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八章 羅帶飄舞月中仙

第二日見到康熙,內心惴惴,因為不知道蘇完瓜爾佳王爺和康熙都商議瞭些什麼,總覺得不是兒女私情那麼簡單。

康熙忙於批閱公文,對我好似並未多加留意,我隻得小心謹慎地服侍著。一天下來,康熙始終未曾發話,仿佛昨日的事情從未發生過。我心裡不但沒有安心,反倒越發害怕,隻怕現在越平靜將來暴風雨來得越猛烈,可是又無計可施,隻得也裝做一切如常的樣子。

晚上去見敏敏,她的兩隻眼睛紅腫如核桃。我搖頭嘆氣說:“可真是沒法見人,難怪一直躲在帳內。”

敏敏歪靠著軟枕,說:“果如你所料,阿瑪答應去求皇上不給我指婚瞭,說讓我自個兒在草原上好好挑一個。不過,阿瑪說,那個伊爾根覺羅·佐鷹,他倒是很中意。”

我點點頭,笑看著她,沒有說話。她忽而嘴角帶著絲笑說:“阿瑪對你滿口誇贊,說難怪皇上這麼看重你。”

我詫異地看著敏敏,敏敏直起身子說:“我跟阿瑪說,我想通瞭,不想嫁十三阿哥瞭。阿瑪以為我哄他,隻是騙他不要給我指婚而已,我就把你對我說的話全告訴阿瑪瞭。”

我大驚,忙問:“我和八阿哥……”

敏敏截道:“我雖莽撞,可又不傻,這件事情除瞭你我,絕對不會再讓別人知道的。”我釋然地點點頭。

她繼續說道:“我一面哭著一面對阿瑪說,我都想明白瞭,十三阿哥他都不中意我,我嫁他也沒什麼意思,我不嫁瞭!阿瑪聽後連聲驚嘆,說我是個有福氣的人,交瞭你這麼個朋友,還說不用我假裝抹脖子瞭,他不會逼我嫁給佐鷹王子的。”

我笑看著她,因為她的放手,她的確是一個有福氣的人。

她忽地說:“若曦,我叫你姐姐可好?”

我笑著說:“叫吧,不過隻許私下裡,人前可不許的。”她忙應瞭,又柔柔叫瞭聲:“姐姐。”兩人握著彼此的手都笑瞭。

她笑容未散,臉色又轉黯然,我嘆道,又想起瞭。畢竟知易行難,明白道理的人很多,可到真正做時又有幾個能做到呢?敏敏能如此,已經很是難得瞭。

她沉默瞭半晌,忽地說:“姐姐,我想我即使找到星星,恐怕也不會忘記他的歌聲和笑容,我也不想他就此忘瞭我。我想跳支舞給十三阿哥看,我隻想著,以後每當他看到別人跳舞時就會想起我,想起有這麼個人給他跳過舞。”

我瞭然地點點頭,柔聲說:“我一定幫你設法讓十三阿哥永遠不會忘記他所看到的。”敏敏淒然一笑,靠在瞭我懷裡。

這段時間我忙得頭一挨枕頭,就一無所覺,再睜眼時,天已大亮。人未起床,腦子裡就開始仔細思量,何樣的衣裙,什麼顏色相配,如何搭建舞臺,怎麼讓工匠們明白我想要的效果,何處以現在的工藝必須放棄、何處可以折中。

每日當完值,就去找敏敏。敏敏的哥哥合術被我們使喚得團團轉,老是苦惱地問:“你們究竟想幹什麼?”敏敏一撇嘴,他又忙陪著笑臉連聲說“好”。蘇完瓜爾佳王爺卻是凡事必應、所要必給,不問原因,隻是笑笑地由著我們折騰,康熙面前也是他去說的話,方便著我們鬧。

一日眾人都在,我正在奉茶,康熙看著我笑說:“你整日風風火火的,工匠們被你使喚得大興土木,今日要綢子,明日要緞子,攤子鋪得這麼大,回頭要玩不出個花樣,倒要看看你臉往哪裡擱?別帶累朕被嘲笑,身邊都沒個能拿得出手的人。”

我俯身笑回:“到時就要萬歲爺幫奴婢瞭,隻要萬歲爺說好,誰還敢笑奴婢呢?”

