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四章 人有悲歡離合

日子一天天過,我開始覺得生活無比沉悶,翻來覆去就那麼些事情可做,姐姐又對我冷冷淡淡。整個貝勒府能去的地方我已蕩瞭無數遍。我開始無比懷念深圳的紙醉金迷、狐朋狗友、燈紅酒綠,而這裡隻有男人才能享受那些。

我百無聊賴地坐在石頭上,對著湖面鬱悶:

“唉!”

“唉!”

“唉!”

……

忽聽到身後十四阿哥的聲音:“我贏瞭!”

回身看,見九、十、十四阿哥正站在身後,忙起身請安。十阿哥大聲道:“你怎麼嘆個沒完沒瞭的?你這幾口氣嘆得我二十兩銀子沒瞭。”

九阿哥加瞭句:“還有我的二十兩。”

我困惑地看著笑得合不攏嘴的十四阿哥。他笑道:“我們打賭你究竟能嘆多少口氣,九哥賭你不超過二十聲,十哥賭你不超過四十聲,我賭你超過四十聲。”

我想瞭想,問道:“我嘆瞭那麼多聲嗎?”

三人異口同聲地說:“怎麼沒有?”

我努瞭努嘴,沒有說話。

十阿哥問:“你幹嗎嘆氣?”

我剛想回答,十四阿哥就說:“先別說,我們再猜猜,還是二十兩。”

我笑說:“賭上癮瞭!”

十四阿哥催道:“九哥先猜。”

九阿哥擺擺手說:“我猜不出來,你倆猜吧!”

十阿哥仔細地看看我的臉說:“無聊。”

十四阿哥笑說:“看來今日隻能賺四十兩瞭,我也猜是無聊。”

我板著臉搖瞭搖頭說:“不是無聊!”

兩人都是一愣,疑惑地看著我,十阿哥問:“那是什麼?”

我嚴肅地說:“是非常,非常,非常無聊!”說完,四人都笑瞭。

十四阿哥笑說:“別再無聊瞭,快要過中秋節瞭,宮裡有宴會。”

我算瞭算日子,說:“居然要過中秋瞭。”續問道,“你們是要去見貝勒爺嗎?”

十阿哥回說:“是!不過姚侍郎正在書房,我不想見那聒噪老頭子,所以在園子裡先轉轉。”

我想瞭想說:“待會兒我和你們一塊兒去給貝勒爺請個安,可好?”

十四阿哥挑瞭挑眉毛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瞪瞭他一眼,沒有吭聲。

進書房時,八阿哥看我和三位阿哥一塊兒進來,也沒什麼特別的表情,隻微笑著讓我坐。

我笑瞭一下說:“我的話很短,說完就走,站著就行瞭。”

他向後靠在椅背上,隨手把玩著個鼻煙壺,嘴邊帶笑地說:“你的事情,我幫不上忙。解鈴還須系鈴人。”

我愣瞭一下,沮喪地做瞭個福,道:“若曦告退。”

他笑說:“去吧!”我轉身出瞭書房。

邊走邊想,救兵沒搬到,看來隻好自力更生。回屋時,姐姐還在經房念經。我在屋裡一邊繞著圈子,一邊想怎麼說呢?正想著,姐姐進瞭屋,看我在地上打圈子,沒有理我,自去斜靠在榻上。

我忙跟著坐過去,默瞭半晌,幽幽地說:“額娘去時,我才剛出生。從小到大,隻知道,爹爹說我是‘闖禍精’,姨娘討厭我頑劣,別的兄弟姐妹,雖有個別還算要好的,可畢竟不是一個娘生的。隻有姐姐,我倆是一個娘胎裡的,姐姐對我又一向疼惜,妹妹有什麼不對的,不管姐姐是打也好,罵也好,我都是聽的。可姐姐對我不理不睬,我……我……”說著時,一面想到永遠無法再見父母,一面也的確難過於姐姐這幾天的冷淡,眼淚湧瞭出來,哭著說不出話來。姐姐聽著,也是眼淚直往下掉,直起身摟住我,兩人抱著又哭瞭一會子,才在巧慧、冬雲的勸解下慢慢收住瞭眼淚。

