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回 得意讓花驕權門夜叩 失蹤驚屋閉舊巷空來

燕西這一股子勁,跑到瞭白傢。不料一進大門,偏是那門房的嘴快,第一句便迎著問道:"七爺今天怎麼坐洋車來瞭?"燕西一想,不料偶然改坐一輛車子,都令人人註意,以後還是坐汽車來罷。一路想著,一路走瞭進去。白傢現在是來得很熟的瞭,隻管進去,也用不著什麼通報。走到上房走廊下,恰是正面遇到瞭白秀珠。燕西是低瞭頭的,並不曾看到人。秀珠先笑道:"你想什麼心事?到瞭我傢裡來,還是這樣的低著頭想瞭去。"燕西一抬頭笑道:"我在街上看到一件事,所以想著不斷。"秀珠道:"什麼事?這樣的耐人尋味。"燕西想瞭一想笑道:"不說瞭罷。"秀珠笑道:"還是我不問瞭罷。"說著話,她引著燕西到她的小書房裡來坐。

由這小書房過去,便是秀珠的臥室,原是一年以來不曾引燕西進來過的。燕西忽然見她今天特別優待,倒不明用意何在,不過自己正想與她合作之時,這樣的接近,自是可喜。坐下來,首先嘆瞭一口氣。秀珠道:"你這個人真是合瞭那句迷信的話,現是在倒運的時候瞭。傢裡失瞭火,哪裡也沒有損失,偏是燒掉你住的幾間屋子。"燕西道:"咳!這也許是合瞭那句話,在劫的難逃罷。"秀珠道:"這就不對瞭。又不是遭瞭劫遇瞭難,怎樣提得上'在劫的難逃'這一句話起來?"燕西用一隻手撐瞭頭,斜靠瞭椅子坐著,又微微的嘆瞭一口氣。秀珠道:"我聽說,除瞭東西之外,還有別的損失,是真嗎?"燕西點瞭頭,又突然問道:"難道你還不知道嗎?"秀珠道:"你們傢的事,我怎麼會知道呢?"燕西笑道:"你不知道我傢的事,怎麼昨天你會打電話去安慰我呢?"秀珠道:"照你這樣說,倒是我多事,安慰你壞瞭?"

燕西聽說,連忙站起身來,向秀珠作瞭幾個揖。笑道:"這實在是我的不對,連個好歹不知道,用話把你沖犯瞭,我這裡和你賠禮。"秀珠說過話以後,原是將臉繃著的。燕西作瞭兩個揖之後,也笑瞭一笑,立刻又把臉繃住瞭。燕西道:"你難道還生我的氣?"秀珠道:"我也不能那樣不懂好歹呀?人傢對我用好話來表示,我倒怪上人傢瞭。"燕西覺得秀珠這句話,依然是罵著自己,可是再要反問兩句時,秀珠更會生氣的瞭。因之向秀珠一笑,自坐到一邊去。秀珠不做聲,燕西也不做聲,屋子裡倒靜默起來瞭。

秀珠究竟是忍耐不過,便道:"你冒夜而來,必有所為罷?"燕西道:"沒事呀。"秀珠道:"你自己傢裡許多事,都要去辦善後,沒有什麼事,怎能夠跑瞭來?"燕西向她微笑瞭一笑道:"這個你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們有兩三天沒見面瞭,又勞你的駕,打好幾次電話去安慰著我,我應該來看看你,和你道謝。"秀珠笑道:"就是這個事嗎?你也太客氣瞭。"燕西聽瞭她的話音,又看看她的顏色,心裡自覺得是老大的不舒服。可是要像一年以前,她有話來,便給她頂瞭回去,現在卻沒有這種勇氣。然而不頂回去,再和她賠笑臉,實在又有些不甘心,因此靠瞭椅背坐著,架起右腿,隻管搖撼,像是沉吟什麼事似的。

