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二章 一縷芳魂歸青山

今日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是雍正元年。胤禛特意召十四爺入宮陪額娘過年。臨去前叮囑我,就在養心殿呆著,哪裡也不許去,要不然回來看不見我的話,他肯定會生氣的。我笑應是。他一走,我臉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點兒也不願我見到十四爺。

我在東暖閣字畫室中看賬簿,聽聞外面響動,一面起身迎出去,一面納悶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瞭。胤禛面色清淡,嘴角甚至還含著絲笑,可眼神卻冷如寒冰。我忙向高無庸打瞭個眼色,他立即揮手讓所有人退下。

胤禛盤腿坐於炕上,靜靜出神。我走到簾外吩咐高無庸簡單備置一些酒菜。

給他斟瞭一杯酒,自己也倒瞭一杯。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我隨即又給他添滿,他連飲瞭三杯後,才停瞭下來,拿起筷子吃瞭一口菜。

從康熙去世後,他就一直憋著。我有意灌醉他,想讓他借著醉意發泄一下。胤禛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連喝瞭三壺酒後,他已經頗帶著醉意。

胤禛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拿起酒壺直接灌瞭幾口:“你知道現在紫禁城外都在說什麼嗎?說朕篡改瞭聖旨,搶瞭老十四的位置。這些人就算瞭,有心人散佈謠言,他們就跟著混說。可額娘今日居然當著老十四的面質問朕!她居然質問朕!”胤禛似笑似哭。

“她當著朕的面對允禵說皇阿瑪是屬意於他的。說隻要朕當一天皇上,她就絕不做太後。朕不必封她,省得她將來地下無顏見皇阿瑪。為什麼?難道隻有允禵是她親生的嗎?”說著把酒壺又扔到瞭地上,拉著我問:“若曦,皇阿瑪將來會不願見我嗎?”

我坐到他身邊,摟著他道:“不會!”他搡開我道:“你騙我!別人也許糊塗,可你心裡是明白的。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不會!你知道皇阿瑪臨去那日私下召見我時說什麼?皇阿瑪說自從康熙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細察十四弟,誇十四弟重兄弟情義,為人有擔待,處事賞罰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弟為太子,將來必不會出現兄弟相殘的局面。”胤禛笑著趴倒在桌上。我想起當日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當日在萬分絕望中是如何雲淡風輕地聽這番話的?

胤禛道:“不過也幸虧皇阿瑪的這番話,讓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過,彼此心裡有瞭準備,後來才不至於太倉促。”我心中一涼,準備?他們原本準備什麼?立即打消各種念頭,不願意再去深想。胤禛笑道:“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

我定聲道:“我沒有騙你,聖祖爺肯定會的!聖祖爺關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長治久安,隻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會原諒你的!”

胤禛趴於桌上,喃喃自語道:“皇阿瑪會原諒我的,會原諒的,朕沒做錯,朕一定做得比老十四好!”

我臉貼在他背上道:“會的,一定會的!”

悄聲喚高無庸進來收拾。他看著醉臥在炕上的胤禛問:“要送皇上回寢宮嗎?”

我道:“就在這裡歇著吧。”

“那奴才叫人過來服侍。”

我叫住他道:“不用,你我就可以瞭。幫我在地上搭個地鋪,要茶水我自會伺候的,你在外進歇著,有事我叫你。”胤禛如今還在醉中,萬一再說出什麼話來,聽見的人隻怕要大禍臨頭。

聽著胤禛輕微的鼾聲,我心中淒然。當年去清東陵遊覽時,導遊曾經講解說:“清代的皇帝墓葬實行的是子隨父葬、祖輩衍繼的昭穆之制。東陵葬著順治、康熙、乾隆,可雍正卻極其令後人不解,獨自葬在瞭清西陵。”如此看來他對康熙的心結最終也還是沒有盡釋,即使他拼盡全力將大清治理得很好,卻依舊不敢面對康熙。

清晨,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來瞭。輕手輕腳洗漱完,又特意叮囑高無庸在外面看著點兒,不許弄出聲響,讓廚房備些清粥小菜,隨時候著。

待回身進屋,卻看胤禛睜眼看著我。我坐到炕頭,笑道:“昨兒晚上喝過酒,今兒又不用上朝,再躺一會兒吧!”

“若曦。”胤禛伸手握住我的手。

我問:“頭疼嗎?”