姐姐一邊用絹子擦著眼淚,一邊說道:“你以後可要把這暴烈脾氣都改瞭,要不然自己的小命是怎麼丟的,都不知道。”緩瞭緩又說,“你以為郭絡羅傢的明玉格格是好打的?這次若不是貝勒爺替你兜攬著,不管是嫡福晉還是額駙府都是放不過你的。”我聽完,看姐姐如此難過,隻知道點頭答應。

自那天姐妹抱頭哭完後,姐姐的氣才算是全消,待我更是溫柔體貼。因快要過中秋節,嫡福晉身子不便,所以府裡過節的事情還是姐姐在操持,日日忙得不消停。

我心裡的疙瘩沒瞭,心情好過不少,又做起瞭富貴閑人。最令人開心的事情是,自上次在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面前嚷嚷完無聊,他倆時有些新奇小玩意兒派人送過來,解瞭我不少悶,又時時猜測下次會送什麼過來,惹得滿屋子的丫頭都跟著興沖沖的,笑鬧聲不斷。

轉眼中秋將至,府裡一片喜氣洋洋。因為要入宮赴宴,姐姐每日都把規矩一講再講。何處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讓我一背再背,唯恐我當日舉止不當。

至十五日下午,貝勒爺、姐姐都裝扮妥當,我也收拾停當,一行人遂各自乘瞭轎子往紫禁城行去。

因上大學時選修卷軸畫史課,故宮常有畫展,所以我經常去,不過隻熟悉繪畫館附近的幾個地方。故宮太大瞭,從來沒有逛完過。今日即將欣賞到這座宮殿的全盛狀態,說不激動那是假的。

一道道門,一重重禮,一排排衛士,我已經完全暈瞭,精神高度緊張,唯恐行差踏錯,根本顧不上看周圍的環境。這才暗自慶幸,還好姐姐訓練得好。

好不容易坐定,感覺腳有些發軟。緩瞭緩勁,四處打量:懸燈萬盞,亮如白晝,鼎焚龍檀之香,瓶插長青之蕊,銀光雪浪,珠寶生輝。

暗自嘆道:好一派皇傢氣象,根本不是現代的電視劇可以描摹萬一的。

眾位妃嬪阿哥福晉格格漸漸到齊,各自坐定。又等瞭一小會兒工夫,隻見一隊太監快步而來,各自按方向站定,一個聲音遠遠傳來——“皇上駕到”,大傢都起身站定。又過瞭一會兒,才看見一個中等個頭,身穿黃袍,帽飾美玉,面貌古拙,臉帶笑意的中年男子緩步行來。

大傢呼啦啦地全部跪倒在地上。我心想,千古一帝,康熙爺!

雖跪瞭一地的人,但一個大喘氣的都沒有。待康熙坐定,旁邊太監高聲叫道:“起!”大傢這才紛紛起身立著。

康熙笑看瞭一圈底下的人,說道:“都坐吧!難得過節,都隨意些。”眾人齊應:“喳!”各自落座。

話雖這麼說,但我看大傢都是該守的禮一點兒也不敢差,不禁嘆道,這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子威嚴。

酒過三巡,席上的氣氛才有些活絡。

幾個小阿哥也開始互相逗起樂子來,紛紛相對舉杯,其中十阿哥的吵吵聲最是響亮。太子爺、四阿哥、八阿哥也自談笑飲酒。

我正遊目四顧,突然對上明玉格格的視線,她恨恨地盯著我。我立即沖她露瞭個無比燦爛的笑,心想,氣死你!她越發恨恨地瞪過來,突然間,像是反應過來什麼,抿抿嘴角,也朝我嫵媚一笑。我立即感覺全身一股涼意,打個哆嗦,心嘆道,果然還是笑面虎最可怕。

吃吃喝喝,飲飲停停,笑笑看看,雖沒人搭理我,但我很是自得其樂。幸逢盛會,豈能不盡情享受?

正低頭樂,突然周圍變得很安靜,一抬頭,看見大傢都看著我。聽到太監說:“馬爾泰·若曦上前覲見!”

我一驚,一時反應不過來,突然一個激靈,忙起身,出席,上前,跪倒,邊磕頭,邊脆聲道:“皇上吉祥!”