秀珠看到燕西有一種很不自在的樣子,便道:"你晚飯是吃過的瞭,要不要喝杯蔻蔻?"燕西見她說話時,臉上已經帶有一種笑容,也就跟著笑瞭,便道:"不必費事。"秀珠道:"這也不費什麼事呀?"燕西笑道:"我這話有一種別解,以為我到府上來,最好就是你一個人知道,不要放大傢去註意。若是一來之後,又是要吃的,又是要喝的,四處八方都驚動瞭,我很覺得無味。"秀珠笑道:"回頭又要說我批評你瞭。彼此正正堂堂的交朋友,一年來一回,不見為稀,一天來一回,也不見為密,這就看彼此相處的感情如何?為什麼你來瞭,隻許我一個人知道?而且你一進大門,就有門房看到,你要不讓人知道,也是不可能的事。我聽瞭你這話,我真有點不高興。"說著話,臉上立刻又呆板起來。

燕西真不料秀珠這樣容易生氣,若是駁她,固然是怕因此在友誼上發生瞭裂痕,若是向她賠小心,又實在有些不甘心。心裡在頃刻之間,起瞭好幾個念頭,結果還是忍住瞭這口氣,一句話沒有說。秀珠見他又默然瞭,笑道:"你為什麼現在這樣斯文瞭?"燕西道:"我肚子裡既沒有中國墨水,也沒有西洋墨水,怎麼斯文得起來?這兩天,我魂不守舍,人有一半成瞭呆子瞭。我們是無話不談的,我一點東西,都燒光瞭,我想到將來,一點根基也沒有,也許有挨餓的一天呢。你想想看,在這種情形之下,我還有什麼事高興,蹦跳得起來哩?"

秀珠聽瞭他的話,又看瞭他那種發愁的樣子,又不忍跟著向下和他為難瞭。便伸手抓住他一隻手,握瞭一握,笑道:"我和你鬧著玩的,你急些什麼?你真有什麼為難的事情,我也很願意幫忙。"燕西等瞭許久的機會,才得著一點話縫,而且秀珠執著自己的手,表示非常的誠懇,於是向她笑道:"你總算是我的好朋友,別人看到我發愁,誰肯說句幫忙的話?求著他,他還要推三阻四呢。這隻有你慷慨,用不著我說什麼,我心裡的一番意思,你早就一寶押中瞭。"秀珠笑道:"也並不是我押中瞭,不過我和你相識這多年,彼此的情形,都是知道的。第一你沒就事,第二你的積蓄,現在讓火一燒,自然是更加困難。再說,你那一位......"

燕西兩手亂搖著:"你又提到她做什麼?"秀珠瞟瞭他一眼,又靜默瞭一會兒,笑道:"這就是你的不對。難道她和你一年夫妻,還有一個小孩,說走瞭就走瞭,一點不動心嗎?你不要以為她是我的情敵,我就不願你對她有一點憐惜的表示。其實不然,她現在走瞭,就是表示在我手上失敗下去,一個人怕瞭一個人,那就是瞭,我還有什麼對她過不去?說句作孽的話,她果然是尋瞭短見,一瞭百瞭,那倒沒有什麼,若是她還帶瞭一個孩子去尋生活,她是個窮苦出身的人,一點經濟力量沒有,叫她怎樣去維持呢?據你說,她很有點舊道德,那更是不肯胡來的。這個社會,能容一個規規矩矩的女子去謀生活嗎?"燕西笑道:"你倒很體諒她。"秀珠道:"我這人心眼兒就不壞,公是公,私是私。"燕西道:"我倒要請教,什麼叫公?什麼叫私?"秀珠一笑。二人話說到這裡,感情更好瞭,聲音也更小瞭,唧唧濃濃,談瞭許久。

秀珠因為聽到屋子外面,有人的腳步聲,料著是仆人們經過,便高聲道:"你看我這人說話,真是有頭無尾,說瞭沖蔻蔻給你喝的,現在我會把這事忘瞭。"說著話,就伸手去按叫仆人的電鈴。燕西一伸手,掩在電鈴機上,笑道:"我們彼此心照,我說瞭不用喝,絕不是客氣,當然就不用喝。你何必和我客氣呢?"秀珠回手一把捏住燕西的巴掌,向他一笑道:"說瞭半天,你還是保持你那種態度。那末,我就不叫他們。你早點回去罷,我叫車子送你。"燕西道:"不必瞭。令兄的車子,不定什麼時候要用的,我沒事的人坐出去瞭,倒耽誤他的正經事。"秀珠道:"他今天不大舒服,已經睡覺瞭。"燕西道:"他就是不用,我也不坐他的車子。他已經表示過,我不該坐汽車,我放瞭自己的汽車不坐,倒坐起他的車子來,更沒有道理瞭。"

