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四章 何不相守慰寒影

我揉瞭揉太陽穴,擱下手中書冊,慢步走出暖閣。九月的北京,天空如水洗過般地明澈清透,看著格外舒心。我嘴角含著絲笑,依靠在廊柱上,靜靜凝視著天空深處。

聽到身後腳步匆匆,一個太監跑到暖閣外,探頭對裡面當值的宮女太監叫道:“皇上就要到瞭,今日都留著點兒神。”

我依舊靠在廊柱上,心裡卻是詫異,看這個架勢難道有什麼事情讓胤禛心情不好?

心下琢磨瞭會兒,卻無任何頭緒,如今我對朝堂之事也就知道那麼幾件大事,別的我既懶得關心,也無從得知。正在暗自琢磨,胤禛已經回來,身後跟著十三爺。我從廊柱後轉瞭出來,俯身請安。胤禛臉色清冷如常,看不出有什麼不悅之處,十三爺也是神色淡然,凝視瞭我一瞬,移開瞭視線。

兩人一先一後進瞭大殿,我緩緩走出養心殿,找瞭個能看到進出養心殿的角落坐下,發起呆來。

看見十三爺出來,我叫道:“十三爺。”

他應聲回頭,見是我,笑說:“我有些事情急著出宮,有什麼話回頭再說。”說著就提步而行,我趕在他身前擋住,盯著他問:“發生何事?”

他蹙眉看瞭會兒我道:“知道得越多越煩,不如索性什麼都不知道。”

我固執地定定看著他,半晌後,他輕嘆口氣,垂目凝視著地面道:“皇兄今日責罵瞭八哥。”

我茫然地想,不是雍正四年允禩才被拘禁去世的嗎?我一直逃避,不願意去想的事情,今日終於在腦海中浮出。

十三爺等瞭半晌,看我隻是呆呆站著,輕嘆道:“若曦,不要想瞭,這些事情你無能為力的。”

我道:“為什麼責罵八爺?”

十三爺道:“今日皇兄奉皇阿瑪神牌升附太廟,在端門前設置的更衣帳房歇息時,因屋內一切都是新制,所以有些油氣熏蒸。此事籌備是由工部負責,八哥恰好管工部事務,皇兄一時激怒,就訓斥瞭八哥。”

十三爺猶豫瞭下道:“還下旨命八哥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廟前一晝夜。”

我轉身向養心殿行去,他一把抓住我道:“你想做什麼?去求情?我能求的情都已求過,能說的話也全都說瞭。”

我默瞭半晌問:“隻是訓斥嗎?”

我問:“難道隻能眼看著嗎?”

十三爺嘆道:“今日求情的大臣都遭到訓斥,我後來私下和皇兄說情,皇兄隻是靜聽,我說瞭半晌,皇兄淡淡一句‘旨意已下,斷無出爾反爾的道理’,接著就再不願談及此事。你去求情難道就能比我更管用?”

我道:“總要試一試呀,八爺有腳疾,嚴重時路都走不瞭,哪裡受得瞭長跪?”

十三爺道:“你隨我來,我有話和你說。”說著舉步而行,行到無人處,他低頭沉吟瞭半晌道:“若曦,皇兄雖沒冊封你,隻以宮女的名義留你在養心殿,可宮裡宮外的人心中都明白你已是皇兄的人。當年我還擔心過你不能全心全意對皇兄,可如今就我看,你對皇兄的情意絕不會比皇兄對你的少,既然如此,你就徹底放下八哥吧!”

我道:“這事豈關男女私情?我隻問你,若你我易地而處,同樣的事情,你能做到視為陌路,不聞不問嗎?”

十三爺張瞭張口,卻說不出來話。我道:“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麼能要求我?”

十三爺道:“我知道這很難,可如今形勢在那裡。以前還有層關系,八哥是你姐夫,可如今你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系,你若還心中老是記掛著八哥,一旦被皇兄知道你和八哥之間的事情,你這是在害他。”

我淒苦一笑道:“當年你還勸我可以直接將此事告知皇上,說什麼你也把四哥想得太小氣瞭,佐鷹能包容敏敏,四哥就不能包容你?”

十三爺一時怔怔,半晌後道:“這是多少年前的話?你居然還記得。已經隔瞭十一年時間,其間發生瞭多少事情?我們都不是當時的我們,如今是皇兄,而非四哥!”

我喃喃問:“允祥,我該怎麼辦?你該知道,八爺、十爺、十四爺對我一直照顧有加,換成你,你能割舍得下嗎?”