他笑說:“十三弟以前總誇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為然。昨夜居然被你灌醉瞭。”

我笑說:“是你酒量差,才是真的。”

胤禛笑而不語,看瞭我半晌,忽道:“昨夜誰伺候我的?”

我道:“我服侍的,當中隻叫高無庸進來收拾瞭下地面。”

他輕捏瞭下我的手,翻身坐起。服侍他洗漱用完早膳。他笑著從抽屜內取出一個狹長小盒給我,我笑道:“新年禮物?”說著打開盒子,觸目所及,心情激蕩。當日他問我為何不戴簪子,我說不小心摔碎瞭,他一笑而過,卻不料竟然命人雕琢瞭一隻一模一樣的。

胤禛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問:“可喜歡?”我用力點點頭,這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今日得以彌補。

兩人靜靜相擁瞭會兒,他猶豫瞭下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

我強笑道:“我正好有些累瞭,回去再補一覺。”轉身欲走。他拽著我道:“若曦,體諒下我。”

我頭未回,抽手出來道:“我已經盡力,難道你還要我笑臉送你過去嗎?”說完,快步而出。

回屋枯坐著發呆,忽聽得外面一片請安之聲,忙匆匆拉開門向皇後請安,心下卻是極為不舒服。皇後一向行事謹慎穩妥,無緣無故到我這裡來幹嗎?皇後緊走瞭幾步攙扶起我,笑道:“聽聞你腿不方便,以後就不必跪瞭。”

我低頭道:“奴婢不敢。”

皇後笑牽著我手進瞭屋子,揮手屏退眾人,強拉著我坐於她身旁道:“你看著比早些年可瘦多瞭,平日多留神身子。”我淺笑著微一頷首。她笑說:“還記得那年皇阿瑪臨幸圓明園嗎?”我笑點點頭,她嘆道:“十年瞭!那是我第二次仔細打量你。”我微笑一下,低頭靜坐著。

皇後看我絲毫不接她的話茬,隻得自己笑問:“你不納悶為什麼嗎?”

我抬頭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時候,你在宮中罰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眾人紛紛揣測究竟所為何事,後來又下起瓢潑大雨,皇上匆匆進瞭宮,回來時全身濕透。我服侍著皇上沐浴換衣後,皇上晚膳不用,覺也不睡,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後竟然走進雨中,站瞭一宿,我當時哭跪著求他進屋,皇上隻淡淡吩咐人把我拖開。”

我震驚地看著皇後:“是皇上讓你來告訴我這些的?”

皇後搖頭道:“皇上過來時隻說你心情不好,讓我來陪你說說話,不要讓你一個人悶在屋中胡思亂想。這些話我自個兒在心中憋瞭多年,今天實在忍不住才說瞭出來。當年我隻是驚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為你還是為十三弟,或其他事情。後來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時,我才明白幾分。”

他當年的痛苦絕非筆墨能形容,十三爺被囚禁,我被罰跪,他卻隻能眼看著,他有尊貴的身份卻無力保護自己關心的人,也許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緩和心中的痛。早晨積聚在心中的絲絲不快漸漸化去,心裡隻剩心疼憐惜。

皇後道:“這些年,外人隻道他是個富貴閑人,其實你在宮裡身子受苦,皇上卻是在府中心裡受苦。皇上做事情隻按自個兒心意,從不管他人如何評價。他如今這樣,固然有他朝政上的考慮,可也是為瞭護你,不願把你放在最亮眼處,恨不能最好永遠藏住你。你在宮裡那麼多年,這些道理一點就明的。”

我怔怔地發著呆,皇後神色也是有些不屬,說道:“我十多歲就跟瞭皇上,至今膝下無子無女,估計這輩子也不會有瞭,坤寧宮我是住得心驚膽戰,但看著你,我反而心安瞭。”

我這才第一次細細打量皇後,才看到她華冠後藏著的淒傷,在後宮,沒有兒女依靠的女人隻怕比得不到帝王的垂目更恐怖。我道:“你永遠都是皇後的。”我根本不記得雍正的後宮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胤禛隻會因為她犯錯而懲戒她,絕不會因為她沒有子女而忽視她。

她笑瞭笑,說道:“看明白瞭你和皇上,我就已經知道瞭。我說這些隻是希望能讓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憂心忡忡瞭。”說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們,我這就回去瞭。”

我愣瞭一下,叫道:“皇後娘娘。”她回頭看著我,我道:“我沒有與你們爭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擠誰,我隻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矛盾。”

她笑點點頭:“我明白的,我留意瞭你將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為人,今日不會說這番掏心置腹的話。”說完儀態端莊地離去。

