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門之聖 第十二章 謀反

雲襄喟然嘆道:“師父的實力真是驚人啊,經濟上有一座金礦作為後盾,江湖上有影殺堂為你所用,千門中有撼將碧姬、火將王志、反將嚴駱望為你效忠,朝中還有重臣暗中支持,再加上我這個棋子,以及我掌握的江湖勢力,難怪你決定要向靳無雙發起正面進攻瞭。”

“不夠,遠遠不夠!”雲嘯風嘆息道,“我的實力與靳無雙比起來,還是差得太遠。你不知道靳無雙的真正身份,所以才以為我會向他正面進攻。”

雲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難道靳無雙就是福王?他本姓朱?”

雲嘯風嘆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為師也是最近才查清他的真正身份。”

雲襄眼中有些疑惑:“靳無雙既是福王,又不是福王,此話怎講?”

“這個說來話可就長瞭。”雲嘯風遙望虛空回憶道,“這得從我的師父,上一代千門門主靳九公說起。他當初效法秦相呂不韋,將自己已懷孕的女人獻給瞭當時的太子,想用這手段謀奪朱傢天下。”

雲襄皺眉問:“已經懷孕的女人,怎麼可能騙過太子?”

雲嘯風笑道:“使婦人假扮室女,甚至延長孕期,這對千門中人來說都不是難題。所以師父的女人順利地成為瞭太子妃,他也成瞭太子的心腹。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太子妃在誕下一對雙胞胎後竟難產身亡。雙胞胎是不祥的象征,沒有資格繼承帝位,所以我師父偷走瞭其中一個,取名靳無雙。”

“後來朝中發生瞭那次眾所周知的宮廷政變,太子被廢,被趕出京城,承受不瞭命運的打擊,很快就一命嗚呼。他的兒子,也就是我師父的私生子,順理成章地繼承瞭他的爵位,他就是福王。”

雲嘯風嘆瞭口氣:“我師父苦心孤詣的計劃,最終卻壞在瞭不可捉摸的命運上,心灰意懶之下,便把希望寄托在瞭下一代身上,另外將我和溫柔收為弟子,並對我們三人精心培養。靳無雙長大後,漸漸顯露出過人的才智和本領。令我師父十分欣慰。當靳無雙得知自己還有個做王爺的孿生兄弟時,便開始大膽實施奪權的計劃。”

雲嘯風眼裡閃過一絲隱痛,恨聲道:“他說服阿柔接近福王,為他的計劃鋪路。阿柔精擅媚惑之術,輕易就成瞭福王最寵愛的妃子。然後他又雇刺客假意刺殺福王,給福王施加無形的壓力,阿柔趁機向福王進言,要他找一個容貌相似的替身以防不測。就這樣,靳無雙以替身的身份進入福王府,堂而皇之地以福王的身份示人。他遊刃有餘地替福王應付一切俗務。漸漸為福王贏得瞭賢良名聲。而福王陷入溫柔陷阱難以自拔,樂得將所有事務都交給靳無雙處理。靳無雙不動聲色地將福王身邊的人遂一鏟除,把整個福王府的人都換成他的心腹?”

雲嘯風眼裡滿是欽佩,喃喃道:“靳無雙真不愧是一代千雄,能日日目睹自己的女人與別人雙宿雙飛而不動聲色。他以福王的身份多次向先皇上書,以敏悅的眼光指出朝延的弊端,以過人的才智為朝廷化解危機,同時不忘以巧妙的手段奉承先皇。他的才能得到瞭先皇的賞識,所以先皇在駕崩之前,不顧‘王不留京’的祖訓,特意召福王進京輔佐太子。

“靳無雙怕福王這個草包兄弟進京後就露陷,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讓他徹底消失,以福王的身份進京面聖。可惜我以前隻知道他進瞭福王府,卻怎麼也沒想到他已經冒名頂替成瞭福王。後來你與福王數度交手,我才漸漸想到這點,也才查出師父還有個兒子一直留在王府。隻可惜到現在為止,我也沒有任何證據足以揭穿靳無雙的真面目。”

雲襄聽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問道:“既然靳無雙是你師父的親生兒子,那麼是師公怎麼會將千門門主之位和《千門秘典》傳給你,而不是傳給自己兒子?”

雲嘯風嘆道:“雖然福王是個貪戀女色的草包,但怎麼說也是我師父的親骨肉,靳無雙奪兄弟爵位的心計和擅殺兄弟的冷血,使我師父意識到,若將代表江湖力量的千門門主之位傳給靳無雙,恐怕就再也控制不瞭這個兒子。師父最善權謀之術,所以便將門主之位和《千門秘典》傳給瞭我,以牽制靳無雙。隻要靳無雙對我這個師兄還有顧忌,我師父謀奪天下的計劃就還有實現的希望。

雲嘯風一聲嘆息:“可惜師父低估瞭靳無雙的冷酷和無情,他為瞭得到《千門秘典》和門主之位,竟派人刺殺師父,並一路追殺為師,為師第一次在駱傢莊見到你時,正是被靳無雙派人追殺的時候。”

雲襄冷冷望著雲嘯風,沉聲道:“也許師父的確不願將門主之位傳給靳無雙,但你繼承門之位的過程恐怕也有些不實。不過我對千門上一代的勾心鬥角不感興趣,我隻想知道,是什麼促成你下定決心,要與靳無雙決戰京師?”

見雲嘯風遲疑著沒有立刻問答,雲襄又道:“這次聖上要見的是我,所以我應該是你手中不可替代的棋子。告訴我你的詳細計劃,或許我可以考慮替你完成。如果師父不想坦誠相待,我決不會去京師,也不會再做你的棋子。”

雲嘯風盯著雲襄平靜的眼眸,從中看到瞭熟悉的信心和決斷,他無奈開口道:“朝中有我的人,他發現福王竭力鼓勵聖上為新軍營舉行一次盛大的凱旋慶典,以彰揚新軍營舍身衛國的壯舉,福王甚至將公子的事跡添油加醋地告訴瞭聖上。以聖上年輕人的心性,早已急著召見你這位江湖上的傳奇人物。我雖然不知靳無雙的具體計劃是什麼,但憑我對他的瞭解,覺得他會借此機會發動政變,然後將罪名嫁禍於你。也隻有用名動天下的千門公子襄做替罪羊,才能蒙蔽天下人。而為師要做的,就是揭穿他的陰謀和真面目,將徹底擊敗,以告慰先師在天之靈。”

雲襄緊盯著雲嘯風的眼眸,冷笑道:“恐怕師父的計劃不止這麼簡單吧?師父既然是一代千雄,怎麼會放過這次謀奪天下的大好機會?我要是你,定會將計就計,待靳無雙除掉聖上後,再出面揭穿他的陰謀,以你現在的實力,完全可以在京師與靳無雙一決高下。一旦成功,你就是拯救江山社稷的大英雄,然後效法奸雄曹操另立新君,挾天子以令天下,這難道不是一個千雄最高的理想和追求嗎?”

