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二:宿命之劍 宿命之劍

中午時分,他發現瞭第一具屍體。

死人很少會讓獵魔人驚訝。他會用徹底的漠然忽視絕大多數死人,但這次例外。

男孩才十五歲。他仰面躺著,雙腿分得很開,僵硬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看起來像是驚恐。傑洛特清楚,這個孩子是當場死去,沒有痛苦,甚至直到死前都毫無覺察。箭穿過他的眼睛,透過眼窩,深入頭顱。箭羽用山雞翎制成,塗成鮮艷的黃色,在草叢中格外醒目。

傑洛特飛快地環顧四周。不用費什麼力氣,就發現瞭另一支完全一樣的箭,插在他身後六步遠的松樹上。他明白是怎麼回事瞭。這個孩子沒有聽從警告:箭矢破空的嗖嗖聲和射中大樹的砰砰聲把他嚇壞瞭,讓他跑向錯誤的方向。第一支箭的本意是警告他,要他及時回頭。嗖!砰!箭尖紮進樹木。“人類!別走瞭!”破空聲和撞擊聲如此宣佈,“人類!滾開!快離開佈洛克萊昂。你們已經征服瞭整個世界,人類,你們到處留下瞭腳印,你們以現代化、以時代變遷、以所謂‘進步’的名義兜售一切。但我們不需要你們,也不需要你們的‘進步’。我們不需要你們帶來的改變,不需要你們的任何東西。”嗖!砰!“滾出佈洛克萊昂!”

人類,滾出佈洛克萊昂,獵魔人心想。哪怕你剛剛十五歲,被恐懼驅使,慌不擇路,跑進森林;哪怕你七十高齡,蒼老虛弱,被人趕出屋子、奪走食物,隻好出來拾柴;哪怕你隻有六歲,被林間空地盛開的鮮花吸引。滾出佈洛克萊昂!嗖!砰!

在過去,他心想,在射殺之前,他們會警告兩次。甚至三次。

但那是過去瞭,他一邊想,一邊往前走。已經過去瞭。

進步……

森林中似乎沒有任何兇險。的確,這裡的植物狂野而又茂盛,但森林深處毫無反常之處:從高大樹木的枝葉間滲下的每一道陽光,都會立刻被年輕的樺樹、赤楊、角樹、樹莓、杜松和蕨類植物吸收,在它們的枝葉之下,則是枯枝和腐朽的樹幹,還有最為古老的樹木瀕死的殘軀。

那些生物盤踞之處,通常會有種壓抑而不祥的寂靜,但這裡沒有。恰恰相反,佈洛克萊昂生機盎然。昆蟲嗡嗡振翅,蜥蜴在腳下沙沙爬行,甲蟲閃著彩虹般的光澤,上千隻蜘蛛爬過露珠晶瑩的蛛網,啄木鳥用力啄著樹幹,松雞唧唧喳喳叫個不停。

佈洛克萊昂生機盎然。

但獵魔人沒有放松警惕。他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沒忘記男孩被刺穿的眼睛。在苔蘚和松針之間,他時而發現爬滿食肉螞蟻的森森白骨。

他繼續走——謹慎而迅速。足跡還很新。他覺得自己能追上那些人,攔住他們,再把他們送回去。他覺得,盡管發生瞭這種事,但還不算太遲。

他想錯瞭。

他找到瞭第二具屍體。如果不是屍體手中的劍反射陽光,獵魔人恐怕根本發現不瞭。那是個成年男子,深灰色的簡樸衣物表明他卑微的出身。兩支箭刺進他的胸口,除瞭箭桿周圍的血跡,衣服嶄新而幹凈:這說明他不是普通的仆人。

傑洛特四下打量,看到第三具屍體穿著皮夾克和綠色束腰外衣。屍體四周的地面踩得稀爛,苔蘚和針葉陷進泥土。毫無疑問,這人死前掙紮瞭很久。

他聽到一聲呻吟。

他迅速撥開幾根杜松枝,發現瞭隱藏的深邃地洞。洞裡有個體格健壯的男人,躺在暴露的松樹根上。他的頭發和胡須都是黑色,與死人般蒼白的臉色截然相反。男人的鹿皮緊身短上衣早被鮮血染紅。

獵魔人跳進洞中。受傷的男人睜開雙眼。

“傑洛特……”他呻吟道,“哦諸神啊……我一定在做夢……”

“菲斯奈特?”獵魔人驚訝地問,“你怎麼在這兒?”

“我……呃……”

“別動。”傑洛特跪在他身旁,“傷到哪兒瞭?我沒看到箭……”

“那支箭刺穿瞭我。我折斷箭頭,把它拔瞭出來……聽我說,傑洛特……”

“別說話。”傑洛特吩咐道,“你流瞭很多血。肺被刺穿。見鬼,我必須帶你離開!你來佈洛克萊昂幹嗎?這兒是樹精的領地,是她們的聖所,沒人可以活著離開。你不知道嗎?”

“回頭……”菲斯奈特呻吟著吐出一口血,“回頭我再解釋……現在,帶我離開這兒……呃!該死的!輕點兒……呃……”

“我搬不動你。”傑洛特站起身,四下打量,“你太重瞭……”

“那就別管我瞭,”受傷的男人喃喃道,“別管我瞭……但你要救她……看在所有神靈的分上,救救她……”

“救誰?”

“公主……呃……找到她,傑洛特……”

“見鬼,安靜點兒!我去找點東西,把你弄出去。”

菲斯奈特大聲咳嗽,又吐出一口血。黏稠的鮮血順著他的胡須滑落。獵魔人咒罵一聲,跳出地洞,查看四周。他需要兩棵小樹,於是去瞭空地邊緣,他先前在那兒見到過一棵赤楊。

嗖!砰!

傑洛特愣住瞭。一支鷹羽箭射進樹幹,與他頭部等高。他朝箭桿所指的方向望去,因為它就是從那兒射過來的。大約五十步外還有個地洞,是樹樁拔出後形成的:糾纏的根須暴露在外,上面連著大量沙土。更遠處是大片的黑刺李,黑暗被樺樹光澤的樹幹分割成條狀。不出所料,他沒看到任何人。

他緩緩地舉起雙手。

“Ceádmil!Va an艾思娜meáth e杜恩·卡納爾!Esseá格溫佈雷德!”

他聽到模糊的弓弦摩擦聲,接著看到一支示威的箭——它正飛上天空。他抬起目光,停下腳步,然後一動不動。那支箭幾乎垂直插入離他僅有兩步遠的苔蘚裡。幾乎同時,又一支箭以相同的角度插在第一支箭旁。他擔心自己再也沒機會看清第三支瞭。

“Meáth艾思娜!”他重復道,“Esseá格溫佈雷德!”

“Gláeddyv vort!”

一陣微風低語般的答復。是話語,而非利箭。他還活著。獵魔人緩緩松開皮帶搭扣,取下劍,舉到一旁,再松手任其落地。離他不到十步遠,一棵杜松環繞的冷杉後,樹精悄無聲息地出現。雖然她嬌小苗條,但那樹幹似乎比她更細。傑洛特不明白,自己之前怎麼沒發現她。她的衣服色彩斑斕,用棕綠相間的樹葉與樹皮拼合而成,不但絲毫無損她優美的線條,更提供瞭有效的偽裝。她的額頭系著一條黑色頭巾,將橄欖綠色的頭發紮在腦後,臉上用胡桃汁畫著條紋。

更重要的是,樹精拉開弓,開始瞄準。

“艾思娜!”他大喊。

“Tháess aep!”

他順從地閉上嘴,雙手高舉,一動不動。但樹精沒放下武器。

“Dunca!”她喊道,“佈蕾恩!Caemm vort!”

先前朝他射箭的樹精在黑刺李叢中現身,跨過樹樁,又敏捷地跳過地洞。盡管周圍全是枯樹枝,他卻沒聽到樹枝斷裂的噼啪聲。他感覺到身後傳來微弱的沙沙聲,就像風吹過樹葉。他知道,第三隻樹精就站在他身後。

樹精拾起傑洛特的劍,動作快如閃電。她有蜂蜜色的頭發,用燈芯草的發帶束起,背後的箭袋裡裝滿瞭箭。

靠近地洞那邊、離他最遠的樹精也在飛速接近。她的衣服看起來跟其他樹精毫無區別,磚紅色的頭發上戴著苜蓿和石楠花編成的花冠。她放下弓,但箭依然搭在弦上。

“T'en thesse in meáth aep艾思娜llev?”她湊近問道。

她的嗓音異常美妙。她的眼睛又大又黑。

“Ess'格溫佈雷德?”

“Aé……aesselá……”他結結巴巴地說。佈洛克萊昂方言在樹精口中有如歌聲,可在他嘴裡卻磕磕絆絆、語無倫次。“你們會說通用語嗎?我不怎麼懂……”

“An' váill.Vort llinge。”她打斷他的話。

“我是格溫佈雷德,就是白狼。艾思娜女士認識我。我有事找她。我曾在佈洛克萊昂住過。在杜恩·卡納爾。”

“格溫佈雷德。”

磚紅發色的樹精眨眨眼睛。

“Vatt' ghern?”

“對。”他點點頭,“我是獵魔人。”

橄欖發色的樹精壓下怒火,放下弓。磚紅發色的樹精瞪著大眼睛看著傑洛特,綠色點綴的面容依然全無表情,宛如一尊雕像。這讓他沒法判斷她是否漂亮:她的冷漠、麻木甚至殘酷,讓他很難把她跟“美麗”這個詞聯系起來。傑洛特無聲地責備自己,因為他居然用人類的標準來衡量樹精。他早該知道,她比另外兩個樹精更年長。盡管從外表看不出,但她實際上要比那兩位大得多。

沉默在他們中間蔓延。傑洛特聽到瞭菲斯奈特的呻吟和喘息,其間還夾雜著咳嗽。磚紅發色的樹精也聽到瞭,但她依然面無表情。獵魔人兩手叉腰。

“那邊的洞裡,”他平靜地說,“有個受傷的男人。如果沒人救他,他會死。”

“Tháess aep!”

橄欖發色的樹精舉起弓,箭頭直指傑洛特的臉。

“你們想讓他死嗎?”他繼續說,卻沒抬高嗓音,“希望他被自己的血慢慢嗆死,是嗎?那樣的話,倒不如給他個痛快。”

“閉嘴。”樹精用通用語吼道。

盡管如此,她還是垂下武器,手也松開瞭弓弦。她用詢問的目光看看另一位樹精。磚紅發色的樹精點點頭,指指樹樁下的地洞。橄欖發色的樹精迅速跑去,悄然無聲。

“我想見艾思娜女士。”傑洛特又說瞭一遍,“我有使命在身……”

年歲最長的樹精指著蜂蜜發色的同胞說:“她會帶你去杜恩·卡納爾。去吧。”

“可……那個受傷的人呢?”

磚紅發色的樹精看著他,眨眨眼睛,手指擺弄弦上的箭。

“別管瞭。”她答道,“去吧。她會帶你去。”

“可是……”

“Va' en vort!”她抿緊嘴唇,簡短有力地說。

傑洛特聳聳肩,轉身面對蜂蜜發色的樹精。她看起來年紀最輕,但他的判斷可能出錯。他發現她的眼睛是藍色的。

“我們走吧。”

“很好。”蜂蜜發色的樹精回應道。她猶豫一下,把劍遞還給他。“我們走吧。”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閉嘴。”

她沒再看他一眼,轉過身去,飛快地鉆進森林中心。傑洛特努力跟在後面。她是故意的——傑洛特很清楚——她想讓他精疲力竭,抱怨著倒在灌木叢裡,無法繼續前進。但她太年輕,不知道他是個獵魔人,不知道同她打交道的並非人類。

女孩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傑洛特看得出,她並非天生的樹精。他看到女孩的胸脯在斑紋外衣下劇烈起伏:她正奮力壓抑喘息。

“走慢些好嗎?”他笑著提議。

“Yeá。”她不情不願地看他一眼,“Aeén esseáth Sidh?”

“不,我不是精靈。你叫什麼名字?”

“佈蕾恩。”她回答完,用比之前略顯平穩的步伐繼續前進。她不再有甩掉他的企圖瞭。

於是他們並肩而行。傑洛特聞到她身上的汗味,與普通女孩一般無二。而樹精的汗水氣息會讓他想到碾碎的柳枝。

“你以前的名字叫什麼?”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突然抿起嘴唇。他以為她會生氣,命令他閉嘴。但她沒有。

“我不記得瞭。”她猶豫著回答。

她在說謊,他想。

她看起來最多十六歲,在佈洛克萊昂也就生活瞭六七年:如果過得更久些,他就沒法認出她的人類特征瞭。樹精也會長藍眼睛和蜂蜜色頭發。樹精與人類或精靈結合後,生下的孩子必定是女性,隻會遺傳母親的特征,隻有極其罕見的情況下,樹精的後代會繼承某位無名男性祖先的發色和眼眸。但傑洛特敢肯定,佈蕾恩沒有一絲樹精血統。當然這並不重要,無論出身如何,她顯然是她們中的一員。

“你呢?”她懷疑地望著他,“你叫什麼名字?”