還有兩日就是元宵節,往年此時宮中諸人都忙著掛花燈,準備歡慶佳節,今年卻因仍在喪中,花燈煙花都沒得賞。

承歡這段日子與我親昵瞭很多,大概是我比較嬌縱她。不守規矩出格的事情,在我這裡都是一笑而過。她爬樹,侍候她的宮女太監急得蹦蹦跳,我卻在一旁看著樂,隻囑咐她當心別摔下來。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嬤嬤喝著命她站住,我卻趕忙支使人把老嬤嬤哄走,由著她和狗抱在一起滾爬。打碎瞭皇後宮中胤禛新賜的玉如意,嚇得躲在樹上不肯下來,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著皇後的腿求皇後責打,皇後當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歡又立即去胤禛面前說皇後待她有多好,把皇後誇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皇後暗有的一絲不快也立即煙消雲散,見瞭承歡越發心肝寶貝的。三番五次下來,她個鬼精靈也知道惹麻煩時找誰最管用,誰會花心思替她遮掩、幫她說謊話。

胤禛說瞭我兩次,說我不能這麼由著承歡胡來,再這麼下去,她哪天都敢把養心殿的瓦揭下來。我道:“那就讓人再放回去。”他盯瞭我一會兒,搖搖頭,未再多言。

承歡和我在一旁看著小太監幫我們紮燈籠。究竟紮個什麼式樣的燈籠,承歡卻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會兒說要荷花樣的,一會兒又說要孫猴子,兩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玉檀面色難看地匆匆跑來道:“姐姐,皇上要見你。”我囑咐瞭承歡幾句,忙隨玉檀而去。

“什麼事?”

玉檀道:“姐姐去瞭就知道。”我心下納悶,忙加快瞭腳步。

進瞭養心殿,看見下方居然坐著的是八爺,心中大驚。胤禛雖未明說,但心裡卻不願讓我見八爺、十爺、十四爺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開我們,現在卻是為何叫我來?

胤禛讓我起身後,躊躇瞭下,看著八阿哥道:“還是你直接和她說吧。”八爺臉色蒼白,眉頭緊蹙,平常總是含笑的嘴唇緊緊抿著,全無往日一貫的從容優雅,竟然透著幾絲慌亂傷痛。

我緊咬著唇,雙手握拳,心裡萬分懼怕地盯著他。他深吸口氣道:“若蘭要見你。”

我淚水立即狂湧而出,轉身就往宮外奔去,胤禛在身後叫道:“你能跑得過馬嗎?”

我停住腳步,回身看向胤禛,八阿哥上前道:“已經備好車馬,我們這就走。”說著領頭跨步而去,我忙小跑著跟上。

我跟在八爺身後跳上馬車,車前車後俱是侍衛。八阿哥垂目默坐,我捂著臉哭瞭一會兒,抬頭問:“多久瞭?”

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病倒瞭。”

我抹著眼淚問:“太醫怎麼說?”

他彎身,手半捂著臉,半晌後,語氣沉痛地道:“當年小產後身體就再未恢復過來,又終年抑鬱,內裡早已是油盡燈枯,現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側身靠在壁板上放聲大哭起來。行瞭一路,哭瞭一路。馬車停在府門前時,他道:“不要再哭瞭,她如今隻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讓她擔心。”

我強抑著悲痛,擦幹眼淚:“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撲瞭出來,跪在我腳下隻是無聲地落淚。我扶起她,眼淚又要出來,十八年未見,再相逢卻是如此情景。八爺在一旁吩咐丫頭道:“去打水來服侍姑娘擦把臉。”

我擦完臉,又撲瞭些胭脂,對自己說,不要讓姐姐走得不安心,讓她放心離去,強擠出絲笑,問八爺:“這樣可好?”

他點頭道:“還好。”

我深吸幾口氣,進瞭姐姐屋子,揮手讓一旁服侍的丫頭都退出去,跪在姐姐床前,低低叫道:“姐姐。”

叫瞭幾聲後,姐姐才緩緩睜開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是在做夢嗎?”

我湊近,臉貼在她臉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嘆道:“我剛才夢見額娘瞭。”

我順著她問:“額娘說什麼瞭?”

她道:“額娘隻是笑,笑得極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麼笑的。”

我頭靠著姐姐道:“是極美。”

姐姐道:“又開始說胡話,額娘去時你才出生未久,哪裡能記得額娘相貌?”

