泣聲中,金銓所剩一縷悠悠之氣,便完全消滅瞭。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