雲嘯風怔怔地望著平靜如常的雲襄,突然一聲嘆息:“你把為師已經完全看透瞭,難道咱們師徒隻能反目成仇?”

雲襄緩緩站起身來,從容道:“師父,我可以為你打敗靳無雙,但也僅此而已。我不會容忍你和靳無雙將江山社稷變成你們的決鬥場,更不會眼看著天下百姓陷入東漢末年那樣的戰亂之中。我不會再做你的棋子。相反,我要你做我的棋子,將你掌控的秘密勢力為我所用。”

雲嘯風看看平靜而自信的雲襄,再看看面前油燈中閃爍不定的火焰,一聲長嘆:“我沒算到你早已識破我的身份,所以就不大意瞭。我想這燈油中大概含有唐門的‘化功散’吧?難怪你要先關上窗戶,讓藥力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

雲襄點點頭:“從我將筱伯留在身邊那一刻起,就暗中準備瞭好幾種防身的東西。‘化功散’隻是其中之一,方才我點燃油燈之前,已將‘化功散’混入燈油,它無色無味,常人吸瞭沒有任何影響,練武之人吸瞭內力盡失,身手與常人無異。”

雲嘯風嘆息道:“想必守在門外的張寶,羅毅是用來對付我的吧?看來我是輸定瞭。就算是這樣,我為什麼要幫你這個背叛師父的忤逆弟子?給我一個理由!”

雲襄低頭緊盯住雲嘯風眼眸,義正詞嚴道:“你當初收我為徒之時就包藏禍心,是為瞭利用我而不是為瞭救我,你不義在先,我是覺醒而不是背叛,而靳無雙是你一生的仇敵,奪去瞭你深愛的女人,還逼得你不得不用自宮來忘卻這份感情。如果你不幫我,靳無雙將再無敵手,江山社稷遲早會成為他的囊之中物,你難道甘願看著靳無雙達到這千門中人人渴望的最高成就,而你自己卻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茍延殘喘,或在江湖上繼續東躲西逃?”

二人四目交對,一瞬不瞬,在雲襄正氣凜然的目光逼視下,雲嘯風緩緩收回目光,低頭嘆道:“你贏瞭,為師甘願做你的棋子,幫你擊敗靳無雙!”

雲襄向雲嘯風伸出手:“那就讓咱們師徒精誠合作,共除奸王!”

雲嘯風帶著幾分無奈與失落,緩緩抬起胳膊,師徒二人的手,終於緊緊握在瞭一起。

三更的梆子已經敲過,黑夜像厚重的幕佈,籠罩著整個北京城,也籠罩著巍峨廣大的福王府。在後院一座偏僻寂靜的佛堂中,靳無雙紋絲不動地跪在佛像前,從不信鬼神的他,竟對著泥塑木雕的佛像喃喃祈禱。

“夜深瞭,早些歇息吧!”溫柔披著一件狐皮大氅,睡眠惺忪地出現在門外,她半夜醒來卻不見枕邊人,心中擔憂,總算在這偏僻的佛堂找到瞭他。

靳無雙終於站起身來,輕聲問:“新軍營快到北京瞭吧?”

溫柔揉著惺松的睡眼,心不在焉地應道:“明日就該到北京郊外瞭。”

“公子襄也在?”靳無雙似乎還有些不放心。

溫柔打著呵欠道:“寧武關總兵范世忠親率五千兵將。明是護送,實是押送新軍營兩百九十八人來京,公子襄就算想不來都不成。”

靳無雙輕舒瞭口長氣,緩緩來到佛堂外,遙望晦暗天空怔忡地問:“雲嘯風真的已經死瞭?《千門秘典》真的在公子襄手上?”

溫柔略顯不耐道:“你不是已經查到天心居曾從青海運回一具屍體交給公子襄,而公子襄則秘密將它厚葬在瞭江南嗎?你還特意讓人盜出那具屍骸送到京城,雖然屍骸已經腐爛,但它身上的衣衫我還認得,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雲嘯風時他穿的那件。而且屍骸的身高、頭發、隨身的飾品,都證明那就是雲師兄。”

靳無雙心事重重地點點頭,喃喃道:“也許,是我太在意雲嘯風瞭,在沒有確定他已經斃命之前,我始終不敢輕舉妄動。”

溫柔輕輕地攬住靳無雙的腰,柔聲道:“你放心,雲師兄早就死在我的‘銷魂蝕骨’之下,況且也有人見過公子襄手中有那本《千門秘典》。雲師兄若是未死,怎舍得將這本門主世代相傳的聖典交給他人?要知道他當初連我都不讓看。明日待公子襄一到,你就可以見到這本向往已久的聖典瞭。”

靳無雙眼中憂色漸褪,拍拍溫柔:“去叫老五過來,我有話問他。

“都這麼晚瞭!”溫柔有些不滿意地皺起眉頭,不過在靳無雙的溫柔眼神下,還是乖乖地去叫周全。

不一會兒就見周全匆匆趕到,垂手問:“主上有何吩咐?”

靳無雙小聲問:“明日的行動準備得怎麼樣?”

周全肅然道:“已經遵照主上的計劃做瞭周全部署,隻等公子襄和新軍營一到,主上就將達到‘謀江山社稷於無痕無跡之中’的千門最高境界,或為與千門始祖大禹交相輝映的不世千聖!”

靳無雙眼閃過一絲異樣的興奮,白皙冷漠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瞭一絲熱切的向往。不過興奮一閃即逝,轉瞬間他已平靜如常。他輕聲道:“明日要是見不到《千門秘典》,所有行動盡皆取消!”

北京城遙遙在望,五千兵將齊聲發出歡呼,紛紛加快瞭步伐,卻在離城十餘裡開外被一道聖旨截住,令他們原地安營紮寨。

營帳很快就立瞭起來,范世忠的五千兵馬,眾星拱月般將新軍營二百多人的營帳圍在中央。黃昏時分,就見一騎快馬疾馳而入,馬上騎手手捧令渝一路高呼:“福王親自率軍迎接新軍營,宣公子襄與新軍營統領武勝文覲見!”