“格溫佈雷德。”

她點點頭。

“好吧……格溫佈雷德。”

他們放慢些步伐,但依然相當迅速。佈蕾恩顯然對佈洛克萊昂很熟。如果獵魔人獨行,多半沒法在不偏離路線的同時維持這種速度。佈蕾恩很快來到森林邊緣。她沿著一條條蜿蜒而隱蔽的小徑前進,靈巧地跑過用圓木在溝壑上搭成的小橋,勇敢地踏入滿是綠色浮萍的沼地——如果獨自一人,獵魔人絕不敢自己過去,隻能花費數小時甚至數日繞行。

但佈蕾恩也無法保護傑洛特免受荒野的傷害。在某些地方,樹精會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前行,摸索地面,或拉起獵魔人的手。他很清楚原因:佈洛克萊昂的陷阱早就成瞭傳奇。據說這兒有插著尖樁的深坑、觸發箭矢的機關、會突然倒下的樹木,還有可怕的“刺蝟”——覆滿尖刺的巨大球體,綁在繩索上,在你意料不到時落下來,摧毀路上的一切。還有些地方,佈蕾恩會站定不動,吹出悅耳的口哨,灌木叢那邊便會傳來答復。在另一些地方,她會停下來,用手按住箭袋裡的一支箭。傑洛特則在沉默中緊張地等待,聽著遠處灌木叢中傳來的聲響。

盡管他們走得很快,還是不免紮營過夜。佈蕾恩選中一塊有暖風吹過的高地。他們睡在幹燥的蕨草上,彼此靠得很近:這是樹精的習俗。午夜時分,佈蕾恩緊緊依偎在他懷裡,僅此而已。他將她擁入臂彎,但也僅此而已。她是個樹精。這麼做隻為取暖。

黎明到來,天色尚未亮起,他們再度上路。

他們穿過一片點綴著稀疏樹木的草地,穿過幾座霧氣氤氳、蜿蜒曲折的山谷,又跨過寬闊的林間草地和破敗枯萎的森林。

佈蕾恩又一次停下腳步,審視四周。她好像迷路瞭,但傑洛特知道這不可能。他趁機坐在一根倒下的樹幹上,稍事歇息。

他聽到瞭一聲尖叫。短促、刺耳、絕望。

佈蕾恩立刻單膝跪倒,從箭袋中抽出兩支箭,一支咬在齒間,另一支搭上弓弦,審慎地瞄準瞭灌木叢。

“別放箭!”傑洛特大喊。

他跨過樹幹,穿過茂密的灌木叢。

一片懸崖下的空地上,有個身穿灰夾克的小個子正面臨危機。距其五步之遙,有什麼東西正緩緩接近,掀動瞭野草。那東西體色深棕,足有好幾碼長。傑洛特一開始以為是條蛇,但他註意到它帶倒鉤的黃色腿足,還有節狀的細長軀幹。他意識到那不是蛇,但比蛇危險得多。

小個子背靠樹木,不斷發出悲哀的慘叫。巨蜈蚣抖動長長的觸須,感受著氣味與溫度,在草叢中抬起身。

“別動!”獵魔人大叫,用力踩踏草地,想吸引蟲怪的註意。

但巨蜈蚣全無反應,它的觸須正忙著尋找犧牲品的位置。蟲怪動瞭起來,身體蜷成S形,往前沖去,亮黃色的腿在草叢中閃閃發光,像成排的船槳一樣有節奏地擺動。

“尤戈恩!”佈蕾恩大喊。

傑洛特連跳兩次,落在空地上。他邁步飛奔,從背後抽劍出鞘。他借助前沖的勢頭,把嚇壞的小傢夥撞進一片黑莓叢。巨蜈蚣在草地上翕動,先是俯下身,然後轉向獵魔人,豎起節狀的前半身,滴著毒液的尖牙開開合合。傑洛特靈巧地躍過怪物節狀的身體,轉過身,打算將劍刺進甲殼脆弱的連接處。但怪物動作太快,傑洛特的劍擦過幾丁質(1)的護甲,卻無法刺入,仿佛被一層厚厚的苔蘚消去瞭力道。傑洛特試圖抽身脫開,但動作不夠快。巨蟲用腹部纏住獵魔人的雙腿,力量驚人,令他失去平衡。他奮力想要掙脫,但不成功。

巨蜈蚣蜷起身體,想用鉗爪扣住他。在這過程中,它用力刮擦一棵樹,身體也纏繞其上。就在這時,一支箭呼嘯著掠過傑洛特的頭頂,伴著巨響刺穿巨蟲的甲殼,將它釘在樹幹上。巨蜈蚣扭動身軀,折斷箭桿,但又被兩支箭接連射中。獵魔人掙脫它的束縛,滾到一旁。

佈蕾恩單膝跪地,用驚人的速度接連發箭,每一支都正中目標。巨蜈蚣每次折斷箭桿,接下來的箭都會又將它釘在樹上。巨蟲的扁嘴閃著深棕色光澤,一開一合,巨顎咬向被利箭刺穿之處,愚蠢地以為這樣就能傷到它的敵人。

傑洛特跳到一旁,手中的劍用力一揮,結束瞭這場戰鬥。樹幹充當瞭怪物的斷頭臺。

佈蕾恩挽著弓慢慢走近,踢踢怪物的胸節:它還在草叢中扭動身體,擺動腿足。她沖它吐瞭口口水。

“多謝。”獵魔人用鞋跟碾碎巨蜈蚣被斬下的斷頭。

“謝什麼?”

“你救瞭我的命。”

樹精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不像聽懂瞭的樣子。

“尤戈恩,”她輕踩仍在蠕動的屍體,“它折斷瞭我的箭。”

“你救瞭我和那小樹精的命。”傑洛特答道,“見鬼,她去哪兒瞭?”

佈蕾恩小心地分開黑莓叢,手臂深深地探進帶刺的嫩枝。

“跟我想的一樣。”她驚呼道,從樹叢間抱出個穿灰夾克的小傢夥,“看啊,格溫佈雷德。”

那不是樹精,也不是精靈、小妖精、皮克精或半身人,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小女孩。而這裡是佈洛克萊昂:最不能容忍人類之地……

她有一頭漂亮的鼠灰色頭發、一對熱情的綠色大眼睛,看起來絕不超過十歲。

“你是誰?”他問,“你從哪兒來?”

她沒回答。我是不是見過她?他想,我肯定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或者見過很像她的人。

“別害怕。”他對女孩說,表情有些尷尬。

“我不怕。”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

她冷得瑟瑟發抖。

“該走瞭。”佈蕾恩環顧四周,插言道,“每出現一條尤戈恩,就會有第二條,有時還會同時出現。而我的箭不多瞭。”

女孩將視線轉向樹精,張開嘴,用手掌抹去嘴邊的灰塵。

“活見鬼,你到底是誰?”傑洛特盯著她,“你在……森林裡做什麼?你怎麼到到這兒來的?”

女孩低下頭,抽瞭抽鼻子。

“你聾瞭嗎?你是誰?我在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希瑞。”她抽著鼻子回答。

傑洛特轉過身。佈蕾恩正在檢查她的弓,這時悄悄迎上他的目光。

“聽我說,佈蕾恩……”

“什麼?”

“她有沒有可能……是從……從你們……從杜恩·卡納爾逃出來的?”

“什麼?”

“別把我當傻瓜。”他生氣地說,“我知道你們會捕捉年輕的人類。難道你自己是從天上掉到佈洛克萊昂的?我在問你,有沒有可能……”

“不可能。”樹精打斷他的話,“我從沒見過她。”

傑洛特看著小女孩。她凌亂的灰色發絲間纏著松針和樹葉,但依然顯得幹凈:既沒有煙味,也沒有糞便或油脂的臭味。她雙手很臟,卻小巧精致,沒有任何傷疤和瑕疵。她穿著一件配有紅色兜帽的夾克,這方面看不出身份,但腳上的短靴卻用小牛皮制成。她顯然不是鄉下女孩。菲斯奈特!獵魔人突然想起,她就是菲斯奈特要找的女孩!他進入佈洛克萊昂就為找她。

“小鬼,你從哪兒來?我在問你。”

“你竟敢這麼稱呼我?”

女孩驕傲地揚起頭,在地上跺瞭跺腳,隻是柔軟的苔蘚讓氣勢大打折扣。

“啊!”獵魔人笑道,“原來你是公主。可惜是位名不符實的公主,因為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你從維登來,對吧?你知道有人在找你嗎?別擔心,我會帶你回傢。聽著,佈蕾恩……”

他剛看向別處,女孩就轉身逃跑。

“Bloede Turd!”樹精大叫,抓起箭袋,“Caemm'ère!”

女孩在滿是枯枝的森林裡跌跌撞撞地跑著。

“站住!”傑洛特大喊,“你去哪兒,小壞蛋?”

佈蕾恩立刻挽起弓。箭矢呼嘯飛出,劃出一道低矮的弧線,箭尖擦過小女孩的頭發,砰地刺進一棵樹,嚇得她趕忙撲倒在地。

“你這白癡!”獵魔人憤怒地吼道,跑向樹精。佈蕾恩從箭袋裡迅速抽出第二支箭。“你差點殺瞭她!”

“這兒是佈洛克萊昂。”她傲慢地回答。

“她還是個孩子!”

“那又怎樣?”

他註意到那支箭的箭羽是塗成黃色的山雞翎,但沒多說什麼。他轉過身,飛快地跑進森林。

女孩蜷縮在樹下,正仰頭看著刺進樹幹的箭。她聽到獵魔人的腳步聲,站起身想跑,但獵魔人一個箭步追上她,抓住她的兜帽。她轉過來,盯著獵魔人的手。傑洛特放開她。

“你跑什麼?”

“跟你沒關系。”她吸著鼻子回答,“你走開。你、你……”

“臭小鬼!”獵魔人怒吼道,“這兒可是佈洛克萊昂。那隻蜈蚣還不夠你受的?你在森林裡根本活不到明天早晨,你不明白嗎?”

“別碰我!”她用戒備的語氣說,“你隻是個下人!你自己也說過,我可是公主!”

“你隻是個愚蠢的小鬼。”

“我是公主!”

“公主不會獨自在森林裡跑來跑去。公主也不會吸鼻子。”

“我會下令砍掉你的頭!還有她的。”

女孩抹抹鼻子,兇狠地看著走近的樹精。佈蕾恩大笑起來。

“行啦,別哭瞭。”獵魔人簡短地說,“你幹嗎要逃,公主?你要去哪兒?你在怕什麼?”

女孩一言不發,依舊吸著鼻子。

“如你所願。”他扭頭看看樹精,“我們這就走。如果你打算單獨留在森林裡,那也是你自己的選擇。但下次尤戈恩襲擊你時,求你別叫瞭,因為那不合公主的身份。公主應該毫無怨言地死去,也該用體面的方式吸鼻子。再見瞭,公主殿下。”

“等……等等……”

“幹嗎?”

“我跟你們走。”

“真榮幸。對吧,佈蕾恩?”

“可你們不準帶我去見克裡斯丁!能發誓嗎?”

“誰是……”他說,“啊,見鬼!克裡斯丁王子?維登國王埃維爾的兒子?”

女孩掏出一塊小手帕,擤擤鼻子,扭過臉去。

“別磨蹭瞭。”佈蕾恩沮喪地說,“該趕路瞭。”

“等等,就一下。”獵魔人站起身,面對樹精,“計劃有變,親愛的弓箭手。”

“有變?”

“艾思娜女士得先等等瞭。我必須送這女孩回傢,去維登。”

“你不能去別的地方。她也一樣。”

獵魔人惡狠狠地笑瞭。

“小心,佈蕾恩。”他提醒道,“你昨天在暗處放箭,射穿瞭一個孩子的眼睛。但我不是他,我知道該怎麼保護自己。”

“Bloede arss!”她大喊著舉起弓箭,“你必須去杜恩·卡納爾。還有她。不能去維登!”

“不,不,我不去維登!”灰發女孩跑向樹精,抱住她細長的大腿,“我跟你一起!他想走就讓他走,讓他自己去維登找白癡克裡斯丁!”

佈蕾恩看都沒看她一眼,目光繼續盯著傑洛特,但她放下瞭弓。

“Ess turd!”她朝他腳下吐口口水,“很好,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活下來。走出佈洛克萊昂之前,你就會死掉。”

她說得對,傑洛特心想。我根本不可能離開。沒有她,我既沒法離開佈洛克萊昂,也到不瞭杜恩·卡納爾。隻好走一步算一步瞭。或許我可以說服艾思娜……

“好吧,佈蕾恩。”他滿臉賠笑,“別生氣瞭,親愛的,聽你的。我們一起去杜恩·卡納爾見艾思娜女士。”

樹精低聲說瞭句什麼,取下弓弦上的箭。

“那就走吧。”她正瞭正頭巾,“已經耽擱太多時間瞭。”

“啊!”女孩剛走一步就哀號起來。

“怎麼瞭?”

“我的腿……不太對勁。”

“等等,佈蕾恩!過來,孩子。騎到我肩上,我帶你走。”

她溫熱的身體散發著濕羽毛的味道。

“你叫什麼名字,公主?我忘瞭。”

“希瑞。”

“容我問一句,你是哪國的公主?”

“我不會說的。”她答道,“我不會說,就這樣。”

“說瞭又不會少塊肉。還有,別亂動,也別在我耳邊吸鼻子。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怎麼會到佈洛克萊昂來?你迷路瞭?還是走錯瞭方向?”

“我從不迷路。”

“別扭來扭去。你從克裡斯丁那兒逃出來瞭?從納史特洛格城堡?婚前還是婚後?”

“你怎麼知道的?”她說著,若有所思地吸瞭吸鼻子。

“因為我智慧超群。你幹嗎逃到佈洛克萊昂?你就沒更安全的地方可去?”

“都怪我的笨馬。”

“你在說謊,小公主。以你的體型,最多就能騎隻貓,還得是好脾氣的貓。”

“馬科為我牽馬,他是騎士沃米爾的侍從。在森林裡,馬絆瞭一跤,摔斷瞭腿,我們就都迷路瞭。”

“你還說你從不迷路。”

“是他迷路,不是我。森林裡起霧,所以我們才會迷路。”

你們迷路瞭,傑洛特想。沃米爾騎士的可憐侍從,不幸遇上瞭佈蕾恩和她的同伴。那個男孩——恐怕還沒真正見識過女人——聽瞭太多騎士和貴婦結婚的故事,於是決定幫助這個綠色眼眸的小女孩,結果倒在身穿迷彩衣服的樹精箭下,後者恐怕也沒真正見識過男人,但已經懂得瞭如何殺人。

“我問你:你是婚前還是婚後逃走的?”

“我就是逃走瞭,跟你有什麼關系?”她皺著眉頭說,“外婆告訴我,我得去城堡認識那個克裡斯丁。隻是認識他而已。然後他父親,那位國王……”

“埃維爾。”

“滿腦子隻想著舉行婚禮。可我不喜歡克裡斯丁。外婆告訴我……”

“你就這麼討厭克裡斯丁王子?”

“我不喜歡他。”希瑞驕傲地說,用力吸吸鼻子,“他又胖、又蠢、又醜,還有口臭。在我之前見到的畫像上,他還沒那麼胖。我才不要那樣的丈夫。我不想結婚。”

“希瑞,”獵魔人猶豫地回答,“克裡斯丁還是個孩子,跟你一樣。再過幾年,他也許會長成既迷人又和藹的小夥子。”

“那他們可以過幾年再送張畫像來!”她不屑地說,“我也可以再送他一張。他說我比他收到的畫像漂亮多瞭。他又告訴我,他愛的人叫做阿爾文娜,是宮裡的女貴族,還說他想當一名騎士。你明白嗎?他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他,這婚還有什麼好結的?”