康熙道:“起來回話。”

我一邊立起,一邊想,所為何事?康熙笑問:“這就是‘拼命十三妹’?”

側旁的一個妃子賠笑說:“真沒想到,居然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眾目睽睽,隻覺得非常緊張。康熙看著我笑問:“你見朕,很緊張?”

我覺得再不說話肯定不行,隻得應道:“是!”

康熙好像覺得頗為好玩,接著問:“為什麼?”

我想瞭想,回說:“初次得見天顏,覺得威嚴無限,所以緊張。”

康熙“嗯”瞭一聲,又問道:“你覺得我很威嚴?”

我心想,天哪!怎麼沒完瞭?心裡仔細思量著怎麼回答,一個答不好,隻怕就要玩完。

康熙見我沒有立即回答,繼續笑著問:“你怕朕?”

我心想,隻有暴君才希望人人怕他,自古明君要的都是人心服,再不敢遲疑,趕忙說:“不是,皇上一代聖君,奴婢怎麼會怕呢?隻是奴婢第一次進宮,覺得天傢氣象威嚴,心裡有些緊張。”

康熙笑著問:“一代聖君?你為什麼認為朕是一代聖君?”

我心裡那個苦呀!為什麼?歷史早有評斷,可又不敢直接照搬什麼六歲登基,擒鰲拜,平三藩,收臺灣,平定噶爾丹之亂……因為那是康熙晚年自己給自己的評價,我不敢搶他的臺詞。隻好拼命琢磨,腦子飛速轉瞭好幾圈,冒出的竟然是高中課本上的《沁園春·雪》,心裡也覺得很是貼切,顧不得那麼多瞭,救命要緊,隻好朗聲說道: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

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康熙帝聽完,點點頭,笑說道:“聽慣瞭堯舜禹湯,今日這話倒是新鮮!”

我心裡大嘆,怎麼把堯舜禹湯給忘瞭呢?不過現在看來效果甚好,這個馬屁算是拍得還不錯。

康熙說道:“看來你不是光知道‘拼命’!”又對旁邊的太監說:“賞!”我又忙跪倒在地上,領完賞賜,退瞭下來。坐回位子,發現手心都是汗,抬頭看,發覺太子爺和四阿哥正在仔細打量我,又趕忙把頭低下。

這麼一鬧,康熙心情好似大好,眾位陪著的嬪妃也跟著談笑宴宴。

眾位阿哥紛紛上前給康熙敬酒,說吉祥話。

九阿哥走回座後,隻看得十阿哥走上前,端著酒說道:“皇阿瑪,吉祥話都讓哥哥們說完瞭,我沒什麼好說的瞭,隻恭祝皇阿瑪身體安康。”說完一仰脖子喝瞭酒。

康熙搖瞭搖頭,道:“記不住文章詞句,隻有說俗話。”

康熙身旁一個容貌嬌艷的妃子笑道:“雖是俗話,但說得倒是實在!”

康熙點瞭點頭,看著十阿哥,想瞭想說道:“已經十七瞭。”

那妃子笑道:“九阿哥在這個年紀已經立瞭福晉,也該給十阿哥立福晉瞭。”

她話音剛落,眾位阿哥都很是註意地聽瞭起來,十阿哥低著頭一副思索的樣子。

康熙說道:“是到年紀瞭。”

妃子又笑說:“前日靜格格剛和我提起,小女兒明玉年齡差不多瞭,要我幫忙參詳合適的人,我看和十阿哥倒是般配。”

十阿哥聽到這話,猛然抬起頭來看著康熙,滿臉緊張,康熙點頭道:“是般配。”

康熙默想瞭會兒,看著十阿哥說:“就立郭絡羅·明玉為老十的嫡福晉吧!”

十阿哥早漲紅瞭臉,趕忙高聲說道:“皇阿瑪,兒臣還小……”

話還沒有說完,康熙就打斷道:“十七還小?”

十阿哥急得直在頭上亂撓,一面急聲說:“四哥、八哥都是先立的側福晉,要不,也先給我立側福晉吧!”

