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次日天氣很好,陽光普照,秋高氣爽。如果不是院中有一棵桂樹折瞭枝椏,人們都快忘瞭昨日的狂風暴雨。

馮世真如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去院中打拳。一套拳法剛打到一半,就見容大少爺穿著一身深色運動服從身邊跑過。

“馮先生早!”

“啊……早。”

秋晨露涼,可容嘉上穿著背心短褲,結實的胳膊上都是汗水,健步如飛,背影矯健,猶如一匹優美的獵豹。

馮世真的心漏跳一拍,回過神來,已經忘瞭自己方才打到哪裡瞭,隻得從頭再來。

凝神定氣地又打到一半,容嘉上繞瞭回來,站在一旁看馮世真打拳,一邊呼呼喘氣,像一頭大型犬。

馮世真被他的喘息聲攪得心煩意亂,一不留神,又亂瞭步法。

“先生打拳,心不靜呀。”容嘉上搖瞭搖頭,走瞭。

馮世真氣呼呼地瞪著他的背影,氣不打一處來。

晚些,馮世真進瞭書房,隻見容嘉上獨自一人靠著書桌站著,低頭翻著書。

“兩個妹妹都說不舒服。”容嘉上說,“太太請瞭西醫來看過瞭,說是感冒,說這個禮拜都不能來上課瞭。”

馮世真想瞭想,說:“這樣正好單獨給你補課。你的進度本來也和她們不一樣。來吧,先做卷子。”

容嘉上一聽又是做卷子,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接過卷子塗寫起來。可寫瞭兩道題後,他散漫的神情逐漸變瞭,抬頭朝馮世真掃瞭一眼。

“哪裡看不懂?”馮世真問。

容嘉上搖瞭搖頭,埋頭繼續寫,態度卻逐漸認真瞭起來。

馮世真坐在書桌對面,翻著當日的《申報》。頭版頭條果真寫著馮玉祥改旗易幟投身北伐的新聞,又說西線戰事吃緊,前線彈藥吃驚,缺醫少藥。

馮世真翻完瞭報紙,無聊得很,便盯著容大少爺做題。

容嘉上的雙唇無意識地抿著,濃眉微蹙,眼神灼灼。他鼻子生得極好,高挺而精致,下巴到喉結拉伸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這麼專註而嚴肅的表情,倒是初見,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讓人心生愉悅的魅力。

“做好瞭。”容嘉上抬起頭。

馮世真收回瞭心思,仔細批改試卷。容嘉上緊盯著她的臉,想從她的表情裡看出一點端倪來。

馮世真抬頭斜睨他,“對自己沒信心?”

“當然不。”容嘉上翹起瞭腿,把一支鉛筆在指間轉來轉去。

馮世真笑著把試卷遞給他看:“不錯,都及格瞭。”

“才剛及格?”容嘉上的臉色頓時沉瞭下來。

馮世真耐心地說:“這是燕京大學上學年大二的基礎科目期末考試試卷。那些讀瞭兩年書的學生都有考不及格的,你自學能考及格,已經很不錯瞭。”

容嘉上臉色又逐漸好轉瞭些,緊抿著的唇角微微勾起。

馮世真說:“以你的成績,上大學是沒問題的,所以我也不給你補習那些簡單的課瞭。大學的課程,不涉及專業,英語和數學這些基礎科目,我可以教你。你願意學嗎?”

容嘉上沒吭聲。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馮世真補充道。

容嘉上這才點瞭點頭:“有勞先生瞭。”

他說這話的口氣,有著十分難得的順服和恭敬,馮世真聽得心情舒暢,吐瞭一口積壓瞭兩日的濁氣。

平心而論,容嘉上是每個做老師的都夢寐以求的學生。

他聰穎敏捷,理解能力極強,任何知識一點就通,還能舉一反三,融會貫通。他就像一艘已經下瞭水的船,隻需要輕輕一推,就能劃出老遠,展開風帆,迎著朝陽而去。

馮世真覺得上天也在冥冥之中幫助自己。她本來計劃用半個月的時間取得容大少爺的信任和好感,卻因為昨日一場突如其來的生死與共,讓她在短短兩三日內就達到瞭預期的目標。

這一日秋色極好,院子裡鳥語花香。一場寒風暴雨讓幾株老桂樹全都開瞭花,花香濃烈,幾乎熏得人昏昏欲睡,又勾得人蠢蠢欲動。

“走吧!”馮世真合上瞭書本,隻拿瞭一本英文字典。

“去哪兒?”容嘉上問。

“枯燥背單詞太無聊,我教你一招。你打籃球嗎?”

容嘉上揚眉。

啪啪的籃球聲傳來,容太太好奇地走到窗邊往下望。院墻角的小籃球場上,馮世真和容嘉上正站在球場裡,正在投球玩。

馮世真念瞭一個單詞,把球丟給容嘉上。容嘉上說出相對的英文單詞,緊接著把球投進籃中。

“……shatter……”

“嚇……不,破滅!”

