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飛鳥投林夜窗聞憤語 杯蛇幻影晚巷走奔車

金傢因為有瞭喪事以後,弟兄們常在這裡聚會的。鵬振一見鳳舉進來,起身相迎,拉著他的手道:“我有話和你說。”說瞭這句,不容分說,拉瞭鳳舉就向屋外走。到瞭走廊下,鳳舉停瞭腳,將手一縮道:“到底有什麼事,你說就是瞭,為什麼這樣鬼鬼祟祟的?”鵬振道:“自然是不能公開的事,若是能公開的事,我又何必拉你出來說呢?”說瞭這句話,聲音便低瞭一低道:“我聽到說,這傢庭恐怕維持不住瞭,是母親的意思,要將我們分開來,你的意思怎麼樣?”鳳舉聽說,沉吟瞭一會兒,沒有做聲。鵬振又道:“你不妨實說,我對於這件事,是立在贊成一方面的。本來西洋人,都是小傢庭制度,讓各人去奮鬥,省得誰依靠誰,誰受誰的累,這種辦法很好。做事是做事,兄弟的感情是兄弟的感情,這絕不會因這一點,受什麼影響。反過來說,大傢在一起,權利義務總不能那樣相等,反怕弄出不合適來哩。”

鳳舉聽他說話,隻望著他的臉,見他臉上,是那樣的正板的,便道:“你這話未嘗沒有一部分的理由。但是在我現在的環境裡,我不敢先說起此事,將來論到把傢庭拆散,倒是我的罪魁禍首。”鵬振道:“你這話又自相矛盾瞭,既然分傢是好意的,‘罪魁禍首’這四個字,又怎能夠成立?況且我們辦這事,當然說是大傢同意的,決計不能說誰是被動,誰是主動。”鳳舉抬起手來,在耳朵邊連搔瞭幾下,又低著頭想瞭一想,因道:“果然大傢都有這意思,我決不攔阻。有瞭機會,你可和母親談上一談。”鵬振道:“我們隻能和你談,至於母親方面,還是非你不可。”鳳舉道:“那倒好,母親贊成呢,我是無所謂,母親不贊成呢,我算替你們背上一個極大的罪名,我為什麼那樣傻?我果然非此不可,我還得邀大傢,一同和母親去說。現在我又沒有這意思,我又何必呢?”鵬振讓他幾句話,說得啞口無言。呆立瞭一會兒,說瞭三個字:“那也好。”

正這樣立著,翠姨卻從走廊的拐彎處,探出頭來,看瞭一看,縮瞭轉去。不多一會兒,她依然又走出來,便問道:“你們兩個在這裡,商量什麼事呢?能公開的嗎?”鵬振道:“暫時不能公開,但是不久總有公開之一日的。”翠姨點瞭點頭道:“你雖不說,我也知道一點,不外傢庭問題罷瞭。”鳳舉怕她真猜出來瞭,便道:“他故意這樣說著冤你的,你又何必相信。”一面說著,一面就走開瞭去。但是翠姨剛才在那裡轉彎的地方,已經聽到兩三句話。現在鳳舉一說便跑,她更疑心瞭。而且鵬振又說瞭,這事不久就要公開,仿佛這分傢就在目前,事前若不趕做一番打算,將來由別人來支配,那時計較也就遲瞭。她這樣想著,心裡哪能放得下?立刻就去找佩芳,探探她的口氣。然而佩芳這時正在金太太那邊,未曾回去。就轉到玉芬屋子裡來,恰是玉芬又睡瞭覺瞭,不便把她叫醒來,再問這句話。回轉身來,聽到隔院清秋和老媽子說話,便走到清秋院子裡來。一進院子門,便道:“七少奶奶呢?稀客到瞭。”