來瞭!雲襄心中一凜,與羅毅等人交換瞭一個眼神,羅毅心領神會地微微頷首。

雲襄與武勝文翻身上戰馬,尾隨傳令兵並駕而馳。武勝文身材魁梧,甲胄緊實,雲襄則青衫飄飄、背影俊秀,走在一起對比極為鮮明。

二人尾隨傳令兵來到一座狼兵虎衛林立的大帳前,立刻有侍從為二人牽馬執鞭,雲襄與武勝文翻身下馬,突然看清兩名侍從模樣,雲襄吃驚地瞪大瞭雙眼,失聲道:“是你!”

那名面如美玉的侍從立刻單膝跪地,恭敬地拜道:“明月向公子襄請安,當年小人在嵩山有幸見過公子,公子的音容笑貌一直讓我掛念,今日再見,沒想到公子依舊光彩照人。”

原來這兩名侍從竟然就是魔門光明使明月與力宏,雲襄怎麼也沒想到他們會出現在這裡,心中驚疑莫名。不過他隻對二人微一頷首,便隨武勝文進瞭大帳。

大帳中響起一聲喜極而泣的歡呼,就見一個紅衣少婦飛撲入武勝文懷中,伏在他肩上嚶嚶抽泣。

武勝文眼含熱淚,緊緊擁著她不能松手,一旁傳來嬰兒的啼哭,少婦放開武勝文,拉著他的手興沖沖來到瞭丫環跟前,抱過孩子遞到武勝文面前,喜滋滋地對孩子道:“嬌嬌快看!爸爸回來瞭!”

武勝文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臉上滿是幸福。這時少婦突然看到一旁的雲襄,不由輕“啊”瞭一聲,正待向他走去,就見雲襄拱手一拜:“見過武夫人!”

這紅衣少婦自然就是嫁給瞭武勝文的明珠郡主,陡然看到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同時出現在自己面前,明珠不禁有些尷尬,幸好有人笑著給她解瞭圍:“腎婿,明珠聽說你今日回傢,早就等不及瞭,所以本王隻好將他也帶來,讓你們夫妻早點團聚。”

武勝文趕緊將孩子遞還妻子,單膝跪地一拜:“小婿見過父王!”

“起來起來!”福王臉上滿是慈祥的微笑,伸手扶起武勝文,“你是國傢的英雄,本王應該謝你才是。對瞭,大名鼎鼎的千門公子襄呢?”

雲襄一直靜靜站在一旁,仔細觀察著與雲嘯風並列當世的一代千雄,想從他的言談舉止中找到一點與眾不同的東西,但雲襄失敗瞭,福王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正在享受天倫之樂的平凡老人,除瞭身上的錦袍,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這就是大智若愚吧?雲襄在心中暗嘆。見福王問起自己,他連忙躬身一拜:“草民雲襄,拜見福王爺!”

“平身!”福王抬手示意,同時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不亢不卑的雲襄。二人目光相接,均報以會心的一笑,兩個交鋒多次的對手,終於第一次面對面相見。“

“來人!郡主累瞭,送郡主下去休息!”福王一聲輕喝,就見兩名秀美不可方物的女子款款而入,扶著明珠母女走向後帳。雲襄再次目瞪口呆,這兩名女子竟然就是魔門光明使凈風與慧心!

武勝文不想跟妻女分開,可又不能撇下福王而去,正左右為難,就聽福王笑道:“你陪明珠去吧,你們夫妻多日未見,肯定有說不完的話。本王早就想見見公子襄,你不在一旁打擾更好。”

武勝文如蒙大赦,連忙告退,隨明珠去瞭後帳,在出帳時,明珠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望向雲襄,眼裡湧動著一絲復雜的情愫。

福王揮揮手,帳內的侍從兵卒魚貫退下,帳中頓時安靜下來。就見他踱到案後坐定,仔細打量雲襄半晌,輕嘆道:“公子襄,我們終於見面瞭,本王對你可是久仰得很啊。”

雲襄笑道:“小人對王爺也是仰慕已久。”

福王微微額首,饒有興致地問:“聽說千門中有本奇書,得之可謀天下,本王還聽這本書就在你手中,本王與你也算是神交已久,可否借我一覽?”

雲襄臉上有些為難:“其實這隻是一本再平常不過的書,什麼得之可得天下的謠言,隻不過是以訛傳訛罷瞭,王爺萬不可輕信。”

福王淡淡道:“就算是謠言,公子若私藏不露,恐怕也是謀反的嫌疑啊!”

雲襄苦笑著從貼身處拿出《千門秘典》,雙手捧著遞到福王面前,無奈道:“小人不敢藏私,請福王過目。”

福王沒想到《千門秘典》來得這般容易,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看這冊子的封面,正是跟自己以前見過的一樣,當是不假。他強壓心中激動,緩緩接過羊皮冊子,眼看這一生最大的謎團就要解開,他的心臟就有種蹦出嗓子眼的感覺。

稍稍平息一下情緒,福王雙手捧著秘典,帶著三分虔誠,七分好奇,他緩緩翻開羊皮冊子,看到第一頁上那句千門中人人皆知的話,他微微頷首,再翻第二頁,他的臉止頓時有些意外,再翻第三頁,他的眼裡滿是驚詫,翻到第四頁時,他的驚詫已經變成瞭疑惑和不解……匆匆將羊皮冊子完全翻完,他呆呆地怔在當場,臉上說不出是疑惑還是茫然,怔怔地愣瞭半晌,他遲疑道:“這……就是《千門秘典》?”

雲襄點點頭:“我從師父手中接過它時就是這樣,這是不是千門前輩給後輩開的一個玩笑?”

“本王明白瞭!”福王一聲嘆息,信手將《千門秘典》扔到一旁,神情如放下重負一般輕松,“這不是一個玩笑,而是一個試金石,以考量門人的忠心。可嘆天下人以訛傳訛,竟將它當成瞭謀取天下的聖典。”

一生中最大的疑團得解,福王心中有說不出的輕松,那種“天下盡在我手”的自負又重新回到他的心中。他用那似乎能洞悉天機的目光凝視著雲襄,不疾不徐地道:“公子襄,我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卻早就神交已久,相信本王對你的瞭解,不亞於你對本王的瞭解,你是聰明人,在聰明人面前,一切拐彎抹角的說辭或花言巧語的欺騙,都沒有任何作用,所以,本王打算開誠佈公地跟你談談。”

雲襄坦然迎上福王的目光:“請福王示下。”

福王手捻頷下短須,平靜道:“咱們過去的恩怨,今日就在這裡一筆勾銷吧,本王希望能跟你交個朋友。”

雲襄笑道:“做朋友通常是要有所付出,不知福王願為我付出什麼?”

“我想榮華富貴,高官厚祿,你都不會放在眼裡。”福王憨然道,“不過濟生堂呢?”