康熙板著臉道:“胡鬧!明玉做你的嫡福晉,還委屈瞭你不成?”

十阿哥急得不知道怎麼回話,忙跪倒在地上說:“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兒臣,隻是,隻是……兒臣,隻是想……”

話未成句,八阿哥已經站起,面帶微笑,態度從容地緩聲說道:“皇阿瑪,兒臣看十弟隻是感覺有些突然,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而已,等醒過神來,隻怕高興還來不及。”

十阿哥猛然回頭瞪大眼睛盯著八阿哥,紫漲著臉,臉上幾分急、幾分怒、幾分痛,更多的是哀求。

八阿哥也盯著他,嘴角仍然帶著笑,叫道:“十弟,還不快謝恩!”

十阿哥盯著八阿哥隻是看,八阿哥仍然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眼睛幽暗深重,辨不明那裡面盛著什麼。

最後,十阿哥滿臉的哀求、心痛、憤怒全部化去,隻剩一臉漠然。他慢慢轉回頭,手緊摳在地上,慢慢地、重重地磕瞭三個頭,腦袋觸地的聲音清晰可聞,高聲說道:“兒臣謝皇阿瑪!”

八阿哥緩緩坐瞭下來。

我隻覺得那三個響頭,全磕在瞭自己心上。一聲、一聲、又一聲,重重地壓下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早知道古代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個人很難有自主權,可是真實面對這一幕時,才感覺到它的殘酷。

我憤怒地盯著明玉,她也一直看著我,臉上幾分淒楚、幾分得意、幾分不甘,還有幾分恨。慢慢地,她臉上的淒楚、得意、不甘都消失,緩緩化為一個嫵媚的笑容。她在我憤怒的目光中,婷婷站起,儀態端莊地上前謝恩。看著十阿哥和她並排跪著的身影,我隻想大喊,為什麼?為什麼?他不是阿哥嗎?他不是有最尊貴的身份嗎?為什麼這最尊貴的身份剝奪瞭他最珍貴的東西:自由!

想到姐姐,再看看眼前一幕,還有漸漸逼近的選秀日期。難道這就是這紫禁城中所有人的命運?一直隱藏著的恐懼全部湧瞭出來,我又會被指給誰?看著康熙身旁,年紀可做他女兒的妃子,看著宴席上一張張陌生虛偽的臉,我全身簌簌發抖,腦子裡不可控制地想,我是會給這個老頭做側室,還是給那個少年做正妻?

我不知道後來又發生瞭什麼事情,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宮門,隻記得在府門前,轎子剛停,我就沖瞭出來,跑進瞭大門,身後一片驚叫聲。

我隻是跑著,飛快地跑著,拼命地跑著,用盡全身力氣跑著。我覺得我要找個地方躲起來,要不然我也會莫名其妙地要嫁給一個人。

身後,丫鬟、小廝都在追我,姐姐邊跑邊喊:“若曦,若曦……”

八阿哥一面快步走著,一面冷聲吩咐侍衛抓住我。一個侍衛跳到前面攔住我,我想繞過他接著跑,他伸手拉住我。我拼命地掙紮,隻想趕快掙脫他,快去找個地方躲起來。

聽到八阿哥的聲音遠遠傳來:“打暈她!”

我後脖子一疼,就什麼也不知道瞭。

自從中秋宴後,我就很少說話。巧慧、冬雲使盡渾身解數,我不為所動,每天不是坐在桌前臨帖,就是找個地方發呆。

我第一次開始嚴肅審視自己在古代這個事實,我認真地思考著我可能的命運,我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難道就這麼坐等著一切的降臨嗎?

府裡的丫鬟小廝們都用怪異的眼光偷偷打量我,我知道大傢都在議論我為十阿哥發瘋瞭,可是我不關心這些。

姐姐總是沉默憂傷地看著我。我自己一天天瘦下來,姐姐也一天天地瘦下來。

有時聽到巧慧悄聲地說:“主子,你勸勸小姐吧!”