“希瑞。”獵魔人輕聲道,“他是王子,而你是公主。王子和公主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這是規矩,自古以來都是這樣。”

“你說起話來跟其他人一樣。你以為我是個孩子,所以很好騙?”

“我沒騙你。”

“你有。”

傑洛特陷入沉默。走在前面的佈蕾恩吃驚地轉頭看看,聳聳肩,繼續前進。

“我們去哪兒?”希瑞可憐巴巴地問,“我想知道!”

傑洛特保持沉默。

“我問你問題,你就該回答!”她用威脅的口吻說,又用力吸吸鼻子以示強調,“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他毫無反應。

“我要咬掉你的耳朵!”

獵魔人受夠瞭。他把女孩從肩頭抱起,放到地上。

“聽著,丫頭。”他抽出自己的腰帶,嚴肅地說,“我會把你放到膝蓋上,狠狠抽你的屁股。在這裡,沒人敢攔我。這兒不是王宮,我也不是大臣或仆人。你會後悔沒留在納史特洛格。你很快就會明白,嫁人的公主也好過森林裡的流浪兒。嫁人的公主有不用吃苦的權利,這是事實。嫁人的公主也不會被人打屁股,或許除瞭她的王子丈夫。”

希瑞皺起眉頭,抽泣幾聲,又吸瞭幾下鼻子。佈蕾恩靠在樹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

“怎麼樣?”獵魔人把腰帶纏回腰間,“你是打算乖乖聽話、做個好孩子呢,還是等我好好抽你尊貴的屁股?嗯?”

女孩吸吸鼻子,飛快地搖搖頭。

“你會聽話嘍,公主?”

“會。”她憤憤地說。

“天快黑瞭。”樹精說,“繼續趕路吧,格溫佈雷德。”

森林變得更加稀疏。他們穿過沙地上的一片小樹林,穿過石楠花叢,穿過霧氣彌漫、有鹿群吃草的草地。氣溫開始下降。

“尊貴的大人。”希瑞打破漫長的沉默。

“我叫傑洛特。什麼事?”

“我很餓。”

“很快就能休息瞭。天快黑瞭。”

“我受不瞭瞭。”她又開始抽泣,“我上次吃東西還是……”

“別哭瞭。”他把手伸進行囊,拿出一片厚培根、一小塊奶酪和兩個蘋果,“給。”

“那個黃的是什麼?”

“培根油。”

“我不要。”她咆哮道。

“其實味道不壞。”他說著,吞下那塊動物脂肪,“那就吃奶酪吧。再吃個蘋果,就一個。”

“為什麼就一個?”

“別動來動去。那就兩個。”

“傑洛特?”

“嗯?”

“謝謝。”

“沒什麼。盡管吃吧。”

“不……不是因為這個。不隻因為這個,還有……你之前救瞭我的命,那條巨蜈蚣……我差點嚇死……”

“這兒有很多東西能殺死你。”他嚴肅地說。還有很多東西殺人的方式更可怕、更殘忍,他心想。“你應該感謝佈蕾恩。”

“佈蕾恩是誰?”

“一位樹精。”

“森林裡的邪惡妖精?”

“對。”

“就是她們……她們會偷小孩!我們被她綁架瞭嗎?可你又不是小孩。她說的話怎麼那麼古怪?”

“她說的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射出的箭。我們停下休息時,你可別忘感謝她。”

“我不會忘的。”希瑞吸吸鼻子,答道。

“別扭來扭去,小公主,你可是維登王子未來的王妃。”

“我才不當什麼王子的王妃。”她嘟囔道。

“好吧,好吧,你不會嫁人。你會變成一隻小倉鼠,躲進地洞裡。”

“才不是!你什麼都不懂!”

“別在我耳邊大叫。別忘瞭我的皮帶。”

“我不會當任何王子的王妃。我要……”

“嗯?你要幹什麼?”

“這是秘密。”

“喔!秘密。真瞭不起。”他抬起頭,“怎麼瞭,佈蕾恩?”

樹精停下瞭腳步。

她聳聳肩,抬頭望天。

“我累壞瞭。”她悶悶不樂地回答,“都怪你撿來的孩子。已經黃昏瞭,就在這兒紮營吧。”

“希瑞?”

“嗯?”

女孩吸吸鼻子,身下的樹枝沙沙作響。

“你不冷嗎?”

“不冷。”她嘆瞭口氣,“今天天氣不錯。昨天……昨天才冷得可怕……哦,諸神在上!”

“真奇怪。”佈蕾恩解開軟皮長靴的靴帶,“如此瘦小,卻能跑這麼遠的路,路上還有哨兵、沼澤和叢林。她強壯、健康,又有勇氣。她對我們很有用,的確……非常有用。”

傑洛特飛快地瞥瞭眼樹精,後者的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佈蕾恩靠在樹上,解開頭巾,讓頭發披散下來,搖瞭搖頭。

“我們在佈洛克萊昂找到她。”她小聲說著,等待他做出評論,“她是我們的,格溫佈雷德。我們要去杜恩·卡納爾。”

“這該由艾思娜女士決定。”他反駁道。

但他知道,佈蕾恩說得對。

真可惜,他看著在樹枝床墊上扭動身子的小女孩,心想。多堅強的女孩啊。我到底在哪兒見過她?當然這不重要。真是太可惜瞭。世界這麼大、這麼美,可直到她死去的那天,佈洛克萊昂都將是她的整個世界。而且那天很快就會到來:她會伴著箭矢的呼嘯聲,尖叫著倒在蕨草叢中,因這場爭奪森林的荒唐戰爭而死,為導致她迷失的那一方而死……是啊,這是遲早的事。

“希瑞?”

“嗯?”

“你父母住哪兒?”

“我沒有父母。”她吸著鼻子說,“我很小時,他們在海裡淹死瞭。”

是啊,他心想,這一來,就有不少問題得到瞭解釋。一個過世王子的孩子。誰知道呢,也許隻是傢族裡的第三個女兒,還有四個兄弟。空有尊貴的頭銜,其實不比王宮總管和侍從更重要。隻是個灰發綠眼的小傢夥,在宮廷裡轉來轉去,所以他們必須盡快為她找個合適的丈夫。越快越好,在她長成女人之前,在緋聞、私通和亂倫的威脅出現之前——在宮廷裡,這種事屢見不鮮……

獵魔人一點也不驚訝女孩的逃婚行為。他見過不少加入旅行劇團的年輕公主,她們都慶幸自己能逃離某個年老力衰卻渴望後代的老國王。他也見過不少王子,他們寧願過著朝不保夕的傭兵生活,也不願娶父親為他們挑選的公主——她們或是身有殘疾,或是生活不檢點。這種婚姻,隻為確保聯盟和王朝的存續。

他躺在女孩身邊,把鬥篷蓋在她身上。

“睡吧。”他喃喃道,“睡吧,小孤兒。”

“你說什麼?”她嘟囔道,“我是公主,不是孤兒。我有外婆,她是王後,你不明白嗎?要是我說你想用皮帶打我,外婆會下令砍瞭你的頭,走著瞧吧。”

“太可怕瞭,希瑞!手下留情。”

“走著瞧!”

“你是個好心的小姑娘。砍頭多可怕呀。你不會說出去,對吧?”

“我會全告訴她。”

“希瑞……”

“我會全告訴她。全部,全部。你怕瞭,對嗎?”

“對,怕死瞭。希瑞,你想砍誰的頭,誰就會死,你懂嗎?”

“你在嘲笑我?”

“我哪敢?”

“你等著瞧吧!我外婆從不開玩笑。她站起身,最偉大的戰士和騎士都會跪在她面前。我親眼見過。要是有人敢違抗她,咔嚓,他的腦袋就沒啦。”

“那可太糟瞭,希瑞。”

“糟什麼?”

“他們肯定會砍你的頭。”

“我的頭?”

“是啊。你的外婆,也就是王後,為你安排瞭跟克裡斯丁的婚事,還把你送去維登的納史特洛格。但你違背瞭她。等你回去時……咔嚓!腦袋就沒瞭。”

女孩沉默瞭,甚至不再扭動身子。他聽到她咂吧舌頭、咬住下唇的聲音。她吸瞭吸鼻子。

“這不可能!外婆不會讓任何人砍我的頭,因為……她是我外婆,不是嗎?我頂多……”

“哦,是嗎?”傑洛特大笑起來,“你外婆從不開玩笑,不是嗎?你以前也挨過打,對吧?”

希瑞怒氣沖沖地瞪著他。

“聽我說,”他說,“我們就告訴你外婆,說我已經打過你瞭。沒人會因同樣的錯誤受兩次罰,你覺得呢?”

“那你就是個傻瓜。”希瑞用手肘撐起身子,弄得身下的樹枝沙沙作響,“如果外婆知道你打瞭我,她會砍下你的頭,就這麼簡單!”

“也就是說,你不打算告訴她嘍?”

女孩沒回答,又吸瞭吸鼻子。

“傑洛特……”

“什麼事,希瑞?”

“外婆一定會要我回去的。我不用當什麼公主,不用當白癡克裡斯丁的王妃。但我必須回去,就這樣。”

你以為你必須回去,他心想,不幸的是,你和你的外婆都做不瞭主。這取決於老艾思娜的心情,還有我勸說她的口才。

“外婆知道,”希瑞續道,“因為我……傑洛特,你得發誓不告訴任何人。這是個可怕的秘密,真的很嚇人。你得發誓。”

“我發誓。”

“那我告訴你。要知道,我媽是個女術士,我爸中過詛咒。一個保姆告訴我的,外婆知道這事以後,情況變得很糟糕。因為上天早為我安排瞭命運,你明白嗎?”

“什麼命運?”

“我不知道。”她出神地答道,“但我的命運確實早就定下瞭。保姆告訴我的。外婆說她不允許,說她寧願讓整座……整座城堡坍塌下來,化作廢墟。你明白嗎?保姆說,什麼都無法跟命運抗衡。哦!然後她就開始哭,外婆開始尖叫。你明白嗎?我的命運早就註定瞭。我不可能嫁給白癡克裡斯丁。傑洛特?”

“睡吧。”傑洛特打瞭個哈欠,“睡吧,希瑞。”

“你不給我講故事嗎?”

“什麼?”

“給我講個故事。”她嘟囔道,“你不給我講故事就想讓我睡覺?太難以置信瞭。”

“我不會講,見鬼,我也沒故事可講。睡吧。”

“你撒謊。你會講。你小時候,沒人給你講過故事?沒人逗你開心?”

“沒有。但我想起一個。”

“哈!你瞧!講給我聽吧。”

“講什麼?”

“兒童故事。”

他又笑起來,雙手墊在脖頸下面,看著頭頂枝葉間露出的閃爍星辰。

“從前……有隻貓。”他說,“一隻普通的貓,有條紋,會抓老鼠。有一天,貓獨自穿過一片陰森可怕的大森林。他走啊、走啊、走啊……”

“別以為我會在他走到前睡著。”她輕聲說著,靠在他身上。

“安靜,小壞蛋。他走啊走啊,遇到一隻狐貍。一隻紅狐貍。”

佈蕾恩嘆口氣,在獵魔人另一側躺下。她也輕輕地抱住他。

“然後呢?”希瑞吸吸鼻子,“告訴我後續。”

“狐貍看著貓。他問:‘你是誰?’貓回答:‘我是貓。’狐貍又問:‘哦!貓啊,你獨自走在森林裡,就不覺得害怕嗎?要是國王來打獵怎麼辦?你要怎麼應付狗和騎馬的獵人?告訴你吧,小貓,獵人對你我來說都非常恐怖。你有一身皮毛,我也有。獵人不會對我們有絲毫憐惜,因為他們未婚妻和情人的雙手和脖子都要取暖。他們會把我們做成披肩和暖手筒,送給那些婊子。’”

“暖手筒是什麼?”希瑞問。

“別打擾我講故事。狐貍接著說:‘親愛的貓,而我知道怎麼從他們手下逃走。我有一千兩百八十六種方法。我很狡猾。而你,親愛的貓,你有多少對付獵人的方法呢?’”

“哦!多棒的故事啊。”希瑞熱切地說,又往獵魔人的懷裡擠瞭擠,“告訴我……貓怎麼回答?”

“是啊。”佈蕾恩在獵魔人背後說,“他怎麼回答?”

獵魔人扭過頭。樹精的雙眼閃閃發光。她伸出舌頭,輕舔嘴唇。顯然,他心想,年輕的樹精也喜歡聽故事,就像年輕的獵魔人。很少有人給他們講故事。年輕的樹精在樹葉的沙沙聲中入眠,年輕的獵魔人則伴著酸痛的肌肉入睡。在凱爾·莫罕聽維瑟米爾講故事時,我們的眼睛也會閃閃發光,就像佈蕾恩那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太久瞭……

“後來呢?”希瑞不耐煩地追問,“然後發生瞭什麼?”

“貓回答:‘親愛的狐貍,我沒有那麼多辦法,我隻會一樣:爬樹。我想這就夠瞭,對吧?’狐貍笑著說:‘哎呀,親愛的貓,你真是個傻瓜。你還是趕緊逃跑吧,因為獵人追來,你就死定瞭。’

“突然,獵人們毫無征兆地從灌木叢中出現,徑直撲向貓和狐貍!”

“哦!”希瑞吸瞭下鼻子。

樹精的身體劇烈顫抖。

“安靜!他們撲上去大喊:‘上啊!剝瞭它們的皮!做成暖手筒,沖啊!’他們放出獵狗去抓貓和狐貍。貓縱身一躍!像所有貓兒一樣,飛快地爬上樹梢。獵狗咔嚓一聲!緊緊咬住狐貍。盡管這個紅毛傢夥知道很多巧妙的逃脫路線,但還是被做成瞭某位女士的披肩。貓在樹梢喵喵叫,挑釁那些獵人。可他們抓不到他,因為樹太高瞭。他們在樹下咒罵,向大地的神靈詛咒發誓,最後還是空手而歸。貓爬下樹,悄悄溜回瞭傢。”

“然後呢?”

“沒有然後。故事講完瞭。”

“寓意呢?故事總有寓意的,不是嗎?”

“是什麼?”佈蕾恩貼著傑洛特,身子抖得更厲害瞭,“寓意是什麼?”