康熙笑斥道:“若不好,朕第一個罵你。”

我笑著躬瞭躬身子,未說話。蘇完瓜爾佳王爺倒是笑道:“若不好,第一個要罵的肯定是敏敏,都是敏敏愛胡鬧。”

康熙笑看瞭我一眼,望著伊爾根覺羅·佐鷹王子問:“去年冬天下雪,凍死瞭不少牛羊,今年可有防備?”伊爾根覺羅·佐鷹王子忙細細回復。

我一面托著茶盤出來,一面想著,未見前,從未想到這個佐鷹王子是這樣的男子,與瀟灑不羈的十三阿哥、明朗英挺的十四阿哥並肩而立時,竟然未有絲毫遜色。相貌說不上出眾,可是眉目間蘊涵的豪爽精明,舉止的從容大度,讓人一看就想起翱翔九天之上的雄鷹。蘇完瓜爾佳王爺的眼光是極好的,隻是不知道他與敏敏有無緣分。

整日忙個不停,不知不覺中已經兩個多月瞭。蒙古人明天就走,今日晚上,康熙設宴為蒙古人送行。

以康熙為中,蘇完瓜爾佳王爺側坐一旁,其他眾位阿哥、王子,隨行大臣們四散而坐。康熙仔細打量瞭一下四周,笑問我:“你忙活瞭兩個多月,怎麼黑魆魆的,什麼也看不分明?”

我躬身笑道:“還未點燈,待點燈後,就清楚瞭。萬歲爺如果想看瞭,奴婢命他們開始。”

康熙笑看向蘇完瓜爾佳王爺和佐鷹王子,兩人都忙躬身笑說:“隨皇上興致。”康熙向我點點頭,我看瞭眼李德全,他也向我點點頭。因為過一會兒這邊的篝火和燈要全部熄滅,所以事先請示過康熙,李德全特意加強瞭侍衛,此時康熙身邊就有四個在近身護衛。太子爺及眾位阿哥入席時都詫異地打量過,但見康熙談笑如常,才又各自平靜。

我拿起事先備好的銅鈴鐺,躬身面朝康熙說:“皇上,奴婢要命熄燈瞭。”康熙點點頭,我拿起銅鈴搖瞭三搖,一瞬間燈火俱滅,整個營地變得黑魆魆。眾位阿哥和官員們事先沒有預料到居然是瞬時完全黑暗,不禁發出驚訝之聲。我心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這才不枉費我訓練多時的心血。

待大傢適應瞭黑暗後,我靜瞭靜心神,又搖瞭搖銅鈴。隨著兩聲脆響,一片幽幽藍色在前方慢慢亮起,起伏波動,仿若碧濤,令人想起月夜下的大海。

若有若無的馬頭琴聲,如絲如縷地纏繞在迷離藍色中,聞之不禁心神恍惚。一輪明月從海面緩緩升起,月牙、半月、滿月,臺下眾人仰頭看著懸於空中的圓月,隱約可聞驚異之聲。

馬頭琴聲漸漸清晰起來,好似隨著月亮的升起,那個拉琴的人兒也從蒼茫夜色中走近瞭大傢。隨著幾聲鼓響,一個體態穠纖得衷、修短合度的女子出現在圓月中。她步步生姿,搖曳生香,金釵步搖微晃,廣袖長帶輕舞,最後緩緩定格成一個敦煌莫高窟中反彈琵琶的飛天姿態,仿若將飛而未翔,欲落而遲疑。

隔著月亮,她的身姿隻是一個黑色的剪影而已,就已經讓人覺得翩若驚鴻、宛若遊龍,令人心向往之;但又是那麼仙姿靈秀、孤高清冷,使人自慚形穢。

琴鼓聲戛然而止,全場落針可聞。眾人抬頭凝視著月中仙子,疑問於她是歸去或是來兮?極度的靜謐中,乍起琵琶裂帛之聲,人人心中驚動。

驚未定,仙子已長袖展動,羅帶飄舞,身姿或軟若綿柳隨風擺,或灼似芙蕖出淥波,或燦若朝霞,或緩若清泉;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

