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回 對坐無聊愁城生怨色 遠來有意情海起新瀾

鳳舉兄弟在客廳裡吃飯,悲極轉喜,大傢笑瞭一陣。就在這時,李升由外面走進來,走到鳳舉身邊,低聲道:“老太太請。”鳳舉看李升有一種鄭重的樣子,似乎不是什麼好消息,便跟著走瞭出來,也低聲問道:“又發生瞭什麼問題嗎?看你這樣子,倒好像有什麼大事。”李升道:“老太太剛才由客廳外面過,臉色很不好看。到瞭屋子裡,就分付我請大爺。”鳳舉也猜不出這是什麼事,一走到屋子裡,就看到金太太沉鬱著臉色,端坐在那大椅上,鳳舉進來,她許久不做聲。

鳳舉雖是不畏懼母親,然而在這傢難期中,母親心裡悲痛之時,自不能不加上一份小心,因走近前來,低聲道:“有什麼事嗎?”金太太又將臉色一沉道:“你們都是些毫無心肝的東西!到瞭現在這種時間,你們還能夠大吃大喝大樂?”鳳舉遠遠的坐下道:“你是聽見我們剛才在客廳裡說話嗎?這都因為劉二爺這班朋友,今天一早就來瞭,傢裡的便飯,留著他們吃一頓。我們有什麼可樂的?不過因話答話,笑瞭兩聲。”金太太道:“還笑得出來嗎?”鳳舉道:“我們傢裡不幸,朋友傢裡沒有遭不幸,自己不笑罷瞭,難道還……”

金太太手一拍椅子靠道:“我恨透瞭你們這班東西瞭,事到於今,你還強辯?我坐在這裡,是日坐愁城,今天下午,我就到道之那裡去住些時,這傢不管瞭,由你們鬧去罷。好在也就隻剩瞭這一所空房子。”聽到這裡,鳳舉不覺得顏色一正道:“你若是氣頭上的話,我就不說瞭,若是你真有這個意思,我可要說一句,這是行不得的。無論怎麼樣說,多少還有四個不中用的兒子,難道傢境一不好起來,這四個人就是如此無能,娘也供養不瞭,讓你到親戚傢過活去嗎?你可別去。”金太太道:“我願到哪裡去,我身體上的自由,誰管得著?我到她那裡去,她能給我一種安慰,你們呢?昨天晚上這一場火,我看不是無原故的。我這一所房,還值幾萬塊錢,我要保留著,我得想法子保留。”金太太說著話,臉上可是變成瞭紅色,似乎很生氣。

鳳舉用右手五個指頭在桌上輪流的敲瞭一陣,眉頭緊鎖著,這樣子約摸有三分鐘之久,在沉默的當中,極力的思索,終於是想出瞭一句話,冷冷的道:“這樣說,你是要大傢搬出這一所房子去?”金太太一點頭道:“對瞭。到現在,我為什麼不打一打算盤呢?我的幾個存款,已經全分給你們瞭。我不但沒有瞭進款,而且也沒有瞭積蓄。現在排場雖然小瞭許多,但是每月夥食用費,依然得拿出一兩千塊錢去,這樣下去,不到三年,我要窮個精光瞭。管他呢,隻要大傢好好的過日子,我也就能對付一日,就過一日。現在你們在一處,除瞭用小心眼兒之外,快活的還是快活,胡鬧的還是胡鬧,這不鬧到大傢同歸於盡,你們不會覺悟!我勉強維持這一大傢人,那不是維持大傢,是送大傢上死路瞭。”

鳳舉聽母親這一頓申斥,羞慚之下,不免憤激起來,突然向上一站道:“你這話說得是對的。不過真是大傢要過下去,決計不能這樣沒有辦法的向下過,除瞭老七現在還沒有收入而外,我們兄弟三人,當然每人每月要攤出一筆款子來,維持傢用,以後就不至於要你出錢瞭。”金太太道:“現在的傢用,就算每月一千塊錢罷。我問你們,每人能攤三百塊錢出來不能?”鳳舉頓瞭一頓,又坐瞭下去。右手伸瞭一個食指,在茶幾上連連畫著圈圈,緩緩的道:“這總可以的罷?”金太太冷笑一聲道:“這總可以的罷?”鳳舉不敢說瞭。那手指頭依然在茶幾上去畫圈圈。