他長嘆道:“你若真為八哥好,就是放下。否則被皇兄察覺出蛛絲馬跡,動瞭疑心,那皇兄遲早會知道的,到時皇兄隻怕更恨八哥。”

我彎身蹲在地上,雙手捧著臉,為什麼會這樣?

十三爺默默相陪,很久後幽幽道:“人生一世,不過短短數十年,卻悲苦多,歡樂少,無可奈何事竟十有八九。”

我緩緩站起,和他木然相視半晌,轉身離去,隻聞身後一聲長長嘆息。

我跪在胤禛常參拜的佛像前,凝視著微微而笑的佛,不禁想質問,你究竟懂什麼?那些讀去有理,卻完全做不到的偈語嗎?

“怎麼今日突然拜起佛瞭?往日可從不燒香拜佛的。”胤禛在身後問。我頭未回,垂目看著地面。胤禛上前添瞭三炷香:“聽太監說你在這裡已經跪瞭兩個多時辰,晚膳也沒用。你膝蓋可經不起這樣,快起來。”

他靜靜等瞭會兒,看我依舊低頭跪著,沒有任何反應,一面伸手拖我,一面道:“心誠不在這些事情上,起來吧!”我甩脫他的手,跪著未動。

他靜立瞭會兒問:“你都知道瞭?誰告訴你此事的?”過瞭會兒,他又道:“養心殿知道此事的人絕沒有敢在你跟前傳話的,想來隻有十三弟拗不過你,告訴你瞭。”

我凝視著佛像問:“胤禛,我沒有讀過佛經,所知不過是隨耳聽來的,可佛不總是教人放下嗎?貪嗔恨怨皆為苦,彈指瞬間,剎那芳華,匆匆已是數十年,有什麼非要念念不忘?”

胤禛淡淡道:“若離於色因,色則不可得;若當離於色,色因不可得。”說完轉身而出。

我膝蓋宿疾已犯,針紮般地疼痛。九月深夜頗為清冷,想著八爺現在的年紀和寒氣逼人的石地,心下也是刺痛,他身體一向單薄,怎麼禁受得住呢?

青銅燭臺上燃燒著的粗根紅燭照得室內通亮,燭油沿著青銅架滑落,未及多遠就又凝固住,層層疊疊,鮮紅一片,姿態猙獰,讓這蠟燭的眼淚看著頗為觸目驚心。

簾子猛地掀起,胤禛進來,壓著怒氣,冷聲問:“你打算跪一整夜嗎?你這是陪他受難嗎?”我心裡滿是苦澀,如果不讓我宣泄出來,我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樣。

胤禛道:“朕命你起來!”

我扭頭看向他,胤禛隻穿著單衣,外面裹著披風,隨意套著鞋,顯是剛從床上過來。我問:“你是用皇上的身份下旨嗎?”

他道:“是,朕命你起來。”

我向他磕瞭頭道:“奴婢遵旨。”

起身時,膝蓋酸麻疼痛,難以站立,身子一晃就要摔倒,他忙攙扶住我。我甩脫他,手扶著桌子靜站瞭會兒,拖著腿蹣跚而去,隻聞身後瓷器香爐落地的聲音。

我立在窗前,靜靜凝視著夜色漸淡,星辰隱去,天慢慢轉白,最終大亮。梅香在外低低叫道:“姑姑。”

我揚聲道:“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不要來打擾。”門外窸窸窣窣幾聲後,又恢復瞭寧靜。

太陽漸高,我無力地依靠在窗欞上,看著白花花一地的陽光問,我究竟該怎麼辦?我以後究竟該怎麼辦?

門被大力推瞭幾下,卻因裡面拴著,沒有打開。胤禛道:“開門!”

我上前打開門,又一瘸一拐地蹭回窗邊站著。胤禛盯著我冷聲道:“不讓你跪,你就站,你還要不要自個兒的腿瞭?”我頭抵在窗欞上沒有答話。

他靜瞭會兒,淡淡道:“朕已讓他回府去瞭。”說完,快步而去。我似喜似悲,佝著身子緩緩走到桌邊,扶著桌沿坐下,膝蓋一陣尖銳的疼痛,不禁低低呻吟瞭幾聲。

自從八爺罰跪後,胤禛就不再召我晚膳,不再搭理我。我心中畏懼著將來的結局,也隻願一人靜靜待著,因為膝蓋疼痛,行動不便,常常在屋中枯坐整日。

十月份西陲再起戰火,青海羅卜藏丹津叛亂,本已在十四爺手中穩定的青海,局勢霎時大亂。胤禛命年羹堯任撫遠大將軍,駐西寧坐鎮指揮平叛。國庫本就不富裕,此時既要為西北戰事提供糧草,又要面對各地災荒,養心殿內常常眾臣雲集,語聲不絕。