觀者無不動容於月中之舞,琵琶漸漸轉慢,聲越去越低,幾近不可聞。月兒緩緩落下,光芒漸漸黯淡,仙子舞動的身姿慢慢迷蒙。終於,月中仙隨著月兒消失在黑暗中,隻餘臺上無聲流動著的幽藍波濤,迷離恍惚,恰似眾人此時的心情。

我遊目四顧,隻見近前的太子爺滿臉的色授魂與;九阿哥目大瞪、口微張;伊爾根覺羅王子雖面色如常,但身子卻情不自禁地微微前傾,似乎想要抓住那逐漸逝去的月兒。我看著十三阿哥贊嘆激賞的神情,不禁微微笑瞭起來。從此後,你見瞭月亮,隻怕總會偶爾掠過敏敏的身影吧?

我拿起鈴鐺搖瞭三下,臺上的燈光頓時暗去,整個世界又沉浸在瞭黑暗中。大傢這才回過神來,黑暗中傳來輕重不一的嘆氣聲。康熙猛地贊道:“好一個月中舞!”座下之人紛紛大聲附和。

我在暗中向康熙躬著身子道:“敏敏格格還要再唱一支曲子。”

康熙嘆道:“曲子竟然還放在舞後,難不成還能更好?”

我笑道:“更好可不敢說,隻望能博萬歲爺一笑。”

正說著,聽到臺子那邊傳來兩聲鈴響。我笑問:“皇上,可以開始瞭嗎?”

康熙說:“開始。”

我拿起銅鈴搖瞭兩下,鈴聲剛落,密集的鼓聲響起。隨著鼓聲,百盞點亮的燈籠緩緩上升。居中的燈籠大如磨盤,往四周而去漸小,外圍的不過拳頭大小。待得燈籠升至高空,遮在臺前的幕佈隨著一聲重重的鼓聲迅疾而落,映入眾人眼簾的是株株怒放著的紅梅,隱隱有微風吹來,枝條隨風而動,竟有片片花瓣隨風回旋著緩緩飄落,一片靜謐夜色中暗香浮動。

明知這個季節,臺上的不可能真是梅花,可眾人仍然禁不住輕嗅起來,有人低低叫道:“真是梅香。”。

笛聲漸起,聲音越拔越高,越去越細,直至雲霄,忽地一個回落,猛然不可聞。眾人心中猛地一個空落,正在失望,忽見梅林深處,一位身披滾邊白兔毛大紅鬥篷的盛裝麗人正打著青綢傘迤邐而來,身姿輕盈,體態婀娜。笛聲再次響起,她一面走著,一面唱道:

真情像草原廣闊

層層風雨不能阻隔

總有雲開日出時候

萬丈陽光照亮你我

真情像梅花開過

冷冷冰雪不能淹沒

就在最冷

枝頭綻放

看見春天走向你我

雪花飄飄北風嘯嘯

天地一片蒼茫

一剪寒梅

傲立雪中

隻為伊人飄香

愛我所愛無怨無悔

此情長留心間

絲絲哀慟深藏其中,卻哀而不傷,志氣高潔,宛若紅梅歷經風雪,雖有凋零,卻仍然傲立枝頭。

隨著歌聲,上懸的燈籠一圈圈熄滅,臺上的燈光慢慢變暗,天上開始下起瞭雪,潔白雪花紛紛飄落,在空中回旋而舞。敏敏傲然而立在紅梅間,人花同艷。純白的雪,艷紅的梅,組成瞭一個白雪紅梅的琉璃世界,而敏敏是整個世界中最亮麗的景致。

敏敏歌聲漸低,若有似無,其餘燈籠俱滅,隻留中間的燈籠照在敏敏和梅花上。她扔掉瞭傘,半仰著頭,目視著半空中飄飄蕩蕩的雪花。燈光下,她的臉色晶瑩剔透如玉琢,嘴角含著絲笑,眼神迷茫,神色淒涼,緩緩伸手去接雪。