秀珠瞟瞭他一眼,笑道:"你倒有些怕他,那為什麼呢?"燕西瞼一紅道:"並不是我怕他,他說的話,實在有理哩,讓我說什麼?我走瞭,明天見。"秀珠因為他有一句彼此心照的話,笑著點瞭一點頭,握著他的手,一路出瞭小書房。燕西停住瞭腳,現出很躊躇的樣子來,因低聲道:"我的事,就是這樣說,有什麼消息,你隨時告訴我。"那握著秀珠的手,緊瞭一緊,表示誠懇的意思。秀珠笑著向他點瞭兩點頭,笑道:"我知道,你放心得瞭。"說著話,燕西讓她送到重門邊,笑道:"你不必客氣瞭。我們這種交情,難道還要在這種俗套上來分別嗎?"秀珠笑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好像不這樣送你幾步,我是缺乏誠意似的。"

燕西對於她這話,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然而心裡就立刻麻醉瞭一下,然後笑嘻嘻的,走出大門,依然雇瞭車子回傢去。坐在車上,便一路想著如何到德國去做事,如何和秀珠做共同生活,到瞭外國去,要洗心革面幹自己的事,不要像在北京一樣,糊塗瞎混瞭。他如此想著,到瞭傢,由大門口直想到鉆進幾重院子去,一直回自己那個"雙修閣"去。不料到瞭那院子門口,漆漆黑的,竟沒有一盞電燈,猛然一抬頭,卻看到星頭滿天,原來是房子燒光瞭,隻剩一院子殘磚敗瓦。自己這才想起來,經過瞭一次大火瞭。於是轉身,走向自己書房裡來。

因為在秀珠傢裡談話談得久瞭,肚子裡倒有些餓,很想吃點東西,便按著鈴,把金榮叫瞭進來。金榮道:"你這時候才回來,老太太找你好幾回瞭。"燕西道:"反正是那幾句話,我聽膩瞭,我肚子餓瞭,你到廚房裡去看看,有什麼吃的沒有?"金榮道:"廚房今天又去瞭一個人,除瞭兩餐飯,一餐粥,不另外預備什麼瞭。"燕西道:"難道稀飯這時候也沒有嗎?"金榮道:"稀飯剛開過去,也不知還有沒有?我瞧瞧去。"燕西道:"不必去瞧瞭,有瞭這幾句話,我就夠飽的,還吃什麼?我馬上就要睡覺瞭。"說畢,和衣就向床上一倒,腳撥著腳,脫瞭鞋子,拖著枕頭來枕瞭頭。金榮看他這樣子,自是有滿肚子的牢騷,不便再在這裡嘮叨瞭,轉身出去給他帶上瞭門。燕西一人躺在床上,情不自禁的用手連拍瞭幾下床,心裡可就想著,這個傢庭真是越過越壞,到瞭晚上竟會吃不著點心,真是末路瞭。如此想著,掉轉身子向裡,就這樣的睡瞭。

一覺醒來,還是半夜。屋子裡懸的電燈,亮燦燦的發著白色,窗紗眼裡,一陣陣的向裡冒著涼氣,睡著覺得很是衣單,趕忙起床,把窗戶關瞭。然而在人擋住窗口、向外關著窗子的時候,恰好又是一陣很大的涼風,向人身上刮瞭來。初睡醒的人,身體是疲倦的,不覺得打瞭一個寒噤,趕忙再躺下來。當時並不覺得怎麼樣,及至天亮的時候,自己待要抬起頭來,便覺昏沉沉的,有些昂不起來,同時胸中說不出來有一種鬱塞難受的情形,覺得要吐出來才算痛快。於是伏在床沿上,也不管是不是對著痰盂子沒對著痰盂子,哇啦哇啦,向地上一陣大吐。吐過之後,一個翻身向裡,才覺得舒服一點。然而這時候太早,全傢都未起床,他吐瞭一陣,並沒有一個人知道,鼻子裡有一種臭味,聞到很不好受,同時,嘴裡又幹又苦,很想點清水漱漱口,再喝一杯茶。然而電鈴不在床面前,既不能起床,就無法去按。輕輕叫瞭兩聲,也沒有人答應。

