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一章 有情終古似無情

我心中鬱悒,每日左思右想,病好得更加慢,且時有反復,待全好時,已經是十月底瞭。

這是自一個多月前生病後,我第一次當值,心中頗為忐忑,待得王喜通知說“萬歲爺下朝瞭”,我幾次三番都有沖動讓秋晨去奉茶,我隻想躲開,但終是理智控制著自己,和秋晨捧瞭茶盤進去。

侍立在外的太監看我來,忙打起簾子。眼光掃瞭一圈,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等都在座,我深吸瞭口氣,定瞭定心神,輕輕走進去。

屋中一片寂靜,康熙正在側頭凝思,我把茶盅置於案上,躬瞭身子行禮。康熙一直未曾看過我一眼,我心下微松口氣,轉到三阿哥桌旁奉茶。一圈茶奉下來,幾個阿哥都是正襟端坐,目不斜視。我自始至終低垂著頭,視線隻集中在眼前一塊。

出暖閣後,快步走回耳房,放瞭茶盤,我這才長出瞭口氣。待心神靜瞭下來,又不禁想,他們在商議什麼?為什麼個個表情凝重?

等兩日後康熙頒旨,才知道當日為何氣氛那麼沉重瞭。“以殷特佈為漢軍都統,隆科多為步軍統領,張谷貞為雲南提督。”全是手握兵權的重要位置。八阿哥率先發難,卻是四阿哥的人隆科多掌握瞭這個負責京城安全的重要職位,在眾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四阿哥的這一枚重要棋子已經漸漸佈好瞭。

腦中正在仔細琢磨,忽地想起我曾經提醒過八阿哥,要他防備隆科多。如果他對我的話上瞭心,那就是說,在這個時候,八阿哥應該知道四阿哥和隆科多的關系,即使現在他們來往並不親密,甚至隆科多和四阿哥為瞭避嫌,還有意疏遠對方。我這樣做,是已經掀瞭四阿哥的一張重要底牌嗎?

腦中開始迷糊,模糊的歷史和現在的實際情況,讓我本就看不透的局越發難懂,隻得作罷,仔細想想自己何去何從。

現在不得不相信一點,我是逃不過被指婚的命運的。蘇麻喇姑抗旨不嫁後可以安然留在宮中,那是因為康熙對她感情特殊,願意容忍她。而我如果抗旨,恐怕康熙絕對不會讓我日子好過的,也許真就是三尺白綾的下場。

可康熙究竟會把我指給誰呢?太子爺,從現在起,他就會麻煩不斷,直到被廢,所以他排除。

現在的局面,隻有兩種可能,康熙要麼把我指給一個中立派的人讓我遠離奪嫡風波,要麼把我指給他心中看重的人,也就是說有可能是他心中認定的未來皇帝或他的追隨者。

仔細分析後,再一一排除,卻還是有多種可能,再加上朝堂中我不熟悉的大臣,最後發覺,我如果想憑借排除法找出答案是不可能的瞭。康熙心思深沉如海,我雖跟在他身邊多年,卻仍然無法看出端倪。

其實,四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早已給我指明瞭路,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與其等著康熙給我指婚,最終結果難料,不如自己選擇,至少可以保證避免最壞的結果。

想到太子,全身又是一陣惡寒,禁不住撐著頭,長嘆口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古人十六七就成婚,如今與我年齡適當的男子,個個都是已有嬌妻美妾,原來我也就是做小老婆的命。

選誰?