胤禛自登基以來,一直很少翻後宮諸妃的牌子,一般也就偶爾召一次年妃,可十月份居然連翻瞭三天年妃的牌子。對年羹堯,更是厚待,在年羹堯管轄的區域內,大小文武官員一律聽從年羹堯的意見來任用,甚至其他地域官員的任用胤禛也頻頻征求年羹堯的意見。對年羹堯及其傢人關懷備至,從年羹堯的手腕、臂膀有疾到妻子得病,胤禛都再三垂詢,賜贈藥品。對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的在京情況、身體狀況,胤禛也時常以手諭告知。外有大將軍,內有寵妃,年氏一族在朝堂內權勢鼎盛,就連十三爺都受到冷落,盡量回避和“年黨”的任何大小沖突。

與之相反的是我,阿瑪和弟弟們被從頗有根基的西北調到人生地不熟的西南,從武職轉為文職,領瞭份閑差混日。

胤禛翻年妃牌子的第一日,我就搬去和玉檀同住,看胤禛沒有任何反應,索性就在以前住過的屋中安頓下來。玉檀幫我把屋子收拾好後,我看到的一瞬間眼淚立即湧出,物是人非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玉檀忙道:“姐姐,都是我不好。我本想著盡量按照姐姐以前的佈置讓姐姐住得舒適,卻不料招姐姐傷心,我這就重新佈置。”

我搖頭道:“不,我很喜歡。”

玉檀陪我靜靜坐著,半晌後道:“我真希望永遠都這樣安安靜靜地生活,等到很老的時候,我們在桂花樹下曬太陽。”

在小院中住瞭十多日,玉檀幾次提起話頭想說皇上,都被我岔開,玉檀看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情,遂乖巧地再不提起。

玉檀要輪班當值,承歡有功課要做,很多時候我經常一人獨自待著。這幾日天氣幹燥,太陽也還好,膝蓋疼痛漸漸緩瞭下來。靜極思動,常常獨自散步,累瞭就找處地方坐著曬太陽。

“像隻懶貓一樣,真是愜意。”不知何時站在身側的十三爺笑道。

我睜眼看著他微微而笑。十三爺一撩長袍坐到我旁邊,展瞭展腰道:“偷得浮生半日閑。”我笑著又閉上瞭眼睛。

半晌後,聞得十三爺一聲嘆息。看他臉色有些鬱鬱,我打趣道:“難不成十三爺為失寵而擔心?”

十三爺皺眉道:“你也聽那些鬼話?”

我笑說:“我倒是不想聽,可說的人太多瞭,直往耳朵裡鉆,不聽也得聽。”如今這宮裡宮外,誰不談論最炙手可熱的年氏一族呢?

十三爺無奈一笑,沒有吭聲。我問:“你真和年羹堯不和嗎?”

十三爺瞟瞭眼四周,淡淡道:“是他與我不和。他一直跟隨皇兄,今日所享恩寵都是自己辛苦掙來的,我卻是閑待十年,出來後一切垂手而得,他不服氣也正常。”

我嘻嘻笑看著他,十三爺笑罵道:“你對自個兒傢的事情倒好似一點兒不上心呀?”

我斂瞭笑意道:“阿瑪和弟弟這樣挺好,阿瑪年紀已大,清清閑閑養老有什麼不好?遠離京城,手中無權,不做事也就不會做錯事,即使有人想尋嫌隙也難,年大將軍喜歡占盡上風就讓他去占吧!”

十三爺嘴角噙著絲淺笑道:“若曦,你總是不會讓我失望,難得你一眼就明白皇兄的苦心。”搖頭嘆瞭口氣,又道:“月滿則虧,盛極則衰。若高到不能再高,就隻能往下走瞭。”

我滿臉贊佩地看著十三爺。我是知道結局,所以清醒,可他居然這麼早就預料到瞭年羹堯的將來。怡親王能一直深受雍正倚重,固然有從小的兄弟情分,但和他一直清醒理智、敏銳謹慎的政治頭腦也分不開。

十三爺掩臉笑說:“別用這種目光看我,皇兄看到會嫉妒的。”我嘴角的笑立即變得有些苦澀。十三爺嘆道:“你們這場氣要鬥到什麼時候?”