見雲襄面色微變,福王正色道:“本王可以給濟生堂一個合法的身份,甚至朝廷可以從稅收中拿出一部分,對濟生堂進行經濟上的扶持,除此之外,本王還將廣開言路,聽從像你這樣的有識之士的建議,革除朝廷弊端,為我朝開創一個人人安居樂業的中興盛世。”

若非早已知道福王的企圖,雲襄恐怕會為之怦然心動,不過現在他隻淡然一笑:“王爺的抱負真是遠大,隻是如此遠大的抱負,恐怕不是一個王爺能做到。”

“所以本王才需要公子的幫助。”福王坦然道,“本王的身份地位,限制瞭本王實現自己的抱負,所以本王希望公子幫我達到能實現這個抱負的地位。”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從福王口中徐徐道來,竟沒有半點心虛遮掩,雲襄眉梢一揚,澀聲問:“王爺要我做什麼?”

“本王要你什麼都不做,”福王平靜如常地盯著雲襄,“明日聖上將在朝陽門檢閱新軍營,按照慣例會先驗明正身,不過整個新軍營也就隻有你和武勝文需要驗證。公子雖然不是朝廷命官,但刑部還是有不少人認識你,而新軍營其他卻不需要驗證,本王隻要你明天隻當自己雙眼俱盲,率新軍營接受上檢閱即可。”

雲襄心中一亮,失聲問:“你要用兩百多死士假扮新軍營將士,趁檢閱時刺殺聖上,謀逆造反?”

福王搖搖頭:“你錯瞭,先父原本是太子,隻因為幾十年前那場政變,才被剝奪瞭太子之位,本王也才失去瞭繼承大統的機會,如今聖上無子,若不幸遇難,無論從血緣遠近還是從政德名聲,本王都是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本王這不是謀逆,而是拿回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說到這他嘆瞭口氣,“如今朝廷積弊難改,吏治腐敗,皆因聖上年少貪玩,無心朝政。如果能以最小的代價取而代之,我當竭盡所能,中興大明,為天下人謀利。事成之後,不僅濟生堂將得到朝廷扶持,本王還將拜公子為相,助我共創一個開明盛世。”

入閣拜相,這是所有讀書人的夢想,雲襄也不例外,並不是貪圖榮華富貴,而是因為如此一來便可以實現安邦定國,造福天下的理想。何況隨著濟生堂的日漸壯大,濟生堂也越來越需要官府的認可。

雲襄沉吟良久,突然問:“福王將計劃坦誠相告,難道不怕我告密嗎?”

福王平靜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本王既然要用你,就隻能完全相信你。不過如果你明日臨陣倒戈,本王也隻能哀嘆時運不濟。隻是苦瞭明珠母女以及與你出生入死的武勝文。如此謀逆大罪,他們必受株連,還有新軍營的二百多將士也將為你的決定付出代價。他們現在已經交由本王的人看著,檢閱結束前,他們都不得自由。”

雲襄這才知道方才為什麼明珠母女會在這裡,原來她們已被凈風、慧心暗中軟禁。福王不僅要利用明珠母女,還要利用新軍營幸存下來的二百多生死兄弟,將他們作為人質,脅迫自己就范。難怪他如此胸有成竹,自信滿滿。

“這計劃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福一沉聲道,“第一步,就是解除新軍營的武裝,為瞭減少不必要的傷亡,公子先回新軍營,讓所有人放下武器。”說著福王拍拍手,明月、力宏應聲而入。福王對二人微一頷首,明月立刻微笑著對雲襄抬手示意:“公子,請!”

在回新軍營的路上,雲襄不禁在心中暗嘆靳無雙的狠辣:讓自己出面析軍營武裝,實際上就是由自己親手將新軍營兩百多出生入死的兄弟,送入他手中做人質。如果自己敢反抗,在大軍的重重圍困之下,新軍營的兄弟恐怕就要死在當場瞭。若自己明日檢閱時揭穿福王陰謀,卻又拿不出任何證據指認福王謀反,那新軍營的兄弟們也難逃一死。即便自己真的拿出證據指證福王,明珠一傢三口又會受到無辜牽連。何去何從,實在讓人難以決斷。

想起明珠過去對自己的一往情深,想起武勝文與自己在內無糧草,外無援軍的絕境中一起出生入死,並肩作戰的情形,雲襄就不能,也不敢指控福王謀反,他不忍心看著他們為福王殉葬!

新軍營已經交由福王的人馬接待,明是接待,實為看管。新軍營戰士置身於重重包圍之中,雖然已經感覺出氣氛的異樣,隻是他們怎麼也沒想到,會被自己效忠的祖監禁。

當雲襄帶著一小隊人馬來到新軍營的駐地,兩百名將士無聲地圍瞭過來,他們眼裡的疑惑,有憤懣,但當他們看到雲襄時,又都放下心來,他們對雲襄有著無條件的信任。

雲襄縱馬來到場中,對趙文虎道:“集合部隊!”

無須趙文虎下令,兩百多漢子自覺地列隊,雖然他們依舊穿著殘破的衣甲,雖然新軍營的戰旗破損骯臟得幾乎難以辨認,但一萬將士的忠魂濃縮成這最後的精華,反而透出屹立不倒的凜凜氣勢。

雲襄控馬從隊伍前方緩緩走過,最後一次檢閱這支英雄的部隊,最後他來到隊伍正前方,澀聲道:“所有將士……放下武器!”

兩百多名將士臉上滿是驚詫,皆以為自己聽岔瞭。就算在瓦剌人的重重圍困之下,雲襄也從未下過這樣的命令。眾將士疑惑地望著雲襄,就見他凝重的目光緩緩掠過全場,艱澀的聲音清晰地傳到眾將士耳中:“我再說一遍,所有將士,放下武器。”

兩百多將士雖有滿腹疑問,但對雲襄的信任和崇敬,使他們陸續放開瞭手中的兵刀,兵刃落地,發出一陣呆呆當當的嘈雜聲。明月帶來的那一小隊王府侍衛,立刻收走瞭地上的兵刃。一名侍衛來到隊伍前方的軍旗跟前,抓住旗桿就想拔起,誰知道旗桿紋絲不動,仔細一看,才發現是那滿面虯髯的放旗手,緊緊握住旗桿不放。

雲襄目視旗手,沉聲下令:“交出軍旗!”

旗手滿臉不甘,這面戰旗在瓦剌人圍追堵截下,換過無數旗手,卻始終屹立不倒,這是新軍營所有將士的驕傲,也是新軍營的精神象征。這就樣交出去,他不甘心。

那侍衛奪瞭幾下沒有得手,突然找刀置於旗手手腕,臉上冷笑,手上慢慢用力,刀鋒入骨,鮮血順著刀鋒汩汩而下,那旗手依舊緊握旗桿沒有松手。

雲襄眼含淚花,厲聲大吼:“交出軍旗!”