這時,心裡恨極瞭,這樣的傢庭簡直不如住旅館還舒服些,大傢主張散,我也散罷。燕西一人在床上發狠,他傢裡人有誰知道?依然還是靜悄悄的。直待過瞭一個多鐘頭之後,才聽見走廊上有瞭步履聲。燕西不由得罵瞭一聲道:"總也算是有人還陽瞭,真氣死人!"外面人答道:"七爺,你醒得這樣早?要什麼嗎?"說著,已推門進來,原來是李升。燕西道:"我昨晚要是死瞭,恐怕到今天上午,才有人收屍呢。我昨晚上就病瞭,簡直沒有人理會。你瞧瞧床面前,我吐瞭那末多。"說著,將手向床下面一指,李升一見,先呀瞭一聲,因道:"你這是怎麼瞭?你可別亂來呀。"說時,眼睛對瞭燕西臉上,很註意的看著。燕西道:"你以為我急得服瞭毒嗎?憑怎麼著,我也犯不上如此。我是半夜起來關窗戶,受瞭一口涼風瞭。嘴裡渴得要命,先去給我弄口水來喝罷。"李升口裡說著話,眼睛依然望著燕西的臉,便點頭答應著道:"好!我去叫金榮來給你收拾屋子,我自己去弄水。"

李升走出書房門來,先不叫金榮,一直就向上房跑。正好遇到陳二姐,猛然問道:"老太太沒醒嗎?七爺不舒服瞭。"說畢,轉身向外走。陳二姐見他如此來去匆忙的樣子,也是吃瞭一驚。趕快跑到屋子裡去,就走到金太太床面前叫道:"老太太,你快起來罷,七爺人不舒服呢?看看去罷。"金太太被她驚醒,一個翻身向上坐瞭起來。望著她道:"你說誰病瞭?"陳二姐道:"剛才李升跑瞭進來,說是七爺不舒服,也沒有說第二句話,就跑步瞭。大概......"金太太聽說,也不問個詳細,穿好瞭衣服,趕緊就向外走。隻走到燕西書房門口,先問瞭一聲道:"老七,你身體怎麼瞭?不大要緊嗎?"說著話,已是很快的走進屋子來。

這時金榮在屋子裡掃地,李升捧瞭一壺茶來,倒瞭一杯,放在床面前。不問燕西有病無病,倒是絕像一種害病的樣子。因道:"孩子,你還是怎麼瞭?可別亂來呀!"燕西道:"這很怪,我不舒服,你怎麼會知道呢?沒事,我不過吹瞭一口涼風,受瞭一點感冒罷瞭。"金太太雖然聽他如此說,究竟不大相信,又走上前,用手摸瞭一摸燕西的額頭,坐在床沿上,低著頭,看瞭一看他的面色,然後掉轉臉來向金榮問道:"你看看七爺的情況,是哪裡不舒服?"金榮道:"昨晚上一點鐘瞭,七爺要吃點心,廚房裡沒有,精神還挺好的。今天我還沒起來,李爺就來告訴我,說七爺不舒服瞭,我哪裡知道呢?"金太太笑道:"這樣說,他是饞出病來瞭,哪有這樣的事呢?"金太太一說,大傢都笑起來瞭。

金太太見燕西一樣的有笑容,料著他的話是真的,不過是感冒而已,這倒算解除瞭一種心事。便站起身來道:"隻要你果然是受感冒,那倒沒有什麼要緊,可以好好兒的在床上躺一會兒,還有一件,你可別亂吃東西。我還沒洗臉呢,回頭我再來瞧你罷。金榮,你照應著他一點。"說著,緩緩走出房去,到瞭房門,又回轉頭來道:"老七,你可別亂動,隻管躺著。"

陳二姐因金太太不曾漱洗,匆匆忙忙的就跑出來瞧七爺的病,自己也跟著出來看看,究竟怎麼回事?站在門外邊聽瞭許久。及至金太太走瞭出來,她就微笑道:"你實在是疼兒女的人,這幾位少爺,誰不是生兒養女的人瞭?可是你還這樣的掛心他們。"金太太嘆瞭一口氣道:"這也隻怪我的心太慈善瞭,我這些兒女,誰是這樣掛心我的呢?"陳二姐笑道:"你嘴裡又是這麼發牢騷,隻要哪位少爺有事,你就不知道怎麼好瞭?"金太太聽說,倒是一笑。走回房去之後,陳二姐就忙著運茶運水,一面又陪著金太太談心。