我道:“我沒有氣,我隻是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也許我本就適合一個人靜靜待著,最好他能把我趕出宮去。”

十三爺嘆道:“若曦,你怎麼如此倔犟?我一再勸你,你卻一意孤行。”

我問:“你是來說情的嗎?讓我去求他原諒?”

十三爺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你沒有做錯,皇兄也沒有做錯,你們各有各的立場,我隻是……唉!我不知道!”他長嘆口氣,收瞭聲。

默瞭半晌後,他道:“皇兄從不提起你,也沒有任何人敢提起你,可這麼多日,眉頭卻從沒舒展過,一絲笑意也無。以前朝事再忙再累,下朝向養心殿行去時,他總是心情分外地放松,如今面色卻無一點兒暖意。禦前服侍的人都提心吊膽,以為是為瞭西北戰事,卻不知那不過隻是一半因由。”

我和十三爺都靜靜坐著,他眼光投向遠方,仿佛看著某個想象中的江南水鄉,喃喃道:“我們中間隔著人命鮮血的無可奈何,你們之間為什麼就不能好好相守呢?世事已夠淒苦,為何讓自己僅有的感情也如此痛苦?”他側頭看向我道:“若曦,放手一些,讓自己幸福吧!”

我起身緩緩站起,十三爺看我彎身揉瞭下膝蓋,忙立起問:“又疼瞭嗎?”

我搖搖頭道:“沒什麼。”

他臉上閃過幾絲黯然道:“承歡以後若不孝順你,我一定饒不瞭她。”我笑道:“放心,晚上玉檀幫我敷腿時,承歡總是在一旁相陪,與我說笑,替我解悶,真正是‘承歡膝下’。”

十三爺放慢步子,陪我緩行而回。臨別時,他看著我欲言又止,終是輕嘆口氣轉身離去。

剛用過晚膳不久,高無庸匆匆而來,行禮道:“萬歲爺命我接姑姑回去。”

我手捧茶未動,道:“我住在這裡挺好的。”

高無庸跪下求道:“姑姑就權當是可憐奴才,隨奴才回去吧!”說著就不停地磕頭。

我忙從椅上起來,側身讓開道:“你快起來,我可受不起。”他仍然在不停地磕頭,我無奈下,隻得道:“我隨你走一趟。”

他一面起身,一面喜道:“知道姑姑憐惜我們這些奴才。”

我率先出門,高無庸趕忙快跑幾步,撿起地上的燈籠,在前引路,到瞭我屋門口,低聲道:“萬歲爺在裡面。”說著側身讓到一旁立著。

我靜靜站瞭會兒,推門而入。胤禛身著便袍,側倚在榻上翻書,聽到門響,立即擱下書凝視著我。我們彼此對視瞭半晌,我隻覺眼眶發酸,忙撇過頭。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攬我,我打開他的手,走到榻旁坐下。

胤禛走回榻旁挨著我坐下:“還說沒有生氣?”

我側頭盯著山水屏風道:“十三爺又把我賣瞭。”

胤禛低聲笑道:“他夾在我們中間也很難做,我不也被他賣瞭?”說著摟著我,頭搭在我肩上,在耳邊輕聲說:“就算有氣,這麼多日也該消瞭吧?”

我掙瞭幾下,未甩脫,想著十三爺的感嘆“為何你們不能相守”,幾絲怨氣散去,隻餘滿腹傷悲。胤禛看我任由他抱著,不言不動,問:“還生氣嗎?”

我道:“是我生氣還是你生氣?可是你先不和我說話的,見著瞭和沒見著一樣。”

胤禛沉默瞭會兒道:“事情已過去,就不提瞭。”我默默無語,身子卻緩緩靠到瞭他懷裡。他一笑俯頭來吻我,我下意識地側臉避開。他微一愣,直起身子,輕撫著我臉頰道:“心裡還是不痛快。”我從他懷裡坐起,隨手拿瞭軟枕,側身躺下合目而睡。

胤禛替我脫瞭鞋子,又拿瞭薄毯蓋上,一面道:“現在天氣涼,就這麼和衣而臥,仔細著涼瞭。你的萬千心思好歹多花些在自己身子上,也不用我這麼傷神。”說完,吹熄燈,推瞭推我,讓我挪些枕頭給他,他也躺瞭下來。

