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九章 離別苦,相思念

“小姐,東西都整理好瞭,您還要再查查嗎?”

我搖瞭下頭,我真欲帶走的東西都在身旁的小包中,別的不過是身外之物,有或沒有無差別。

巧慧道:“那我就吩咐太監們把東西都搬上車瞭。”

我點點頭。兩個太監進來搬東西,發現隻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箱子,都是一愣,年長的一個賠笑問:“福晉就這麼些東西要拿走嗎?”

巧慧道:“就這些瞭。”兩人遂搬起東西向外行去,一面對外面候著的太監道:“都散瞭吧,就這些東西。”

承歡指瞭指周圍的東西道:“這些全都給我瞭嗎?”

我笑說:“你若願意要,就留下。若不願意,怎麼方便怎麼處理。”

十三爺進來,默默打量瞭一圈屋子,眼光又落回我身上。我起身道:“可以走瞭。”他微一頷首,向外走去。

周圍太監打著燈籠,我牽著承歡,巧慧抱著包裹,跟在十三爺身後默默而行。行到馬車旁,承歡幾個快步就要跳上馬車,十三爺攔著她道:“阿瑪和姑姑還有話說,你先和巧慧坐一輛馬車,回頭再讓你過來。”承歡扭著身子看瞭我一眼,估摸我不會幫她,遂一點頭,快步跑向另一輛馬車。

我回身凝視著還在黑夜中的紫禁城,整整十九年,我在古代的生命一直被它占據著。本以為離開的那天,我應該是快樂的,可現在才知道,竟然無一絲快樂。目光投向養心殿,心緊緊揪著,一波一波的疼痛,胤禛他……

猛一扭頭上瞭馬車。

十三爺吩咐道:“走吧。”

車輪滾滾,我離他越來越遠瞭。按捺半晌終究沒有忍住,掀起簾子向外望去,內心求道:胤禛,讓我再見你一面,就一面。隻有冰冷的紅宮墻,琉璃瓦,漢白玉欄,還有沉寂的黑夜。

紫禁城逐漸隱入夜色中,我猶身子探在外面,扣著車窗的手指漸漸發白,胤禛……

十三爺輕拽瞭一把我道:“外面風大,吹久瞭不好。”我再深深盯瞭一眼那已看不清楚的紫禁城,絕望地縮回瞭身子,十三爺默默瞅瞭我半晌,嘆道:“你忘不瞭皇兄的!”我凝視著他未說話。

十三爺出瞭會子神道:“我以為你們能相守到老,而不是如我和綠蕪一樣相忘於江湖。”

我道:“我們之間也有太多的鮮血人命,如果不離開,也許還會不停地有,我沒有辦法面對。”

十三爺側身取瞭一壺酒兩個小杯子,向我晃瞭晃,我問:“怎麼不備多點兒?不是最不耐煩拿著小杯子唧唧歪歪嗎?”

十三爺笑道:“年紀不饒人,如今還是淺酌慢飲的好。你以後喝酒也控制著點兒,一兩杯活血,多瞭你身子可受不住。”

我點點頭,接過酒杯與他輕碰一下,一仰脖子,一幹而盡。十三爺笑罵道:“才說完,就又這麼喝。”我把玩著酒盅未語,心中很想大醉一場,卻隻能強忍住。

十三爺一點點飲著杯中酒,我道:“你自個兒留心身子。”他輕“嗯”瞭一聲。

從貝勒府中第一次相見到如今分別在即,間中已是悠悠二十年時光,一幕幕迅速從腦中閃過,千言萬語,到嘴邊卻無話可說,最後隻慢慢說瞭句:“被你強帶出十爺府是我這輩子最值得慶幸的事。”

他溫柔地看著我道:“也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事。”

馬車忽地停瞭下來,侍衛叫道:“王爺。”

十三爺詫異地掀起簾子,探身出去,一面問道:“怎麼……”聲音噎在口中,隻是定定看著外面。我納悶地挑起窗簾,霎時呆住。一身竹青長袍的八爺牽馬立在路側,靜靜看著我。晨曦的微光,給飛揚舞動的衣袂鍍上瞭一層淡淡金光。