旗手在雲襄的逼視下,終於緩緩放開瞭旗桿,他的熱淚滾滾而下,眼裡滿是委屈,憤憤和不甘。

雲襄一言不發,目光從兩百多名將士臉上一一掃過。眾將士漸漸平靜下來,出生入死的默契使他們讀懂瞭雲襄目光中的承諾,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會放棄他們,就像被瓦剌人數十萬大軍圍追堵截時一樣!

雲襄的目光最後停在幾個不屬於新軍營的人臉上,那是筱伯、羅毅、張寶和幾個少林和尚。就見筱伯微微頷首,顯然已從雲襄的舉動看穿瞭靳無雙的計劃,並用目光讓他放心。

“公子,咱們該回去復命瞭。”明月在一旁小聲催促,雲襄最後掃瞭一眼全場,對趙文虎點點頭:“解散部隊。”

回到靳無雙的大帳,靳無雙眼裡閃過一絲輕松,對雲襄笑道:“今日公子就留在本王帳中歇息,有什麼事盡管吩咐明月和力宏。明日一早他子便率新軍營進城,接受聖上檢閱。”

明月、力宏一左一右往雲襄跟前一站,明月暗笑道:“從現在起,公子就算是去茅廁,咱們二人都會貼身伺侯。”

靳無雙臉上泛起自信的微笑,負手踱出大帳,他已不需要再說什麼,也不需要得到雲襄口頭的效忠或承諾,他知道雲襄已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朝霞如血,香山紅透,紅日從山巔透出一彎輪廓,殷紅如染血的彎刀。雲襄翻身上馬,回頭看看身後兩百多名新軍營將士,沒有一張是熟悉的面孔,隻有那桿殘破的大旗,還飄揚著昔日的榮光。

武勝文雙目赤紅地過來,神情異常委頓,看來他也經歷瞭一個不眠之夜,靳無雙說服他不會像說服雲襄這樣耐心,他不敢看身後的新軍營將士,低頭翻身上馬,正要縱馬出發,突聽身旁的雲襄輕聲道:“跟著我!”

武勝文回過頭,就見雲襄嘴角泛起一絲熟悉的微笑,眼裡滿是從容,這是他勝券在握時的表情,武勝文再熟悉不過。他不由微微頷首,出生入死,並肩作戰的經歷,使他與雲襄產生瞭一種微妙的默契。隻需一個眼神,他就知道雲襄的心思

新軍營在雲襄與武勝文率領下,緩緩由西直門進瞭北京城,沿途百姓夾道歡迎,用鮮花和掌聲迎接歸國的英雄。

在禦林軍的護衛下,新軍營來到朝陽門前的廣場,就見幾名刑部捕快縱馬過來,卻是柳公權、沈北雄和英牧等人。他們是按慣例來驗明覲見者正身,主要是驗明公子襄的身份,因為隻有他們以前見過公子襄。

柳公權來到雲襄跟前,臉上有些悻悻之色。這次覲見之後,聖上肯定會赦免公子襄過去的一切罪名,使他再沒有機會報仇。不過他也是圓滑之輩,心知公子襄很有可能因這次面聖而得到朝廷重用,他立刻收起仇恨的目光,若無其事地抱拳笑道:“許久不見公子,想不到風采更勝從前!”

雲襄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柳公權隻得尷尬地帶著手下回去復命。片刻後就聽朝陽門內傳來一聲高呼:“聖上駕到!”

在深厚悠長的號角聲中,就見一騎雪白如銀的駿馬,馱著個身披金黃龍袍的年輕人緩步而出,他的身後緊隨著靳無雙等幾位文武大臣和帶刀侍衛,一行人緩緩走向肅立的新軍營將士。

“萬歲!”兩側林立的禦林軍發出震天的歡呼,紛紛舉兵為禮。新軍營將士也跟著高呼萬歲。呼聲過後,雲襄緩緩拔出佩命往天一舉,新軍營將士立刻收兵肅立,等候聖上的檢閱。

年輕的皇帝帶著文武重臣緩緩走來,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雲襄感覺到瞭身後兩百九十八名死士凌冽的殺氣,他突然轉頭目視身旁的武勝文,一聲輕喝:“跟我沖!”

話音未落,他已揮劍拍馬,徑直沖向三十步開外的皇帝。武勝文一愣,出生入死的默契使他毫不猶豫就追著雲襄的背影沖瞭出去,兩人兩騎幾乎並駕齊驅,風馳電掣地沖向皇帝。這一下變故突然,不僅文武大臣失去瞭反應,就連假冒新軍營的兩百九十八名死士也愣在當場,這跟原定等皇帝進入十步之內再動手的計劃大相徑庭。

“有刺客!保護皇上!”幾名帶刀侍衛最先醒悟,立刻將皇帝緊緊圍在中央。兩百多名死士此時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紛紛吶喊著沖向皇帝,可惜三十步的距離足以讓禦林軍趕來保護皇上。

雲襄最先沖到皇帝一行跟前,繞過侍衛保護的皇帝,沖向一旁的福王。經過北伐瓦剌的連番惡戰,他的身手已不亞於任何一名合格的戰士。

由於是陪同皇上出行,靳無雙身旁沒有護衛者,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危險,他不禁目瞪口呆失去瞭反應。他千算萬算,卻怎麼也沒有算到,經過戰爭洗禮的雲襄,已經不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有侍衛揮刀想攔住雲襄,卻被緊跟著他的武勝文架開。就見雲襄長劍畫出一道絢爛的白虹,從靳無雙頸項下一掠而過,靳無雙的腦袋帶著不可思議的驚詫表情,高高地飛上瞭半空。

勒住疾馳的戰馬,雲襄突然回身出劍,刺向瞭尾隨自己的武勝文。這一劍完全出乎武勝文預料,他呆呆地望著雲襄的劍深深地刺入自己的肩胛。二人四目交對,雲襄盯著他的眼眸輕聲道:“為瞭明珠,你什麼都不能說!”

將武勝文刺於馬下,雲襄舉劍四顧,就見皇帝已被侍衛們蜂擁著退入瞭朝陽門,兩百多名死士在禦林軍的圍攻下死傷大半,剩下的知識在做垂死掙紮。他拋下手中長劍,從容翻身下馬,面對朗朗青天,他高舉雙手緩緩跪倒。

禦林軍蜂擁而上,有將領高呼:“生擒首惡,追查同黨!”