剎那間,燈滅聲消。黑暗中,我的眼前隻剩下瞭她似淒迷似快樂,像個孩子一樣去接雪的身姿。敏敏感情畢現的神情狠狠地撞到瞭我心上,腦中浮現著很多年前的那場雪,我也是穿著一身大紅羽縐面鬥篷,如一個找不到傢的孩子般,迷茫地行走在雪地裡,他踏雪而來,挽起瞭我的手。心思百轉千回,一時呆瞭過去。

“若曦!”李德全大聲叫道,我猛地啊瞭一聲,他責備道:“想什麼呢?皇上叫瞭好幾聲瞭。”

康熙笑說:“不要說她瞭,朕也是聽得出瞭好一會子神。”

我忙說:“奴婢這就亮燈。”說完,搖動手中的鈴鐺,起先滅瞭的燈和篝火都再次點亮。

敏敏換瞭衣服出來行禮,不同於往日顏色鮮艷明媚的服裝,此時她隻穿瞭一身月白裙衫。可是不但無損於她容貌的亮麗,反倒淡極始知花更艷,越發瑰艷無雙。

康熙看著蘇完瓜爾佳王爺嘆道:“朕很多年未曾如此專註地看過歌舞瞭。”

蘇完瓜爾佳王爺驕傲地笑看著女兒,口中卻連連說道:“皇上過譽瞭。”

敏敏靜靜地立在蘇完瓜爾佳王爺身旁,神色沉靜,姿態嫻雅,自始至終未曾瞟過十三阿哥一眼。我心嘆道,不過兩個多月的時間,她就不再是那個舉止隨心的小女孩,現在的她已經是一個曾經心痛的小女人,也許她變得更有風情,但是單純的快樂也已經遠離瞭她。是否寶石總是要經過痛苦的磨礪才會光彩四射呢?

佐鷹王子細看瞭敏敏幾眼,垂目沉思。我笑想,這隻雄鷹的心今夜怕是就遺落在敏敏身上瞭,隻是他將來能否捉住敏敏的心呢?

康熙看著敏敏笑說:“來給朕說說,你那些月亮、雪的都怎麼弄的。”敏敏看瞭我一眼,笑回道:“起先的幽藍燈光和起伏水波是用藍紗覆地,下有藍色小燈籠,燈光透過藍紗照出來,在一片黑色中,看上去就是幽幽藍色,再命人在臺子下面用扇子輕扇,自然就有水波浮動的感覺。月亮也是同理,用竹篾搭好圓圈,繃上淡黃紗,周圍附著小燈籠,燈籠的罩子是用銀線織的,隻向著月亮的那面用透明薄紗,這樣光不外泄,全打在黃紗上,在夜色中就如一輪圓月瞭。升起和降落是用繩子固定好,背後有人控制。我實際上是在背後搭建的平臺上跳舞的,底下的眾人透過月亮看過去,卻好似在月亮裡跳舞。月亮明暗事先試驗過,通過每根蠟燭的多少就可以決定瞭。紅梅是用真樹,配上上等的宮絹紮成的花,在燈光下看著也就似幻似真。梅花香是極品的梅花露,特命人在暗處用火加熱,再用扇子送出香氣,自然就是梅香浮動。雪花是用近乎透明的薄絲裁剪而成,再混雜一些細碎棉花,上頭宮女輕灑,再用大扇子用力扇就可以瞭,燈光一點點變暗,也是為瞭讓雪花看上去更真。”

敏敏一口氣沒停歇地說完,康熙聽得微怔,瞟瞭我一眼道:“難為你和若曦的這番心思瞭。”

敏敏笑笑未說話,我忙俯身說:“其實就是材料齊全,都要上等,然後多練,講究所有人之間的配合,說白瞭很簡單,這些場面也就是砸銀子,最後好不好,關鍵還在敏敏格格。”

康熙笑道:“你別忙著謙虛瞭,砸銀子也要砸到點子上才行。早知道你有這本事,宮裡的宴會歌舞倒是該讓你去操持。”

我忙賠笑說:“奴婢也就這麼點兒本事瞭,不過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已經黔驢技窮,萬歲爺就莫要為難奴婢瞭。否則隻怕下回萬歲爺看完歌舞要責備奴婢,怎麼隻是把月亮換成太陽,嫦娥變成烏鴉瞭呢?”