“好故事都有寓意,壞故事就沒有。”希瑞肯定地說。

“這是個好故事。”樹精反駁道,“他們都得到瞭應得的下場。可憐的小傢夥,等你看到尤戈恩,就該爬到樹梢上,像那隻驕傲的貓。不要猶豫,立刻爬到樹頂,明智地等待。好好活下去,不要放棄希望。”

傑洛特輕笑起來。

“希瑞,納史特洛格連一棵樹也沒有?與其跑到佈洛克萊昂,你還不如爬到樹梢上,等克裡斯丁失去結婚的興趣。”

“你在取笑我?”

“沒錯。”

“你知道嗎,我受不瞭你瞭。”

“真可怕,希瑞,你刺痛瞭我的心房。”

“我知道。”她點點頭,又吸吸鼻子,身子貼得更緊。

“好好睡吧,希瑞。”獵魔人喃喃說道,呼吸著好聞的羽毛氣息,“好好睡吧。晚安,佈蕾恩。”

“Deárme,格溫佈雷德。”

第二天,他們抵達瞭巨樹之林。佈蕾恩跪倒在地,低下頭。傑洛特不由心生敬畏。希瑞羨慕地嘆瞭口氣。

那些樹木——大都是橡樹、紫杉和白胡桃樹——足有十幾碼粗,高度更是難以判斷,光是蜿蜒有力的根須轉變為樹幹的位置便遠高於他們的頭頂。他們可以用更快的速度前進瞭:龐大的樹身間有開闊的空間,其他草木在它們的陰影下無法存活,地上隻有一層厚厚的腐葉。

前方暢通無阻,他們卻放慢瞭腳步,沉默不語,低垂著頭。在巨樹之間,他們顯得微不足道、無關緊要又無足重輕。就連希瑞也保持安靜,將近半個鐘頭沒有講話。

他們離開巨樹之林的邊界,又步行一個鐘頭,再次走進峽谷裡潮濕的山毛櫸林。

希瑞的感冒越來越重。傑洛特沒有手帕,又受夠瞭女孩吸鼻子的聲音,於是教她用手指擤鼻涕。女孩高興極瞭。看到她的笑容和閃閃發光的眼睛,獵魔人知道,她打算在宮廷裡向別人展示這套把戲,比如宴會上,或接見海外大使時。

佈蕾恩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

“格溫佈雷德,”她說著,解下脖子上的綠色圍巾,“過來,我得蒙上你的眼睛。我必須這麼做。”

“我明白。”

“我帶你走。拉著我的手。”

“不,”希瑞拒絕道,“我帶他走,可以嗎,佈蕾恩?”

“當然可以,可憐的小傢夥。”

“傑洛特?”

“嗯?”

“那是什麼意思——格溫……佈雷德?”

“意思是白狼。樹精們這麼稱呼我。”

“小心樹根,別絆倒瞭。她們這麼叫你,因為你的白發?”

“對……哦!該死!”

“我都說小心樹根瞭。”

他們繼續前行,步履緩慢。地上的落葉又濕又滑。傑洛特感到臉上傳來陣陣暖意,陽光透過蒙眼的佈料照進來。

他聽到希瑞的聲音。

“哦!傑洛特。這兒真美……可惜你看不到。這兒有好多好多花兒,還有鳥兒。你聽到鳥兒唱歌瞭嗎?哦!真有好多!數都數不過來。還有小松鼠……小心,我們踩著石頭過河,別掉進水裡。是魚!好多好多魚。你知道的,它們在水裡遊來遊去!還有好多別的動物。別處根本看不到這麼多……”

“的確。”他輕聲道,“這裡不是別處。我們在佈洛克萊昂。”

“什麼?”

“佈洛克萊昂。我們旅途的終點。”

“我不明白……”

“沒人明白。也沒人想弄明白。”

“解開眼罩吧,格溫佈雷德。我們到瞭。”

濃霧漫過佈蕾恩的雙膝。

“杜恩·卡納爾,橡樹之地,佈洛克萊昂之心。”

傑洛特來過這兒。來過兩次。但他沒告訴任何人,不會有人相信的。

這兒有個落水洞(2),被遼闊的綠色樹冠徹底覆蓋。霧氣和蒸汽從泥土、巖石與溫泉間升騰而起。落水洞……

他脖子上的徽章微微顫動。

充滿魔法的落水洞。杜恩·卡納爾。佈洛克萊昂之心。佈蕾恩抬起頭,正正背後的箭袋。

“來吧,把手給我,可憐的小傢夥。”

起初,落水洞裡死寂一片,看不到半個影子。但沒多久,他們就聽到嘹亮而悅耳的唿哨聲。有個纖瘦的黑發樹精,踩著樹幹上呈螺旋狀排列的多孔菌菇,優雅地走來。跟其他樹精一樣,她的衣服顏色也很有欺騙效果。

“Ceád,佈蕾恩。”

“Ceád,茜爾莎.Va'n vort meáth艾思娜á?”

“Neén,aefder。”黑發樹精答道,朝獵魔人投去慵懶的一瞥。

“Ess'ae'n Sidh?”

她大笑起來。按人類的眼光,她的笑也極具魅力,還會露出潔白閃亮的牙齒。傑洛特意識到這位樹精正從頭到腳打量他,不由失去瞭從容,覺得自己傻乎乎的。

“Néen,”佈蕾恩轉過頭,“Ess' vatt'ghern,格溫佈雷德,á váen meáth艾思娜va,a'ss。”

“格溫佈雷德?”可愛的樹精抿緊雙唇,“Bloede caèrm!Aen'ne caen n'wedd vort!T'ess foile!”

佈蕾恩咯咯笑起來。

“怎麼瞭?”獵魔人有些惱火地問。

“沒什麼。”佈蕾恩還在咯咯笑,“沒什麼。別介意。”

“啊!瞧啊!”希瑞驚呼道,“傑洛特,你瞧,那些房子多好玩!”

杜恩·卡納爾其實是從落水洞底部“長”出來的。那些“好玩的房子”就像一團團碩大的槲寄生,沉甸甸地懸在樹枝和樹幹上,有些離地面很近,有些則很遠,有些甚至置於樹頂。傑洛特看到地面也有幾棟更大的建築:用交織的樹枝搭成的小屋,屋頂蓋著樹葉。他能感到那些建築內有生命存在,但就是看不到樹精的影子。與上次來訪時相比,她們的數量恐怕少瞭很多。

“傑洛特,”希瑞輕聲說,“那些房子在生長!它們還有葉子!”

“它們用活生生的樹搭成。”獵魔人解釋道,“樹精都住這裡,她們就是這樣蓋房子的。樹精從不用鋸子或斧頭砍樹,但知道如何讓樹枝生長,為她們提供庇護。”

“太可愛瞭。我也想在花園裡蓋一棟這樣的房子。”

佈蕾恩在一棟大型建築前停下腳步。

“進去吧,格溫佈雷德,你就能見到艾思娜女士瞭。Vá fáill,可憐的小傢夥。”

“什麼?”

“就是道別的意思,希瑞。她在說再見。”

“啊!再見,佈蕾恩。”

他們走瞭進去。“房子”的墻壁和天花板過濾瞭陽光,讓室內閃爍著萬花筒般的光彩。

“傑洛特!”

“菲斯奈特!”

“見鬼!你還活著!”

受傷的男人容光煥發。菲斯奈特從冷杉樹枝搭成的床上坐起身,看到抱著獵魔人大腿的希瑞,眼睛亮瞭起來,面泛紅光。

“原來你在這兒,小壞蛋!我差點因你送命!哈!你還真走運,我現在起不來,不然肯定狠狠揍你的屁股!”

希瑞噘起嘴。

“你是第二個想打我的人。”她滑稽地皺起鼻子,“我是淑女……不能打淑女!打淑女是不對的。”

“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對的。”菲斯奈特咳嗽起來,“你這小惡棍!埃維爾都快瘋瞭……每條消息都比上一條更可怕,他說你外婆派出大軍攻打他。可誰相信你是自己跑出來的?人人都知道埃維爾是個什麼樣,所有人都以為他……醉酒後做瞭蠢事,下令把你扔進池塘淹死!我們跟尼弗迦德眼看就要開戰瞭,現在跟你外婆的合約和同盟關系卻泡瞭湯!你知道自己做瞭多壞的事嗎?”

“別動怒。”獵魔人說,“不然你的傷口又該流血瞭。你這麼快就過來瞭,怎麼做到的?”

“要是知道就好瞭!我大部分時間不省人事。她們把令人作嘔的東西塞進我的喉嚨,然後用力捏住……太羞辱人瞭,這幫臭婆娘……”

“多虧她們把它塞進你的喉嚨,你才能活下來。她們帶你過來的?”

“她們把我放上一架滑橇。我打聽你的消息,可她們一個字也不答,我還以為你被箭射死瞭。你當時突然消失……現在卻活得好好的,連條腿都沒傷,更重要的是,你找到瞭希瑞(3)公主。見鬼,傑洛特,你總能化險為夷,像貓一樣平安落地。”

獵魔人笑瞭笑,沒有搭腔。菲斯奈特轉過頭去,劇烈地咳嗽起來,吐出一口粉紅色的痰。

“所以,”他補充道,“她們沒殺我,恐怕也得歸功於你。那些殘忍的女獵手認識你。你又一次救瞭我的命。”

“別放在心上,男爵。”

菲斯奈特想起身,但最後呻吟著放棄。

“我的男爵頭銜早完蛋瞭。”他嘟囔道,“我曾是哈姆的男爵,但對維登的埃維爾王來說,我現在跟地方小官沒兩樣。我寧願自己是個小官,因為就算活著走出森林,我唯一的歸宿也隻有絞架。希瑞,這個臭小鬼,她是在我的衛兵監護下逃跑的。你以為我帶兩名護衛來佈洛克萊昂涉險是為找樂子嗎?不,傑洛特,我也是逃出來的。我隻能指望把她帶回去之後,埃維爾會對我手下留情。結果我們又遇上瞭那些該死的傢夥……要不是你,我肯定還在地洞裡等死呢。你救瞭我兩次。這是命運,再清楚不過瞭。”

“你太誇張瞭。”

菲斯奈特轉過頭。

“這就是命運。”他重復道,“我們註定會重逢,獵魔人。而你註定又救我一命。我記得在哈姆,你幫我解除變成鳥的魔咒時,我們就是這麼說的。”

“隻是巧合。”傑洛特冷冷地說,“巧合而已,菲斯奈特。”

“什麼巧合?見鬼,要不是你,我到今天還是隻鸕鶿。”

“你以前是鸕鶿?”希瑞興奮地大叫,“真是鸕鶿,一隻鳥兒?”

“對。”男爵咬牙切齒地回答,“有個……蕩婦……婊子……為瞭報復我。”

“你肯定沒送她毛披肩。”希瑞皺著鼻子說,“或者暖手筒。”

“這也是原因之一。”菲斯奈特的臉紅瞭紅,“但跟你有什麼關系,臟小孩?”希瑞扭過頭,顯然很生氣,菲斯奈特又咳嗽起來:“是啊……我……你為我解除瞭咒語。要不是你,傑洛特,我的餘生都要身為鸕鶿度過瞭。我會一直在湖上飛來飛去,在樹枝上拉屎,穿著我妹妹用蕁麻做的襯衣。她頑固地以為,這樣就能幫我解除法術。該死的,想起那件襯衣,我就想揍人。多蠢的……”

“別這麼說。”獵魔人大笑,“她是好心,隻是被人捉弄瞭而已。在解咒這方面,有太多荒謬的傳說。你很走運,菲斯奈特,沒人叫她把你丟進燒開的牛奶。這也有過先例。蕁麻襯衣雖然沒用,至少也沒什麼壞處。”

“唔,也許吧,也許我對她的期望太高瞭。伊麗絲一直傻乎乎的,從小就是。她又笨又漂亮,是當王妃的好人選。”

“什麼好人選?”希瑞問,“她幹嗎要當王妃?”

“我說瞭,跟你無關,小鬼。是啊,傑洛特,我很幸運,因為你來到哈姆,而國王的好兄弟又願意花錢請你為我驅魔。”

“你知道嗎,菲斯奈特?”獵魔人笑得更歡瞭,“你的故事已經傳開瞭。”

“是真實的版本?”

“不完全是。首先,你多瞭十個兄弟。”

“哦不!”男爵用手肘撐起身子,大聲咳嗽起來,“加上伊麗絲,我傢總共十二個?太蠢瞭!我媽又不是兔子!”

“還不是全部。他們嫌鸕鶿不夠浪漫。”

“本來就不浪漫!跟浪漫半點關系都沒有!”男爵面露苦相,揉著胸口,那兒纏著小樹枝和樹皮,充當繃帶,“他們說我變成瞭什麼?”

“天鵝。準確地說,許多天鵝。你還有十個兄弟,記得嗎?”

“我問你,天鵝怎麼就比鸕鶿浪漫瞭?”

“我哪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敢打賭,在這個版本裡,伊麗絲那該死的襯衫讓我擺脫瞭咒語。”

“的確如此。順便問一句,伊麗絲最近如何?”

“我可憐的妹妹得瞭肺病,活不久瞭。”

“真可憐。”

“是啊。”菲斯奈特不動聲色地說,目光轉向別處。

“說回你的咒語吧……”傑洛特背靠柔軟樹枝編成的墻壁,“你現在還有癥狀嗎?還會長出羽毛嗎?”

“諸神保佑,不長瞭。”男爵嘆瞭口氣,“一切都好,唯一的跡象是愛吃魚。對我來說,最美味的莫過於魚肉。有時我會大清早去碼頭找漁夫。在他們捕到像樣的大魚之前,我會先品嘗他們桶裡的小魚,比如小泥鰍、鰷魚或白鮭……對我來說,那不亞於一場盛宴。”

“他曾是鸕鶿。”希瑞看著傑洛特,緩緩開口,“你為他解除瞭咒語。那你知道怎麼施咒嗎?”

“當然啦。”菲斯奈特答道,“所有獵魔人都知道。”

“獵……獵魔人?”

“你不知道他是獵魔人?鼎鼎大名的利維亞的傑洛特!也是,你這樣的小傢夥怎麼可能知道?我們那個時代可不是這樣。如今,獵魔人已經不多瞭,你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一個。可現在你不是遇到瞭?”