尾聲

刑部大牢壁壘森嚴,黑暗陰森,一隻昏黃的燈籠,讓整個大牢顯得越發幽暗。柳公權隔著重重柵欄,神情復雜地打量著柵欄後盤膝而坐的雲襄,心事重重的低聲道:“公子襄,你弒君叛亂的行為有頗多疑點,刑部也有意為你開脫罪狀,你隻要開口說出真相,老夫願意幫你這一回。”

雲襄淡然道:“真相就是我率死士叛逆謀反,誤殺福王,柳爺可以死心瞭。”

柳公權嘆瞭口氣,走近一步低聲道:“老夫好心提醒你,叛逆謀反,將受凌遲之刑。”

見雲襄不為所動地閉上雙眼,柳公權嘆著氣轉身出牢,對獄卒小聲叮囑:“替老夫好生照顧雲公子,若有怠慢,老夫唯你們是問!”

獄卒唯唯喏喏地將柳公權送出大牢。來到外面的明亮處,柳公權神情愣忡地呆立不語。按理說公子襄屢屢從他手中逃脫,還多次戲弄於他,應該是他當捕快以來最可惡的對手,但此刻構公權心中對他沒有半點仇恨,隻有說不出的惋惜和失落。想起孫女的苦苦哀求,柳公權隻能黯然苦笑,這事不用去查也能大概猜到,但公子襄不開口,他也無能為力,況且要是查出真相,難保自己不受牽連。

牢門外又有人來看望公子襄,柳公權認得是明珠郡主主仆與夫君武勝文。聽獄卒在外盤杳,柳公權出門對獄卒揮瞭揮手,獄卒這才放三人進去。

武勝文在朝陽門叛亂中的行為雖令人起疑,但他傢世清白,在軍中威望甚高,堪稱一門忠烈,況且被誤殺的福王又是他嶽父,最後他又傷在公子襄劍下,所以朝中大臣皆認為他是發現公子襄有叛亂企圖,這才一路追趕阻攔,最後傷在公子襄劍下。因此他很快洗耳恭聽脫嫌疑,成為保護皇上的功臣。

在獄卒的引領下來到死牢,明珠打量著神情尷尬的雲襄,淚水不禁滾滾而下。她隔著柵欄嘶聲質問:“為什麼?為什麼要刺殺我父王?為什麼要傷我夫君?你有什麼苦衷,告訴我啊!”

雲襄緊抿雙唇沉默不語,他很想告訴明珠,其實現在那個福王不是她的父親,靳無雙甚至用她們母女來要挾自己,但這一切已經無從證實,所以他隻能保持沉默。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啊?你為什麼不說話?”明珠傷心欲絕,既傷心父王慘死,又為雲襄的處境心痛不已。武勝文見她哭得死去活來,含淚示意丫環將她扶瞭出去。他默默拿出食盒中的酒水菜肴,隔著牢門遞給雲襄,然手盤膝在牢門外坐瞭下來。

雲襄接過酒壺,會心一笑:“咱們有多久沒在一起喝酒瞭?”

武勝文想瞭想,澀聲道:“從瓦剌歸國後,就沒痛快喝過。”

“是啊!那些慶功宴,隻能說是應酬,怎及在瓦剌殺敵之後,談笑痛飲。”雲襄一聲嘆息,舉起手中酒壺,“來!今日咱們痛飲一場,當是為我送行?”

武勝文一言不發拿起酒壺,一仰頭就是一陣鯨吞海飲,一壺烈酒轉眼即幹,他突然捂著嘴發出無聲的啜泣。他在牢門外跪下,以以頭搗地,痛苦莫名地哭拜:“我沒用!眼睜睜看著你替福王頂罪,卻不敢說出真相!我他媽真不是人,你為什麼不罵我?為什麼還要跟我喝酒?”雲襄隔著柵欄扶起武勝文,平靜道:“想想明珠母女,你一定要撐下去,有時候活比死還要艱難。咱們在瓦剌都沒將生死放在心上,難道現在反而放不下瞭吧?來!陪我喝酒!”

武勝文重新拿起一壺烈酒,與雲襄重重一碰,二人一言不發,仰頭盡幹。兩壺烈酒下肚,武勝文酒意上湧,不禁敲著空酒壺,輕輕哼起瞭那首新軍營將士人人傳唱的歌謠:“天蒼蒼兮野茫茫,雁南歸兮望故鄉,妻兒老小今何在,一縷忠魂瞻傢邦!”

雲襄也不禁輕聲附和:“風蕭蕭兮雲飛揚,娘喚兒兮愁斷腸;男兒為何徒征戰,馬革裹屍還故鄉!”

二人擊節速度陡然一變,齊聲同唱:“狼煙滾滾邊關急,我帶吳鉤別爹娘;躍馬踏破賀蘭山,隻為這人永安康……”

明而蒼涼悲切、時而豪情萬丈的歌謠,在寂靜幽暗的牢房中徐徐回蕩,經久不絕。

千門公子襄叛逆謀反、率眾弒君的消息,很快傳遍瞭江湖,無論是塞北江南,還是巴蜀西域,都在議論著這件驚天大案。人們一夜之間就改變瞭對公子襄的良好印象,他過去這些善舉,在人們心中就如同王莽的賢德,都是為謀奪天下而為的假仁假意。所以人們對凌遲處決的判決,皆充滿瞭由衷的欣慰和擁護。

夜色如晦,月黯星稀,舒青虹借著窗外的天光,含淚打量著睡夢中的女兒,忍不住在她臉上親瞭又親,仔細為女兒掖好被子,她悄悄來到孫妙玉床前,對盤膝打坐的孫妙玉默默跪瞭下去。

孫妙玉輕輕嘆瞭口氣:“青虹,你還忘不掉他?”

舒青虹默默點點頭,哽咽道:“師父,你曾告訴弟子,心空則不痛,但現在弟子寧願傷心、寧願心痛,也不願忘掉他!弟子辜負瞭你的期望,不敢求師父原諒,但求師父忘瞭曾經有過我這個不肖弟子,從今往後我叫舒亞男,不叫舒青虹。”

看到她臉上平靜而決絕的表情,孫妙玉便知已無法阻攔,她喟然嘆息:“冤孽!情天恨海,果真無人可渡嗎?你為為他,竟連女兒都不顧瞭?”

舒亞男心如刀割,淚如泉湧,她伏地哽咽道:“夢香就拜托師父瞭,求師父大慈大悲,撫養她長大成人。”

孫妙玉一聲長嘆:“罷罷罷,要走的留也留不住,不走的趕也趕不走,從今往後,你不再是我孫妙玉的弟子滾吧!”

舒亞男重重磕瞭三個頭,從容起身而去。出門就見巴哲靜靜立在陰暗角落,像影子一樣無聲。舒亞男本想說兩句告別的話,張張嘴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就聽巴哲輕聲道:“我要做夢香的幹爹。”

舒亞南感激地點點頭,盈盈一拜:“謝謝!”