八阿哥肯定不行!以前或許還可以,但是蘇完瓜爾佳王爺的一塊玉佩讓我身份尷尬。康熙一廢太子後又對八阿哥深為忌憚,現在是絕對不會把我指給他,讓他的勢力繼續擴大。

十三阿哥肯定不行!雖說敏敏已經要嫁做他人婦,可若讓她知道我要嫁給十三阿哥的話,隻怕當年我勸她的話都變成別有居心,我不想失去這個朋友。再說,十三阿哥也肯定不會同意,自從我帶他去荷塘找過四阿哥後,他已經把我視作四阿哥的人,否則也不會用九阿哥來試探我。

十四阿哥也不行,他現在還是八爺黨的人,一則康熙不會同意,二則他自己為瞭八阿哥也絕對不會要我的。

想瞭一圈,各人的心思、康熙的心思、他們的利益糾葛,越想越亂,越想越無所適從,最後覺得何必如此麻煩?既然想遮風擋雨,索性找那棵最大的樹去靠不就行瞭,反正他也願意娶。然後以後的事情再走一步說一步。

我拿起簪子,瞅瞭半天,四阿哥這麼喜歡木蘭,究竟出自什麼寄托?“朝搴陂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是像屈原一樣認為自己內在芬芳嗎?還是覺得自己的抱負和才華不得施展?

我仔細插好簪子,端詳瞭下,忍不住譏笑起來,以為自己永遠不會用的,卻不料這麼快就插在瞭頭上。

待得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出來時,我盈盈上前請安。十三阿哥笑著讓我起來,四阿哥嘴角帶著絲若有若無的笑,凝視著我頭上的簪子,轉而又打量我的神色。我嘴角含著笑,靜靜立在一旁,任由他打量。十三阿哥看我們神色異常,也不出聲,隻在一旁若無其事地站著。

四阿哥看瞭我一會兒,舉步前行,十三阿哥和我隨後跟著。待行到僻靜處,他轉身站定,看著我。十三阿哥走開瞭幾步,在遠處打量著四周。

我低著頭站瞭好一會兒,他卻一直不說話,我隻得強笑道:“四王爺應該已經明白奴婢的意思瞭。”

四阿哥道:“你找我,是讓我來猜謎的嗎?”

我長吸瞭口氣,打起精神笑道:“說得是,那奴婢就直說瞭,奴婢是來求四王爺娶奴婢的。”

他道:“原因?”

我嘆口氣,笑道:“王爺不是勸過奴婢嗎?與其不切實際地幻想,不如找一門自己相對滿意的婚事。經歷瞭太子之事,奴婢覺得王爺說得很有道理,所以決定從善如流。”

他問:“為什麼是我?”

我道:“王爺是想聽假話,還是真話?”

他嘴角扯瞭扯:“假話如何,真話又如何?”

我道:“假話就是,王爺對奴婢青眼有加,奴婢心中惶恐感激,隻求侍奉於王爺身旁,以報萬一。”說著自己笑瞭起來,他卻臉色嚴肅,目光冷淡,一絲笑意也無。我忙肅瞭肅面容,接著道:“真話就是,這次雖然僥幸逃過一劫,但下次可就難說瞭。如果嫁給太子爺那種人,不如真的死瞭算瞭,可我卻貪戀紅塵,不願意那麼早就香消玉殞,所以隻能揀一個高枝趕緊落下,避開未知的風暴。”

他嘴角帶著嘲弄,好笑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全身毛骨悚然,忙撇開目光。他道:“你怎麼就肯定,我願意讓你攀上這個高枝呢?”

我愕然地看著他,他眼裡嘴角俱是嘲笑。我愣瞭好一會兒,無力地問:“王爺不樂意娶我?”

他笑道:“是,我不樂意娶你。”

我看他神色嘲弄,不禁捂著嘴,苦笑瞭起來,我還真是太高估自己瞭,以為送瞭項鏈、送瞭簪子就肯定願意娶的。笑瞭一會兒,惱羞成怒,轉身就走。

他在身後問:“你還打算去找誰呢?十四弟嗎?給你句實話,現在沒有人敢娶你的。”

我停住腳步,思索瞭會兒,轉身走回,問道:“此話怎講?”