希瑞緩緩搖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傑洛特。

“孩子,獵魔人就是……”菲斯奈特看到佈蕾恩走進小屋,立刻閉瞭嘴,臉色發白,“不,不要!別想再把東西塞進我的喉嚨,沒門兒!傑洛特,告訴她……”

“冷靜。”

佈蕾恩隻瞥瞭菲斯奈特一眼,徑直朝蜷在獵魔人身旁的希瑞走去。

“來吧。”她說,“過來,可憐的小傢夥。”

“我們去哪兒?”希瑞哭喪著臉說,“我哪兒都不去。我要待在傑洛特身邊。”

“去吧。”傑洛特擠出微笑,“你會跟佈蕾恩和年輕的樹精玩得很開心。她們會帶你遊覽杜恩·卡納爾……”

“她沒蒙我的眼睛。”希瑞緩緩地說,“她一路都沒蒙我的眼睛,你卻蒙上瞭。她們不想讓你知道這兒,也就是說……”

傑洛特看著佈蕾恩。樹精聳聳肩,將女孩抱進懷裡,貼緊。

“也就是說……”希瑞失聲道,“我永遠都不能離開瞭,對不對?”

“沒人能逃開命運。”

他們一起轉頭,朝話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這個聲音飽滿、低沉、堅定而果斷;這個聲音要求所有人聆聽,不容任何反駁。佈蕾恩躬身行禮。傑洛特跪瞭下去。

“艾思娜女士……”

佈洛克萊昂的最高統治者身穿纖薄而輕盈的綠色衣裙,像大多數樹精一樣嬌小苗條,卻驕傲地高昂著頭。她神情嚴肅,雙唇緊抿,給人以威嚴有力的印象。她的發色和眼眸就像融化的白銀。

她走進小屋,兩名較年輕的樹精挎弓隨侍兩旁。她沖佈蕾恩打個手勢,後者低下頭,拉著希瑞的手,朝門口匆匆走去。希瑞臉色蒼白,困惑不已,隻能跟在樹精身後,腳步僵硬而笨拙。經過艾思娜身旁時,銀發樹精托起她的下巴,盯著小女孩的雙眼看瞭很久。傑洛特看到,希瑞瑟瑟發抖。

“去吧。”艾思娜最後說,“去吧,我的孩子。什麼都別怕,因為一切都無法改變你的命運。你如今身在佈洛克萊昂。”

希瑞快步跟上佈蕾恩走到門口,她轉過身。獵魔人看到她嘴唇顫抖,眼裡滿是淚水,仿佛閃閃發光的玻璃。他仍然沉默地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地低著頭。

“起來吧,格溫佈雷德,歡迎你。”

“向您致意,艾思娜,佈洛克萊昂的最高統治者。”

“歡迎你再次來到我的森林。但你來時沒經過我的同意,甚至沒知會我。這個樣子進入佈洛克萊昂很危險,白狼,即便是你。”

“我肩負使命。”

“哦!”樹精露出微笑,“這就能解釋你的魯莽瞭——用這個詞形容你正合適。傑洛特,不殺來使隻是你們人類的規矩,我並不接受。我不承認任何人類的規矩,因為這裡是佈洛克萊昂。”

“艾思娜……”

“安靜。”她提高嗓音,打斷他的話,“我已下令放過你,你可以活著離開佈洛克萊昂。不是因為你的使者身份,而是另有原因。”

“這麼說,您不想知道我為誰而來?”

“說真的,不想。我們身在佈洛克萊昂,而你來自佈洛克萊昂之外,我對那個世界完全不感興趣。為什麼我要浪費時間聽使者的話?一個想法和感受跟我截然不同之人,我有什麼必要去聽他的提議或最後通牒?文斯拉夫王的想法跟我又有什麼關系?”

傑洛特驚訝地抬起頭。

“您怎麼知道是文斯拉夫派我來的?”

“太明顯瞭。”樹精笑著回答,“埃克哈德太蠢,埃維爾和維拉克薩斯又太恨我。周邊王國也就這些瞭。”

“您對佈洛克萊昂之外的事所知不少,艾思娜。”

“我知道很多事,白狼。這是漫長歲月賦予我的優勢。現在,如果你願意,我想解決一件事。這個像熊一樣魁梧的男人……”樹精收起笑容,望向菲斯奈特,“是你朋友?”

“我們認識。我幫他解除過咒語。”

“問題在於,我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我們正在照顧他,因此我不可能同時下令處死他,即使他對我們是個威脅。他不像瘋子,但有點兒像頭皮獵人。據我所知,埃維爾會掏錢買下每一張樹精的頭皮。具體多少我記不清瞭,但價碼一直水漲船高。”

“您弄錯瞭。他不是頭皮獵人。”

“那他為什麼來佈洛克萊昂?”

“為瞭尋找他負責照看的小女孩。他冒生命危險來找她。”

“荒謬。”她冷冷地說,“他不僅在冒險,還在自尋死路。要不是有副好體格,還有馬一樣的力氣,早沒命瞭。至於那個孩子,她也算撿回一命。我的女兒們以為她是皮克精或小矮妖,才沒放箭射她。”

她再次看向菲斯奈特。傑洛特註意到,她唇角的冷酷不見瞭。

“好吧。真是值得慶祝的一天。”

艾思娜朝樹枝編織的床鋪走去,兩名樹精跟在她身後。菲斯奈特面色發白,絕望地蜷起身子。

她輕輕眨眼,盯著他看瞭好一會兒。

“你有孩子嗎?”她終於問道,“笨蛋,問你話呢。”

“您說什麼?”

“我說得很清楚。”

“我還……”菲斯奈特清清嗓子,又咳嗽起來,“還沒結婚。”

“你有沒有傢庭並不重要,我隻想知道你下面那東西是否管用。看在巨樹的分上!你有沒有讓女人懷過孩子?”

“呃……當然!有……有過,女士,可……”

艾思娜漫不經心地揮揮手,轉身望向傑洛特。

“他要留在佈洛克萊昂。”她說,“等傷勢徹底痊愈,還要多留一段時間。然後……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感謝您,艾思娜,”獵魔人頷首道,“還有那個女孩……您的決定是?”

“你幹嗎問這個?”樹精用銀色雙眼冷冷地盯著他,“你再清楚不過瞭。”

“她不是村裡的普通孩子。她是公主。”

“對我來說不重要。我的決定也不會變。”

“聽我說……”

“別說瞭,格溫佈雷德。”

傑洛特抿住嘴唇。

“那我的使命怎麼辦?”

“我會聽。”樹精輕聲道,“並非出於好奇,隻為幫你的忙:好讓你向文斯拉夫證明,你達成瞭他的要求,並能拿到他答應你的酬勞。但不是現在。我很忙。今天晚上,來我的樹找我。”

樹精離開後,菲斯奈特用雙肘撐著身體坐起來。他呻吟幾聲,咳瞭一陣,又往手心吐瞭口唾沫。

“她什麼意思,傑洛特?為什麼讓我留在這兒?她說懷孩子又是什麼意思?我們到底會怎麼樣?”

“菲斯奈特,你能保住腦袋瞭。”獵魔人用疲憊的聲音回答,“你會是為數不多活著離開佈洛克萊昂的人。要不瞭多久,你還會成為一個小樹精的父親,或許是好幾個。”

“什麼?要我當……種馬嗎?”

“隨便你怎麼說,但你沒得選擇。”

“明白瞭。”他呻吟一聲,粗魯地笑笑,“我見過被送去開采礦山或挖掘運河的俘虜。相比之下,我寧願……我隻希望自己不要力不從心,這兒的樹精不算少……”

“別傻笑瞭,也別以為你能夢想成真。”傑洛特皺眉說,“這裡沒有榮耀、沒有音樂、沒有美酒,也沒人追捧,隻有一大群性欲旺盛的樹精。你會遇到她們中的一個或兩個。這種關系沒有感情可言。她們隻會用實際的方式對待這事和你本人。”

“她們感覺不到快樂?至少,我希望她們不會痛苦。”

“別孩子氣瞭。在這方面,她們跟普通女人並無不同,至少生理方面都一樣。”

“你想說什麼?”

“能否取悅樹精全看你的表現。但無論過程如何,重要的隻是結果。你的個人意願是次要的,別指望她們會認可你。哈!還有,無論什麼情況,永遠不要采取主動。”

“主動?”

“如果你早上遇見她。”獵魔人耐心地解釋,“記得向她鞠躬,而且無論如何,不要笑也別眨眼。對樹精來說,這是非常嚴肅的事。如果她沖你微笑,或朝你走來,你就可以跟她說話瞭。跟樹有關的話題最合適。你若不瞭解這些,也可以談論天氣。如果她假裝沒看見你,千萬記得跟她保持距離,也跟其他樹精保持距離。把你的雙手放進褲袋。沒準備好同你交流的樹精不會明白你伸手的含義,你想碰她就會挨刀子,因為她不懂你的用意。”

“你是不是嘗過與樹精結合的滋味?”菲斯奈特用戲謔的語氣說,“這都是你的經驗之談?”

獵魔人沒回答。他眼前浮現出那位樹精美麗苗條的身影,還有她傲慢的笑容。Vatt'ghern,bloede caérme。一個獵魔人。真不幸。你帶他回來幹嗎,佈蕾恩?他能給我們什麼?從獵魔人那兒什麼也得不到……

“傑洛特?”

“什麼?”

“希瑞公主怎麼辦?”

“等著瞧吧,她很快就會變成樹精。不出兩三年,她的箭就會射向她兄弟的眼睛——隻要他敢闖進佈洛克萊昂。”

“見鬼!”菲斯奈特大喊,他面色蒼白,“埃維爾會暴跳如雷的。傑洛特?難道不能……”

“不能。”獵魔人打斷他的話,“試都別試。否則,你就別想活著走出杜恩·卡納爾。”

“我們要失去那個小傢夥瞭。”

“對你來說,沒錯。”

不用說,艾思娜的樹是棵巨大的橡樹。更準確地說,是三棵在生長過程中緊貼彼此的橡樹。據傑洛特估算,它們至少有三百年歷史,但枝頭依然翠綠,看不出任何幹枯的跡象。樹幹中空,內部相當寬敞,配有高高的圓錐形天花板,一盞微弱的油燈照亮瞭樸素卻相當舒適的房間。

艾思娜跪在房間中央的地毯上,正在等他。希瑞洗瞭個澡,感冒也治好瞭,正盤著腿,一動不動坐在艾思娜身前。她挺著背脊,杏仁色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獵魔人看到,她漂亮的臉蛋上既沒有泥土痕跡,也沒有瞭壞笑。

艾思娜緩慢而仔細地梳理女孩的長發。

“進來,傑洛特。坐吧。”

傑洛特先單膝跪地,隨後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

“休息瞭嗎?”她問道,卻沒看向獵魔人,也沒停下梳頭的動作,“你想什麼時候回去?明早怎麼樣?”

“如您所願,佈洛克萊昂的統治者。”他冷冷地回答,“隻要您說一句,我就不在杜恩·卡納爾繼續礙您的眼瞭。”

“傑洛特,”艾思娜緩緩轉過頭,“請別誤會。我瞭解你,也尊敬你。我知道你從不傷害樹精、水澤仙女、小妖精和寧芙。恰恰相反,你經常保護她們,救她們的命。但這什麼也改變不瞭。我們差異太大,我們的世界截然不同。在行事方式上,我不想也不能為你破例。不能為任何人破例。我不會問你是否明白,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問的是:你是否接受?”

“我接不接受又有什麼區別?”

“沒有。我隻是想知道。”

“我接受。”他說,“但這個女孩呢?她也不屬於你的世界。”

希瑞瞪他一眼,然後抬起頭,看著樹精。艾思娜微笑起來。

“不久後就屬於瞭。”她回答。

“艾思娜,請您再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

“把她還給我,讓她跟我走,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不行,白狼。”樹精的梳子再次埋進女孩的灰色秀發,“我不會把她還給你。你應該很明白。”

“我?”

“對,你。佈洛克萊昂的消息並不閉塞。我聽說過關於獵魔人的傳聞,在索取報酬時,他有時會要求對方立下古怪的誓言:‘把你房子裡你不知道的東西給我。’‘把你已經擁有、卻毫不知情的東西送給我。’耳熟嗎?你試圖用這種方式改變命運的走向。你試圖發現一個命運帶給你的男孩,讓他繼承你的事業,想以此規避死亡與遺忘。你在與虛無抗爭。那你為何對我的做法感到驚訝?我隻關心樹精的命運。這有什麼不對?人類每殺死一個樹精,我就要帶走一個年輕女孩。”

“可您這麼做,隻會激起敵意與復仇的欲望。你隻會讓憎恨增長。”

“人類的憎恨……已經不是新鮮事瞭。不,傑洛特。我不會把她還給你。何況她這麼健康,這樣的女孩不多瞭。”

“不多瞭?”

樹精將銀色的雙眸轉向獵魔人。

“他們把生病的女孩拋棄在森林裡——白喉病、猩紅熱、喉頭炎,最近甚至還有天花。他們以為我們沒有免疫力,以為能用傳染病摧毀我們,至少大幅削減我們的數量。我們讓他們失望瞭,傑洛特。我們擁有的東西比免疫力更強。佈洛克萊昂會照看她的女兒們。”

艾思娜陷入瞭沉默。她彎下腰,用另一隻手小心地解開希瑞頭上打結的頭發。

“我可以把文斯拉夫王的口信傳達給您聽嗎?”

“這不是浪費時間嗎?”艾思娜抬起頭說,“何必費工夫呢?我很清楚文斯拉夫王的提議。不需要千裡眼的能力,我也能猜出來。他希望我把佈洛克萊昂的部分疆域讓給他,比方說,從他那兒一直到維達河,因為他覺得,或者他可能覺得,那條河是佈魯格和維登的天然國界。作為交換,我想他會送我一塊飛地(4):一小片原始森林。我想,他還會用王權擔保,那一小塊荒野,那片小得可憐的原始森林,將永遠屬於我們,且沒人膽敢攻擊樹精,樹精可以在那兒和平地生活下去。是這樣嗎,傑洛特?文斯拉夫想終結與佈洛克萊昂持續瞭兩百年的戰爭?為實現和平,樹精就得交出兩百年來用生命保護的土地?就這麼輕易交出佈洛克萊昂?”