毅然翻身上馬,舒亞男遙望北方,縱馬疾馳而去。

輕輕撫摸那枚“心”字雨花石,雲襄怔怔地望著虛空,判決已經下來,他的時日不多瞭,越是臨近最後的期限,他越是期望能再看她一眼。

牢門響動,又有人來看望自己。雲襄滿懷希望地望去,卻是羅毅領著一個孩子和一對年輕夫婦進來。雲襄連忙招呼道:“阿毅、蔣兄、佳佳、這位是……”

那女子盈盈拜倒在地,眼神復雜地打量著雲襄,款款道:“小女尹孤芳,拜見恩公。”

雲襄眼裡有些疑惑,他隻覺得這女子名字似乎有些熟悉,模樣卻十分陌生。蔣文奐連忙解釋道:“公子,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尹姑娘,金陵城有名的女富商。”

雲襄恍然大悟,卻又疑惑這素未謀面的女子,為何記得來看望自己。就聽尹孤芳垂淚道:“公子,你幫過的人多不勝數,不記得小女很正常,但小女卻已將公子的大恩大德銘刻在心。可惜小女無能,不能救公子脫獄,隻能盡我所以上下打點,希望公子少受點苦。”

雲感激地點點頭,轉頭望向趙佳。就聽他哭著叫瞭聲雲叔叔,便再也說不出話來。雲襄突然想起一事,忙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幸虧有柳公權照應,他的私人物品總算沒有被搜走。

他把玉佩慎重地遞到孩子子手中,輕聲道:“孩子,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玉佩,他是南宮世傢的三公子南宮放,你應該叫南宮傑,這是他給你取的名字。”

趙佳一臉茫然和惶恐,有些不知所措。雲襄便給他講起他父親的過去,沒有刻意隱瞞其惡,也沒有忘記他偶爾的善,以及對兒子的思念。最後他對趙佳正色道:“阿傑,你已以不小瞭,應該知道自己父母的過去,是非善惡也該有自己的判斷,不過你要記住,雖然我們無法選擇父母,卻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雲叔叔不能再照顧你瞭,我會讓蔣叔叔將你送回南宮世傢,你還有個伯父南宮玨,他會照顧你的。”

趙佳怔怔地愣瞭半晌,突然一聲哭叫:“我爹爹才不是這樣的人,你騙我!”說完轉身就跑,尹孤芳連忙追出去,蔣文奐一遲疑,也跟著追瞭出去。

牢房中頓時安靜下來,雲襄望向一直沒有開口的羅毅,輕聲問:“新軍營將士都沒事吧?”

羅毅點點頭:“福王一死,他手下的人便不敢再囚禁新軍營士兵。我讓雲嘯風令手下疏通關節,刑部很快就還新軍營清白。趙將軍他們多次向朝廷請願,力證公子清白,可惜他們沒有證據,而公子又不願翻供,所以……”

“我師父怎樣?還有嚴駱望呢?”雲襄打斷瞭羅毅的話。

“雲嘯風現在正被覺醒他們看管著。至於嚴駱望,我照公子的吩咐,將他盜竊朝廷金礦的事捅給瞭柳公權。現在正在徹杳,已經將他下獄。”說到這羅毅頓瞭頓,遲疑道:“對於雲嘯風,分子打算如何處置?”

“雲襄怔怔地望著虛空,輕輕嘆道:“我不知道,如果是你,會如何處置?”

羅毅沉吟道:“這次幸虧雲嘯風約束他的手下沒有輕舉妄動,這場叛亂才沒有釀成更大的混亂。如今雲嘯風慘敗在公子手中,早已心灰意懶。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看不如就……”

“那就由你自己拿主意吧。”雲襄停瞭停,神情復雜地望著羅毅,“以後濟生堂,可就全靠你瞭。”

羅毅點點頭:“公子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重托。”略頓瞭頓,他遲疑道:“公子,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你的決定?”

雲襄搖搖頭:“我主意已決,不不用勸。”

羅毅失望地嘆瞭口氣,眼裡滿是同情,怔怔地不知說什麼才好。這時就聽獄卒過來道:“又有人來看望公子,要讓他們進來嗎?”由於有各路人物的招呼打點,獄卒對雲襄不敢有絲毫怠慢。

羅毅見狀先行告辭。片刻後就見到一對年輕男女被獄卒領瞭進來,男的英俊冷厲,女的秀美清純。去襄一見之下十分詫異,怎麼也沒想到他會來看望自己。

“我很想知道,你怎會做下如此瘋狂之事?比我爹爹還要瘋狂!”寇元傑開門見山地問。

雲襄無奈一笑:“我不能說。”

寇元傑理解地點點頭:“我相信你決不是為瞭你自己。”他握著柳青梅的手走近一步,壓著嗓子道:“我已聯絡魔門舊部,青梅也聯絡瞭天心居弟子,我們將在你行刑的時候劫法場。”

雲襄十分驚訝:“為什麼救我?”

寇元傑正色道:“因為,我現在已相信,這世上真有天心。”

雲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失笑道:“如果你相信有天心,將來就多幫幫濟生堂吧,救我就不必瞭。”

寇元傑面色一沉:“你不相信魔門和天心居的實力?”

雲襄搖搖頭:“我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

寇元傑詫異道:“為什麼?”

雲襄指指四周:“你們難道沒發現,我天牢的守衛其實很松懈,對我的監禁也十分松散,無論誰來看我,隻要給獄卒點銀子,基本不會受到刁難,這像是囚禁名震天下的千門公子襄的牢房嗎?“

寇元傑原本沒留意到這點,經雲襄一提醒,立刻醒悟:“是啊,為什麼?”

雲襄嘆道:“因為我已經跟朝廷達成瞭一個秘密協定,我安心受刑,朝廷給濟生堂一個合法的地位;我若越獄,朝廷將在全國取締濟生堂,你們知道濟生堂對我的重要性,所以我不能走。”

寇元傑澀聲問:“為瞭濟生堂,你甘願身受凌遲極刑?”

“不止濟生堂。”雲襄喟然嘆道:“千門公子襄的名頭實在太大瞭,大到令朝廷不安,大到幾科一呼百應,大到令聖上都有些忌妒。其實朝廷知道我的清白,白紫衣手打,知道我是在平叛而不是在謀反,可如果向天下人公佈真相,那麼千門公子襄以後的名聲和威望,豈不是令聖上都黯然無光?所以公子襄必須以叛逆罪被處以極刑,至於他是不是罪有應得,已經不重要瞭。”

寇元傑滿臉震撼地望著平靜如常的雲襄,怔怔地不知說什麼才好,他突然戟指天空厲聲質問:“你為這樣一個朝廷賣命,最終去為它所害,值嗎?”