直到十三爺跳下馬車,請安道:“八哥怎麼在這裡?”我方反應過來。

允禩水波不興地道:“我來給若曦送行。”

十三爺淡淡道:“不敢勞八哥大駕,我們還要趕時間,八哥請回。”

我下瞭馬車,對十三爺微笑瞭下,徑直向八爺走去,背後十三爺輕嘆口氣,吩咐眾人避開。

兩人默默相視瞭一會兒,我向他襝衽一禮道:“多謝。”

他一直面無表情的容顏上忽地綻出一絲笑:“我有自個兒的私心。”

我道:“若不是為瞭成全我想離開的心思,你永遠不會這麼做的。”

他道:“遵化溫泉極好,對你的腿疾有益,風光也很是秀麗,十四弟肯定會對你至好,隻望你善待自己。既然決定離開,就該斬斷一切。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我靜默瞭一瞬,點瞭點頭:“你有什麼話要我帶給十四爺嗎?”

他淡淡笑道:“此生已盡,沒什麼好說的。”

我道:“你照顧好自己。”

他微瞇著眼睛看向太陽升起的地方,面容清淡:“我的心思你大概都已明白,既然明白,就能理解,那也無謂傷感。”

我的眼睛中有淚意。他凝視著我,伸手輕拍瞭下我頭,道:“去吧!”

我直直盯著他,一動不動,心中明白這是我們此生最後一面瞭。當年那個身穿月白長袍、面若冠玉的男子從屋外翩翩而進時,我怎麼都沒想到我們以後的故事。前塵往事在心頭翻滾,強忍著淚向他行瞭個禮,轉身而去,走瞭幾步,又猛然回身快跑到他身前,抱住他,眼淚終究滾滾而落。

他僵瞭一下,緩緩伸手環著我,默默擁瞭會兒我,輕拍著我背道:“把紫禁城忘瞭,把過去忘瞭,把我們都忘瞭!”說完推起我,抽下我身上的絹子替我擦眼淚,一面笑說:“做新娘子就要有做新娘子的樣子,怎麼哭哭啼啼的?趕緊過去吧,十三弟快要忍不住瞭,他如今是隻笑面虎,真激怒瞭他頗為麻煩。”

我點點頭,兩人默默凝視著彼此,十三爺在身後叫道:“若曦。”我向允禩一笑,他向我微一頷首,我轉身快跑著而回,匆匆上瞭馬車,嚷道:“走吧。”

蜷縮著身子抱頭靜坐瞭半晌,突然身子一抖驚覺過來,趕忙挑起窗簾,探出身子向後看去,一人一馬立在空茫茫的路旁,身影已經模糊,隻有巨大的悲涼孤寂隔著這麼遠,依舊壓得人心口痛。

他送走的是我,也送別的是曾經的自己。他用淡然疲憊的目光,將曾經因他沸沸揚揚,以後無他依舊沸沸揚揚的塵世關在瞭門外。世人再如何評論,他已完全不關心。

終於消失隱沒,我仍舊呆望瞭半晌方才慢慢縮回身子。十三爺的臉色很是不好看,瞪瞭我一眼道:“你怎麼跟個泥人一樣,一點兒氣都沒有呢?我一直提防著九哥,可千算萬想都未料到他居然自個兒跑到皇兄面前去,仔仔細細把你和他好過的事情告訴瞭皇兄,卻隻字不提你和他分開的事情,他再恨皇兄,可也該顧念你幾分。”

我默瞭會兒道:“他如此做,隻不過逼皇上放手,好讓我出宮,傷皇上是附帶效果,他並不是為瞭傷皇上而特意如此。”

十三爺表情一怔,輕嘆道:“看來我還是未看錯八哥。”

馬車緩緩而停,車外侍衛低聲道:“王爺,該回去瞭。”十三爺未動,我強笑道:“千裡送君,終有一別。”

十三爺苦笑著搖頭:“往日笑人傢女兒態,如今才知道送別苦。”說著跳下馬車,伸手扶我下瞭車。

承歡早已候在車旁,見我下車,撲過來,緊緊抱住我。十三爺吩咐道:“承歡,給姑姑磕三個頭。”承歡忙跪下,向我行瞭大禮。

我蹲下,擁她入懷,緊緊抱瞭一會兒,道:“記住姑姑往日囑咐你的話,孝順阿瑪和皇伯伯,聽皇後和熹貴妃的話,與四阿哥好好相處。”承歡點點頭,我又在她耳邊低聲道:“不要忘瞭每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給那位姑姑祭奠磕頭,但除瞭皇伯伯誰都不能讓知道。”承歡眼中淚花盈盈,隻知道咬唇點頭。

我放開她笑對十三爺道:“回吧!”