傑洛特保持沉默,他沒什麼可補充的。樹精大笑起來。

“格溫佈雷德,國王的提議隻是如此嗎?也許他的說辭沒這麼堂皇:‘別再自鳴得意瞭,森林裡的老妖怪、兇殘的野獸、過時的老傢夥,聽聽文斯拉夫王的意願吧——我要雪松、橡樹、白核桃樹,還要紅木、白樺木、做弓的紫杉木和做木板的松木。佈洛克萊昂觸手可及,我們卻要從山後進口木材。我們想要你們土地下的鐵礦和銅礦。我們想要克萊格·安的黃金。我們要砍樹、挖礦,但不想聽到箭矢的嗖嗖聲。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掌控王國裡的每一塊土地。佈洛克萊昂的存在損害瞭我們的自尊,讓我們惱火,讓我們夜不能寐,因為我們人類才是世界的主宰。我們可以容忍少數精靈、樹精或水澤仙女,隻要他們夾緊尾巴。服從我們的意願吧,佈洛克萊昂的統治者。不然,你隻有死路一條。’”

“艾思娜,你自己也承認瞭,文斯拉夫既不是白癡,也不是瘋子。你很清楚,他是個公正的國王,崇尚和平,流血隻會讓他悲傷和擔憂……”

“隻要他跟佈洛克萊昂保持距離,就不會有人流血。”

“你明明知道,”傑洛特抬起頭,“真實情況不像你說的這樣:人類遇害的地點包括焦土,包括第八裡格,還包括夜梟山嶺。甚至在佈魯格、在魯本河左岸,都有人被殺。而那些地方都在佈洛克萊昂之外。”

“你剛才提到的地方,”樹精平靜地回答,“都屬於佈洛克萊昂。我不承認人類的地圖,也不承認他們劃分的國界。”

“可早在一百年前,那些地方的森林就被砍光瞭!”

“一百個夏天,一百個冬天,對佈洛克萊昂又算得瞭什麼?”

傑洛特默然不語。

樹精冷漠地看他一眼,繼續撫摩希瑞的灰發。

“接受文斯拉夫的提議吧,艾思娜。”

樹精冷冷地看著他。

“我們是佈洛克萊昂的孩子。我們能得到什麼好處?”

“生存的可能。不,艾思娜,別打斷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對佈洛克萊昂獨立的堅持。但世界變瞭,一個時代正走向終結。無論你願意與否,人類對世界的掌控都是事實。隻有融入他們,種族才能延續,否則隻有消亡。艾思娜,有些森林裡,樹精、水澤仙女和精靈能跟人類和平共處。畢竟我們如此相似,人類可以同你們生養後代。你們在戰爭中又能得到什麼好處?有人本可以成為你們孩子的父親,卻一個接一個死在你們箭下。又有多少拐來的女孩能接受教育?你甚至需要菲斯奈特,因為你別無選擇。我現在隻看到一個小女孩:因為恐懼和藥物的影響,眼神呆滯、動彈不得的人類女孩……”

“我一點不害怕!”希瑞大喊,臉上一瞬間現出壞壞的表情,“我的眼神也不呆滯!你在瞎說!我在這兒不會有任何危險。我說真的!我不怕!外婆說樹精並不邪惡,我外婆是全世界最聰明的女人!外婆……外婆說,這裡的森林應該存在……”

她停下來,低下頭。艾思娜大笑起來。

“上古血脈之子。”她說,“沒錯,傑洛特,上古血脈之子仍然存在。而你,卻跟我說什麼時代終結……還說我們無法延續……”

“這個小鬼本來要嫁給維登的克裡斯丁。”傑洛特打斷她,“可惜的是,聯姻不可能實現瞭。克裡斯丁終將繼承埃維爾的王位,如果他的王妃持有這樣的觀點,那麼針對佈洛克萊昂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

“我才不嫁克裡斯丁!”女孩輕聲抗議,綠色的眸子閃著光,“克裡斯丁想娶個既美麗又愚蠢的女人!我不是女人!也不想當什麼王妃!”

“安靜,上古血脈之子。”樹精把希瑞抱在胸前,“不要叫。你永遠不會成為王妃……”

“當然。”獵魔人插嘴道,“艾思娜,你我都清楚希瑞會成為什麼。我明白,她的命運已經決定好瞭。太糟瞭。佈洛克萊昂的統治者,我該怎麼答復文斯拉夫王呢?”

“什麼都別說。”

“什麼意思?”

“什麼都別說。他會明白的。很久以前,文斯拉夫還沒出生時,曾有傳令官來過佈洛克萊昂的邊界。號角和喇叭響起,盔甲閃閃發光,一面面旗幟隨風飄揚。他們高聲宣告:‘交還佈洛克萊昂!卡帕拉唐特王,禿頂山和泛濫草原的統治者,要求你們放棄佈洛克萊昂!’佈洛克萊昂的回答始終不變。等你離開我的森林時,格溫佈雷德,轉身聆聽吧。在樹葉的低語聲中,你會聽到佈洛克萊昂的回答。把它的答復告訴文斯拉夫,再補充一句:隻要杜恩·卡納爾還有橡樹,他就不會聽到其他答復。我們會奮鬥到最後一棵樹,最後一個樹精。”

傑洛特沉默不語。

“你說時代即將終結。”艾思娜緩緩續道,“你錯瞭,有些東西永遠不會終結。你說到生存?好吧,我正在為生存而戰。佈洛克萊昂能存在下去,都要歸功於我的努力:樹木比人類活得更久,卻畏懼人類的利斧。你提到國王和王子。他們算什麼?我認為他們隻是發白的骨骸,躺在這片森林深處,躺在克萊格·安的大理石墳墓中,躺在一堆堆黃色的金屬和閃閃發亮的石頭之上。但佈洛克萊昂依然存在:樹木在宮殿的廢墟中高歌,根須穿透大理石。你的文斯拉夫王還記得那些國王嗎?格溫佈雷德,你自己還記得嗎?如果這都不記得,你怎麼能說時代正在終結?你又怎能判斷滅亡還是永恒?你有什麼權利談論命運?難道你不明白命運是什麼?”

“我不明白。”他承認,“可是……”

“既然你不明白,”她打斷道,“就別說什麼‘可是’。你不明白。就這麼簡單。”

艾思娜陷入沉默。她轉過臉,輕撫額頭。

“許多年前,第一次來這兒時,你就不明白。而莫麗恩……我的女兒……傑洛特,莫麗恩死瞭。她在魯本邊境,為保護佈洛克萊昂而死。她變成那副樣子,我都認不出來瞭。她的臉被你們人類的馬蹄踩踏得不成樣子。你說到命運?今天,獵魔人,沒能給莫麗恩帶來後代的你,為我帶來瞭上古血脈之子,一個明白何謂命運的小女孩。不,你不能也不願接受並認同這樣的事實。為我重復一遍,希瑞,重復你對白狼、對利維亞的傑洛特說過的那番話。再說一遍,上古血脈之子。”

“陛……尊貴的女士。”希瑞斷斷續續地說著,“不要強迫我留下。我不能……我想……離開,我想和傑洛特一起走。我必須……跟著他……”

“為什麼跟著他?”

“因為這是我的命運。”

艾思娜轉過頭,臉色異常蒼白。

“你怎麼想,傑洛特?”

獵魔人沒有回答。艾思娜打個響指。佈蕾恩仿佛幽靈般自夜色中現身,沖進房間。她用雙手舉著一隻銀制高腳杯。傑洛特脖子上的徽章劇烈顫抖。

“你怎麼想?”銀發樹精復述道,站起身來,“她不想留在佈洛克萊昂!她不想成為樹精!她不想代替我的莫麗恩!她想離開,追隨她的命運!是這樣嗎,上古血脈之子?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希瑞點點頭,以示確認。她雙肩在顫抖。獵魔人受夠瞭。

“艾思娜,既然你決定讓她喝下佈洛克萊昂之水,又何必再讓她煩擾?她的意願很快將不再重要。你為何要做這種事?為何要讓我看這出戲?”

“我要向你展示何為命運。我要向你證明時代並未終結。一切才剛剛開始。”

“不必瞭,艾思娜。”他站起身,“抱歉破壞瞭你的表演,但我不想再欣賞下去瞭。你想展示我們之間的分歧,佈洛克萊昂的統治者,但你的行為越瞭界。你們這些上古種族,總愛強調憎恨對你們很陌生,說那是人類特有的情感。但這不對。你們懂得憎恨,也知道何謂憎恨。你們隻是把它裝扮瞭一下:更多理智,更少暴力。或許正因如此,你們的憎恨才更加殘忍。艾思娜,我代表所有人類接受你的憎恨。這是我應得的,盡管我會為莫麗恩而悲傷。”

艾思娜沒答話。

“這就是你想讓我帶給文斯拉夫王的回答,對嗎?警告和蔑視?沉睡在樹木間的憎恨和力量的鮮活證明?一個人類孩童即將接過抹除過去的毒藥,而這毒藥則是由另一個心靈與記憶早已受損的孩子端來的。這個答復又必須由瞭解並喜愛這兩個孩子的獵魔人傳達,由必須為你女兒之死負責的獵魔人傳達。好吧,艾思娜,就這樣吧,我會按你的意願去做。文斯拉夫會聽到你的答復。就讓我的聲音和眼神充當信使,交給國王去解讀吧。但我不想再看這場早就準備好的鬧劇,我拒絕。”

艾思娜依然一言不發。

“再見瞭,希瑞。”傑洛特跪下來,把女孩抱進懷裡,希瑞的雙肩仍舊顫抖不停,“別哭瞭。你知道的,你在這兒不會有任何危險。”

希瑞吸吸鼻子。獵魔人站起身。

“再見瞭,佈蕾恩,”他對年輕的樹精說,“好好活著,照顧好你自己。願你的人生像佈洛克萊昂的樹木一樣長久。還有一件事……”

“什麼,格溫佈雷德?”

佈蕾恩抬起頭,她的眼眶濕潤瞭。

“用箭殺人是很容易,孩子。你可以松開弓弦,然後想:殺他的不是我,而是箭。我的雙手不會染上男孩的鮮血,殺死他的是箭,不是我。但箭不會晚上做夢,祝願你也不會,藍眼睛的小樹精。別瞭,佈蕾恩。”

“莫娜!”佈蕾恩口齒不清地說。

她用雙手端著的銀杯開始顫抖,清澈的液體順著杯身流下。

“什麼?”

“莫娜!”她哀叫,“我的名字是莫娜!艾思娜女士,我……”

“夠瞭。”艾思娜厲聲打斷,“夠瞭,冷靜點,佈蕾恩。”

傑洛特大笑起來。

“這就是你的命運,森林女士。我尊重你的奮鬥和抵抗,但我知道,你很快就會孑然一身:佈洛克萊昂的最後一隻樹精,把還記得真名的女孩推向死亡。盡管如此,我依然祝你好運,艾思娜。再會瞭。”

“傑洛特,”希瑞低聲說道,她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低頭彎腰,“別留下我一個人……”

“白狼,”艾思娜抱住女孩弓起的背脊,“你還要她怎麼求你?你無論如何都要拋棄她?不敢陪她直到最後一刻?你為何在這種時候離開她,留下她一個人?你要逃去哪兒,格溫佈雷德?你在逃避什麼?”

希瑞的頭垂得更低瞭,但她沒哭。

“我會陪她到最後。”獵魔人說,“好瞭,希瑞,你並不孤獨。我會陪在你身旁。什麼都別怕。”

艾思娜從佈蕾恩顫抖的雙手中接過銀杯,舉起。

“你認識古代符文嗎,白狼?”

“認識。”

“那就讀讀刻在這上面的文字,這是克萊格·安的聖餐杯。用這杯喝過酒的國王,如今早已被人遺忘。”

“Duettaeán aef cirrán Cáerme Gleddyv.Yn esseth.”

“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宿命之劍有兩道刃……你是其中一道。”

“起身吧,上古血脈之子。”樹精的話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透出無情的意志,“喝下去。這是佈洛克萊昂之水。”

傑洛特咬住嘴唇,看向艾思娜銀色的雙眸。他的目光避開希瑞——她的嘴唇已貼上杯口。他早就見過這一幕,當時和現在一般無二:抽搐、打嗝、駭人的呼喊,但這些都無人理睬,最後漸漸微弱。接著,那雙眼睛裡會慢慢浮現出空虛、麻木和冷漠。他全都見過。

希瑞喝下杯中之水。佈蕾恩表情全無的臉上流下一滴淚。

“夠瞭。”

艾思娜拿走杯子,放到地上。她伸出雙手,撫摩小女孩散在肩頭的灰色長發。

“上古血脈之子,”她續道,“選吧。你要留在佈洛克萊昂,還是遵循命運之路前行?”

獵魔人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希瑞的呼吸變得急促,臉上泛出紅暈,但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我要遵循命運之路前行。”女孩直視樹精的雙眼道。

“如你所願。”艾思娜的語氣冰冷而生硬。

佈蕾恩重重地嘆瞭口氣。

“讓我安靜一下。”艾思娜轉過身,背對他們,“你們先退下吧。”

佈蕾恩拉起希瑞,碰碰傑洛特的肩膀,但獵魔人避開瞭她的手。

“謝謝,艾思娜。”他說。

樹精緩緩地轉過身。

“為什麼謝我?”

“為命運。”他戲謔道,“為你的決定。這不是佈洛克萊昂之水,對吧?命運希望希瑞回傢,而扮演命運的人就是你,艾思娜。謝謝你。”

“你對命運的瞭解實在太少。”樹精語氣苦澀,“太少瞭,獵魔人。真的太少。你根本不明白何謂大局。你感謝我?為我扮演的角色感謝我?為這出戲感謝我?感謝我的詭計、欺瞞和騙術?你感謝我,因為你以為宿命之劍隻是鍍金的木劍?那就不要謝我,揭穿我的把戲吧。拿出你的證據,向我證明,人類的邏輯掌控著世界,你們的理論才是真理。這是佈洛克萊昂之水,還剩少許。世界的征服者,你敢喝嗎?”