母子都默然瞭一會子,金太太道:“老實說,我並不希望你們有這樣一天,隻要你們自己養活著自己,不再鬧什麼虧空,我也就覺得是福星高照瞭。我叫你來,並不是商量這一件事,我早有瞭這個意思,還沒有決定哪一天實行。現在就是叮囑你一句,傢門的禍事,重重疊疊而來,雖然你們抱瞭那種達觀主義,滿不在乎,不過也隻宜放在心裡,不可擺在表面上。人傢說你們一句全無心肝,我也不去管他,若是人傢說到我和你死去的父親,會養出你們這種兒子,可是替我們添瞭一行罪,我想你們總也有些不忍心。我話說到這裡為止,外面還有你們那些好朋友在那裡等著,你快去高談闊論罷。”

鳳舉聽瞭母親的教訓,看她的臉上,又是沒有一絲笑容,覺得母親真是氣極瞭。便躊躇著不敢走。金太太看瞭鳳舉剛想起身一站,復又坐下,便冷笑道:“你不用做出這種樣子來。你們弟兄,對於我的話,隻要十句肯聽一兩句,我們傢裡,又何至於冰山一倒,大傢就落成這一步田地?要好也不在現時這一下子工夫,你去罷。”鳳舉本來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是直跟著說下去,又怕把話說僵瞭。隻得還是站起來,緩緩的向外走去。

到瞭客廳裡,原人都在,隻差瞭鵬振。鳳舉便問鶴蓀道:“老三呢?”鶴蓀道:“他說要出去一趟,但是沒見出門,似乎是到屋子裡換衣服去瞭。”鳳舉道:“他哪是要出去?……”說到這裡,一看屋子裡,還有許多的朋友,把話突然忍耐下去瞭。朋友之間,誰也明白大爺是個最要面子的人,三爺是個最會打算盤的人,大爺隻這一句話,已經把他對三爺的態度,完全表示出來。這話不好讓大爺再說下去,再說時,三爺的面子就要不好看的瞭。大傢就趁著鳳舉說話頓瞭一頓,搶著說著些別的事情,把這種話鋒牽扯開去。鳳舉躺在藤椅上,向著天花板嘆瞭一口氣道:“心有餘而力不足。”燕西道:“什麼事心有餘而力不足?”鳳舉皺著眉,將頭搖瞭一搖道:“說起來很牢騷,我不願談,回頭到裡面去問問,自然明白。”

燕西聽瞭這話,也就明白十之八九,心裡想著,果然我們這一大傢子人要分散瞭。倒剩瞭我一個孤獨者,這應當和誰去混在一處?母親是不大滿意我的,幾位哥嫂,既是說各立門戶瞭,我哪能去附和他們?二姨太,兩個姐姐,更是不能合作的瞭。燕西由前想到後,真是全傢散瞭的話,誰也不能和自己同在一起住著。一個人住著呢,又寂寞不堪,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跟著秀珠,一同到德國去。到瞭德國有事就做事,無事就讀書,總比在傢裡捧著膀子賦閑好得多瞭。他如此一想,心裡無限的煩惱,似乎又解除瞭一點。最好是馬上到白傢去,和秀珠談上一談,更是安定。然而這個時候出門去,未免令人註意,要到秀珠那裡去,更是招物議。心中一不耐煩,坐在許多人一處,人傢說些什麼,都未曾聽到。有心事不如自己到一邊想去,如此一轉念頭,馬上起身到書房裡去。

走進房,先靜靜的躺瞭一會兒,躺著不能安定,爬起來又在走廊上徘徊著。徘徊瞭好久,依然走到屋子裡,在睡榻上躺著。伸手一按電鈴,金榮走瞭進來,不等他開口,燕西便道:“你知道嗎?我們快散夥瞭。”金榮聽到這話,不明他用意所在,站在一旁,倒愣住瞭。燕西又問道:“你沒有聽見說嗎?”金榮笑道:“聽見說的,這不過是老太太一時氣頭上的話罷瞭,你別多心。”燕西道:“絕不能是氣頭上的話瞭,一定要成事實,你看要怎樣辦?”金榮哪知道燕西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停瞭一停,慢慢的道:“我向來就是伺候七爺的,當然還是伺候七爺到頭。”金榮總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小人。燕西搖瞭一搖手道:“唉!你誤會瞭我的意思瞭,我不是問你的事,我是問我自己的事,你有什麼辦法沒有?”