兩人靜靜躺瞭會兒,他伸手摟著我,摸索著去解盤扣,一面道:“你就不想我嗎?我可是一直想著你。”

我推開他的手道:“想要就去找……”心下難受,挪瞭挪身子,遠遠避開他,也不要枕頭,靜靜趴著。黑暗中,平日的強顏歡笑全部摘下,眼淚一顆顆滑落。

胤禛強把我抱回枕頭上,摸索著替我擦拭著眼淚。我伸手抱著他,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他由著我哭瞭半晌方哄道:“好瞭,再哭就要傷身子瞭。”我依舊眼淚不停地落,他嘆道:“好若兒,好曦兒,聽話,不哭瞭。”

他看我仍隻是落淚,無奈地道:“我第一次哄人,卻好似越哄越傷心。這樣吧,你若不哭瞭,我就做你求瞭很多次我卻一直沒有答應的事情。”

我嗚咽道:“誰稀罕?”

他靜瞭會兒,清瞭清嗓子,低聲唱起曲子:

……

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汨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

我不知不覺中,收瞭眼淚,頭貼在他下巴上,仔細聽著。

他忽地收聲停住,我問:“怎麼不唱瞭?”

他道:“我唱得好聽嗎?”我抿嘴笑而不語,他搡瞭下我道:“快說實話。”

我撐著頭,半支著身子,看著他道:“你以後如果憎惡哪個大臣,一時又找不到方法整治他,就把他叫來聽你唱歌。”

他愣瞭一下,輕擰瞭我一把,哈哈笑道:“一點兒面子都不給我留。我看你聽得專註,還以為多年未唱,比以前唱得好瞭。既不好,你怎麼不捂耳朵,反倒聽得入神呢?”

我緩緩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唯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想著他最近剛頒旨廢除賤籍。賤籍就是不屬士、農、工、商的“賤民”,世代相傳,不得改變。他們不能讀書科舉,也不能做官。主要有浙江惰民、陜西樂戶、北京樂戶、廣東疍戶等。在紹興的惰民,相傳是宋、元罪人後代。他們男的捕蛙、賣湯;女的做媒婆、賣珠,兼帶賣淫,人皆賤之。陜西樂戶是明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權後,將堅決擁護建文帝的官員的妻女,罰入教坊司,充當官妓,陪酒賣淫,受盡凌辱。安徽的伴當、世仆,其地位比樂戶、惰民更為悲慘。如果村裡有兩姓,此姓全都是彼姓的伴當、世仆,有如奴隸,稍有不合,人人都可捶楚。廣東沿海、沿江一代,有疍戶以船為傢,捕魚為業,生活漂泊不定,不得上岸居住。這些人子子孫孫的悲慘命運在胤禛手裡得以終結,他下旨除賤籍,開豁為民,將這些曾經的“賤民”編入正戶。沿襲幾百年的惡劣傳統在他手裡畫上瞭句號。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隻從皇帝的角度講,胤禛絕對是一個關心民間疾苦、實心為百姓做事的好皇帝。

黑暗中,隻看到他眼睛定定凝視著我,半晌後他道:“你不是最不耐煩讀這些‘兮、乎、之’的嗎?怎麼竟把拗口難懂的《離騷》背下來瞭?”

我凝視著他,柔聲說:“你那麼喜歡木蘭,送的簪子、墜子都琢磨成木蘭,我總會納悶你為何如此喜歡呀。”

他問:“什麼時候背下的?”

我咬唇笑道:“不告訴你,告訴你,你就該得意瞭。”

他拿起我的手輕吻瞭下,握住道:“我就知道你會懂的。”

兩人默默相視,我心中柔情湧動,緩緩低頭極其溫柔地吻在瞭他唇上。唇齒相交,纏綿不分。他喜悅地低嘆一聲,欲翻身壓我,我身子貼上去,按住他,輕咬著他耳垂道:“這次我來。”說著,輕輕替他解開衣衫,順著脖子一路輕吻下去,手緩緩探入他下身,他身子一緊,喃喃道:“若曦,有你是我之幸,上天待我甚厚。”

……

第二日清晨醒來時,天已透亮,伸手一摸,榻旁已空。一向淺眠的我,昨夜睡得如此香甜,竟未察覺他何時起身的。

翻瞭個身子,忽覺鼻端有淡淡幽香,睜開眼睛,看見枕畔放著一張木蘭箋紙,上面隻寫著:“我去上朝瞭。”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勝過千萬句甜言蜜語。我隻覺得心又軟又暖,似乎就要化掉,立即起身洗漱,吃早飯。

我進去時,玉檀和另一名宮女正在選茶葉,我笑道:“皇上今兒的茶點,我來弄吧!”