我蹭著她臉道:“額娘又不會偏心,你能夢到,我自然也能夢到。”

姐姐笑道:“上來陪我一起躺著,我有好多話給你說。”

我忙脫瞭鞋,躺到姐姐身邊。姐姐輕嘆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見著額娘瞭。”

我抱著她沉聲叫道:“姐姐。”

姐姐喃喃問:“你還記得西北嗎?”

我道:“記得呢,怎麼可能忘得瞭?”

姐姐閉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歡北京城,一點兒也不喜歡。每次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陽光下泛著銀光的雪山融水,還有長長的紅柳,經常劃破我裙子的駱駝刺。”

我道:“還有吃著難吃,卻又總想吃的沙棗。”

姐姐笑說:“是啊,聞著那香味撲鼻得誘人,忍不住地想吃,可一吃進嘴裡就後悔,膩在嘴裡什麼味道也沒有。”

我道:“我還想念那邊的葡萄。”

姐姐笑說:“北京的葡萄也能算葡萄?皮厚不說,還不夠甜。”

我道:“就是呀,我們那邊的葡萄,往嘴裡一丟,輕輕一抿,隻有滿口的甘甜,皮早就化瞭。”說著兩姐妹輕聲笑起來。

“我當年離開的時候,總以為自己還能有機會回去,卻不料竟是永別。”姐姐說著語聲轉悲,“二十多年瞭。”我緊緊抱著她,強忍著淚。

“妹妹,別難過。我其實現在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我就要能見著額娘和青山瞭。”

我道:“青山?”隨即反應過來是那個姐姐一直裝在心裡的人。

她側頭笑看著我問:“你還記得他嗎?”

我忙道:“記得。”

姐姐莞爾笑道:“我又傻瞭,但凡見過他的人,怎麼可能再忘得瞭呢?”

我笑說:“是啊。”

姐姐輕嘆口氣,閉上瞭眼睛。半晌後,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他剛開始根本不願意教我騎馬的,他嫌我嬌氣,又愛哭。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身份,他老早就不要我這個徒弟瞭。”

我道:“姐姐愛哭?我怎麼不知道呢?”

姐姐含笑說:“是啊,我自己也納悶。額娘去得早,我自小也是好強的,從不願示弱於人。可不知為何,見著他那麼似笑非笑、帶著一絲嘲弄地看著我笨手笨腳地騎馬,眼淚就忍也忍不住,隻覺得滿腹委屈。”

我心中含著酸楚,笑說:“他後來肯定不會再嘲笑姐姐的。”

姐姐笑說:“那你可錯瞭,他哪天能不笑我?他從小在市井街頭混大的,憊懶不過,又讀瞭些書,嘴巴一點兒不饒人,粗有粗的說法,雅有雅的說法,總能讓他挑出毛病來。”

“那姐姐不生氣嗎?”

姐姐嘴角抿著絲笑,出瞭半天神才道:“怎麼不氣呢?可他說,就是喜歡看我生氣的樣子,說這樣才活色生香,像個年輕姑娘,說我平時一舉一動都規規矩矩,像個精致的木偶人。”

我看姐姐有些累瞭,忙道:“姐姐,你先睡一會兒吧。”

姐姐睜開眼睛看著我道:“我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呢,這些話在我心裡藏瞭很多年,說出來能舒服些。”

我笑說:“我一直在這裡陪你,等你睡醒瞭,我們再接著說。”

她依言閉上瞭眼睛,忽又睜開:“你不用回宮裡去嗎?”

我道:“我就陪著姐姐,不回去。”

姐姐微弱地笑瞭下道:“這麼不合規矩的事情,皇上都能準,我也可以放心走瞭。”

我笑著說:“姐姐放心,皇上待我很好,以後我不會再吃任何苦的。”姐姐凝視瞭我一會兒,點點頭,合上瞭眼睛。

我輕輕下床,拉門而出,欲找丫頭備些熱茶。看到八爺正低頭立在窗下,見我出來,忙扭轉瞭臉,一言不發,轉身匆匆而去。我提步欲追,卻又站住,我能說什麼呢?有些傷痛不是言語能安慰的,何況我的安慰,對他而言也許根本就是傷口上的鹽。

巧慧在身後低聲道:“小姐,該用晚膳瞭。”我搖搖頭,目註著姐姐未語。巧慧低聲說:“待會兒主子醒來還要小姐照顧呢,小姐還是先墊墊肚子吧,要不然哪來的力氣照顧人?”我點點頭,隨巧慧出來,叮囑丫頭姐姐一醒就來叫我。