十三爺隻是點頭,人卻半晌未動。我心裡酸酸澀澀,伸手大力擁抱著他道:“就此別過,各自珍重。”

他也用力摟瞭下我道:“明年芳草綠,故人不同看。”

我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十三爺長嘆道:“走吧!”我笑向他點點頭,又抱瞭下承歡,轉身上瞭馬車,車簾剛落下,眼淚也串串滴落。巧慧一聲未吭,隻是遞瞭手絹過來。馬車緩緩啟動,隻聞承歡哭喊道:“姑姑,回來看承歡!姑姑,回來看承歡……”

我再難抑制,頭埋在巧慧懷裡嗚嗚咽咽地放肆哭起來。

馬車行瞭大半天,下午時分才到遵化。快到十四爺的府邸時,巧慧不知從哪裡翻出來一個大紅蓋頭給我。我笑道:“這是做什麼?”

巧慧嗔道:“做什麼?除瞭做新娘子還能做什麼?”

我還給她道:“我們也算是被轟出紫禁城的,如今不過求一席安身之地,就你我兩人共外頭幾個護送的侍衛,十四爺又在半幽禁中,何必多此一舉?”

巧慧怒道:“這可是小姐的大日子,怎麼能連蓋頭都沒有?”

我笑吟吟地看著她,對她遞來的蓋頭視若未見。馬車未停,已聽見鼓樂之聲,我愣瞭下,從簾子縫裡瞅出去,府門口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我苦笑瞭兩聲,收回瞭目光。巧慧卻是一臉滿意,笑道:“不枉小姐和十四爺從小要好。”

我重嘆口氣,從巧慧手裡一把拿過蓋頭,蓋在瞭頭上。巧慧剛幫我理好,已經有人掀簾子扶我下車。

我緊盯著自己的腳尖,任由他人擺佈,不過奇怪的是未行任何禮,就被人直接送入瞭房子。隻有巧慧一人時,我一把拽落蓋頭,四處打量起來。巧慧急道:“這是要等十四爺來挑起的。”

我橫瞭她一眼,示意她噤聲,問道:“你不覺得奇怪嗎?府內好似喜氣洋洋,卻不像是行嫁娶之禮。”

巧慧努嘴道:“我也納悶呢,怎麼不是十四爺引小姐進來呢?而且至今未見十四爺的影子,虧我還剛贊過十四爺呢!”

說曹操,曹操到。門外十四爺笑道:“你贊過我什麼?”

巧慧急得要給我蓋蓋頭,被我打開,十四爺已推門而進,巧慧忙向他請安。他瞟過巧慧手中的紅蓋頭,帶笑凝視著我。

我向他行瞭一禮,他問:“累嗎?”我搖搖頭。十四爺扶我坐下,笑看著巧慧問:“還沒回答我,你贊我什麼瞭?”

我盯著巧慧示意她閉嘴,巧慧努瞭努嘴,不看我隻盯著地面道:“奴婢起先看到府門口一派喜氣,還說不枉小姐和爺打小要好。可如今……”巧慧悻悻瞅瞭圈屋子道:“如今連個喜字都沒有。”

我瞪瞭巧慧兩眼,對十四爺抱怨道:“這就是身邊有一個從小一塊兒長大、年紀又比你大的丫頭的壞處。”

十四爺斜斜撐著腦袋笑起來:“還不是你教的,聽十哥說,你未到貝勒府時,巧慧可乖著呢。結果後來跟著你這張刁嘴,連十哥也敢給軟釘子碰瞭。”

巧慧低頭靜站不語,十四爺微笑著道:“皇上下旨,不準行大婚之禮。府內一切佈置不許沾喜字。”巧慧抬頭驚詫地看瞭我一眼,又迅速低頭。我心內滋味古怪,淡笑問:“那怎麼四處張燈結彩,鼓樂聲喧的?”