他斂瞭笑意,道:“太子爺為什麼會突然要你?現今看來,蘇完瓜爾佳王爺的玉佩是一個原因,他娶不瞭敏敏,如果娶瞭你,至少和蒙古的關系也是一個緩和。再則,佐鷹王子去年八月一路追逐敏敏而去,連自己部落都不回,整日和敏敏耗在一起,一待就是一年。讓伊爾根覺羅大王子譏笑說‘見瞭女色就昏頭,難成大器’,佐鷹卻趁其不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搜集瞭大王子私自斂財、假造賬目和買通伊爾根覺羅王爺近侍監視王爺的罪證,打破瞭伊爾根覺羅王爺對大王子的信任。以佐鷹的權術計謀,加上蘇完瓜爾佳王爺的支持,將來伊爾根覺羅族的王爺是何人,已經不言而喻。那你和敏敏的要好自然也可為太子爺所用瞭。”

我聽得呆住,我以為佐鷹是因為情難自禁才追敏敏而去,卻不料竟是如此,這就是我以為的真心?為什麼太陽背後總有陰影?這個權力鬥爭場裡可還有真心?不禁悲哀地問:“佐鷹王子對敏敏可是真心?”

他道:“這重要嗎?反正他會永遠嬌寵著敏敏,凡事順著敏敏,何必還非要弄明白是真是假?如果假一輩子和真又有何區別?”

我喃喃道:“有區別的,肯定有區別的!即使疼痛我也寧願要真實,而不願在花好月圓的虛假甜蜜中。”

他搖頭嘆道:“你這個人怎麼夾雜不清呢?我們是在說佐鷹和敏敏嗎?你現在還有心思操心別人?”

我靜瞭一會兒,木然地說:“奴婢不覺得一塊玉佩就能說明蘇完瓜爾佳王爺真會對奴婢如何,太子爺太一相情願瞭。”

四阿哥說:“蘇完瓜爾佳王爺刻意當著皇阿瑪和滿蒙親貴的面說那麼一番話,雖隻是一個姿態,不見得真會為你做什麼事情,但每個人如何對你卻非要權衡一下他的態度。你若嫁瞭太子爺,蒙古其他部落勢必要顧忌一下蘇完瓜爾佳王爺,何況現在還有佐鷹王子,未來的伊爾根覺羅王爺。”

他停瞭一下,接著說:“太子爺要你,皇阿瑪最後隻說‘想再留你一段時間’,把這事兒拖瞭過去,可也沒有完全否決太子爺的請求。你自己琢磨琢磨,誰若現在向皇阿瑪要你,豈不是和太子爺搶人?再往深裡想一想,皇阿瑪最忌諱什麼?隻怕此舉還會引得皇阿瑪猜忌他。”他嘆道,“誰現在敢娶你呢?”

我傻瞭半晌,禁不住笑起來,道:“如今是燙手山芋,無人敢要瞭。”

他道:“太子爺求婚前,你若想嫁人,雖不見得容易,卻也沒有那麼難,可如今,你隻能等瞭。”

我盯著他道:“等?等著嫁給太子爺嗎?”

他看著我微微笑瞭下說:“你既已戴瞭我的簪子,又說瞭要嫁我,以後就莫要再想別人瞭。”

“王爺不肯娶,難道還不準奴婢另嫁?”我問。

他凝視著我說:“隻是想找個黃道吉日娶,現在日子不吉利。你不會連這都等不瞭吧?就這麼急著想跟我?不怕進另一個牢籠瞭?”

我苦笑著說:“奴婢怎麼覺得蘇完瓜爾佳王爺在害奴婢呢?”

他輕嘆道:“不見得全是好意,倒也不是惡意,不過這是個雙刃劍,用好瞭,也自有好處。”

我呆瞭會兒,俯身行禮道:“此次多謝王爺幫奴婢逃過一劫。”

他淡淡說:“我沒做什麼,是你自個兒病得恰到好處。”

我還想再說,他截道:“回去吧!久病剛好,飲食上多留心。現在面色太難看,我不想娶一個醜女回府。”