她的言辭讓傑洛特不安,但他隻猶豫瞭片刻。就算真正的佈洛克萊昂之水,也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影響。獵魔人對水中有毒的單寧酸和致幻成分有完全的抵抗力。況且它怎麼可能是佈洛克萊昂之水?希瑞喝瞭,可什麼也沒發生。他用雙手接過聖餐杯,對上樹精的雙眼。

腳下大地開始毫無預警地搖晃,好像整個世界都壓在他背上。巨大的橡樹開始旋轉、顫抖。他用麻木的雙手費力地四下摸索,勉強睜開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就像大理石棺蓋。艾思娜的雙眼像水銀般閃耀,其他人的眼睛則是翠綠色。不,不是清澈的綠,更像春天的野草。脖子上的徽章嗡鳴震顫。

“格溫佈雷德。”他聽到有人說,“仔細看。不,閉上眼睛也沒用。看吧,看看你的命運。還記得嗎?”

他看到,突如其來的強光穿透厚厚的霧氣;碩大的枝狀燭臺滴落燭淚;一道道石墻;高高的樓梯;一個灰發綠眼的小女孩正走下樓梯,頭上寶冠鑲滿精雕細琢的寶石,身穿藍色衣裙,身後有名深紅服色的男仆,提著銀色的裙擺。

“還記得嗎?”

他自己的聲音在說……在說:“我會在六年後返回……”

涼亭、熱浪、花香、沉重而單調的蜜蜂嗡鳴。他本人跪倒在地,向一位用金色頭帶箍住淡灰卷發的女子奉上一朵玫瑰。接過玫瑰的手戴著戒指,上鑲翡翠和未經雕琢的綠色寶石。

“若你改變主意,”女人說,“就回到這兒來。你的命運會在這裡等待。”

我再沒回去,他心想。我再也沒回……回到哪兒?

灰發。綠眼。

聲音再次於黑暗中傳來,融入萬物消亡的混沌。這裡隻有火焰,地平線上的火焰。還有旋風般的火星與紫色煙霧。五月節!五月前夜。透過團團煙霧,他看到一張蒼白的面孔掩映在黑色發卷下,紫羅蘭色的雙眼閃爍光芒,註視著他。

葉妮芙!

“還不夠。”

纖薄的嘴唇開始扭曲。蒼白的臉頰流下一滴淚水。速度很快,且越來越快,就像沿著蠟燭滴下的燭淚。

“還不夠。還需要別的東西。”

“葉妮芙!”

“用虛無對抗虛無。”那鬼魅般的面孔說道,用的卻是艾思娜的嗓音,“虛無和空虛存於你的身體,世界的征服者,你甚至無法得到心愛的女人,命運已掌握在你手中,你卻轉身逃離。宿命之劍有兩道刃,你是其中一道。但另一道是什麼呢,白狼?”

“沒有命運。”他自己的聲音說,“根本沒有。命運並不存在。對我們來說,命中註定的隻有死亡。”

“沒錯。”灰發女人答道,露出神秘的微笑,“說得對,傑洛特。”

女人身穿鮮血淋漓、扭曲變形的銀鎧甲,上有長戟刺穿的痕跡。一道血跡從她嘴角流下,不知為何,她依然露出駭人的微笑。

“你嘲笑命運。”她說,“你嘲笑她,捉弄她。宿命之劍有兩道刃,你是其中一道。另一道……是死亡嗎?凡人終有一死。我們因你而死。死亡抓不住你,卻樂得殺死我們。它與你如影隨形,白狼,死去的卻是別人。因為你。還記得我嗎?”

“卡……卡蘭瑟!”

“你能救他。”艾思娜的聲音穿透濃重的霧氣,“你能拯救他,上古血脈之子。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森林中,在他消失於所愛的虛無之前……”

春草般碧綠的雙眼。觸碰。不可思議的和聲中,有人在高喊。幾張面孔。

他什麼也看不見。他墜入深淵、虛空與黑暗。最後,他聽到艾思娜的聲音:

“如你所願。”

“傑洛特,醒醒!醒醒,求你瞭!”

獵魔人睜開雙眼,看到太陽像一枚輪廓鮮明的杜卡特金幣,高掛在樹冠上方的天空,遠離晨霧的遮蔽。他躺在潮濕松軟的苔蘚上,一條樹根硌得他背疼。

希瑞跪在他身旁,扯著他夾克的衣角。

“看在瘟疫……”他咒罵著四下張望,“我在哪兒?我怎麼在這兒?”

“我不知道。”她答道,“我也剛醒。我睡在你旁邊,冷得要命。我不記得……你知道嗎?肯定是魔法!”

“毫無疑問。”傑洛特坐起身,摸出落進領子裡的松針,“你說得對,希瑞。佈洛克萊昂之水,名副其實……看來我們都被樹精耍瞭。”

他站起來,拿過地上的劍,背在背後。

“希瑞?”

“嗯?”

“你也耍瞭我。”

“我?”

“你是帕薇塔的女兒,辛特拉王後卡蘭瑟的外孫女。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5)

“不。”她紅著臉回答,“一開始不知道。你幫我爸解除瞭咒語,對吧?”

“不對。”他搖搖頭,“解咒的是你媽媽……在你外婆協助下。我隻是出瞭點力。”

“但我保姆說……她說,我是命運的臣民,因為我是意外之子。是這樣嗎,傑洛特?”

“希瑞,”他看著她的雙眼,微笑,點頭,“相信我: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意外。”

“哈!”女孩眉開眼笑,“果然是真的!我是命運的臣民。保姆預言說,有個獵魔人會出現,說他有一頭白發,還會帶我離開。外婆大喊……‘這不可能!’告訴我,你要帶我去哪兒?”

“回傢。回辛特拉。”

“真的?我想……”

“上路再好好想吧。走吧,希瑞,我們離開佈洛克萊昂。這地方不安全。”

“我一點兒都不怕!”

“我怕。”

“外婆說,獵魔人什麼都不怕。”

“你外婆太誇張瞭。出發吧,希瑞。我知道我們在哪兒……”他確認太陽的位置,“好吧,碰碰運氣……走這邊。”

“不。”希瑞皺起鼻子,指著相反的方向,“走那邊。那兒。”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聳聳肩答道。她垂下翡翠色的雙眸,顯得吃驚又無助。“可為什麼呢……我不知道。”

帕薇塔的女兒,他心想。上古……上古血脈之子?也許她從母親那兒繼承瞭天賦。

“希瑞,”他解開襯衣的幾粒紐扣,取出徽章,“摸摸這個。”

“哇!”她張大嘴巴,“好可怕的狼。它有獠牙……”

“摸摸看。”

“喔!”

獵魔人笑瞭,感到銀鏈隨著徽章劇烈顫抖。

“它動瞭!”希瑞喃喃道,“動瞭!”

“我知道。走吧,希瑞,你帶路。”

“這是魔法,對不對?”

“當然。”

如他所料,女孩能感知前方的道路。什麼原理?這他就不知道瞭。他們很快沿路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比他預想的還快。這兒是佈洛克萊昂的邊境,至少是人類認同的邊境。他記得艾思娜的看法不太一樣。

希瑞咬住嘴唇,皺起鼻子,停下腳步,看著滿是馬蹄印和車轍的沙土路。傑洛特終於搞清方向,不再需要女孩遲疑不決的提議。他選瞭東邊那條去佈魯格的路,希瑞卻憂心忡忡地看著通往西邊那條。

“那條路通往納史特洛格。”他取笑她,“你想克裡斯丁瞭?”

希瑞嘟囔一聲,跟在他身後,但她還是回瞭好幾次頭。

“怎麼瞭,希瑞?”

“我不知道。”她低聲道,“這條路不好,傑洛特。”

“為什麼?我們去佈魯格找文斯拉夫王。他住在漂亮城堡裡。我們可以去浴池洗澡,睡在羽毛被褥上……”

“這條路不好。”她重復道,“不好。”

“這倒是實話:比這好的路多得是。別多想瞭,希瑞。快走吧。”

他們轉過一段灌木茂盛的彎道。希瑞說對瞭……

士兵突然從四面八方出現,包圍瞭他們。他們頭戴圓錐形頭盔,身穿鎖甲和深灰束腰外衣,上面繡有代表維登王室的黑金相間方格紋章。他們保持距離,卻沒拔出武器。

“你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一個矮胖男人沖傑洛特大吼。他穿著破舊的綠色制服,叉開雙腿站立。他的臉黝黑起皺,像顆李子幹。他背著弓和插著白翎箭的箭袋。

“我們從焦土來。”獵魔人握緊希瑞的手,撒謊道,“我要回傢,回佈魯格。這是怎麼瞭?”

“我們是國王的手下。”黑臉男人註意到傑洛特背後的劍,換成更加禮貌的語氣,“我們……”

“把他帶過來,傑格漢斯!”前方路上,有個人大喊。

士兵們分散開來。

“不要看,希瑞。”傑洛特輕聲說,“轉過身。不要看。”

前方,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樹倒在路上。樹樁位於路邊的灌木叢中,還留有長條狀的白色碎木片。斷樹前面有輛用油佈蓋著的馬車。幾匹長毛小馬倒在路上,與車把和韁繩絞纏在一起,身上插滿利箭,露出發黃的牙齒。其中一匹還活著,沉重地噴著鼻息,雙腳蹬踢不止。

沙地上鮮血浸染,還散落著人類的屍體,有的緊貼馬車,有的卷入車輪。

圍著馬車的士兵中走出兩個人,然後是第三個。其餘十多人勒住韁繩,佇立不動。

“出什麼事瞭?”獵魔人問。他盡力用身子擋住屠殺場面,不讓希瑞看見。

有個士兵,穿著短鎖甲和長靴,用一對斜眼打量他,伸手咔咔地撓著沒刮幹凈的下巴。他的左前臂套著磨損不堪的護腕,像弓箭手用的那種。

“是偷襲。”他簡短地回答,“樹精屠殺瞭路過的商隊。我們正在調查。”

“樹精會攻擊商隊?”

“你自己看啊。”斜眼士兵揮揮手臂,“他們身上插滿瞭箭,跟刺蝟似的……還是在大路上!那些森林怪物越來越猖狂瞭。要不瞭多久,別說進森林,連靠近都不行瞭。”

“那麼,”獵魔人眨眨眼,謹慎地發問,“你們是誰?”

“埃維爾國王的手下,納史特洛格的士兵。我們本由菲斯奈特男爵指揮,但男爵在佈洛克萊昂遇害瞭。”

希瑞張開嘴,傑洛特晃晃她的手,示意她安靜。

“要我說,血債血償!”斜眼士兵有個同伴咆哮起來。他穿著鑲銅邊的緊身上衣,身材魁梧。“血債血償!簡直讓人難以忍受。先是菲斯奈特,然後是辛特拉的公主,現在又是商人。看在諸神的分上,報仇,我們得報仇!要不然,她們明天就該跑到我們傢門口殺人瞭!”

“佈雷克說得好。”斜眼士兵續道,“你們說對不對?還有你,兄弟,我得問你:你是哪兒人?”

“佈魯格人。”獵魔人撒謊道。

“那這小鬼是你女兒嘍?”

傑洛特又晃晃希瑞的手。

“是我女兒。”

“佈魯格人……”佈雷克皺起眉頭,“我得說,兄弟,正是你們的國王文斯拉夫縱容瞭這些怪物。他不願意跟我們的埃維爾王,還有凱拉克的維拉克薩斯王結盟。如果我們三面夾攻,肯定能殺光那些……”

“屠殺是怎樣發生的?”傑洛特緩緩發問,“有人知道嗎?商隊裡有沒有生還者?”

“沒人目擊。”斜眼士兵說,“但我們知道發生瞭什麼。護林人傑格漢斯認出瞭痕跡,毫不費力。告訴他,傑格漢斯……”

“嗯。”黑臉男人說,“情況是這樣:商隊馬車沿大路前進,碰上瞭斷樹。你瞧,先生,這棵松樹倒在路中間,剛被人砍倒不久,灌木叢裡還有痕跡。瞧見沒?等商人下來,想搬走樹木時,她們從三個方向發動襲擊。那邊的灌木叢,還有歪脖子樺樹那兒。你瞧,箭是樹精做的:箭翎用樹脂黏合,羽毛泡過樹液……”

“我瞧見瞭。”獵魔人看著屍體,打斷他的話,“依我看,其中幾人中箭沒死,最後被人用刀子取瞭性命。”

後面那隊士兵中又走出一個人。他又矮又瘦,穿著華麗的緊身上衣,黑發剪得很短。他刮過胡子,臉頰帶著青灰色。獵魔人發現他雙手瘦小,戴著黑色露指手套,雙眼像魚一樣呆滯。他佩著劍,腰帶和左靴裡露出匕首握柄……傑洛特見過太多刺客,想認不出都難。

“你眼睛很尖。”黑發矮子緩緩地說,“我得說,你觀察得很仔細。”

“這就對瞭。”斜眼士兵說,“讓他去向文斯拉夫王匯報吧。那位國王不希望我們傷害‘善良又友好’的樹精。等到五月節,他們說不定還會來場幽會。在這方面,她們沒準是挺友好的。要是咱們活捉一個,就可以驗證一下啦。”

“半死不活的也行。”佈雷克咧嘴笑道,“看在瘟疫的分上!那個德魯伊呢?都快中午瞭,可他連個影子都不見。該出發瞭。”

“你們要去幹嗎?”傑洛特問。他沒放開希瑞的手。

“關你屁事?”黑發人咆哮道。

“何必激動呢,勒維克?”斜眼士兵發出難聽的笑聲,插言道,“我們可是老實人,坦坦蕩蕩。埃維爾派來個德魯伊,是個瞭不起的術士,能跟樹木溝通。他會陪我們去森林為菲斯奈特報仇,順便看看能不能救出公主。這可不是去散步,兄弟,這是場遠征,是對她們的懲……懲……”

“懲戒。”勒維克嘆瞭口氣。

“哦對,我就想說這個。得瞭,走你的路吧,兄弟,這兒很快就要打得不可開交瞭。”

“是啊。”勒維克看著希瑞,“這裡很危險,尤其對小女孩來說。那些樹精喜歡小女孩。對吧,孩子?媽媽在傢等著你嗎?”

希瑞顫抖著點點頭。

“要是她再也見不到你,那就太可惜瞭。”黑發矮子盯著希瑞繼續說道,“她肯定會找文斯拉夫抱怨說:國王,就因為你容忍樹精,我女兒和丈夫都一去不返瞭。誰知道文斯拉夫會不會恢復跟埃維爾的同盟呢?”

“行瞭,勒維克先生。”傑格漢斯咆哮道,臉上的紋路皺得更深瞭,“讓他們走吧。”

“再見嘍,小鬼。”勒維克伸出手,摸摸希瑞的頭。希瑞顫抖著退瞭幾步。

“怎麼?你害怕瞭?”