清秋正站在走廊下,便迎上前,握瞭她的手,一路進房去坐著。見她穿瞭一件淡灰呢佈的夾襖,鑲著黑邊,腰身小得隻有一把粗。頭發不燙瞭,梳得光溜溜的,左耳上,編著一朵白絨繩的八節花,黑白分明。那鵝蛋臉兒,為著成瞭未亡人,又瘦削瞭兩三分,倒現著格外的俊俏。清秋這一看之下,心裡不覺是一動。翠姨將她的手握著,搖瞭兩搖道:“你不認得我嗎?為什麼老望著我?”這樣一說,清秋倒有點不好意思,便索性望著她的臉道:“不是別的,我看姨媽這幾天工夫,格外瘦瞭,你心裡得放寬一點兒才好。”

翠姨聽瞭,深深的嘆瞭一口氣,然後坐下道:“一個二十多歲的人,死瞭丈夫,有不傷心的嗎?可是我這樣傷心,人傢還疑我是故意做作的呢。咳!一個女人,無論怎樣,總別去做姨太太,做瞭姨太太,人格平白的低瞭一級,根本就成瞭個壞人,哪好得瞭呢?”清秋寬解著她道:“這話也不可一概而論,中國的多妻制度,又不是一天兩天,如夫人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情的,也不知多少。女子嫁人做偏房的,為瞭受經濟壓迫的,固然不少,可是也有很多的人為瞭‘恩愛’兩字,才如此的。在恩愛上說。什麼犧牲,都在所不計的,旁人就絕對不應看輕她的人格。”

翠姨道:“你這話固然是不錯。老頭子對我,雖不十分好,但是我對他,絕無一點私心的。他在的日子,有人瞧不起我,還看他三分金面。現在他去世瞭,不但沒有人來保護我,恐怕還要因為我以前有人保護,現在要加倍的和我為難呢。我這種角色,誰肯聽我的話?就是肯聽我的話,我隻有這一點年紀,也不好意思端出上人的牌子來。我又沒有一個兒女,往後,誰能幫著我呢?再說,有兒女也是枉然,一來庶出的,就不值錢,二來年紀自然是很小,怎樣撫養得他長大?總而言之,在我這種環境之下,無論怎樣傢庭別分散瞭,大傢合在一塊兒去,大傢攜帶我一把,我也就過去瞭。現在大傢要分傢,叫我這一個年青的孀婦,孤孤單單的,怎麼辦呢?七少奶奶,你待我很不錯,你又是個讀書明理的人,請你指教我。”

清秋不料她走瞭來,會提起這一番話,不聽猶可,一聽之下,隻覺渾身大汗向下直流,便道:“我並沒有聽到說這些話呀。姨媽,你想想看,我是最後來的一個兒媳,而且又來瞭不多久,我怎敢提這件事?而且就是商議這事,也輪不到我頭上來哩。你是哪裡聽來的?或者不見得是真的罷?”翠姨以為清秋很沉靜的人,和她一談,她或者會隨聲附和起來。不料現在一聽這話,就是攔頭一棍,完全擋瞭回來。便淡淡的笑道:“七少奶奶,你以為我是漢奸,來探你的口氣來瞭嗎?你可錯瞭。我不過覺得你是和我一樣,是個沒有助手的人,我同病相憐,和你談談罷瞭,你可別當著我有什麼私心啦。”清秋紅瞭臉道:“姨媽說這話,我可受不起,我說話是不大漂亮周到的,有不到的地方,你盡管指教我,可別見怪。”翠姨道:“並不是我見怪,你想,我高高興興的走來和你商量,你劈頭一瓢冷水澆瞭下去,我有個不難受的嗎?這話說破瞭,倒沒有什麼,見怪不見怪,更談不上瞭。”清秋見她這樣說著,又向她賠瞭一番小心。翠姨這口氣,總算咽下去瞭。然而清秋對於分傢這件事,既然那樣推得幹幹凈凈,不肯過問,那末,也就不便再說,隻說瞭一些別的閑事,坐瞭一會子就走瞭。