我沒好氣地看瞭他一眼,轉身而去。經過十三阿哥身旁時,他挑眉一笑,我卻是對他長嘆口氣,禮也懶得行,自快步離去。

我如今算是和四阿哥達成瞭某種協議嗎?是否今後他真能為我遮風擋雨、護我周全呢?信步慢慢踱回住處,剛推開院門就看見立於桂花樹下緩緩轉身的八阿哥。我心狂跳,忙反手掩瞭門,靠著門板隻是喘氣,竟有做賊心虛的感覺,呆瞭半天才上前請安。

他嘴角帶著絲笑說:“太子好女色眾所周知,總不能眼看著你跟瞭這樣的人,你即使不跟我,我也不願你跟著他遭罪。”

“多謝貝勒爺。”我低頭道。

我抬頭看他,他靜靜回視著我。微風輕撩著他的袍角,簌簌作響,又吹起我的碎發迷糊瞭我的雙眼。迷蒙淚光中,他的身影越發模糊。我猛然低頭俯身行禮道:“貝勒爺回吧,奴婢這裡不宜久待。”

他問:“可有後悔?”

我咬瞭咬唇,抬頭盯著他問:“後悔又能如何?你現在願意娶我嗎?”

他轉開視線,靜瞭會兒,說:“皇阿瑪短期內不會給你指婚的,以後……以後就要再看瞭。”

我低下頭,忍不住扯著嘴角對自己笑起來,他的反應……果然是這樣的。

兩人默瞭半晌,他說:“我想問你件事。”

我聽他語氣慎重,抬頭看去,問:“什麼事情?”

他說:“你跟在皇阿瑪身邊多年,依你看,這次皇阿瑪可會拿定最後的主意?”

我想著上次告訴他皇上還是很愛太子爺,本意是要他收斂,他卻反倒愈發找機會打擊太子,此次若說實話,會不會又有難以預料的後果呢?

我道:“我說的不見得準。”

他笑說:“至少上次被你說準瞭,的確是‘還很愛’。”

我思索瞭會兒說:“以前凡是和太子爺相關的事情,皇上總是要麼壓下不查,要麼隻是懲治一下其他相關的人,此次卻是大張旗鼓命人徹查,而且這三四年,皇上對太子爺感情日淡,忌憚卻日增,隻怕心中已經作好恩斷義絕的準備。”

他嘴邊含著絲笑,垂目靜靜思索瞭半晌,隨即看著我,柔聲問:“對自個兒的終身,你如今有什麼打算?”

我的打算?我苦笑道:“人生就是一個個選擇,當初你選擇瞭放棄,而以後就是我自個兒的選擇瞭。”

他凝視著我問:“你心裡有別人瞭嗎?”

我一慌,脫口而出:“貝勒爺怎麼總是問奴婢這個問題?奴婢心裡有誰,不必貝勒爺操心!”說完立即想打自己嘴巴,怎麼自從太子爺求婚後,我就這麼穩不住瞭呢?

他嘴角帶著絲笑道:“你打算選擇誰呢?不要是老四!否則隻會受罪,反倒枉費我如今的一番心血。”

我心內震驚,神色微變,強笑道:“是與不是都與你無關。再說瞭,你我都知,這件事情是萬歲爺說瞭算,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他理理衣襟,笑著向我點點頭道:“如果你隻是聽憑皇阿瑪做主,那這話就當我沒說過。”說完,不疾不徐邁步而去。我卻是趕忙扶住桂花樹才能立穩,他是什麼意思?轉而又一遍遍告訴自己,我是知道歷史的,我的選擇不會有錯。

十一月二十日,良妃娘娘薨。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繪制花樣,手一抖,一大攤墨汁濺在瞭宣紙上,迅速暈染開去,即將完工的蓮花剎那風姿不再。

七八日前聽說她身子不舒服,請瞭太醫,誰也沒當回事,怎麼轉眼間就去瞭呢?