他笑說:“不想你看著太冷清,就借著給你補辦生辰的名義佈置瞭下。”

我搖頭笑說:“我倒不在意這個,你何必非要和他對著幹呢?不準就不準瞭,幹嗎又鬧出這許多事情來,讓人傳回去,又是一樁事情。”

十四爺淺笑未語,過瞭會兒問:“要出去見見眾人嗎?”

我搖頭道:“我想洗漱一下,先歇瞭。”

十四爺道:“那也好。”說著起身向外行去。我送他到門口,他道:“知道你愛清靜,這裡緊挨著書房,平日少有人來。除瞭幾個專職灑掃照顧花木的粗使丫頭外,隻放瞭個大丫頭沉香來給巧慧做伴。若有什麼想要的,我卻一時未想到,就直接來找我,或者吩咐沉香,讓她去找管傢要。”我笑點點頭。十四爺又站瞭會兒,方踱步而去。

一個十八九歲,鵝蛋臉、大眼睛的姑娘領著兩個仆婦擔著水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小丫頭,手裡捧著一應雜物。領頭的姑娘未語先笑,向我請安道:“福晉吉祥。”

還是未適應這個稱呼,我愣瞭一下,方道:“沉香嗎?起來吧!”

沉香點頭笑應是,又向巧慧行瞭個禮:“這位是巧慧姑姑吧?奴婢沉香,以後服侍主子不周到的地方,還要姑姑多提點。”

巧慧側身避開她的禮,讓她起身,一面幫我卸裝,一面笑道:“十四爺從哪兒尋的這麼精靈的丫頭?笑容甜得好像要滲出蜜來。”

沉香笑道:“多謝姑姑誇獎。爺就是看奴婢喜氣,才特意讓奴婢來服侍主子的,讓主子多笑笑。”一面說著,一面拿瞭竹籮往浴桶裡撒丁香花瓣。

巧慧笑問:“這也是十四爺吩咐的?”

沉香道:“是,爺說主子喜歡用各色花瓣浸澡,奴婢特意備的。”

巧慧輕搡瞭下我道:“福晉可聽見瞭?”

我起身道:“依舊叫我小姐就好瞭。”

沉香把東西在浴桶周圍擺好,甜甜笑道:“還有不周全的地方,主子隻管吩咐,奴婢就在外面候著。”說完行瞭個禮,又帶著人退瞭出去。

巧慧嘆道:“連你這沐浴時不喜人在一旁的脾性也知道。好瞭,我也出去瞭。”說著掩門而出。

我閉目靜坐在木桶中,手輕輕捻著脖子上帶著的木蘭墜子。半晌後,方才驚覺,忙匆匆洗完。又吩咐沉香備熱水讓巧慧也去洗一下。巧慧笑叮囑瞭沉香幾句,轉身而去。

我靠坐在榻上,慢慢拆開一直命巧慧隨身拿著的包裹,兩件舊衣服,一個首飾匣子,一疊字帖,並一支紅綢裹著的羽箭。靜靜看瞭一會兒,又原樣包好,起身欲尋地方放好。沉香忙上前,替我打開櫃門放置妥當。

臨睡時巧慧打發瞭沉香先去歇息,坐在床沿問道:“小姐,你並不是真嫁給十四爺,是嗎?”

我道:“是。”

巧慧悶悶坐著不語,我握住她的手道:“對不住,我知道你巴望著我能真正嫁個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可我做不到。”

巧慧問:“皇上明白嗎?十四爺明白嗎?”

我默瞭會道:“皇上也許明白,也許不明白,看他怎麼想我瞭。十四爺應該是明白的。”

巧慧嘆道:“隻要小姐真覺得這樣快樂就好。”

我道:“多謝。”

巧慧笑說:“睡吧!”說著替我蓋好被子,放下紗帳,吹瞭燈,掩門而去。

一夜都未怎麼合眼,隻天快亮時稍微瞇瞭會兒,天剛初白就又驚醒。醒來的瞬時,一時恍惚,以為仍在紫禁城中,第一個念頭居然是,他去上朝瞭嗎?昨夜看折子看得晚嗎?幾時歇息的?上朝前可來看過我?反應過來後,全身剎那無力,我們已各自一方瞭。眼淚一顆顆滲入枕頭。

巧慧在外頭小聲喚道:“小姐。”

我忙抹瞭眼淚坐起:“已經醒瞭,進來吧!”