姐姐柔聲回道:“勸是沒有用的,時候到瞭,她自然會想通,認命的!”我心想不會,不會。我永遠不會想通,為什麼我的命運會由他人隨便一句話就決定?從小到大,我隻知道我現在的努力決定明天的結果。“今日花,明日果”是我的座右銘。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命運就是別人的幾句話。不能,我不能!我痛恨老天,為什麼要讓我到這裡。要麼索性讓我就出生在這裡,這樣我也許可以認命,可是我已經在現代社會活瞭二十五年,接受的教育是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現在突然告訴我,一切都是命,認命吧!我不能接受!

已是深秋,樹上的葉子開始紛紛掉落,我經常站在樹下,看著風吹過時,隨風飄舞而下的樹葉。

每一片都是一個舞者,它們在風中飄左、飄右、飄上、飄下,忽地打一個旋,像戲臺上青衣、小旦的一個腰身輕擺,無限嫵媚,最後終是敵不過地心引力,慢慢地,帶著對風的無限眷戀落下。

八阿哥、十四阿哥站在我身旁,陪著我看瞭一會兒落葉的舞蹈。

我輕輕地說:“它們都是憂傷的,不想落下,卻最終逃不脫落下的命運。”

十四阿哥柔聲說:“你現在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等過幾日,心情好瞭,就不會這麼想瞭。”

我沒有說話,隻繼續看著那風中飄舞的片片葉子。

十四阿哥等瞭一會兒,問:“若曦,你真的很喜歡十哥,是嗎?”

我隨手抓住一片飛過眼前的黃葉,道:“是的!我很喜歡他。他爽朗,活潑,能讓我開心,最緊要的是他待我好。”我把放在手心的葉子用力扔起,半仰著頭,看著它在風中的搖曳舞姿,“不過我的喜歡不是別人所想的那樣,他隻是我要好的朋友。”

十四阿哥詫異地問:“那你為什麼對十哥的婚事這麼難過?外面的人都在說‘十三妹因為十阿哥的婚事傷心瘋瞭’。”

我轉身看著他,道:“我難過不是因為他的婚事,而是因為他的婚事是別人強加給他的,他並不想要。”沉默瞭一會兒,又問,“我難過是因為為什麼自己的命運要聽別人擺佈,為什麼不可以自己決定?”

話剛說完,十四阿哥倒抽幾口冷氣,瞪視著我。八阿哥緊盯著我,冷著臉,嚴肅地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以後不許再說!”

我扯瞭扯嘴角,冷笑一聲,側過瞭頭。他上前兩步,一隻手卡著我的下巴把我的臉扳向他,眼睛緊盯著我的眼睛,冷聲問:“聽到沒有?”

我扭瞭扭頭想掙脫,卻發現他手勁出奇的大,根本無法掙脫,隻好倔犟地盯回他。

他慢慢加大瞭手上的力氣,一字一頓地肅聲問:“聽到沒有?”

我不肯回答,隻覺得越來越疼,他似要掐死我。十四阿哥叫:“八哥!”

八阿哥不理他,隻問我:“聽到沒有?”

他的眼神冰冷,我恨恨地瞪著他,不甘願地說:“聽見瞭!”

他盯著我,慢慢收回手,甩袖就走。

十四阿哥沉聲說:“你瘋瞭?這個‘別人’可是大清的天子,八哥也是為你好!”說完,匆匆轉身,緊追八阿哥而去。

我就這麼呆立在漫天飛舞的落葉中,凝固成瞭風中的一個畫面。

巧慧來找我,她看著我嘆氣,溫柔地扶著我的胳膊說:“小姐,這裡風大,我們回去吧!”

我隨著她無意識地慢慢往回走。進屋時,姐姐看到我,忙迎瞭上來,拉過我的手,驚道:“手怎麼這麼涼?”一邊扶我坐下,一邊緊著聲吩咐巧慧快去拿熱茶。

姐姐雙手握住我的手替我搓手,她手心的暖意一點點、一絲絲地傳給我的手,又漸漸從我的手傳到我心裡。我看著姐姐瘦削的臉孔,心裡又是難過、又是溫暖、又是委屈,忍不住抱著她大哭起來。

姐姐摟著我,一面拍著我的背,一面喃喃說道:“哭出來就好,哭出來就好!”