突聞噩耗的八阿哥肯定萬分悲痛,朝堂上的一切正按自己預料發展,不可謂不順心得意,額娘卻突然辭世,人生喜悲總難預料。

我發瞭會兒呆,抽出箋紙,提筆欲寫,筆鋒剛觸紙面,八字的一撇都未寫全,卻又頓住,握著筆,隻是默默出神。從陽光滿室一直靜坐到屋子全黑,心思幾經轉折,最終長嘆口氣,擱下筆,將箋紙揉成一團,隨手丟瞭。

待得一切冷落,宮中的人不再議論此事時,已經是一個月後。我這才敢來良妃娘娘宮前。

茫茫然地立在良妃宮外,看著深鎖的院門還是覺得一切那麼不真實,這就人去宮空瞭?凝視著夕陽餘暉下的殷紅宮門,腦中卻是一樹潔白梨花,不禁喃喃誦道:“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材卓犖,下土難分別。瑤臺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忽聽得皇帝經過時清道的鞭響,忙退到墻根跪在地上。不大會兒,一隊太監侍衛環繞著康熙從主路上過,康熙身後跟著太子爺和十四阿哥。經過良妃宮前時,康熙忽地腳步一頓遙遙目註向這邊,身前身後的人都趕忙隨他停下來,可眾人腳步還未停穩,康熙又已舉步而行,眾人又趕忙提步,呼啦啦地一時頗為凌亂。

原來這就是帝王之愛,不過是一瞬間的回眸。或是他們肩頭擔負太多東西,因而必須有常人難及的堅強,一瞬間於他們而言已代表很多?

本以為已經躲過,我正打算爬起來時,一個太監快跑著過來,一面請安一面道:“萬歲爺要見姑娘。”我忙隨他追趕而去,心中暗嘆,被看到瞭,不知道是哪個多嘴的傢夥說的。

隨著康熙一路進瞭暖閣,玉檀奉完茶後,康熙才看著我說:“太子說跪在側墻根的是你,還真是你。”

我忙跪下回道:“往年曾去良妃娘娘宮中幫忙繪制過花樣,良妃娘娘對奴婢所繪制的花樣滿口稱贊,今日恰巧路過,就忍不住駐足磕個頭,也不枉娘娘當年的一番錯愛。”

康熙沉默瞭一下,說:“起來吧。”我忙站起,恭立在一旁。康熙對太子爺和十四阿哥說:“朕有些累瞭,你們跪安吧。”

太子爺和十四阿哥忙站起行禮,康熙吩咐道:“胤禎,得空多去看看胤禩,勸勸他固然是傷心,也要顧全自個兒身子。”

十四阿哥忙應是,太子爺卻是臉色難看,狠盯瞭十四阿哥一眼,率先退出。

李德全打瞭手勢,我們都迅速地退出來。我正往回走,忽見十四阿哥等在路邊,心裡不禁覺得有些可笑,這人對我已經大半個月神色冷淡,怎麼今日又有話說瞭?上前給他請安,他嘆道:“說你無心吧,你卻在良妃娘娘宮前躑躅,說你有心吧,八哥自娘娘薨後,就一直悲痛難抑,輟朝在傢。身子本就不好,如今更是腳疾突發,行走都困難,就是其他不相幹的人都知道致哀勸慰,你卻面色淡漠,恍若不知,一句問候也無,你就一點兒也不顧念八哥平日對你的照顧?遠的不說,就最近的這一次,若非八哥,你現在隻怕已在太子府瞭。若曦,你可知道八哥有多寒心?”

我默默出瞭會子神說:“十四阿哥,你可曾嘗過相思滋味?那是心頭的一根刺,縱然是對著好花圓月、良辰美景,卻總是心暗傷、意難平!如今我是不可能跟他的,以前隻是自己的原因,現在卻是形勢不由人。娘娘薨前,我曾問過他如今可願意娶我,他回說要再看,其實他雖沒明說,可我心中早就明白,他如今不可能娶我的。既然兩人已經不可能,何必再做那些欲放不放的纏綿姿態撩撥他,讓他心中一直酸痛。如今他越寒心,卻越可以遺忘,我寧願讓他一次狠痛過後,忘得幹幹凈凈,從此後瞭無牽掛!”