清秋等她走後,一個人坐在屋子裡納悶,這件事真怪,我除瞭和燕西談瞭兩句而外,並沒有和別人談過,她何以知道?再說,和燕西談的時候,並不曾有什麼分傢的心思,不過這樣譬方說著,將來前途是很暗淡的,傢庭恐怕不免要走上分裂的一途。這種話慢說是不能作為根據的,就是可以作為根據,這是夫妻們知心之談,怎樣可以去瞎對第三個人說?翠姨雖然是個長輩,究竟年青,而且她又不是那種談舊道德的女子,和她談起分傢的話來,豈不是挑撥她離開這大傢庭?這更是笑話瞭。她誰也不問,偏來問我,定是燕西在她面前漏瞭消息,她倒疑心我夫婦是開路先鋒。這一件冤枉罪名,令人真受不瞭呀!設若這話傳瞭出去,我這人緣不大好的人,一定會栽一個大跟頭,這是怎樣好?我非得把燕西找來,問他是怎樣說出來的不可。

越想越是不安,也就不能再在屋子裡坐瞭。又轉身到金太太屋子來,可是燕西早已離開此地瞭。清秋因為屋子裡隻金太太一個人,便陪著金太太坐下。金太太說到金銓在時,事事有人拿主意,也就無所謂的過太平日子。現在孀居,才感到瞭種種痛苦。說著,又談到瞭冷太太。金太太便說:“我有這些兒女,衣食也是不必去發愁的瞭。當年親傢老爺去世,丟下親傢太太,你們母女孤苦伶仃度到現在,真是不容易哩。”這幾句話,說得清秋加倍難受,兩行眼淚,不由人做主便流瞭出來。轉念一想,怕如此更惹出金太太眼汨,忙掏出手絹,將眼睛連擦瞭幾擦。金太太似乎也知道她的意思,便向著她嘆瞭一口氣。所幸不久的時間,便吃晚飯,人也來多瞭,這種傷心的話,擱下不提。

吃過晚飯,金太太屋子裡,兀自坐著許多人。金太太心裡煩得很,暫時不願和這些人坐在一起,就一人走出來順著走廊,不覺到瞭隔院翠姨屋子邊。隻聽到翠姨一個人,在屋子裡說著話不歇。心裡不覺得暗罵瞭一聲,隻有這種人,是全無心肝的,一個女子,年青死瞭丈夫,還有工夫發脾氣,你看她倒不在乎。金太太想著,就慢慢騰騰的走過來。到瞭窗戶外,靠著一根柱子立著,一聽那口聲,卻是翠姨和一個老媽子說話。那老媽子道:“你怕什麼?拔出一根毫毛來,比我們腰桿兒還粗呢。你還愁吃喝不成?”翠姨道:“一個人不愁吃喝就完瞭嗎?再說,就靠我手上這幾個錢,也不夠過日子的,就叫我怎樣不發愁呢?”

金太太一聽,心裡大吃一驚,心想,她為什麼說這話,有吃有喝還不算,打算怎麼樣呢?於是越發沉默瞭靠瞭柱子,側著頭向下聽去。隻聽見老媽子道:“天塌下來,有屋頂著呢,你怕什麼?”翠姨冷笑一聲道:“屋能頂著嗎?要頂著天,也是替別人頂著,可攤不上我呀!我想到瞭現在,太陽落下山去,應該是飛鳥各投林瞭。我受他們的氣,也受夠瞭,現在我還能那樣受氣下去嗎?你瞧,不久也就有好戲唱瞭,還用不著我們出頭來說話呢。”

金太太聽瞭這話,隻氣得渾身抖顫,兩隻腳其軟如綿,竟是一步移動不得。本想嚷起來,說是好哇,死人骨肉未寒,你打算逃走瞭。這句話達到舌尖,又忍瞭回去。心想,和這種人講什麼理?回頭她不但不說私議分傢,還要說我背地裡偷聽她的話,有意毀壞她的名譽,我倒無法來解釋瞭。她既有瞭這種意思,遲早總會發表出來的,到瞭那個時候,我再慢慢的和她計算,好在我已經知道瞭她這一番的意思,預防著她就是瞭。