巧慧和沉香捧著臉盆洗漱用具進來。巧慧翻箱子尋瞭件水紅旗裝給我,一面服侍我穿衣,一面道:“今日要仔細裝扮一下,按規矩過會兒要給嫡福晉磕頭敬茶請安。”我笑應好。巧慧瞅瞭眼沉香,看她低頭正忙,俯到我耳旁道:“估計嫡福晉不會為難小姐的,昨兒晚上小姐第一天進門,十四爺卻隻來看瞭一眼小姐。”

我又笑又氣,恨恨地輕掐瞭下巧慧道:“你越發張狂瞭,在宮裡倒沒見你這麼輕飄。”

巧慧嘻嘻笑道:“宮裡能和這裡比嗎?再隨便的人進瞭宮也立即縮胳膊縮腳。”

收拾停當,命沉香領著向正廳行去。十四爺並幾位福晉都在座,全是熟人,倒也沒陌生感,隻是有一點兒尷尬,畢竟從未想到有一天和他們共處一個屋簷下。我先向十四爺和嫡福晉完顏氏行瞭跪拜禮,又雙手捧茶舉過頭頂,向完顏氏道:“若曦恭請嫡福晉用茶。”

她笑接過輕抿瞭口道:“以後是一傢人瞭,叫我姐姐就可以瞭。”指瞭指側旁的椅子道:“坐吧!”

我一躬身道:“謝嫡福晉。”她一愣,我未再理她自坐下,又和其他兩位側福晉和庶福晉彼此行禮,擾攘一番,終又各自坐定。十四爺瞟瞭我一眼,淡淡道:“傳膳吧!”

我隨便吃瞭幾口就擱瞭筷子,靜靜坐看著眾人用膳,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十四爺問道:“這就夠瞭?”我微頷瞭下首,他盯瞭我一瞬道:“那你就先回吧。”桌上眾人都很是驚詫。我向他和嫡福晉行瞭個禮後,轉身退出。

一直笑瞇瞇的沉香再無一絲笑意,低頭隨在我身後默默而行。巧慧走瞭會兒,看周圍無人,問道:“小姐,這可和你往日性子大悖呀!你壓根兒沒領嫡福晉的情也就罷瞭,可這麼沒規矩的事情怎麼都做瞭呢?哪有爺和嫡福晉還未用完膳就自個兒先退席的道理呢?我長這麼大可頭回見。”

我道:“做樣子的規矩已經行完,以後我就這德行瞭,你趁早作好心理準備。我沒打算和她們做一傢人,也不打算和她們上演什麼眾姐妹行樂圖。我自個兒過我自個兒的日子,我再無精力敷衍討好任何人。”

巧慧呆瞭半晌後嘆道:“也好,宮裡受夠瞭,如今就圖個痛快吧!”

我笑摟著巧慧道:“還是巧慧最好。”

巧慧拍瞭我下道:“你回頭謝謝十四爺吧,他這是擺明瞭態度由著你的性子瞭。”

我笑瞭下道:“嫡福晉人不錯,心裡即使不舒服,估計也就是徹底漠視我、孤立我,凡事把我摒棄在外,不過這卻正好就是我所求的,底下幾個鬧不出什麼事來,以後我們就關門過我們的日子吧!”

巧慧笑道:“如此說來,小姐今天這一手玩得倒是漂亮,一進一出間,已經把以後全搞定瞭。”

我笑向巧慧擠瞭下眼睛道:“誰還耐煩和她們打持久戰?”