金太太喝瞭一杯茶,靜坐瞭一會兒,究竟是按捺不住,復又起身走向燕西這書房裡來。這時他已起瞭床。拿瞭一床薄毯子蓋著下半截,斜躺在一張沙發上。口裡還銜著一支煙卷,很自在的兩手捧瞭一張報紙在看。金太太道:"你瞧你這孩子,現在全沒有事瞭,倒嚇瞭我一大跳。"燕西放下報,便伸腳到地板上來踏鞋。金太太連連搖著手道:"你和我拘這些禮節,隻要少放蕩些,少讓我擔一份心,什麼也就夠瞭。你現在好一點子瞭嗎?"燕西道:"哪裡好瞭?頭還在發暈呢。"金太太道:"既是頭在發暈,你還抽著煙瞧報做什麼?"燕西道:"我哪是瞧報?我找找報上,我登的那個啟事,清秋有答復沒有?"

金太太道:"你傻瞭,她又不是無處通信,有答復的話,她不會寫信來嗎?何必花那筆錢,還登一道廣告呢?"燕西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自我們啟事登出以後,如石沉大海,她竟是一點響聲沒有。我猜著這個裡頭,多少總有點原因,所以我在報上找找看,或者她有些反響。她是每日非看報不能過癮的人,我所登的這幾傢報,又都是她常看的報,不能沒有見著我們的啟事呀。"

金太太道:"這話也怪,今天三天瞭,你那嶽母,她也不曾再來過一次。她母女二人,是相依為命的,難道把這樣大一個女兒跑掉瞭,她也像你一樣,置之不問不成?"燕西道:"你這話,我不能承認啦,我又何嘗置之不問呢?"金太太道:"我們自己,也用不著去抬這些杠,我就問你,你私下去打聽過冷傢的消息沒有?"燕西道:"我打聽做什麼?他不來找我,我倒要去找他嗎?"金太太道:"你瞧!聽你這話,你就是不大掛心瞭。孩子,你別糊塗,天下沒有這樣容易瞭結的事,你不理會人傢,也許人傢正在安排巧計動你的手哩。等到人傢的錘子打到你的頭上,你再來想法子挽回,那可就遲瞭。"

燕西聽瞭這話,仔細一想,也覺有理。冷太太和清秋,是彼此十分親愛的,清秋走失瞭,就是丟瞭她半條命,她如此放過金傢,不向金傢找人,決無是理。既然沒有這個道理,一定是在想什麼法子,來擺弄金傢瞭。於是兩手一拍腿道:"母親這話,說得是很對的,我馬上到她傢去看看,她若有什麼表示,我們也好想法子對付她。"金太太道:"你這孩子,總是這個脾氣,哪一件事情,是不愛辦的,就不怕延長到周年半載,哪件事情,若是要辦的,立刻就辦。"

燕西道:"並不是我說要辦就辦,無奈我想起瞭這件事,心裡就拴瞭一個老大的疙瘩,非解除不可。"金太太道:"又不是今天拴的疙瘩,為什麼忙著今天立刻要解除呢?"燕西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故,不這樣是不痛快的。我吃點東西,早上就去罷。我還有車,坐瞭車子去,雖然有點毛病,也沒有多大關系。"金太太道:"我也知道你的毛病,你要去,就先去罷。誰讓咱們虧著理呢?見瞭你的丈母娘,你可得好好的說幾句話,別火上加油,又惹出麻煩來。"燕西答應著,就按鈴叫金榮進來,分付他隨便弄點吃的。金太太一看他身體也不怎樣難受,上房裡還有事,便先走瞭。