金太太又立瞭一會兒,然後順著廊簷走回自己屋子去。一看屋子裡還坐有不少的人,這一肚子氣,又不便發泄出來,隻是斜著身子坐在沙發上,望瞭壁子出神。鳳舉這時也在屋子裡,一看母親這樣子,知道生瞭氣,不過這氣由何而來,卻不得而知。因故意問道:“還有政府裡撥的一萬塊錢治喪費,還沒有去領。雖然我們不在乎這個,究竟是件體面事,該去拿瞭來罷?”金太太對於鳳舉的話,就像沒有聽到一樣,依然板著面孔坐在一邊。鳳舉見母親這樣生氣,將話頓瞭一頓,然而要想和母親說話,除瞭這個,不能有更好的題目。因此又慢慢的踱著,緩步走到金太太前面來,像毫不經意似的,問道:“你老人傢看怎麼樣?還是把這筆款子收瞭回來罷。”金太太鼻子裡突的呼瞭一口氣,冷笑道:“還這樣鉆錢眼做什麼?死人骨肉未寒,人傢老早的就要拆散這一份傢財瞭。弄瞭來我又分瞭多少?”

鳳舉一聽這話,才知母親是不樂分傢的這一件事。這一件事自己雖也覺得可以進行,似乎時間還早,所以鵬振那一番話,很是冒昧,自己並無代說之心。而今母親先生瞭氣,幸而不曾冒失先說,然而這個空氣,又是誰傳到母親耳朵裡來的哩?鵬振當然是沒有那大的膽,除非燕西糊裡糊塗將這話說瞭。這件事,母親大概二十四分不高興,隻有裝瞭不知道為妙。因之默然的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幾步,並不接嘴向下說去。金太太看他不做聲,倒索性掉過臉來向鳳舉道:“我也要下到這一著棋的,但是不知道發生得有這麼快。一個傢庭,有人存下分傢的心事,那就是一簍橘子裡有瞭一個壞橘子,無論如何,非把它剔出來不可。我也不想維持大傢在一處。分得這樣快,隻是說出去瞭不好聽罷瞭。”金太太發過瞭一頓牢騷,見鳳舉沒有搭腔,便回轉臉來問道:“你看怎麼樣?這種事情,容許現在我們傢裡發生嗎?”

鳳舉對於這件事,本來想不置可否,現在金太太指明著來問,這是不能再裝麻糊的瞭。因道:“我並沒有聽誰說過這個話,你老人傢所得的消息,或者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金太太突然向上一站,兩手一張道:“怎麼查無實據?我親耳聽到的,我自己就是一個老大的證據呢。”鳳舉道:“是誰說的?我真沒有想到。”金太太道:“這個人不必提瞭。提瞭出來,又說我不能容物。現在我開誠佈公的說一句,既是大傢要飛鳥各投林,我水大也漫不過鴨子去,就散夥罷。隻有一個條件,在未出殯以前,這句話絕對不許提。過瞭七七四十九天,在俗人眼裡看去,總算滿瞭熱服,然後我們再談。俗言說得好,傢有長子,國有大臣,我今天對你說瞭,我就絕對的負責任。你可以對他們說,暫時等一等罷。”鳳舉道:“你老人傢這是什麼話?我並沒有一點這種意思,你老人傢怎麼對我說出這種話來?”金太太道:“說到傢事,你也不必洗刷得那樣幹凈,我也不怪你,我對你說這話,不過要你給我宣佈一下子就是瞭。”

鳳舉一看金太太的神氣,就知道母親所指的人是翠姨,不過自己對於翠姨平常既不尊敬,也不厭惡。現在反正大傢是離巢之燕,也更用不著去批評她。母親說過瞭,自己也隻是唯唯在一邊哼瞭兩聲,等著金太太不說,也就不提瞭。