金榮真不料七爺會說出這話,竟要自己做軍師,便笑道:“你這是笑話,怎麼叫我出什麼主意哩?”燕西道:“那要什麼緊?真知道我事情的人,為數就不多,所以能替我想法子的,也就隻有幾個人,你說對不對?”金榮聽瞭他如此說,雖然也可以出一點主意,但是一想到主仆之分,以及燕西的為人,還是不亂說話為妙。因此笑瞭一笑,向後退著,做個要出門的樣子。直退到門邊,才道:“你也別急,再過兩三天,大傢心裡一安,就不會這樣煩惱的瞭。”說畢,他反帶著門就退出去瞭。

燕西為瞭沒有法子,才想到叫金榮來問,不料金榮也是說不出所以然的。一人便靜靜的在屋子裡躺著,也不叫人,也不出門。因為聽到冷太太留下瞭的話,回傢去看看,下午還是要來的。不料這天下午,冷太太卻不曾來,而且也沒有派人向這邊來打聽消息。心想,這可怪瞭,在這樣緊急的時候,他們那一方面,竟會突然的停止打聽消息,難道放棄瞭幹涉主義,聽其自然瞭?想瞭一陣,在屋子裡又坐不住瞭,便踱著步子,緩緩的走到金太太院子裡來。先在院子門口站瞭一站,聽聽金太太在屋子裡有什麼表示沒有?聽瞭許久,卻是寂然,不知道金太太在休息著,還是不在屋子裡?因此雖然緩向裡面走,卻極端的放重著腳步,但是一直走到窗戶邊,依然不聽到屋子裡有一點聲音。這樣看起來,簡直母親不在屋子裡瞭,於是放開腳步走進去。

他將門簾一掀,走進門來一看,這倒出乎意料以外,原來除瞭屋子裡坐著金太太而外,還有二姨太和敏之姊妹仨。大傢都是愁眉不展,對面相向,並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燕西進來瞭,梅麗向他臉上望瞭望,問道:“怎麼臉上出那些個汗?”說著,在身上掏瞭一條手絹,向燕西身上一扔。燕西道:“我沒有出汗啦。”說著,拿起手絹,向臉上去揩,揩瞭幾揩,並沒有什麼汗。因道:“我照著鏡子,也看到臉上是黃黃的,這不是出汗,是出油。”他這一說,大傢都笑瞭。燕西道:“這是真話,笑什麼?天氣太熱,或者是人過分的著急,臉上都會出上一陣黃油的。”金太太已是不笑瞭,便道:“據你這樣說,你倒是很著急的瞭?不過要打你去出洋的算盤,倒是這樣大傢散瞭夥的為妙。你應該快活才是,怎麼倒會著急呢?”燕西皺瞭眉道:“你老人傢,一天到晚的嚷著散夥,真是散瞭的話,可合不起來。”金太太冷笑道:“你以為我願辦到九世同堂呢!”說完瞭這句話,她又不說瞭。

她斜靠瞭躺椅坐著,正瞭顏色,並不看人。敏之姊妹,也是各靠瞭椅子背,仿佛各人都撐不住自己的身子。二姨太手上找瞭一張報紙,很無聊的看廣告上的圖畫。因為她雖然認識幾個字,卻不通文理的。大傢都是這樣的悶著。燕西要一人打起精神來說話,也是很勉強,自覺坐著無味,站起身來,便向外走。走到房門口,手一掀簾子,金太太道:“哪裡去?多坐一會子,要什麼緊?”燕西被母親這樣一喊,隻得轉回身子,依然在原處坐瞭。皺著眉道:“我在這裡,看到大傢都是很發愁的樣子,我坐不住。”金太太道:“豈但這屋裡你坐不住,我看烏衣巷這一所房子,都沒有法安頓你的大駕瞭。”燕西聽瞭,卻不敢做聲。

金太太又道:“到瞭現在為止,清秋的消息,還是渺然。你雖不管這些,我總不能不擔一點心,我已經出瞭一個賞格。雖不便登報,請親戚朋友口頭傳說出去,把她母子尋回來的,酬洋一千元。有報確實消息的,酬洋五百元。同時,你也可以做一則廣告,登到報上去。就說無論什麼事,都好解決,隻要她回來就行。至於這報登出去,不用彼此真姓名,要怎樣使她知道,這卻在乎你。”燕西道:“鬧來鬧去,還是要鬧到登報,我認為不妥。”說時,兩手環抱在胸前,昂瞭頭,隻管出神。金太太道:“你打算聽其自然嗎?不必說什麼感情不感情瞭,就是敷衍敷衍面子,你也應該有點表示。”燕西昂瞭頭,還是在想著,不過他的腳,卻隨著顛簸起來,正是更想出瞭神。