哭瞭半日,覺得嗓子已經啞瞭,才慢慢收瞭眼淚。卻仍是不肯起身,仍抱著姐姐。

姐姐也不說話,隻是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我的背,過瞭半晌,我頭窩在姐姐懷裡,悶聲問:“是因為我打瞭明玉格格,她才要嫁給十阿哥嗎?”

姐姐扶起我,拿絹子替我擦瞭擦臉,說:“你打不打,她都是要嫁給十阿哥的。”她輕嘆口氣,“我們這樣的人都不過是皇上手中的棋子罷瞭!你看著像是皇上臨時起意,其實隻不過是貴妃揣摩對瞭他的心意,尋瞭個合適的時候陪皇上演場戲罷瞭!”

我聽後無語,心嘆道,我是高估瞭自己,還認為是明玉以為我喜歡十阿哥,就搶瞭來報復我,不過這樣也好,我對十阿哥的內疚之情總算減瞭幾分。這些宮裡的人啊!突然一個冷戰,全身直冒冷氣。想起先前說的話,一下子抱住姐姐,心裡無限害怕地想著,不可以再亂說話瞭,絕不可再亂說話瞭,否則會害死姐姐的。

樹上的葉子越落越少,我一點點地正常起來,至少表面上是。時而也會與丫鬟笑鬧兩句,隻是飯仍然吃得不多。不是沒有想過逃出府去。可如果我隻是個丫頭,也許逃也就逃瞭,大傢找一找大概也就算瞭,可我是將軍的女兒,八貝勒爺的妻妹,又是待選的秀女。這裡整個天下都是愛新覺羅傢的,我能跑到哪裡去?再說,我還有姐姐,我若真走瞭,她隻怕承受不住。

一日正在屋中臨帖,巧慧說十四爺來瞭。我擱下筆,走出屋子,看十四阿哥正站在院內。

我上前請安,問:“為什麼不進屋子呢?”

他道:“我們去園子裡走走!”

我點瞭點頭,巧慧拿瞭件水綠織錦繡花披風給我披上,又叮囑不要站在風口,我答應後隨著十四阿哥出瞭院子。

兩人一路都是默默的,走瞭一會兒,我強笑道:“你這是做什麼?半天一句話也沒有,會悶死人的。”

十四阿哥幹笑瞭兩聲道:“來之前好像滿肚子的話,這會子倒不知道說什麼。”

我立定,側頭看著他說:“我已經沒事瞭!”

他隨我停下,嘆瞭口氣道:“你沒事瞭,可十哥還是很有事。”

我沒說話,隻用眼睛瞅著他。

他又嘆瞭口氣道:“十哥自從中秋宴會之後,就沒有上過朝。皇阿瑪問瞭幾次,八哥都回說是身體不適,再這樣下去,皇阿瑪要派太醫去看瞭。”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問:“那你想讓我做什麼?”

他回說:“去見見他,然後勸勸他。”

我沉默瞭會兒,點點頭答應瞭他:“什麼時候?”

他道:“明日下朝後,我來接你進宮去見他。”

我說:“好!”

出門時姐姐什麼也沒問,想來八阿哥已經遣人給姐姐打過招呼瞭。到瞭宮門口,下瞭馬車,小廝伺候著換乘瞭轎子,半日後,轎子方停。

我和十四阿哥坐在馬車上,兩人一路都沉默著。

十四阿哥領我進瞭個院子,指瞭指正對著的門,道:“我就不進去瞭。”

我點點頭,正要提步,他又補道:“過一陣子,我支開的太監們就會回來,盡量快些。”

我“嗯”瞭一聲,上前掀簾而入。

一進門,是個花廳,屋中一股子酒味,卻無人。我看瞭看側旁一個拱門,上垂珠簾,於是分簾而入。珠串之間彼此碰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側臥在榻上的十阿哥眼睛不睜,吼道:“我說瞭別來煩我,滾出去!”

我上前兩步,站定看著他,起先想好的話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猛地睜開眼睛,一臉怒氣,見是我,滿臉怒氣化為錯愕,然後又是黯然,緩緩坐瞭起來。

我走到桌邊的椅子前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壺搖瞭搖,裡頭還有些酒,又放下。靜瞭會兒,我問:“你就打算這麼醉下去嗎?醉瞭就能不娶明玉格格瞭?”