正坐在炕上看丫頭們置菜,門簾挑起,十爺和十四爺進來。丫頭們忙請安,我愣愣看著他們,待滿屋子仆婦都退出去,才反應過來,跳下炕請安。

十爺道:“後日我要去喀爾喀,這一去隻怕要一年半載,來和你道個別。”我抬頭想問為什麼,可瞬即苦笑起來,還能為什麼,當然是胤禛下的旨瞭。

十四爺進屋後一直靜靜地看著我,我回避著他的眼光。半晌後他問:“你現在過得可好?”我點點頭未語。他道:“你這樣不明不白地跟著他算怎麼回事?他若真要你,就該冊封你。若不要你,就該放你出宮。你現在算什麼呢?說你是宮女吧,可聽說高無庸在你面前隻有低頭回話的份兒,老四的幾個阿哥見瞭你也是畢恭畢敬,說你是主子吧,你這又算哪門子的主子?”

我低頭默默凝視著桌上飯菜,十四爺重重嘆口氣道:“我永遠弄不明白你心裡想些什麼,女人最看重的名分,你也不上心。”

十爺道:“十四弟,別再說瞭,你還嫌她心裡不夠苦嗎?”十爺替我碟子裡夾瞭菜,“先吃飯吧。”我吃瞭一口,味同嚼蠟,難以下咽,又擱瞭筷子。

十四爺道:“九哥上個月就被派往西寧駐守,十哥後日去蒙古,我估摸著下一個就該是我瞭,不知道他打算把我放到哪裡才能安他的心。若曦,你想出宮嗎?”

我低頭未語,十爺道:“從來就不是她想與不想的問題,不止是她,就是我們,現在又有什麼是自己想或不想就能做與不做的呢?”

十四爺往我身邊靠瞭靠,頭湊在我臉旁,盯著我問:“若曦,你自己心裡究竟想是不想?”

我蹙眉默瞭半晌道:“我不知道,有時候想離開,有時候又割舍不下。”

他坐直身子,笑瞭幾聲,道:“你是舍不得他。”我心中酸楚難言,十四爺一語言中我心事。

“小姐,主子醒瞭。”小丫頭在外叫道。我忙下炕欲去,十四爺拽住我道:“若曦。”我回身看著他,他問:“還記得當年在浣衣局和你說過的話嗎?”我問:“什麼話?”他苦笑著搖搖頭,嘆口氣,放開我道:“沒什麼,你去吧。”

我看他面色抑鬱,有心問清楚,可又惦記著姐姐,猶豫瞭下,還是匆匆出瞭屋子。

一進門,看見姐姐正坐在梳妝臺前,巧慧給她梳頭,忙趕前問:“姐姐不躺著歇息嗎?”

姐姐笑指著幾個簪子問我:“你說戴哪個最好看?”

我仔細打量瞭姐姐一會兒,拿起一根成色普通、樣式簡單的玉簪道:“這根好,和耳墜子相配。”

姐姐笑說:“這副耳墜子是青山送的,他見我戴著,肯定很開心。”

我一面替她插簪子,一面強笑道:“肯定很開心。”

巧慧打開箱子問:“主子想穿哪套衣服?”

姐姐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道:“那套湖水綠的騎裝。”

巧慧猶疑地看向我,我點點頭,她取瞭衣服出來,兩人服侍姐姐穿好。

我看著姐姐已經很累瞭,勸道:“姐姐,休息會兒吧。”

姐姐搖搖頭,吩咐巧慧:“還有鹿皮靴子。”巧慧忙又取瞭來,給姐姐穿好。

姐姐在我的扶持下,立著在鏡前轉瞭轉,問:“可好?”

我和巧慧都道:“很好。”

扶姐姐坐回榻上,她靠在我懷裡,臉上帶著幾絲笑意,默默出神,喃喃道:“青山帶我在清晨時,迎著朝陽騎馬,陽光刺得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他卻迎著太陽放聲大笑。我最喜歡夕陽西下的時候,戈壁上的落日十分瑰麗,半個天空都紅彤彤的,他騎在馬上笑看著我,頭發反射著太陽的光,整個人好像立在火焰中……”

我緊摟著姐姐,她道:“妹妹,我好想回去,青山一定在戈壁上騎著馬等我呢。”

我強抑住眼淚道:“他肯定在等你。”

姐姐低不可聞地笑瞭幾聲,忽地扭頭看著我說:“可我有些怕。”

我柔聲問:“怕什麼?”