話音剛落,下頭的阿哥大臣們都笑起來,康熙笑斥道:“看把你精乖的,明擺著是偷懶,都有那麼一籮筐的話。”

我低頭笑回:“奴婢不敢。”

康熙笑著又誇贊瞭敏敏幾句,賞賜瞭她一柄玉如意。蘇完瓜爾佳王爺目視著敏敏磕頭領賞後,笑對康熙道:“臣想賞若曦件東西。”

康熙笑道:“再好不過,朕今次就省下瞭,這丫頭專會從朕這裡討賞,這些年也不知道算計走瞭多少好物件。”

蘇完瓜爾佳王爺一面笑著,一面從懷裡拿出塊玉佩遞給侍立一旁的太監,太監雙手捧著遞給我,我忙跪下謝恩。蘇完瓜爾佳王爺看瞭眼敏敏,說道:“同樣的玉佩敏敏手裡也有一塊,敏敏本來還有一個孿生姐姐,她們出生後,本王喜難自禁,恰好又得瞭塊美玉,特命人去雕琢兩塊玉佩,沒想到玉佩未成,她姐姐就夭折瞭。”說完,蘇完瓜爾佳王爺輕嘆瞭口氣。眾人未料到這塊玉佩竟然是這麼個來歷,全都神情微驚,定定凝視著我。

我磕瞭個頭,手捧玉佩對蘇完瓜爾佳王爺說:“這塊玉佩寄托瞭王爺的思女之情,奴婢實在不敢接受。”

蘇完瓜爾佳王爺笑瞭笑說:“本王既賜給瞭你,就沒有什麼敢不敢的瞭。”說完,看著康熙。康熙微笑著對我說:“收下吧。”我又磕瞭個頭,收起瞭玉佩。

場面冷寂,各位阿哥都面帶思索地凝視著我。我實在琢磨不出這塊玉佩具體代表瞭什麼,蘇完瓜爾佳王爺如此做,到底向康熙傳遞瞭個什麼意思?還是他們早有默契?疑惑地看向敏敏,她隻是甜甜地向我一笑,滿臉的欣悅歡喜。我心中一暖,暫時拋開瞭疑慮,也向她甜甜一笑。

夜色漸晚,康熙畢竟年齡已大,耗不得太晚,吩咐瞭太子幾句後,李德全陪著先走瞭,蘇完瓜爾佳王爺也隨著一同離去。他們一走,席上氣氛反倒越發輕快起來。佐鷹王子和十三阿哥相談甚歡,兩人豪邁時擊箸而歌,時而蒙語,時而漢語,興起時一仰脖子就是一碗酒。

合術王子和九阿哥、十四阿哥對上瞭,三人劃拳喝酒,談笑宴宴。四阿哥帶著絲笑意看著十三阿哥和佐鷹王子,時而與他們舉碗一碰。八阿哥反倒是和太子爺低聲笑語。其他眾位蒙古大臣和此次隨行的大臣也是各自喝酒談笑。

我縮在陰暗處,看著眼前的一幕,雖知道自己是癡心妄想,但還是禁不住盼望時間能駐留在這一刻,隻有歡笑,沒有爭鬥。

“姐姐,你在想什麼?”敏敏不知何時站在瞭我身側。我看著燈火明亮處的他們,喃喃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傢院。’”

敏敏低聲問:“什麼意思?”

我輕聲道:“隻是感嘆你明天就要走瞭,相聚的快樂時光太短暫。”

敏敏輕嘆一聲,說道:“不知明年能否見到?”

兩人各自有各自的傷感,都沉默瞭下來。

我整瞭整精神,對敏敏說:“回去坐好,我送你一份離別禮。”

敏敏問:“什麼?”

我推推她,示意她回去:“我去年答應過你的。”她聽後,出瞭會子神,輕嘆口氣,轉身快步而去。

我找人尋瞭笛子,輕握在手,朝十三阿哥的隨身小廝三才招瞭招手,他忙匆匆而來,俯身請安。我笑說:“去請十三爺過來一下。”

三才聽完,又急急而去,在十三阿哥耳畔低語。十三阿哥側頭對佐鷹王子笑說瞭兩句,又向太子爺行瞭個禮,大踏步而來。

十三阿哥帶著酒氣,笑說道:“你今日這事可辦得夠漂亮,夠狠毒的,待回去,我再和你算賬!”