他喃喃說:“心頭刺?”低頭默瞭一會兒,道,“道是無情卻有情,如果你願意等,還是有可能的。”

等?等著他當太子嗎?我苦笑著問:“是我願意如何就可以的嗎?萬歲爺能讓我一直等嗎?說句真心話,我真願意誰都不嫁,就一個人待著呢!可萬歲爺能準嗎?”

十四阿哥靜瞭半晌,問:“你能忘瞭八哥嗎?”

我淡淡說:“已經忘瞭。”

十四阿哥苦笑幾聲道:“原來這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倒是我癡瞭!罷!罷!罷!今日既已說清,從此後我也算擱下一樁心事。”

我沉默地看著他,他肅容道:“日後究竟什麼個情形,我也拿不準。從現在起,一定要謹慎小心,凡事能避就避,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間可小可大,再不可出現今日這種被人揪住錯處的事情瞭。人被逼入窮巷,反撲起來不擇人的。萬一被波及,我們也不見得能護你周全。”

我認真地點點頭:“聽明白瞭。”

他揮揮手說:“回去吧!”說完轉身自去瞭。

我凝視著他的背影,心裡滿是迷茫,將來我嫁給四阿哥後,該如何面對他們呢?十三阿哥試探我,也隻是用九阿哥,如果換成十阿哥、十四阿哥,我還能利落地說出又打又罰的觀點嗎?想到十三阿哥,就又想起他被監禁十年的命運,即使知道最終結局是好的,仍然心情沉重。再過幾日就是新年,卻隻是滿滿的壓抑。

其他宮女都在喜氣洋洋地過節,我卻無法投入,知道前面風波迭起,不免總是擔著心事,內心深處又一直在恐懼康熙給我指婚,好多次都從結婚拜堂的噩夢中驚醒。夢裡有時是太子爺,有時是一個面目模糊的猥瑣男子,醒來時就趕忙慶幸原來隻是夢,可接著卻是滿心的悲哀和恐懼,大睜雙眼直至天亮。我如今是疲憊不堪,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怎麼在雪地裡發呆?”不知何時站到我身後的四阿哥問。

我頭未回,隨意說:“哪有發呆?我是在賞梅。”

他走到我身旁,道:“原來梅花都長到地上去瞭,要低著頭賞的。”

我笑著側頭看他,他問:“琢磨什麼呢?”

我愁眉苦臉,可憐巴巴地說:“琢磨著王爺究竟什麼時候肯娶奴婢。”

他道:“說這些話,臉都不紅,真是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女子。以前不肯嫁,現在卻如此急著嫁。”

我接道:“以前是以為有別的盼頭,現在宮裡日子越發難過,又要怕這個,又要怕那個,所以想著索性找個小院子趕緊把自個兒圈起來,豈不比宮裡安全省事?”

四阿哥目光冷冷地看著我,我心裡有些畏懼,試探地問:“奴婢說錯什麼瞭嗎?”

他撇開目光說:“不是人人都喜歡聽真話的。”

我想瞭想,真心地說:“女人天生都會演戲的,假話奴婢也會說,王爺若想讓奴婢扮柔情萬種,我願意演這場戲。可我覺得王爺是寧可聽真話的,即使它會傷人。”

他聽完嘴角溢出絲笑,眼中清冷俱散,柔柔凝視著我,微微搖瞭下頭,忽地伸手從我頭上撫落瞭幾瓣梅花。我看著他難得一現的溫暖,心神有些恍惚,定定站著,由著他的手撫過我的頭發,又緩緩落在瞭臉頰上。

“簪子呢?”他一面輕弄著我耳旁的碎發,一面問。

我這才回過神來,側頭避開他的手道:“會被看見的,在屋子裡呢!”

他收回瞭手:“今年的耳墜子也在屋裡躺著?白費瞭我的心思。”

猜到你遲早會問,早有預備。我掃瞭眼四周,從領子裡拽出鏈子,向他晃瞭晃,又趕忙塞回去,道:“戴著這個呢!”