坐瞭一會兒,金太太氣似乎消瞭一點,鳳舉故意扯著傢常話來說,慢慢的把問題遠引開瞭。金太太道:“說到傢庭的事,我總替燕西擔心,你們雖是有錢便花,但是也知道些弄錢的法子,平常賬目,自然也是清楚的。燕西他卻是第一等的糊塗蟲,對於這些事絲毫不關心,將來有一天到瞭他自己手上掌傢,那是怎樣辦?而且他那個少奶奶,又是對他一味的順從,他更是要加倍的胡鬧瞭。”鳳舉道:“我想他還不急於謀事,今年隻二十歲,就是入大學裡讀書去,畢瞭業出來再找事,還不晚啦。”金太太道:“我也是這樣想。這個日子,叫他出去做什麼事?想來想去,總是不妥。從前讓他在傢裡遊蕩,那本就不成話,而今失瞭泰山之靠,這更不能胡來瞭。第一,就是那三百塊的月錢,我要取消。原是給一筆整數,省得時時要錢零用。結果為瞭有這一筆錢,放開手來用,更大鬧虧空瞭。”

說到這裡,隻見門外邊,有一個人影子一踅,又縮轉去瞭。金太太伸頭向外望瞭一望,連問兩聲是誰?外面答應著是我,燕西卻走進來瞭。金太太道:“你這樣鬼鬼祟祟的做什麼?”燕西道:“並不是鬼鬼祟祟的,因為這兒正提到瞭我,我為什麼闖進來?”鳳舉道:“母親說,要裁掉你的月費哩。我不敢贊一詞。”燕西站著靠瞭桌子,五個指頭,虛空的扶瞭桌沿,撲通撲通的打瞭一陣,隻是默然不做聲。金太太道:“我剛在屋子裡說的話,大概你也聽見,你因為有瞭這一筆月費,倒放開手來亂用,你想對不對?結果,錢反而不夠。你的手筆反而也用大瞭,那是何必呢?”燕西聽瞭這話,依然不做聲,將五個手指頭,把桌子撲通撲通,又打著響瞭幾下,那臉微微朝下,可沒有理會到金太太說些什麼。金太太道:“你說罷,怎麼不做聲?我這話說得對不對呢?”燕西依然向下看著,才慢慢的道:“若是傢用要縮小呢,當然把我的月費免瞭,不過我除此以外,可沒有什麼收入。至於用錢用得過分的話,那也不能一概而論。”說話時,將鞋尖隻管在地板上亂畫。金太太道:“論說,也不省在你頭上這一點兒錢。隻要你不胡花,我照常給你,也不算什麼。”

鳳舉聽說這話,心想,這倒好,剛才對我說要裁他的月費。這會子當面說,隻要他不胡花,也不在乎,那末,我若先說出來,倒像是我多事瞭。因對燕西道:“我也是這樣想,你是沒有就事的人,這月費如何可以取消?可是我也不敢保舉,免得我們像約好瞭,通同作弊似的。我的主張最好你還是找個相當的學校去讀書。”燕西道:“為什麼你們主張我去讀書呢?”金太太道:“據你這種口氣說,好像你的學問已經夠瞭,大可以就事瞭?”燕西道:“倒不是那樣說,我想父親去世瞭,我要趕快做個生利的人,不要依然做個分利的才好。並不是我覺得自己的能力夠瞭。”金太太道:“隻要你有這一番意思,你就有出頭的希望瞭。平常人傢,還把兒女讀書,讀上二十多歲呢,咱們傢裡,何至於急急要你掙錢?隻要你明白,好好讀書,將來自然是生利的,無論你用多少錢,我都供給你。”

燕西當金太太說時,背瞭兩手,在屋子裡當中走兩步打一個轉身,似聽不聽的樣子,更也沒有去看金太太的顏色。這時,忽然轉身向著金太太道:“你老人傢這話真的嗎?”金太太道:“你這話問得奇瞭,我做娘的人,以前隻有替兒子圓謊的,幾時向兒子撒過謊?”燕西道:“這話誠然,哪個也不能否認,但是我的意思不是那樣說,怕是反過來說我無用呢。既是你老人傢有這樣好的意思,我一定努力去讀書,本來前幾天我就預備看過一次書瞭。”鳳舉聽他說出這種話來,隻管向他望著,頭微微的點上幾點,金太太哼瞭一聲道:“這倒是你的老實話,預備過瞭一次。這一次,不知道有多少時候?第二次在什麼時候預備呢?大概是不可知的瞭。”燕西這才知是失言,微微笑瞭一笑。