我一笑說道:“敏敏明日就要走瞭,你給她吹支曲子吧,此一別,不知何時得見,就算是送別吧!”

十三阿哥點點頭,伸手接過笛子,問:“吹什麼呢?她可有特別中意的曲子?”

我想瞭想說:“就吹晚上她唱的那首歌。”

十三阿哥握著笛子沉思瞭一會兒,說道:“沒有刻意記譜子,怕吹不全。”

我一笑,低聲哼瞭起來,慢慢哼完一遍,問:“可記全瞭?”十三阿哥點點頭。

十三阿哥攜笛而回,笑向太子爺請安,說:“臣弟想吹支曲子助興,可好?”

太子爺笑說:“有何不可?都知道你笛子吹得好,可是總不肯輕易為人吹奏,今日難得你主動,我們倒是可以一飽耳福瞭。”在座各位都拍掌叫好。

十三阿哥一笑起身,橫笛唇邊,面向敏敏,微微一點頭,婉轉悠揚的笛聲蕩出。敏敏一聽曲音,面色震動,定定看著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不愧是音律高手,隻聽過兩遍,可梅之高潔不屈、伊人之深情盡現笛音中。

在座之人都是面帶驚異,隻有四阿哥、八阿哥和十四阿哥面色如常。畢竟這是敏敏晚上剛唱過的曲子,此時十三阿哥吹來,平添瞭幾分曖昧。一曲未畢,敏敏已是眼中隱隱含淚,癡癡地看著十三阿哥。佐鷹王子看瞭看十三阿哥,又靜靜地註視著敏敏,面色柔和,眼神堅定似鐵卻又夾雜著心疼憐惜。我看著佐鷹王子,嘴角不禁微微上彎瞭起來,沒有嫉妒,沒有瞧不起,隻是心疼憐惜,這是個奇男子!

尾音結束,十三阿哥向敏敏彎瞭彎腰,又從頭吹起,敏敏站起,隨音而唱:

……

雪花飄飄北風嘯嘯

天地一片蒼茫

一剪寒梅

傲立雪中

隻為伊人飄香

愛我所愛無怨無悔

此情長留心間

……

我在歌聲中,向外走去,未辨方向,隻隨意揀著人少的地方走。歌聲漸低,越去越遠,終不可聞。我腦中忽地浮現“音漸不聞聲漸消,多情總被無情惱”。人若無情,也許才真正能遠離煩惱!

順著山坡而上,一口氣攀到最高處,看著不遠處的營地,篝火點點,巡邏士兵的身影隱隱,又半仰頭看向天空中的如鉤殘月,不禁長嘆瞭口氣,歡聚過後總是分外冷清。

忽聽得草叢間窸窸窣窣的聲音,側頭看去,四阿哥正緩步而來,我忙俯身請安,他抬瞭抬手讓我起來。

兩人都是默默地站著,我不喜歡這種沉寂的感覺,總是讓人覺得壓迫,想瞭想問道:“王爺可熟悉佐鷹王子?”

四阿哥說:“佐鷹王子的人你既然見過,心中也應大致有數。他才能出眾,隻不過是庶出,生母地位低賤,並不受伊爾根覺羅王爺看重。去年冬天,伊爾根覺羅人畜凍死不少,春天又為瞭草場和博爾濟吉特起瞭沖突,這次來覲見皇阿瑪不是什麼討好的差事,所以才會落到他頭上,不過……”他頓瞭頓說,“倒是因禍得福,將來怕是要讓伊爾根覺羅王爺和大王子頭疼瞭。”

我聽得似明白非明白,不知道福從何來,隱約感覺應該和將來誰繼承王位有關,想著敏敏,嘆道,真是哪裡都少不瞭權力之爭,隻是不知道康熙和蘇完瓜爾佳王爺究竟是如何想的呢?轉而又想到敏敏還不見得會中意佐鷹王子,我現在想那麼多幹嗎?