姐姐道:“我已經做瞭一輩子愛新覺羅傢的人,我不想再做他們傢的鬼,可我怕到瞭地下,他們也不讓我去找青山。”說著,姐姐的眼淚顆顆滾落。

這是祥林嫂的恐懼,姐姐相信鬼神所以幸福地憧憬著離去,可又因相信鬼神所以懼怕婚約在陰間同樣有效,何況是皇傢的婚約。我想瞭想,示意巧慧來扶住姐姐,起身道:“姐姐,我去去就來。”

姐姐牽住我的衣角驚問:“是要你回宮嗎?”

我搖搖頭道:“我出去方便一下,馬上就回來。”姐姐點點頭,松瞭手。

我快步出瞭屋子,攔住仆人問清楚八爺在書房後,向書房跑去。門口太監看到我忙高聲請安,我未理會,直接沖瞭進去。

八爺坐在桌後,看到我從椅上驚起,臉瞬時慘白,十爺和十四爺也站起盯著我。我上前幾步,跪倒在八爺身前,連著磕瞭三個頭。他臉色緩和,側身避開道:“究竟什麼事情?”

我仰頭看著他道:“求王爺休瞭姐姐。”書房瞬時陷入一片凝滯中,半晌後八爺面帶哀淒,笑瞭幾聲,坐回椅上笑問:“這是若蘭的意思嗎?”

十四爺道:“冊封廢除福晉都要皇上下旨,豈能說休就休?”

我跪爬到八爺腿旁道:“皇上那邊我會去求的,但此時進出宮還要好長一段時間,隻求王爺先答應。”八爺靠在椅上,半閉著眼睛,笑瞭再笑,卻無一語。

我看著八爺求道:“姐姐在這個府裡已經困瞭一輩子,如今隻擔心自己就是做瞭鬼隻怕也不得自由。你一直都知道姐姐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他們陰陽相隔二十多年,求你給姐姐自由,讓她安心地去找自個兒的心上人吧!”

八爺臉色越發慘白,十爺和十四爺臉色怔愣,驚異地看看我又看看八爺。

十爺上前攙扶我:“若曦,起來好好說話,王公皇子休福晉非同小可,必要皇上先準瞭才行,否則定會被議罪。”

門外忽傳來幾聲脆笑,八福晉掀簾而入,冷笑道:“議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真若有心定罪,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能是罪!”

十爺和十四爺忙請安,八福晉盯著我看瞭幾眼,向八爺柔聲求道:“成全若蘭吧!”說完,走到桌邊鋪紙研墨,把毛筆遞給八爺。

八爺胸膛急劇地起伏著,猛然提筆,一揮而就,寫完後扔瞭毛筆,立即就出瞭書房。八福晉仔細讀瞭一遍,遞給仍跪在地上的我:“拿去吧。”

我接過休書,向八福晉磕頭:“謝福晉。”

她苦笑著搖搖頭,冷聲道:“你不必謝我,我不過是為瞭自己。我一輩子心心念念地和她較勁,卻不料她根本就沒上過心。”她仰頭,盯著屋頂,微帶著哭腔,譏諷地笑道:“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嗎?我竟和自己想象中的人鬥瞭一輩子,我不想再和她到地下去爭瞭,她想走,我求之不得,滿心歡愉地相送!”說完,半仰著頭,笑著,快步出瞭屋子。

我捧著休書,眼淚滴下,為姐姐也為她。她如此倨傲,以為仰著頭,就可以沒有眼淚滑落嗎?

我摟著姐姐,把休書一字字讀給姐姐聽:

立書人廉親王愛新覺羅·允禩,早年奉旨娶馬爾泰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後,多年無所出,正合七出之條,立此休書,聽憑改嫁,並無異言。

雍正元年正月十三日

姐姐聽完滿臉又是欣悅,又是難以置信,拿過休書細細辨看,問:“真是王爺寫的嗎?”

我道:“難道我還敢騙姐姐嗎?”

姐姐把休書壓在胸口,微微而笑,嘆道:“青山,你看見瞭嗎?我不再是愛新覺羅傢的人瞭,我就來瞭,我要去看那株我們一塊兒栽的紅柳,還要再喝幾口雪山的融水,我們……我們騎馬去天……”

聲音越來越低,極度靜謐中,姐姐放於胸口的手緩緩滑落,休書悠悠地飄落於地上。

《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