因為有瞭這兩個愛兒在身邊,金太太略微解除瞭一些愁悶。因為解除愁悶的原故,對於翠姨說的那一番話,暫時也就擱瞭一擱,就不像以前那樣憤憤不平的樣子瞭。鳳舉自父親去世以後,孝心是格外的重瞭,每日都要抽出工夫來,陪著母親說說話。而且每日的賬目,金太太大致要問一問,小節目都是鳳舉報告。因為這樣,鳳舉更是不能不多費一點工夫,細細報告出來。鳳舉先是背靠瞭桌子和金太太說話,那樣子好像隨時都可以走的樣子。現在索性走到金太太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便不像要走的情形瞭。燕西見老大所說的一些傢常話,非常之細瑣,金太太倒偏是愛聽,心想,老大也為什麼學得一肚子奶奶經?半天沒有插嘴的機會,就自行走出房來。

燕西自關在傢裡不能出去,苦悶異常,隻是這個屋裡坐坐,那個屋裡坐坐,始終也得不到適當的安身法。今晚為瞭不知怎樣好,才到母親房裡來的,到瞭母親房裡以後,又遇著鳳舉在談傢常,依然是不愛聽的事。所以又跑出來。跑出來以後,倒是站在走廊下呆瞭一呆,這應該到哪裡去好?母親說是讓我再進學校,以後要和書本子做朋友瞭。無聊的時候,正好拿書本子來消遣,自然不會感到苦悶,書也就慢慢的到肚子裡去瞭。這樣想著,不覺得信著腳向書房這院子裡走來。老遠的向前一看,連走廊下一盞電燈,也昏暗不明,書房裡面,黑洞洞的,一線光明也沒有,這又跑去做什麼?夜是這樣深,何必跑到那裡去受孤淒?

隻這一轉念之間,人已離開瞭院子門好幾步,一直向自己房子裡走來。隔瞭窗戶就微微聽到清秋嘆瞭一聲氣。進房看時,清秋側著身子坐瞭,抬起一隻右手,撐瞭半面臉,兩道眉毛深鎖,隻管發愁。燕西道:“這日子別過瞭,我整天的咳聲嘆氣,你是整天的嘆氣咳聲。”清秋這才將手一放,站瞭起來,向燕西道:“你還說我,我心都碎瞭。我剛才接到韓媽一個電話,說是我母親病瞭。”燕西道:“既是嶽母病瞭,你就回傢去看看得瞭,這也用不著發什麼愁。”清秋道:“我就是愁著不能回去瞭,一來是在熱孝中,大傢都不出門呢,偏是我首先回去,自己覺得不大妥當。二來我怕這話說給人傢聽,人傢未必相信,倒說是我藉故回傢去。電話裡說,我母親不過一點小燒熱,也不是什麼大毛病,不回去看,我母親知道我的情形,當然也不會怪我。真是睡在床上不能起來的話,我想韓媽明天早上一定會來的,那個時候,都問明白瞭,我再前去,或者妥當一點。”

燕西皺瞭眉道:“人傢說你小心,你更小心過分瞭。你母親病瞭,你回去看看,又不是好玩,有什麼熱孝不熱孝?依我說,趁著今天夜晚,什麼人也不通知,你就坐瞭傢裡的車,跑去看一趟,一兩個鐘頭之內,悄悄的回來,誰也不會知道。我替你通知前面車房裡,叫他們預備一輛車子,又快又省事多麼好。”