“造句。”

容嘉上把球帶著全場跑瞭一圈,飛身灌籃,同時念瞭一個句子。

馮世真滿意的揚起笑臉,“下一個……”

“這馮小姐還真有兩下子。”容太太道,“你大哥那麼高傲的性子,居然都能和她處得來。”

說起來,馮世真和容嘉上年紀差別不大,本不適合這麼親密,怕引起閑話。可是容太太並不在乎繼長子會不會被一個傢庭教師勾引瞭去。馮世真在她手裡也不過一枚棋子,好用就用,不好用就棄瞭去。如果馮世真能敗壞瞭容嘉上的名聲,則更中瞭容太太的下懷。

容芳林無精打采地問:“媽媽,中秋的團圓飯,真的要請惠表姐來嗎?”

容太太收回視線,道:“我受瞭她爹娘囑托照顧她,當然要盡到責任。”

容芳林很不耐煩:“她有自己親叔叔在上海,為什麼不回叔叔傢?我看她就是想纏著秀成哥哥罷瞭。媽媽,秀成哥哥他……”

“別提他瞭。”容太太不悅地喝瞭一聲,又摟過女兒,嘆道,“你知道你爹對你的親事另外有安排的。別說秀成他不喜歡你,就算他喜歡你,你爹也不會同意的。”

“為什麼?”容芳林兩眼蓄著淚,“現在都提倡自由戀愛瞭。我為什麼不能給自己找丈夫?爹不能拿我們的婚事做交易!”

容太太雖有不舍,卻依舊冷著臉,道:“你看那些鬧自由戀愛的女人,哪個有好下場的?不是嫁瞭個窮小子做黃臉婆,就是被拋棄瞭回來求娘傢收留的。爹娘總不會害你,自然會給你挑選一個門當戶對,相貌品行都般配的。秀成這孩子是不錯,我也喜歡他。但是……”

“但是爹覺得他是黃傢這邊的人,不想再嫁個女兒過去助長黃傢勢力是嗎?”

想起猜忌自己,提防自己娘傢的丈夫,容太太臉色更加難看。

“惠表姐有什麼好的?”容芳林抹淚,“讀書平平,長得也一般,就是會裝可憐。動不動就一副被人欺負瞭的樣子,惹得男孩子們都同情她。秀成哥哥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就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男人被女人迷昏瞭頭,又哪個能帶眼識人的。”容太太無奈長嘆。

窗外忽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那聲音分明是容嘉上發出來的。一貫孤僻冷傲的人居然也能笑得這麼開朗,容傢母女都忍不住好奇地張望。

小球場上,馮世真正在指揮著學生:“再站過去點,站到線外。轉過身去。”

容嘉上用手指轉著球,好整以暇道:“先生,這樣的罰球不規矩。”

“我是先生,我就是規矩。”馮世真促狹地笑著,“答錯瞭題就要受懲罰的。背對著投籃。不準看!”

“廢物才看。”容嘉上冷嗤一聲,舉手將球朝身後拋去。

籃球劃出一道精準的弧線,噗通穿過瞭球籃!

馮世真驚訝地瞪大瞭眼。

這都行?

“先生看清瞭嗎?”容嘉上得意洋洋勾起瞭唇角,目光明亮如星,“沒看清?我再做給你看。”

他撿起籃球,又是背身一擲。

中!

再投,又中!

馮世真驚愕得啞口無言,拿他沒轍瞭。

她瞠目結舌的樣子逗得容嘉上大笑瞭起來。笑聲清朗動聽,充滿瞭驕傲和快樂。他第一次在人前露出這樣暢快的笑,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那笑聲短暫,稍縱即逝,馮世真被振動的心弦卻一直顫抖回響,久久不能平靜。

容嘉上身影如風,帶著球在球場裡奔跑,跳躍,輕松上籃,將球灌瞭個滿蓋。

秋風卷著落葉在陽光中翩翩飛舞,桂花的濃香充盈著肺腑,藍天綠水,艷陽一般的秋花,可馮世真的眼裡隻看得到容嘉上敏捷矯健的身影,和他淌著汗水的英俊面容。

漸漸分不清是人在轉,還是天地在旋。所有景色匆匆掠過,化作瞭巨大的幕佈,隻有這個白衣少年,停駐眼前。

“大少爺!”一個聽差的急匆匆地從後門跑瞭出來,“老爺就快到傢瞭,太太請你去前廳等著迎接。”

球滴溜溜滾開。巨幕落下,歡笑停歇。短暫的快樂戛然而止。

馮世真微微暈眩,望向氣喘籲籲的容嘉上,彼此都從對方眼中捕捉到瞭一抹意義不明的凝重。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