他唇角含笑地看瞭會兒我,問:“若曦,你真明白自己的心嗎?太多畏懼,太多顧忌,整天忙於權衡利弊,瞻前顧後,會不會讓你根本看不分明自己的心呢?”

我“啊”瞭一聲,懵懵地看著他。他看瞭我一小會兒,猛地伸手在我額頭上重重彈瞭一記爆栗。我“哦”瞭一聲,忙捂著額頭,敢言不敢怒地看著他,委屈地叫道:“很疼的,幹嗎打我?”

他撲哧一笑,擺擺手說:“趕緊回屋子,守著暖爐發呆去吧。”說完,提步而去,走瞭幾步,回頭看我還呆愣在原地,喝道:“還不走?”

我忙向他俯瞭俯身子,轉身向屋子跑去。

回瞭屋子,坐在暖爐旁,抱著個墊子,開始發呆。問自己,我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我的心思是什麼?他難道能看明白我的心思?其實我需要看明白自己心嗎?我更需要的是如何在這個風波迭起的宮廷中保全自己。

眼光低垂時,瞥到腕上的鐲子,心裡驀然陣陣酸楚,已經兩個多月未曾見過,他的哀慟可少瞭一點兒?發瞭半晌呆,忽地扔掉墊子,開始擼鐲子。人心本就難懂,我不能看得分明,但是決定我卻是一定要做的,這個倒是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手弄得隻是疼,卻仍舊摘不下來,忽想起玉檀說過,用油抹腕會容易取下鐲子。忙走到桌邊,倒瞭桂花油出來,折騰半天,直到皮膚被擼得發紅,一碰就痛時,鐲子終於被我摘瞭下來。原來割舍是如此不易,會疼痛。

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腕,再看看桌上孤零零的鐲子,更是心痛,原來生命中有太多東西都終會隨著時間而流逝。忍不住狠狠掐著自己發紅的手腕,陣陣疼痛傳來,臉上卻是一個恍惚的笑。

不管多麼不舍,多麼疼痛,從此後我卻必須放棄得一幹二凈,否則將來是害自己更是害他。一個皇位已經足夠,不需要我再去增加仇恨。

元宵節前,我就把鐲子揣在瞭身上,可直到元宵節過完好久,眼看著已經要四月,八阿哥卻仍然輟朝在傢。自個兒暗自琢磨瞭會兒,想他如此做,心情和身體的原因固然居重,但應還有其他因由。一則為瞭避嫌,畢竟一廢太子時,他深受其禍,這次精心佈局二廢太子,他為瞭避免一招不慎又招禍患,不如索性輟朝在傢,避開一切。二則,大清以孝治天下,八阿哥此舉也未嘗不是為自己博取賢名,以獲得讀書人的好感。

既是如此,隻怕他短時間內仍然不會進宮的。想瞭想,隻好勞煩十四阿哥瞭。一日,留心看隻有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起,忙急急追瞭過去請安。

請完安後,我一面和他們笑談,一面給十四阿哥打手勢,示意他讓十阿哥先走,十四阿哥卻朝我直皺眉頭,表示幫不上忙,讓我自個兒想辦法。

我隻好討好地看著十阿哥,賠笑道:“你可不可以自個兒先出宮去,我有話和十四阿哥說。”

十阿哥氣道:“用著我的時候,就和我有話說,用不著我的時候,就急著趕我走,有什麼話不能讓我聽?”說著怒瞪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忙道:“和我無關,我自個兒都不知道她要說什麼,要瞪就瞪她去。”

十阿哥向我瞪過來,誰怕誰?我瞪著他道:“元宵節前,我遠遠地看著你和十福晉,還未及上前請安,你就帶著福晉溜掉瞭。你說,你為什麼要躲著我?要算賬,那就一筆筆算個清楚!”