清秋本來急於要回去看看母親,隻是不敢走,現在燕西說悄悄的回去一趟,馬上就回來,果然可以做得利落,不會讓什麼人知道。這樣想著,不覺是站起身來,一手扶瞭桌子,一手扣著大襟上的紐扣,望瞭燕西出神。燕西腳一跺,站瞭起來道:“你就不用猶豫瞭,照瞭我的話,準沒有錯,我給你通知他們去。”清秋對於這種辦法,雖然很是滿意,但是終覺瞞瞭出門,不大慎重。自己隻管是這樣考量,燕西已經走出院子門去瞭。不多一會兒,燕西走回房來,將清秋的袖子拉瞭一拉,低聲道:“時候還早,趁此趕快回去。我在傢裡等著你,暫不睡覺,你上車子的時候,打一個電話回來,我就預先到前面去等著你,然後一路陪你進來。你看,這豈不是人不知鬼不覺的一件事?”清秋隨著燕西這一拉起瞭身,對著桌上一面小鏡子,用手托瞭一托微蓬的頭發,在衣架上取瞭一件青鬥篷向身上一披,連忙就出門。

剛剛走到院子門下,又向後一縮,燕西正在身後護送著,她突然一縮,倒和燕西一碰。燕西問道:“做什麼?做什麼?你又打算不去嗎?”清秋躊躇瞭一會子,斜牽著鬥篷,向外一翻,因道:“你瞧!這還是綠綢的裡子,我怎能穿瞭出去?”燕西跺著腳,咳瞭一聲,兩手扶瞭清秋的肩膀,隻向前推。清秋要向回退,也是不可能,縱然衣服是綢的,好在是青嗶嘰的面子,而且又是晚上回娘傢去,也就不會有誰看見來管這閑事的。

自己給自己這樣的轉圜想著,已是一步一步的走上瞭大門口。老遠見大門半開,門上的電燈放出光亮來,果然一切都預備好瞭。走到大門下,已有兩個門房站在大門一邊伺候。據這種情形看來,分明是大傢都知道的事情,這還要說是瞞這個瞞那個,未免掩耳盜鈴。不過已經到瞭車成馬就的程度,就是不回傢去,也是大傢都知道的瞭。低著頭,一聲不言語出門,傢裡一輛最好的林肯牌汽車,橫瞭門外的臺階停著。這是金銓在日,自己自用的汽車,傢裡人不敢亂坐的,不料燕西卻預備瞭這樣一輛,心裡又覺得是不安。燕西已對車夫說好,是開往落花胡同,原車子接七少奶奶回來。汽車折光燈一亮,一點響聲沒有,悠然而逝的去瞭。燕西覺得這件事很對得住夫人,心裡很坦然的回房去。

但是,這晚瞞著出門的人,不止清秋,還有個王玉芬。清秋的車子走到半路上的時候,玉芬坐瞭傢裡另一部汽車,由外面回傢的時候,在一條胡同口上,兩個相遇瞭。清秋心裡一面念著母親的病,一面又在惦念著怕在金傢露出瞭馬腳,心裡七上八下,隻低瞭頭計劃著,哪有工夫管旁的閑事。玉芬由外面回傢,心裡卻是坦然的,坐在車子裡隻管向外亂看。這胡同出口的地方,雙方汽車相遇,彼此都開慢瞭許多。在這個當兒,玉芬向外看得清楚,對方開來的這一輛藍色林肯牌汽車,正是自己傢裡的車子,再一看車子裡坐的不是男客,卻是女性,更是可註意的瞭。

玉芬猜想中,以為傢裡有女子坐這汽車出來,不過是道之姊妹,及至仔細一看,卻是清秋,這真是一樁意料所不及的事瞭。恰是清秋低著頭的,又好像是躲開人傢窺視她似的,這讓玉芬更加註意瞭。她這樣跑出來,決不會得燕西同意的。別的事我不能說,至少的成分,是跑回娘傢去,商量分傢的事。看她不出,她倒是先下手為強瞭。我回去得查一查這件事,看看這分傢的意思,是誰先有意?