玉檀看著身旁的女官,女官立即讓到一邊,笑道:“好的。”

玉檀想幫忙,我道:“我想自個兒親手做。”

我花瞭一個多時辰,把醃制過的菊花落英合著炒熟酥糖做瞭一碟菊花細酥,又取出密封瞭大半年的木蘭墜露烹瞭茶。

端著茶點進去時,胤禛和十三爺正在看地圖,十三爺看是我,睨瞭眼仍俯頭凝視著地圖的胤禛,向我暖暖一笑。我瞪瞭他一眼,把托盤輕輕擱在桌上。

胤禛一面和十三爺說話,一面隨手端起茶,飲瞭一口。看到我,嘴角溢出絲笑,凝視著我。昨夜之事忽地映入腦海,我臉微燙,避開他的視線,把十三爺的茶擱在十三爺面前。

胤禛擱下茶,一面揉著右肩膀,一面道:“說來說去還是銀子,別的事情都可以先擱一下,糧草絕對不能耽擱。”十三爺點頭說是。

十三爺喝瞭一口茶,神色立動,深看瞭我一眼,又吃瞭一口糕點,胤禛卻仍沒什麼反應,依舊仔細看著地圖。十三爺笑對胤禛說:“今兒要好好謝一聲皇兄,沾瞭皇兄的光,才能飲露餐芳。”

胤禛愣瞭一下,立即明白過來,忙拿瞭一塊糕點吃。木蘭之墜露的確不容易嘗出來,可秋菊之落英卻容易分辨。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眼中有瞭歉意,我笑搖搖頭,他一心都在朝事上,本就沒指望他能立即留意到,我隻是想為他做而已。

他默默地用瞭一塊菊花細酥,喝瞭小半盞茶,雖一直沒說話,可臉容卻異常溫和。

等用完茶點,他又要開始談正事。我正欲轉身出去,聽到十三爺道:“臣弟看皇兄今日早朝時就一直在揉肩膀,可是不適?”

我立即停瞭腳步,回身看著胤禛,他不在意地道:“沒什麼。”

十三爺道:“還是命太醫看一下吧!”

胤禛瞟瞭我一眼道:“不用。”

十三爺看向我,我說道:“還是看一下吧,回頭還有很多奏折要批,早點兒醫治才不誤事。”說著未等他同意,便快步而出,吩咐外面立著的高無庸去傳太醫。

胤禛叫瞭聲“若曦”,未及阻止,嘴角帶著幾絲嘲笑搖瞭搖頭。我一時不明白他何來嘲弄之意,有些納悶地看著他。他卻已拋開此事,側頭和十三爺細細說著派何人押運糧草,一路可能的天氣狀況。

因為想聽太醫如何說,我仍舊立在門旁未動。不大會兒工夫,太醫匆匆而來。胤禛好笑地瞟瞭我一眼,吩咐道:“既然來瞭,就傳吧。”

太醫細細看瞭一會兒,躬身回道:“無大礙,貼一張膏藥,緩一緩就好。估摸是皇上夜間睡覺時,姿勢不妥,肩膀長時間壓著未動。”站在一旁留神聆聽的我霎時臉滾燙,昨夜一夜都是枕著他的胳膊睡的。胤禛嘴角噙笑地看著我,淡聲吩咐太醫退下。十三爺看到我的臉色,恍然大悟,神色立即有些尷尬,又帶著一絲笑,忙端起茶,正襟端坐,低頭品茶。

我扭身低頭快步而出。“小心!”胤禛的聲音剛傳入耳朵,我身子已經撞在供著花瓶的木架上,架子晃瞭幾下,花瓶落地而碎。瓶中的水帶著花大半傾瀉在我身上。

胤禛看我神色懊惱,衣服半濕,上面還粘著片片花瓣,撐頭大笑起來。十三爺忍瞭會兒,沒忍住也笑起來。我又羞又惱地看瞭他們一眼,匆匆向外奔去,卻又和因聽到花瓶落地碎裂聲音正走到門外觀望的高無庸撞在一起。高無庸大驚,忙跪下磕頭,我未加理會,快步而去。身後更是一陣哄笑之聲。

我走著走著,自己卻也禁不住笑起來。他說喜歡聽我笑,我又何嘗不是喜歡聽他笑呢?

《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