梅麗搶著答道:“這是應該的。假使七哥不肯出這個面子,我金梅麗不在乎,報上用我的名字得瞭。”二姨太手上兀自看著廣告,這時突然將它向下一放道:“回頭你又要怪我多事瞭。隻要是登報,管是誰出面子,不總是會鬧得無人不知的嗎?”梅麗站瞭起來,頭一偏道:“倒要你幫著他說,他更要不聽大傢的話瞭。”金太太向梅麗瞪瞭一眼道:“你這孩子說話怎麼還是這樣的呢?你要知道,以後大傢分開著來過瞭,你就得全靠著你媽一個人。她雖比你少認識幾個字,比你多活二十年,這見識就多著呢,你若是不聽她的話,還是這樣子鬧脾氣,你母親一傷心,不理會你瞭,你才是苦呢。這麼大歲數瞭,你還當著你是小孩子嗎?”

梅麗對於她親生母親,實在是很憐惜的,隻是讓這位老實的二姨太慣壞瞭,一點子事,就使小性兒。而這位二姨太每逢說話,又不免露怯,梅麗一番好心,總要糾正過來,所以常是在人前搶白她母親。今天這幾句話,本來也不能說是壞意,現在金太太於傷心之餘,切切實實的說瞭這幾句話,也正是字字打入梅麗的心坎,一念母女二人,果然離開瞭傢庭,那種情形,自己正是冷清秋第二。而這位老實的母親,晚景也就不可以言宣瞭。心裡想著,低頭不語,不知不覺的竟會掉下幾滴眼淚來。敏之笑道:“一說你嬌,你更是嬌成一朵鮮花瞭。說你這樣幾句,你會哭起來,怪不怪呢?”梅麗聽到這句話,既不便否認自己撒嬌,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心事說瞭出來,隻是低瞭頭垂淚。

燕西望瞭她許久,嘆瞭一口氣道:“這就夠瞧的瞭!你還趁著這個時候,來上一分,那是什麼意思呢?”金太太道:“什麼是夠瞧的?誰說瞭你什麼來著嗎?到瞭現在,我看你沒有發別人脾氣的餘地罷?”燕西道:“我當然不能不擔點憂愁,但是說我一定要負什麼責任,我是不承認的。你想,一個人願意犧牲的話,有手有腳,隨時可生可死,旁人哪裡看守得住?”潤之道:“一件事情,總有一個起因……”金太太向她搖瞭一搖手道:“別說瞭,對這種人說話,那是對牛彈琴。”說著,臉向瞭燕西道:“我也沒什麼話對你說瞭,你去罷。”

燕西一想,一會子叫住我有話說,一會子又轟我走,也不知道母親這是什麼意思?雖不立刻就走,坐著也就沒有做聲。金太太望瞭他兩手向後倒挽著脖子,枕在睡椅上,兩隻腳半懸著,在地板上帶點帶踏,很是無聊的樣子。因用手一揮道:“我說瞭沒有什麼話和你說,就沒有什麼話和你說,你還在這裡候些什麼?我們這幾個人,還有別的話要談呢。”燕西姑起來道:“既是不讓我聽,我就走罷。”說畢,無精打采的走出房去。站在廊簷下停瞭一停,卻也沒有聽到誰說什麼,隻是金太太嘆瞭一口長氣。

燕西也明知道母親不會有什麼事可以對著許多人說,倒不能對兒子說,因此也就走回書房裡去。一推門,有一個客笑面相迎,卻是謝玉樹。燕西道:“好久不見,今天何以有工夫來?”謝玉樹道:“我聽到府上有點不幸的事情,所以,我趕來看看。”說著,偏瞭頭看著燕西的臉色,呀瞭一聲道:“你的氣色不大好。”燕西一拍手又一揚道:“當然好不瞭,人財兩空,氣色還好得瞭嗎?”謝玉樹道:“傷瞭誰?”燕西道:“不是傷瞭,是跑瞭。你老哥總算是個有始有終的,她來的那一天,有你在此,她走的這一天,又有你在此。”