這樣一味的沉思,汽車不覺到瞭傢門口。自己下車走進大門,門房站在一邊,玉芬便問道:“七少奶奶剛才坐車出去,你們知道嗎?”門房看她那樣切實的說著,不敢說是沒有出去,隻得隨便用鼻子哼瞭一聲,答應是不錯的樣子。玉芬一聽這話,站著偏瞭頭問道:“大概她回娘傢去瞭罷?誰叫人開這輛好汽車走的?這件事若是讓七爺知道瞭,我看你們是吃不瞭兜著走呢。”門房道:“不是七爺自己跑出來分付開這輛車,我們也是不敢開的。”玉芬臉一沉道:“這要是七爺對你說的,那就好。”說畢,挺著胸脯趕快的就向裡邊去。

鵬振在屋裡軟榻上躺著,一聽到嘚嘚一路皮鞋聲,就知道是玉芬回來瞭。他自己跑出屋來,擰著瞭屋簷下的電燈,等玉芬進去。玉芬笑著和他點瞭一點頭道:“勞駕。”玉芬進瞭屋子,鵬振跟瞭進來。鵬振隨手將房門向後掩著,就輕輕的對玉芬道:“密斯白對於這件事,態度怎麼樣?總是出於贊成的一方面罷?”玉芬皺瞭皺眉道:“無論什麼事,總是不宜對你商量的。若是對你說瞭,你總是不能保守秘密的。我去商量瞭,有沒有結果,我自然會對你說,何必掛在口頭?若是讓別人聽去瞭,你看夠有多麼大麻煩?”鵬振道:“我哪知道你總會對我說呢,我是個性急的人,心裡有瞭事,非急於解決不可。”玉芬向他連連搖著手,又擺著頭道:“不要說,不要說,我全明白瞭。”說畢,向椅子上一坐,左腿架在右腿上,兩手十指交叉,將左腿膝蓋一抱,昂著頭,卻長嘆兩口氣。

鵬振心裡倒是一嚇,這是什麼事得罪瞭她?要她發出這種牢騷來。剛才問瞭她一句,已經大大的碰瞭一番釘子。若要再問,正是向人傢找釘子碰,恐怕非惹得夫人真動氣不可,還是不說的好。於是將兩手插在西服褲子袋裡,半側著身子,望瞭玉芬,隻管出神。玉芬道:“你不要疑神疑鬼的,做出那怪樣子來,我老實告訴你,我們所做的事,是德不孤瞭。”鵬振搶著問道:“真有這樣的事嗎?這真怪瞭!誰?誰?”玉芬於是將在胡同口上碰到瞭清秋的事,對鵬振說瞭一番。因道:“你想,她這樣更深夜靜溜瞭出去,又是燕西同意的,不是有重要的事,何至於此?冷傢是有名的窮親戚,趁火打劫的,還不趁我們傢裡喪亂的時候,拼命的向傢裡搬嗎?我倒要去探探老七的口氣,看他說些什麼?”

鵬振連忙搖著手道:“這可使不得,誰都是個面子。你若把人傢的紙老虎戳穿瞭,不但難為情,而且他以為我們有心破壞他的秘密,還要恨我們呢。”玉芬笑道:“你以為我真是傻瓜嗎?我不過試試你的見解怎樣罷瞭。不過他們也走上這條路瞭,我們可別再含糊,回頭我多出瞭主意,你又說是女權提高,我可沒有辦法。”鵬振笑道:“我幾時又說過這種話呢?我沒有你給我搖鵝毛扇子,我還真不行呢。”說時,比齊兩袖,向玉芬深深的一揖,然後又走進一步。

玉芬一掉臉道:“你可別患那舊毛病,你可知道你在服中?我雖不懂什麼叫古禮今禮,可也知道什麼叫王道不外乎人情。”鵬振臉一紅道:“我又患什麼舊毛病?不過說一句實心眼兒的話罷瞭。”玉芬也不計較,自到後房去,換瞭一件舊衣服,一雙蒙白佈的鞋,出瞭房間,卻向佩芳這邊來。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