正在胡思亂想,四阿哥說:“隻是為他人做嫁衣裳!難道你就真想一個人過一輩子嗎?不要和我說什麼盡孝的鬼話,你的腦袋可不像是被《烈女傳》蛀瞭。”

我沉默瞭一會兒,不知為何,也許因為晚上的一幕幕仍然激蕩在腦海裡,情感大於理智,也許是覺得一個懂得放小船賞荷的人應該懂的,竟然不由自主地說出瞭心裡話:“我太累瞭!這些年在宮裡待著,步步都是規矩,處處都有心計,凡事都是再三琢磨完後還要再三琢磨,可我根本不是這樣的人。我隻想離開,想走得遠遠的,想笑時就大聲笑,想哭時就放聲哭,怒時可以當潑婦,溫柔時可以扮大傢閨秀。嫁人,現在看來,不過是從紫禁城這個大牢籠,換到一個小牢籠裡,還不見得有我在紫禁城裡風光,我為什麼要嫁?這些年宮裡的爭鬥看得實在太多瞭,後宮裡的那些事情,王爺隻怕也略知一二,可更陰暗的,都是你們男人不知道的。四王爺,我沒有騙你,想著嫁人後的妻妾之爭,我真覺得不如剪瞭頭發去做姑子。”

四阿哥靜瞭一會子,語氣平淡地說道:“你的身份讓你不可能自己決定這些事情,皇阿瑪對你越是看重,你的婚事就越是由不得自己。就拿今兒晚上的玉佩來說,蘇完瓜爾佳王爺言語間流露出視你為女的意思,敏敏和合術也待你比對太子爺還好。現在雖摸不透蘇完瓜爾佳王爺究竟最終打的是什麼算盤,可皇阿瑪如果想要給你指婚,隻怕更是要左右權衡、鄭重考慮。你若指望著能像其他宮女一樣,到年齡就被放出宮,我勸你趁早絕瞭這個念頭,不如仔細想想如何讓皇阿瑪給你指一門相對而言能令自己滿意的婚事,才更實際。”

我一面聽著,一面怔怔發呆,心隻是往下掉,我最後的一點兒希望居然被他幾句話就殘忍地打碎瞭!原來不管我怎麼掙紮,最終都不免淪為棋子,禁不住苦笑起來,悲憤地說:“我若不想嫁,誰都勉強不瞭的。”

四阿哥平靜地看著我,淡淡說:“那你就準備好三尺白綾吧!”停瞭會兒,又加瞭句:“還要狠得下心不管你的死是否會激怒皇阿瑪,是否會牽累到你阿瑪和你的整個傢族。”

我茫然地想,難道真有一日,我要為瞭拒絕婚事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嗎?雖然以前也曾拿此要挾過八阿哥,可那隻是一個態度、一個伎倆而已。從小到大,從未想過自殺,也一直很瞧不起那些自殺的人,父母生下他,辛苦養大他,難道是讓他去瞭結自己性命的嗎?總覺得事在人為,凡事都有回旋的餘地。畢竟能有什麼比生命更寶貴呢?不僅僅是為自己,更是為瞭父母,為瞭愛自己的人,活著才有希望。

他緩緩說:“宮裡是最容不得做夢的地方。早點兒清醒過來,好好想想應對之策,否則等到事到臨頭,那可就真由不得自己瞭。”

我不甘心地問:“我不嫁,真的不可以嗎?我不嫁,不會妨礙任何人,為什麼就非要給我指婚呢?”

四阿哥冷冷地說:“你是聽不懂我的話呢?還是你根本不願意明白?決定這件事情的人是皇阿瑪,你隻能遵從。”

我根本不願意明白?我是不是一直在下意識地哄著自己前面是有幸福的?要不然這日子該怎麼熬呢?

過瞭好久,四阿哥淡淡問:“你心裡就沒有願意嫁的人嗎?就沒有人讓你覺得在他身邊,不是牢籠嗎?”

我怔瞭一會兒,搖搖頭。他盯瞭我半晌,轉頭凝視著夜色深處,再未說話。

兩人一路沉默著慢步而回,行禮告退時,我誠心誠意地對他說道:“多謝四王爺。”他隨意揮瞭揮手讓我起來,自轉身離去。

《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