“你手上有血。”獵魔人輕聲道。

“哈!”勒維克抬起手,“果然。是商人的血。我想確認一下有沒有生還者。不幸的是,樹精幹得很徹底。”

“樹精?”希瑞顫聲說,對獵魔人增加的力道全無反應,“哦!騎士大人,你弄錯瞭。不可能是樹精幹的!”

“你在嘟囔什麼,小鬼?”黑發男人瞇起眼睛。

傑洛特左右張望,估算一下距離。

“不是樹精幹的,騎士大人。”希瑞重復道,“很明顯!”

“啥?”

“這棵樹……是被砍倒的!用斧頭!樹精絕不會砍樹,不是嗎?”

“說得對。”勒維克看看斜眼士兵,“哦!你可真聰明。太聰明瞭。”

獵魔人註意到,刺客戴黑手套的手仿佛蜘蛛,正悄然爬向匕首握柄。盡管勒維克的雙眼沒離開小女孩,但傑洛特知道,第一擊的目標肯定是他。他等勒維克摸到武器。

斜眼士兵倒吸一口涼氣。

三個動作。隻有這點時間。

鑲銀飾釘的袖口砸中黑發男人的左腦。沒等勒維克倒地,獵魔人已經來到傑格漢斯和斜眼士兵中間,長劍唰地出鞘,切開空氣,命中身穿銅邊緊身上衣的壯漢佈雷克的太陽穴。

“保護自己,希瑞!”

斜眼士兵握劍跳向一旁,但為時已晚。獵魔人從上往下劈開他的軀幹,又順勢從下往上一揮,在他身上留下一個血淋淋的“×”。

“夥計們!”傑格漢斯沖驚呆的士兵大喊,“跟我上!”

希瑞跑到一棵歪脖山毛櫸旁,像松鼠一樣飛快地爬上最高的枝頭,藏在樹葉裡。護林人朝她的方向射出一箭,但沒命中。其他人也動瞭起來,圍成一個半圓,拿起弓,取出箭。傑洛特單膝跪地,伸展手指,畫出阿爾德法印,但他瞄準的不是距離較遠的弓手,而是他們身旁路上的沙土。法印掀起一股旋風,遮住瞭他們的視野。

傑格漢斯靈巧地跳開,從箭袋裡抽出第二支箭。

“等等!”勒維克大叫著爬起身,右手握劍,左手持匕首,“讓我來,傑格漢斯!”

獵魔人用流暢的動作轉身面對他。

“他是我的。”勒維克續道,他晃晃腦袋,用前臂擦擦臉,“我一個人的!”

傑洛特斜身轉個半圈,但勒維克沒有照做。他徑直攻瞭過來。兩人開始交手。

有兩下子,獵魔人心想。他費力地格開迅疾的一劍,又半轉過身,擋開刺來的匕首。他沒立刻還擊,而是跳到一旁。他以為勒維克會故技重施,結果揮劍幅度過大,失去瞭平衡。但刺客可不是新手,他也收起攻勢,以貓一樣的敏捷繞起圈子。突然,刺客毫無預警地跳瞭起來,揮劍如風。獵魔人避開正面沖突,迅速抬劍格擋,迫使刺客後退。勒維克彎下腰,準備刺出第四劍。他把匕首藏在背後。獵魔人依然沒有還擊,也沒縮短距離,隻是一再同對手兜圈子。

“遊戲都有結束的時候。”勒維克從牙縫間吐出幾個字,“做個瞭結吧,聰明人,趁我們還沒殺掉樹上那個小雜種。你覺得呢?”

傑洛特註意到,刺客正盯著他自己的影子,等著它與對手相接,到時,陽光將直射傑洛特的雙眼。獵魔人停下腳步,決定將計就計。

他將瞳孔縮成兩道豎直的細線。為瞭掩飾這種變化,他瞇起雙眼,像被太陽照花瞭眼睛。

勒維克跳瞭起來,自空中扭轉身體,用拿匕首的胳膊保持平衡,手腕用難以置信的角度自下而上揮出一劍。傑洛特沖向前,轉身擋下這一擊。他用同樣的動作扭動腰部和肩膀,利用格擋的力道將刺客推開,利劍劃過對手的左邊臉頰。勒維克蹣跚後退,捂住臉。獵魔人半轉過身,將重心放在左腿,迅疾地一劍切開對手的頸動脈。勒維克蜷縮身體,渾身浴血,跪倒下來,一頭栽在沙地裡。

傑洛特緩緩轉過身,面對傑格漢斯。後者拉開弓,露出駭人的笑。獵魔人彎下腰,雙手握劍。其他士兵同樣舉起弓,周圍一片死寂。

“還在等什麼?”護林人吼,“放箭!放箭!”

他突然踉蹌地走瞭幾步,倒在地上。一支箭刺穿他的喉嚨,箭羽是山雞翎,用樹皮熬出的湯汁染成黃色。

一支支箭從昏暗的林間尖嘯飛出,劃出又長又緩的弧線。它們好像在空中慢慢滑翔,箭羽隨風輕擺,直到命中的那一刻,速度和力道都沒有絲毫增長,但每支箭都精準地命中瞭目標,納史特洛格的傭兵們紛紛倒下,仿佛落在沙土路上的樹葉,又像被棍棒掃過的向日葵。

幸存者爭先恐後跑向馬匹。箭矢沒停,它們命中瞭正在奔跑,甚至已經騎上馬鞍的士兵。隻有三人勉強讓馬跑瞭起來。他們大喊大叫,抽打坐騎的側腹,但沒能跑出太遠。

森林合攏,擋住去路。陽光下,那條寬闊的沙土路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密不透風的黑色林墻。

雇傭兵勒住馬。他們又驚恐又慌亂,試圖掉轉馬頭,但箭雨並未停息。伴著馬蹄聲、馬嘶聲和叫喊聲,利箭刺穿瞭馬背上的士兵。

一片寂靜。

堵住大路的林墻漸漸隱去,泛起彩虹般的光彩,隨後消失不見。前方又出現瞭道路。還有一匹灰馬,馬背上坐著留金色胡須的健壯騎手,身穿海豹皮外套,系格子呢圖案的羊毛腰帶。

灰馬走上前,搖晃著腦袋,高高抬起前腿。它噴著鼻息,避開屍體和血腥味。騎手筆直地坐在馬鞍上,舉起右手。一陣微風吹得林木沙沙作響。

遠處森林邊緣,灌木叢中走出許多苗條的身影。她們穿著褐色和綠色相間的衣服,臉上用堅果汁塗著斑紋。

“Ceádmil,Wedd Brokiloéne!”騎手大喊,“Fáill,Aná Woedwedd!”

“Fáill!”微風帶來瞭森林那邊的回答。

綠色與褐色的身影接連消失在灌木叢中,隻留下一個——她的頭發是蜂蜜色。她走瞭過來。

“Va fáill,格溫佈雷德!”她走得更近些。

“再會,莫娜。”獵魔人回答,“我不會忘記你。”

“還是忘瞭吧。”她生硬地說,正正背後的箭袋,“沒有莫娜瞭。莫娜隻是個夢。我是佈蕾恩,佈洛克萊昂的佈蕾恩。”

她又揮揮手,消失不見。

獵魔人轉過身。

“莫斯薩克。”他看著灰馬背上的騎手。

“傑洛特。”騎手冷冷地打量他,“真是巧遇。但我們還是先說最重要的事吧,希瑞在哪兒?”

“在這兒!”藏在枝葉間的女孩大喊,“我可以下來瞭嗎?”

“可以瞭,下來吧。”獵魔人回答。

“但我不知道怎麼下!”

“怎麼上去怎麼下來,反過來就行。”

“我害怕!我在樹頂上!”

“我說瞭,下來。我們有許多事要談,小女士。”

“談什麼?”

“看在瘟疫的分上,你怎麼不逃進森林,非要爬上樹?那樣我可以跟過去,犯不著……哦!該死,快下來!”

“我是學故事裡的貓!我做什麼都不對嗎?為什麼?我真想知道。”

“還有我。”德魯伊說,“我也想知道。你外婆卡蘭瑟王後也想知道。下來吧,小公主。”

樹葉和枯枝紛紛滾落,然後是衣料扯破的聲音。希瑞終於出現瞭,她雙腿分開,沿樹幹滑下,鬥篷兜帽的位置隻剩一塊鮮艷的破佈。

“莫斯薩克叔叔!”

“如假包換。”

德魯伊把女孩緊緊抱在懷裡。

“叔叔,外婆叫你來的?她很擔心嗎?”

“不太擔心。”莫斯薩克微笑著說,“她正忙著把皮帶浸濕。回辛特拉要花不少時間,希瑞,趁這時間給你的冒險找好借口吧。按我的建議,最好簡明扼要。就算這樣,我相信到最後,公主殿下,你也會哭得非常非常大聲。”

希瑞面露苦相,吸吸鼻子,輕聲嘟囔一句。她的雙手本能地捂住飽受威脅的部位。

“走吧。”傑洛特審視四周,提議道,“走吧,莫斯薩克。”

“不。”德魯伊說,“卡蘭瑟改主意瞭:她不想把希瑞嫁給克裡斯丁。她有她的理由。另外,由於襲擊商隊的緣故,我已經不再信任埃維爾瞭,我這麼說你肯定不會驚訝,而王後很看重我的判斷。我們甚至不會在納史特洛格逗留,我會帶小傢夥直接回辛特拉。跟我們一起走吧,傑洛特。”

“為什麼?”

獵魔人看瞭一眼希瑞,她正披著莫斯薩克的毛皮外套,在一棵樹下沉睡。

“你很清楚原因。這個孩子,傑洛特,她就是你的命運。你們的道路已經交叉三次瞭,是的,三次。當然,這隻是個比喻,尤其是前兩次。我希望,傑洛特,你不會認為這隻是單純的巧合。”

“我怎麼稱呼它又有什麼區別?”獵魔人擠出一絲微笑,“事情早跟我們的稱呼背道而馳瞭,莫斯薩克。幹嗎帶我去辛特拉?我早去過那兒,也早跟她見過面:正如你所說,我的道路與她有過交叉。可那又如何?”

“傑洛特,你曾要求卡蘭瑟、帕薇塔和她丈夫立下誓言。他們遵守瞭承諾。希瑞就是那個意外之子。命運要求……”

“要求我帶走她,讓她變成獵魔人?她是個女孩!看著我,莫斯薩克。你能想象一個天真漂亮的小女孩變成我這樣?”

“讓獵魔人那套規矩都見鬼去!”德魯伊憤怒地反駁,“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怎麼看待她?不,傑洛特,我看得出你還不懂,所以我必須簡單點解釋。聽著,就連白癡也能要求別人發誓,你隻是其中之一。這事本身沒什麼特別,特別的是她,還有她出生後與你之間的紐帶。你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沒問題,傑洛特:自從希瑞出生,你的願望和計劃就不再重要瞭,你拒絕什麼、放棄什麼,也不重要。看在瘟疫和霍亂的分上,就連你自己也不值一提!你明白嗎?”

“別大吼大叫,會把她吵醒的。我們的意外之子正在睡覺呢。等她醒來……莫斯薩克,即使她很特別,有時也可以……也必須放棄。”

德魯伊咄咄逼人地看著他。“可你要知道,你永遠不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

“即使這樣卻還要放棄她?”

“我是放棄瞭。我有這個權利吧?”

“的確。”莫斯薩克回答,“你有這個權利。可這伴隨著風險。有句古話說得好:宿命之劍……”

“有兩道刃。”傑洛特幫他說完,“我知道。”

“那就做你認為對的事吧。”德魯伊扭過頭,吐瞭口口水,“然後想想我為你擔的性命危險……”

“你?”

“沒錯。跟你不同,我相信命運。而且我知道,擺弄雙刃劍很危險。別再玩瞭,傑洛特,把握住送上門來的機會吧。同希瑞建立起監護人和被監護人那樣的關系。否則……紐帶可能會以其他形式出現,更可怕的形式。你想要否定和毀滅?我想保護你們,你和那小傢夥。如果你帶走她,我不會反對,我會冒險向卡蘭瑟解釋一切。”

“你怎麼知道希瑞願意跟我走?你看到瞭征兆?”

“沒有。”莫斯薩克嚴肅地回答,“但我的確知道,因為她隻會在你懷中入睡,她會在夢中叨念你的名字,會伸手找你。”

“夠瞭。”傑洛特站起身,“我該出發瞭。別瞭,大胡子。代我向卡蘭瑟致意。至於希瑞的惡作劇,你就幫她找個借口吧。”

“逃避毫無意義,傑洛特。”

“你說我在逃避命運?”獵魔人系緊坐騎的腹帶。

“不。”德魯伊看著小女孩,“你是在逃避她。”

獵魔人點點頭,跨上馬鞍。莫斯薩克一動不動地坐著,用木棍撥弄將熄的營火。

傑洛特緩緩穿過高及馬鐙的石楠叢,沿著山谷斜坡,朝黑暗的森林走去。

“傑洛特!”

他回過頭,發現希瑞站在小丘頂部,灰發的小小身影一副挫敗的架勢。

“別走!”

他揮揮手。

“不要走!”她在尖叫,但聲音小瞭些,“別走!”

我必須走,他心想。必須走,希瑞。因為……我要永遠離開。

“別以為你能輕易拋下我!”她大喊道,“想都別想!你逃不掉!我是你命運的一部分,你聽到沒?”

沒有什麼命運,他心想。命運並不存在。對我們來說,命中註定的隻有死亡。命運的第二道刃是死亡。第一道是我。第二道是死亡,它與我如影隨形。不,我沒有權利讓你與死亡為鄰,希瑞。

“我就是你的命運!”

他聽到丘頂又傳來幾聲哭喊,但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絕望。

他踢瞭踢馬腹,催促它踏入濕氣濃重、如深淵般陰冷的森林,踏入熟悉而親切的陰影,踏入漫無邊際的黑暗。

(1) 幾丁質又名甲殼胺,一般指節肢動物的身體表面分泌的一種物質。

(2) 指地表水滲入地下時形成的洞窟,多為暴雨沖刷磨蝕而成。

(3) 希瑞的全名。

(4) 指被他國領土包圍的領地。

(5) 這部分內容請參見本系列第一部中的短篇《價碼問題》。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