十阿哥臉色訕訕,泄氣道:“我不和你渾說,反正總是說不過你,你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去!”一面說著,一面轉身快走瞭。

我看著他背影不禁笑起來。十四阿哥笑問:“你遠遠看到十福晉,不躲還要特意上前請安?”

我笑道:“唬他的。當時我正想避開的,沒想到十阿哥也看到我瞭,擋著十福晉的視線,溜得比我更快。”

十四阿哥笑著搖搖頭說:“不知道十福晉的心結何時能解開。你我都已經明白十哥的心思,可他們自己卻還是看不懂。”

我嘆道:“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不過時候到瞭,總會明白的。”

十四阿哥笑問:“你究竟找我什麼事情?”

我默默站瞭一會兒,從懷裡掏出包好的鐲子遞給他。十四阿哥接過後,隨手一摸,問道:“好像是個鐲子,什麼意思?”

我道:“幫我還給他,不過也不急,你瞅個他心情好些的時候再給他。”

十四阿哥自然知道我口中的他是誰,也明白我這還君鐲子背後的含義,臉上的笑不禁淡瞭,默默發瞭會兒呆,說道:“幹嗎讓我做這不討好的差事?自己還去。”說著把鐲子遞回來,我忙跳開兩步,哀求道:“自從去年娘娘薨後,他一直抱病在傢,我自個兒到哪兒還去?再說,又不用你說什麼,他看到鐲子,自然會明白一切的。”

他面帶猶豫地靜靜想著,忽地臉露笑容,看著我身後低聲道:“四哥和十三哥來瞭。”

想騙我收回鐲子沒那麼容易,我嗔道:“別玩瞭,這招對我不管用的。”

十四阿哥收起鐲子,俯身請安道:“四哥吉祥,十三哥吉祥。”

我這才驚覺不對,忙回身急急請安。十三阿哥似笑非笑地挑眉看著我和十四阿哥,四阿哥說:“起吧。”

十四阿哥和我起身後,我心下不安,隻是低頭立著。十四阿哥笑看著四阿哥問:“出宮嗎?”

四阿哥道:“要晚一些,還要去給額娘請安。”

十四阿哥說:“那我就先行瞭。”說完向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行禮告退,經過我身邊時,又壓低瞭聲音,對我笑說:“卻之不恭,多謝!”

我心中哀嘆,十四啊十四,走就走,為何還故作如此姿態,把誤會往實處落呢?

他一走,立即冷場,十三阿哥斂瞭笑意,轉身走開。我躊躇瞭會兒,不知道該如何向四阿哥解釋。打量他的神色,面色淡淡,一如往常,眼光隨意地看著遠處。

我復低瞭頭想,怎麼說呢?正在躊躇,他問:“沒有解釋嗎?”

我猶豫瞭會兒,一橫心道:“王爺信也好,不信也好,奴婢隻撂一句話,絕對不是王爺所想的。”

他嘲弄道:“我還沒審,你就如此痛快地招瞭,原來你還真和十四弟有私。”我驚得“啊”瞭一聲,他接著道:“我本想著,你和十弟、十四弟一直要好,彼此之間互送東西也正常,可你卻斷然否決瞭我的想法。如此坦白利落,真正少見!”

我又氣又笑,嗔道:“你怎麼老是戲弄我呢?剛才十四阿哥說你們來瞭,我還不相信,以為他也騙我,全是被你害的。”

四阿哥微微扯瞭扯嘴角道:“十四弟的心思我管不瞭,也不想管。你們相互往來,送東西說笑都隨你,不過我不想再看到以前那種拉拉扯扯、哭哭啼啼的場面。”

這個要求很合理,我努瞭努嘴說:“知道瞭。”

兩人沉默瞭會兒,我向他躬身行禮,問:“還有吩咐嗎?沒有我可走瞭。”他揮手說:“去吧。”

轉身走遠瞭,嘆口氣想,他倒是比我想象的大方許多,沒有說不許這樣、不許那樣。又想起十四阿哥,不禁恨恨地,他究竟想幹嗎?

《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