謝玉樹一聽這話,就明白瞭,還假裝著不知道,就對燕西道:“你和我打什麼啞謎?你說的這話,我全不知道。”燕西道:“我們少奶奶趁著起火的時候跑瞭。不但是她跑瞭,還帶走我一個小孩呢。”謝玉樹正著臉色道:“這話是真?”燕西道:“跑瞭媳婦,絕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我還撒什麼謊?”因把大概情形,對他說瞭一遍。

謝玉樹道:“你們是完全戀愛自由的婚姻,都有這樣的結果,這話就難說瞭。”燕西道:“合則留,不合則去,這才叫是婚姻自由呢。”謝玉樹道:“或者是嫂夫人一時氣憤,急於這樣一走,出她一口氣,在親戚傢住個三五天,也就回來瞭。”燕西道:“你這話,若在旁人,或者可以辦得到,至於這位冷女士,她的個性很強,恐怕不是這樣隨便來回的。”燕西說著話,可就躺在藤椅上,腿架瞭腿,隻管搖撼著,口裡哼著道:“都說千金能買笑,我偏買得淚痕來。”謝玉樹突然將臉向燕西一偏,問道:“你這是說嫂夫人的嗎?未免擬於不倫罷?”燕西依然搖著他的腿,淡淡的道:“這裡頭的原因,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謝玉樹笑道:“不是我老同學說話不知輕重,在你滿嘴文章之下,也不應該說這話。縱然你對這位嫂夫人,不免十斛量珠,你所得的,恐怕也不止一副淚痕。天下人都是這樣的,隻會朝前想,可不會朝後想。”燕西道:“若是照你這個說法,我以前不成其為人瞭。”謝玉樹道:“這是笑話,你別多心。現在既是嫂夫人已出走瞭,當然要想個善後辦法。在這個辦法之中,你有用著我的地方沒有?若是有的話,我可以效勞。”他說著這話,臉上現出很誠懇的樣子,絕不是因話答話的敷衍之詞。

燕西心裡想著,這位先生卻也奇怪,我和他的交情究竟不過如此,至多也還是我請他當過一回儐相之後,才略微親熱。不料他常是和我表示好感,這次還由城外遠遠的跑來慰問。慰問瞭不算,而且還願效勞,這未知是何理由?謝玉樹見他在一邊沉吟著,倒以為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相托,便道:“我們這樣交情,當然用不著什麼客氣,隻要是我可以辦的事,我一定去辦。”他一面說著,一面望瞭燕西的面孔,靜等著他的回答。

燕西何曾有什麼事要拜托他?經他如此很鄭重的一問,倒不能置之不答,便故意沉吟的樣子,心裡去想著主意。因也放著很鄭重的臉色道:“隻是這一件事,未免令你為難一點瞭。”謝玉樹道:“為難不要緊,隻要是辦得到的。不要是為難而又辦不到的就得瞭。”燕西道:“冷傢那方面,我當然不能就這樣置之不理。可是他們執著什麼態度,我又不知道。我那位嶽母,就是早上來過一趟,以後並無下文。我自己既不便去探聽他們的意旨,非找個朋友去問問不可。你對於我們的婚姻,總也有點關系,所以我想請你去一趟。”謝玉樹不待燕西再向下說,將身子一站,慨然答道:“可以可以!若是這一點事,我都不能效勞,那也不成其為朋友瞭。什麼時候去呢?”燕西道:“那方面說瞭,今天下午,再來給我的回信。既是他們答應來,我們先別忙著去。要不然,倒好像我們隻管將就人傢瞭。”

謝玉樹聽瞭這話,也摸不清燕西是什麼意思,既然是叫我去打聽消息,可又說是今天別忙著去,卻不知道是去好還是不去好?因笑道:“你覺得那些話應當怎樣的輾轉的說為妙,我就怎樣的說。現在我已經把演說這一道本事,練習瞭多次,總不至於見人說不出話來的瞭。”燕西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難得你老遠的跑進城來,今天不必回去,我們痛痛快快的談一下子。這一次長談,也許就是最後一次,因為我打算出洋瞭。”謝玉樹也仿佛聽到人說,他要和另一個愛人,一同到德國去。在他夫人走失之後,他說得如此肯定要出洋去,這裡當然不無問題,自己卻不便跟著問下去。斷章取義的,隻能答他上半截的話,便道:“好極瞭,我也很願意和你談談。但不知你有事沒有?可不要為陪瞭我閑談,耽誤你的正事。”燕西道:“我有什麼正事?正事不過是傷心罷瞭。”說畢,長長的嘆瞭一口氣。在這時,金榮進來換茶,燕西道:“謝先生老遠的到城裡來,大概肚子也餓瞭,你到上房裡去看看,有什麼點心沒有?裝兩碟子出來請請客罷。”