十四爺府中的生活平靜淡然,對我而言卻是渴望多年,正是最想要的。我幾乎連院門都不出,常常練練字、看看書、發發呆,就是一天。

我在屋內練字,巧慧在門外嚷道:“小姐,別練瞭,又不去考狀元,寫那麼好字幹嗎?出來看沉香和我踢毽子。”

我道:“就來,你們先玩。”

看看自己的字,再看看臨摹的字帖,無奈嘆道:“難得精髓,不過是個貌似。”這些字帖都是以前央胤禛書寫的,以後絕不能再有瞭。發瞭會兒呆,搖頭一笑,將字帖仔細收好。又把自己練好的字放到一旁的大箱中,不過兩三個月的工夫已經堆瞭一小垛。

斜倚著門框看沉香把一個五彩毽子踢得花樣百出,巧慧笑說:“我們當年實在不能和她比。”我微笑不語,貝勒府的事情,久遠得好似前生。

待巧慧發現院門口立著的十四爺時,兩人忙收瞭毽子向十四爺請安。我笑問:“來瞭也不進來,大夏天的立在太陽底下不曬嗎?”

十四爺笑走到紫藤花架下坐下,我也過去坐到一旁的藤椅上。他將一封信放在桌上後,閉目輕搖著躺椅,一副愜意舒服的樣子。沉香把茶輕輕擱在藤桌上,悄悄退瞭下去。

我拿起信,敏敏給我的。人在深宮多年未通消息,冷不丁地看到她的信,心中一暖,大草原上還有一個一直牽掛我的朋友。

十四爺側頭笑問:“整日就在這院裡,不悶嗎?”

我道:“不悶。”

他輕笑幾聲道:“當年那個滿貝勒府亂晃著玩,回頭還對著湖面沒完沒瞭感嘆無聊的人哪裡去瞭?”

我笑道:“你老瞭!當一個人開始回憶過去的時候就是真老瞭。”

他笑拿起桌上的美人團扇把玩著:“我整日無所事事,隻好回憶過去。”我笑容有些澀,滿身才華卻無處施展,從馳騁西北到枯守陵墓,怎樣的人生起落?心中暗嘆一聲,不願再想,低頭仔細看信。

信中敏敏細述瞭別後諸般事情,已經有兩個兒子,信中的一切都是和美幸福的。最後叮囑我道:“姐姐,不管你曾經歷過什麼,都忘掉吧!十四爺是值得珍惜的人,也許他既不是你的月亮也不是你的星星,但除瞭月亮和星星就沒有別的風景瞭嗎?現在年紀老大,才知歲月匆匆,隻願姐姐抓住些許快樂。”

我慢慢收好信,十四爺笑問:“要回信嗎?”我點點頭,他吩咐沉香捧瞭筆墨紙硯出來。我凝神想瞭會兒,過去的事情無甚好說,提筆寫道:“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幸福就在點滴記憶中。這麼多年,從沒有這麼心境平和安樂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勿擔心我……”

十四爺又靜靜坐瞭會兒,收好信,起身而去。熾熱陽光下,卻是曬不化的寥落。我嘴角含著絲淺笑,扇著團扇,沉香靜靜撤掉瞭桌上的茶具。

院內服侍的眾人已經習慣十四爺每日都來,卻隻是坐一會兒,閑談幾句就又離去。剛開始十四爺每次來,沉香都暗自作好留宿的準備,結果卻每每落空,起先沉香還滿臉納悶,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受寵還是不受寵。說不受寵吧,十四爺日日都來,說受寵吧,卻從未留宿。日子久瞭,沉香看我和巧慧都淡然處之,也有樣學樣,不驚不怪瞭。

塵世似乎將我遺忘,我也毫不客氣地將它遺忘,每日隻是練字,坐在院子中看雲聚雲散、花開花落,時與巧慧和沉香笑談幾句。

沒有瞭外物所隔,在我心裡隻剩下胤禛和我,我和胤禛。我自私地把其他人全部忘記,隻留下他與我相關的一切。第一次沒有任何人可以打擾他和我,第一次我什麼都不顧忌地開始愛他。

我最享受的嗜好就是燃一炷香,泡一壺茶,微瞇著雙眼回憶他和我的一點一滴。一個笑容、一句譏諷、一聲嘆息都會反復品味,他在我腦中越發分明。紫藤花開時,回憶繚繞在一片青紫花叢中;融融月色下,回憶蒙著一層淡黃紗;寂靜深夜中,回憶伴著晚香玉的馥鬱香氣。

相思像野草一般瘋長,我再把它們全部傾註在筆端。待第一場雪花舞落時,裝字稿的大箱子已經一大半都堆滿。

《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