他默瞭一會兒道:“我隻是心裡煩。”

我問:“煩什麼?”

他低頭套鞋,悶著聲音說:“你看我在煩什麼?”

這會子,我心裡已經沒有剛進屋的慌亂,倒是越發冷靜:“一煩是因為你不喜歡明玉格格,卻要娶她。二煩是對我有好感,卻不能娶我。”他站起來,也走到桌邊坐下,倒瞭杯酒端在手裡,凝視著酒杯發起呆來,過瞭半晌,他細聲問:“你肯做我的側福晉嗎?”

我一時愣住,所有準備的談話內容中,可沒有這一項。我忘瞭“二女共侍一夫”在古代的普及性瞭。

他抬起頭,熱烈渴望地看著我,重聲道:“我會待你很好的,我一定……”

我趕忙打斷他:“我不願意。”

他緊咬著牙,看著我點瞭點頭,猛然端起酒杯,一幹而盡:“我知道!即使讓你做我的嫡福晉,你也不見得會答應,可我總抱著絲希望。現在……”他苦笑瞭聲,“更是不可能瞭。”

我拿起桌上的一個酒杯捏在手裡把玩著:“你既然什麼都已明白,那就索性做個明白人,不要再讓貝勒爺他們擔心,又招皇上生氣!”

他又倒瞭杯酒,飲完說道:“我已經任皇阿瑪擺佈瞭,難道連個脾氣也不能發?”

我拿過酒壺給自己也倒瞭一杯酒:“大事都已屈從,又何苦在這些小事上‘親者痛,仇者快’?”說完自己也喝瞭一杯。

喝得有些急,被嗆住瞭,拿絹子捂著嘴咳嗽瞭兩聲。正拿絹子拭嘴,聽見他柔聲問:“若曦,你喜歡過我嗎?”

我抬頭,看見他眼中企盼、緊張、害怕夾雜在一起。我低下頭,手裡揉著手絹,過瞭一會兒低聲道:“喜歡過的。”

他重重地釋瞭口氣,輕笑起來:“若曦,我很開心。知道嗎?我這幾天一直想當面問你,可又怕是我不想聽到的,所以不敢問。”他又喝瞭杯酒,“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的。以後想著你曾經給我唱過曲子,曾經逗我開心,曾經為我難過,我已經覺得挺開心瞭。”

停瞭一會兒,他又慢聲說:“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覺得我蠢,不好好讀書,不上進。可是他們哪知道,我已經盡力瞭,我再努力也沒有辦法像四哥、八哥、十四弟他們。他們讀一遍就記住瞭,我讀三遍也還是記不住。皇阿瑪說什麼話,他們很快就能明白,我卻想破腦袋也不知道究竟什麼意思,脾氣又急,所以經常魯莽闖禍。大傢都明著暗著嘲笑我,隻有八哥凡事護著我,時時提點我。”他沉默瞭會兒,輕聲問,“若曦,你覺得我笨嗎?”

我抿嘴笑瞭一下,道:“笨!不笨能老讓我欺負嗎?”有意頓瞭一下,接著道,“可是我喜歡和你玩,就是因為你笨,因為我知道你高興就是高興,不高興就是不高興,說喜歡就絕對是喜歡,說討厭也就是討厭。不像那些人,說個話繞幾圈,心裡恨著,臉上卻笑著,所以我在你面前也可以高興就大笑,不高興就生氣給你看。你知道嗎?我和你在一起很開心,很開心。”

我說話時,他一直看著我,等我說完後,他一下轉過頭,靜瞭會兒,帶著濃濃的鼻音輕聲道:“我也很開心。”

一時兩人都靜瞭下來,正沉默地坐著,聽到外面十四阿哥的聲音:“該回去瞭!”

我站起來,拿起酒壺斟瞭兩杯酒,自己拿瞭一杯,遞給十阿哥一杯,我朝他舉瞭舉酒杯,一飲而盡後,將酒杯倒扣在桌上。他看我飲完,也一飲而盡。

我笑瞭一下,俯身行禮:“若曦告退!”然後起身,挑簾出門而去。

《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