金榮答應著走到上房裡來,便向金太太要點心。金太太屋子裡坐著談閑話的這班人,依然不曾走開。金榮走到廊簷下,見他姐姐正出來,便迎著道:“請你向太太問一聲,有什麼幹點心沒有?七爺來瞭客。”金太太在屋子裡已經聽到瞭,倒插嘴道:“什麼幹點心濕點心?叫他少高興罷,什麼人來瞭,他特別恭敬?”金榮走近窗戶道:“是那位當過七爺儐相的謝先生來瞭。”金太太道:“他怎麼會來瞭?平常是不大肯來往的呀。”梅麗道:“媽這裡有點心沒有?我們那裡,倒還有些西洋餅幹和陳皮梅,倒可以湊兩個碟子。”金太太道:“未免俗氣,客來瞭,擺什麼幹果碟子?”梅麗道:“人傢的學校在鄉下呢,老遠的跑瞭來,大概也就餓瞭。陳二姐,你到我屋子裡那玻璃格子裡去找一找,那玻璃罐子裡有些吃的。”她站起身來,臉向瞭窗子外,這樣的說著。

潤之笑道:“你倒這樣子熱心。老七來瞭客,與你什麼相幹?”梅麗臉一紅道:“這算什麼熱心?七哥叫人進來要東西,一點也要不出去,豈不掃瞭他的面子?”金太太道:“不用什麼幹點心瞭,金榮可以問問那小謝吃瞭飯沒有?若是沒有吃,幹脆讓廚房裡和人傢下碗面吃。”潤之道:“媽又好像跟人傢很熟似的,怎麼叫起他小謝來?”金太太道:“我聽到老七和別人談到他的時候,總是叫他小謝,不知道倒有多大歲數瞭?”梅麗道:“比我們七哥……”她一個不留神,又插嘴瞭,等到自己感覺到不對時,不免頓瞭一頓,下半截話就說不出來。

金太太望瞭她的臉道:“怎麼說瞭半句又不說瞭?”梅麗道:“我也是聽到七哥說過,說這個姓謝的比他小一歲,知道準不準呢?”二姨太道:“說起和老七當儐相的,我看他們,都不會比老七年紀大的,不知道你們說的是哪一個?”潤之道:“別研究這年齡問題瞭,還是先讓金榮到廚房裡去要點心,人傢可還餓著呢。這個人和我可沒什麼交情,我不過白說一聲。”說著話時,眼光可就向梅麗瞟瞭一眼,梅麗臉子隻朝著窗外,沒有理會。

金榮站在外面,屋子裡所說的話,都聽見的瞭,便道:“太太,我就到廚房裡看看去罷。”說著,便走瞭。金太太道:“這個人來瞭,我想老七應該有點感觸才對。當日娶新媳婦兒的時候有他,於今新媳婦跑瞭,又遇見瞭他。倒是這兩個做儐相的,有一個人占瞭便宜去,把我們佩芳的妹妹討去瞭。”潤之道:“兩個之中,隻有一個占便宜,那還不足為奇,那個沒有占便宜的,可是也在打著糊塗主意呢!”金太太道:“這小謝也有什麼意思嗎?你說是誰罷?”潤之向屋子裡的人,都看瞭一眼,笑道:“有是有一個人,不過我不知道猜得對不對?”

梅麗聽潤之說到這裡,坐在二姨太身邊,把她母親看的那張報,她倒拿過去看瞭。金太太是個周遊世界,經過兩個朝代的人,從幼也是金粉堆裡長出來的,雖然時代思潮不同,然而兒女之情,總跳不出那一個依樣葫蘆的圈套。這會子她看瞭梅麗的舉動,和潤之的口吻,已是昭然若揭瞭。一個做母親的人,當然不便將女兒的隱秘,在人前突然宣佈出來。所以金太太心裡雖然明白,這時卻也不便跟著說什麼,隻微笑瞭一下。敏之究竟持重一點,她怕太說得明白瞭,二姨太夾槍帶棒一陣亂嚷嚷,就更是不好收拾。因之找瞭別的幾件事來談著,把這話扯瞭開去。本來金太太心中煩悶得很,也沒有這種閑情逸致,不提也就不提瞭。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