“我不是為朝廷賣命,而瞭為千千萬萬像我這樣的普通人。”雲襄抬頭仰望虛空,白皙的臉上煥發著虔誠的光芒,“如果每個人都相信天心,那天心就一定會存在!”

望著泰然自若的雲襄,寇元傑隻覺得心神一受到瞭一種前所未有的沖擊,他突然躬身一拜,澀聲道:“多謝!你讓我看到瞭真正的天心!”說完含淚大步離去,不再回頭。

校場口搭起瞭行刑的高臺,引得全城百姓蜂擁而至,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欣賞神話般的千門公子襄,如何被凌遲處決。

刑臺正中央的立柱上,雲襄渾身赤裸,身上罩著漁網,繃緊的漁網將他全身肌膚勒得一塊塊凸瞭出來,以方便劊子手行刑。時辰未到,雲襄的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尋著,希望看到那個刻骨銘心的身影,但他失望瞭,人頭攢動的校場上,沒有她的蹤跡。

一縷舒緩和煦的琴聲,忽如春風拂過大地,蓋過瞭校場上亂哄哄的嘈雜聲。雲襄循聲望去,就見一個青衫如夢的女子,正在對面的高樓上盤膝撫琴,熟悉的琴聲充滿瞭淡泊寧靜,化解刑場的肅殺陰冷之氣。

雲襄欣慰地露出一絲微笑,他從琴聲中感受到瞭一種溫暖和憐惜,這大大減輕瞭他面對死亡的恐懼,他感動地眺望著遠處那個熟悉的身影,隻見她神情專註,所有的精氣神都凝聚在瞭那具焦尾琴上.

日頭漸漸移到中天,在人們焦急的等待中,終於聽到令官()著嗓子高喊:“時辰到——”

等待已久的百姓爆出熱烈的掌聲,歡呼劊子手的出場,隻覺他渾身罩在一襲從頭裹到腳的黑袍中,隻留兩隻眼睛在外,凌遲之刑實在太過慘烈,慘烈到劊子手都不敢坦然面對受刑者,生怕他變為厲鬼向自己索命,所以要將自己渾身上下蒙個嚴嚴實實。

“行刑!”隨著令官的高喊,劊子手提著一個小木箱走上刑臺,從容不迫地打開木箱,亮出瞭數十把形狀各異、精致小巧的刀具。

凌遲之刑俗稱千刀萬剮,受刑者要身受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才死,多一刀少一刀都不行,所以劊子手必須準備數十把不同的刀具,才能完成這難度極高的行刑。隻見他挑瞭一把窄而尖銳的小刀,仔細用素巾抹凈刀刃,然後緩緩走向立柱上緊縛的雲襄,在咫尺距離靜靜地審視著受刑都足有盞茶功夫,他輕輕用刀挑開雲襄嘴上蒙著的漁網,突然與雲襄緊緊抱在瞭一起。

“我說過要照顧你一輩子,無論天上地下,地獄人間,你都別想再丟下我。”她在雲襄耳邊呢喃著,緩緩扯去黑頭套,露出瞭她那俊美無雙的面容,臉頰上的水仙比任何時候都要嬌艷,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她脫去身上的黑袍,露出瞭黑袍下那身大紅的婚服。

她從容地割開雲襄身上的漁網,臉上泛起一絲羞澀的微笑:“今天,我要做你的新娘。”說著,她在雲襄唇上深情一吻,然手抬(捻?)起手中尖刃,對準雲襄赤裸的胸膛,深深地刺瞭進去。

鮮血如噴泉般洶湧而出,濺在她大紅婚服上,使婚服越發紅艷,二人默默對視,臉上煥發出同樣幸福的表情,緊緊抱住雲襄搖搖欲墜的身體,她倒轉刀鋒,對準自己胸口慢慢刺瞭進去……

這一下的突然變故,讓監斬官完全失去瞭反應,待他明白過來,二人已相擁倒在血泊之中。一名仵作戰戰兢兢地上前措摸瞭摸二人脈搏,澀聲稟報:“案犯與鄶子手已雙雙斃命!”

全場百姓大嘩,紛紛擁上前相要察看究竟,監斬官怕引起慌亂,連忙高呼收屍。幾名仵作匆忙將屍體裝入密閉的刑車裡,護衛的兵卒立刻駕車火速回刑部去復命。

空靈的琴聲突然一亂,青衫女子抬手劃斷瞭所有琴弦,她空茫的眸中灑出兩行無法抑制的清淚,黯然哽咽:“知音已逝,天心迸裂,青霞從此不再撫琴!”

一艘烏篷船悠悠蕩漾,船中隱約傳出柔情蜜意的對話:

“還疼嗎?”

“有點!”

“早知道我就剌淺一些瞭。”

“淺瞭可就穿幫瞭。幸虧你讀懂瞭我的眼神,不然神仙都救不活。”

“你幹嗎要用這麼兇險的辦法?萬一我沒看懂你的眼神,又或者中間出現任何差錯,你不是死定瞭?”

“我也是無奈啊!那次我傷透瞭你的心你絕望離去後,天大地大,你讓我上哪兒去找你?你要成心避開我,以你的性格,恐怕這輩子我都別想再見到你,所以我隻好用這個辦法,如果你還沒忘掉我,無論天涯海角你都會趕來。以你的聰明,定能領會我佈下的這個局。”

“要是我沒來呢?”

“那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就跟公子襄一起死好瞭。”

“你不做公子襄瞭?”

“公子襄名頭太大,不死朝廷絕對不會安心,如今公子襄已死,不過駱文佳卻活過來瞭。”

“咱們的女兒是不是也得改姓駱?”

“不用,就當是紀念一個逝去的故人吧。”

“唉,我就想到買通劊子手,與你共赴黃泉。真不知道你怎麼能買通刑場上所有的人,從監斬官到仵作,甚至守衛的兵卒,都在幫你完成這驚天一局。”

“幾十萬兩銀子可不是白花的。腐敗啊!從上到下、從朝廷到地方、從高官到百姓,腐敗無處不在。連凌遲處決死刑犯的錢都敢收,照這樣下去,誰也救不瞭這個王朝。”

“你也就不瞭?”

“我隻是窮書生駱文佳,無所不能的千門公子襄已經死瞭,被朝廷凌遲處決瞭。從今往後我隻為你和女兒活,承擔起丈夫和父親的重擔。這重擔在我眼裡,比整個天下還重要。”

對話中斷,艙中傳出令人臉紅心跳的聲響。烏篷船搖搖蕩蕩,緩緩駛向江南.......

《千門(雲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