燕西見金太太一走,哪裡坐得住?在衣架上抓瞭一件長衫,帽子也來不及戴,披在身上,一面扣紐扣,一面就向外走。到瞭門口,自己叫瞭德海開車,車子由車房開到大門口,剛剛停住,燕西就自己開瞭車門坐上車去,敲著玻璃板道:"走!走!"德海回轉頭來道:"你上哪兒?不說一聲,我向哪裡走呢?"燕西道:"上落花胡同冷傢。你不是常去的嗎?還有什麼不知道呢?"德海知道七爺脾氣上來瞭,不便多問,開瞭車機,直向落花胡同而來。燕西在車上,憋著一肚子心事,見瞭冷太太,要說些什麼話,自己都預備好瞭。

不料汽車開到瞭冷傢門口,在車上看到是雙扉緊閉。燕西急忙跳下車來,要上前去按門鈴,忽然一張紅紙條,映入眼簾,這卻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上面大書有"招租"兩個字。原來通到外面的電燈線,也割斷瞭,電鈴的機鈕,也不見瞭,這隻好用手去拍門。拍瞭好幾下,裡面才有一個老頭子出來開門,向著燕西問道:"是瞧房的嗎?"燕西道:"我不是看房子的,我是來拜訪朋友的。原來住在這裡的冷傢,現時搬到哪裡去瞭?"那老人搖著頭道:"這個我說不上,我是看房的。"燕西道:"這冷傢是哪一天搬走的,你總知道罷?"那老人道:"我是昨天來看房的,以前的事,我全不知道。"說著,他兩手就要來關上門。

燕西一看,這個倔老頭子,似乎無甚話可對他說瞭。心想,這裡關瞭門,隔壁自己做詩社的那所房子,以前讓給邱惜珍傢賃下去瞭,不如到邱傢去問問。於是不坐車子,步行繞到圈子胡同來。胡同口上停著的人力車,那些車夫,是常年停著車在這裡,做老主顧生意的。這時看到燕西步行過來,兩三個人呀瞭一聲,有個多嘴的,還搶著上前,向燕西請瞭一個安,笑道:"七爺,好久不見你啦,你好?"燕西點瞭一點頭,走過去幾步,又回轉身來,問道:"我們親戚搬傢,是你們拉的車嗎?"車夫道:"坐汽車走的,用不著我們啦。那天搬傢,我們沒瞧見你。"燕西本想再打聽,然而明知這些車夫嘴快,讓他們知道瞭所以然,也是不好,於是點頭走開。

燕西轉到瞭圈子胡同這邊,一看邱傢的大門,也是緊緊的關上。原來這大門口,有燦亮的一塊銅牌,刻著"邱寓"兩個字,現在牌子沒有瞭。隻是那牌子原釘的地方,還有個釘牌子的印跡,在那印跡之下,也是照樣的貼瞭一張紅字招租貼子。這樣看來當然也是一所空屋子,不用得上前去敲門瞭。自己打算將車夫找來問一問,然而又怕車夫看破瞭情形,消息外漏起來,更是與體面有關。躊躇瞭一會子,汽車已由隔壁胡同追瞭過來。燕西想著,當瞭汽車夫的面,胡亂打聽,也是不好。他分付汽車開到胡同口去等著,自己一人緩步而行,隻是出神。

後面忽然有人叫七爺,叫瞭過來,看時,卻是看房人王得勝。他搶上前請瞭個安,笑道:"老見不著你。"燕西皺瞭眉道:"我傢運不好,總理去世瞭,不大出門。房子讓給邱傢以後,他們不短房錢嗎?"王得勝笑道:"七爺介紹過來的,那還錯得瞭嗎?怎麼上個月,邱傢說是回南,就全傢都走瞭?"燕西這才知道邱惜珍傢回南瞭。便笑道:"他們走的時候,我正不便出門,為瞭什麼,我也不大清楚。"王得勝道:"怎麼你外老太太,也是走得很忙?第一天辭房,到第二天就搬走瞭呢?"

燕西聽他的話音,也是不知道底細,便裝出故意反問,讓他猜的樣子,因道:"你知道他們搬上哪兒?"王得勝道:"說是搬出大城去住瞭,我想不能罷?"燕西和他說話,卻見街旁停的人力車夫,很是註意,又怕露出什麼馬腳,隻笑著點點頭。王得勝也摸不清他是什麼用意。跟著說瞭幾句話,告辭去瞭。燕西一人在胡同裡轉瞭一陣子,並不能得有什麼結果,隻好轉出胡同口,坐上汽車,垂頭喪氣而去。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