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比如,馮世真那日沒有跟進酒店去找容定坤,沒有誤闖孟緒安的套房,她的人生又會如何?

她不會去容傢面試,不會因為要去見孟緒安,而在舞池裡邂逅瞭一位白衣翩翩的俊美青年。她隻會是一個整日勞碌地工作養傢的小職員,傢仇永遠不能得到昭雪。

也許當她擠在電車裡從街角而過的時候,會看到鮮衣革履的容嘉上,兩人的目光也許會有半秒的交集。

英俊的富傢公子呼奴使婢,美人在懷,根本不會在意一個一晃而過的窮酸女孩。他永遠會是一個遙遙不及的夢,像是伸出手也抓不住的流光。

容嘉上用力地握住馮世真的手,沉聲說:“夠瞭,今天就到這裡。”

楊秀成咳瞭咳:“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馮小姐,孫小姐離傢後,有再和你聯絡過麼?”

馮世真搖頭:“我其實還挺擔心她的,也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畢竟,她真的是很單純的女孩子。我很怕她在外面遇到壞人。”

楊秀成掃瞭一眼盒子上的指針,點瞭點頭:“暫時沒有其他問題瞭。謝謝馮小姐配合。”

“不客氣。”馮世真優雅點頭,又朝容嘉上一笑,“沒事的。你怎麼比我還緊張?”

容嘉上雙手捂住她的手,湊近瞭看著她,說:“我不想你提起過去不開心的事。”

“有些事,說出來瞭反而好瞭。”馮世真沒有被握住的手在容嘉上的手背上輕柔地拍瞭拍。

楊秀成看著兩人親昵的動作和神情,又不僅微微蹙眉。

馮世真笑得溫柔繾綣,容嘉上看著她的目光熾熱多情。也許他們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們此時此刻,同一對熱戀的情侶並沒有什麼區別。

就這樣,容嘉上還能老老實實地去和杜蘭馨結婚?

楊秀成不由得暗自搖頭。

容嘉上拉著馮世真的手,把她送出書房,一邊叮囑道:“待會兒我要和楊秀成審問傢裡傭人,或許會有點亂。今天的課就不上瞭。你待在房間裡,沒什麼事就不要出來。”

馮世真應下。

書房門開,管事正站在外面。容嘉上隨即松開瞭馮世真的手。

馮世真頓瞭一下,手保持著姿勢片刻,然後慢慢垂下。

“張叔,將傢裡所有的下人都召集起來,我和楊先生要問話。”容嘉上冷聲吩咐,“讓芳林和芳樺也呆在自己的房間裡,別亂跑。”

管事應下,指揮著聽差去集合下人。

馮世真安靜地朝樓上走。

“先生。”容嘉上喚道。

馮世真回頭望去。

窗外一道陽光正照在容嘉上英俊的臉上,讓他的雙眼清澈得就像秋日的湖水。

“其實我也有個問題。”容嘉上勾起瞭嘴角,“那天,你為什麼要請我跳舞?”

馮世真愣住瞭,繼而笑起來:“你覺得,一個女人請一個男人跳舞,需要什麼理由?”

不待容嘉上回答,她轉身上樓,窈窕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瞭樓梯轉角。

馮世真回瞭房,閉目長長舒瞭一口氣,疲憊地在椅子裡坐下。

她揉著腿上被自己掐疼的一塊肌膚。這裡估計已經變得青紫,畢竟那時她為瞭攪亂心律,下足瞭勁。這個法子雖然很笨,但是從她在孟緒安那裡接受過的訓練來看,是最簡單有效的。

樓下逐漸響起瞭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大。而後管事一聲呵斥,人們又安靜瞭下來。

“先生?”容芳林帶著妹妹來敲門,“先生知道大哥他們要幹嗎麼?”

“好像是府裡有奸細,楊先生和大少爺要清查下人。”馮世真把她們請進房中,“你們怎麼不回屋去?我看他們要折騰好一陣子去瞭。”

“傢裡怎麼會進奸細?”容芳林覺得難以置信,“咱們傢有什麼好打探的?”

容傢女孩生活在精致的象牙塔裡,絲毫不知道自己父親真正做著什麼生意。不知道自己的首飾衣服,名貴的小提琴,都是用什麼錢買來的。

“別怕。”馮世真安慰道,“容傢生意做得大,總有人起瞭歪心思,想要來打探商業機密。”

容芳樺問:“怎麼不叫巡捕房的來抓人?”

“總要查出是誰呀。”馮世真說,“再說瞭,這事涉及到貴府的一些隱私,我覺得令尊定是不想鬧得太大,免得讓旁人看瞭笑話。”

容定坤有多愛面子,他的兒女們自然最清楚的。兩個女孩無話可說。

樓下開始挨個兒審問瞭。下人們都集中在後門外,管事叫一個名字,進去一個人。

兩個容小姐坐不住,偷偷摸摸溜到二樓去看。馮世真本來避嫌沒出門,但又放心不下兩個女孩,隻得跟瞭去。

一樓大堂裡,容嘉上和楊秀成各坐在沙發一角。容嘉上手裡拿著一本名冊資料,楊秀成則盯著那個儀器。被叫來問話的人貼上膠貼,站在前面回答問題。

“你有偷過府裡的錢財嗎?”

“你有拿過外面人的錢,透露過府裡的秘密嗎?”

“孫小姐有沒有讓你幫她傳遞過消息?”

楊秀成面無表情,聲音冷峻,好似鐵血判官,令人不寒而栗。

有的心虛認罪,有的咬死不承認。容嘉上他們隻看那盒子的指針來判斷。有些人留瞭下來,有些則直接拿瞭錢,被掃地出門。

總有人不識趣,糾纏著不肯走,自有穿著黑衣的打手走過來,將人直接拖走。

偷懶耍賤的聽差,小偷小摸的老媽子,都被一一清掃瞭出去。大門外的人越來越少。

容嘉上坐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翻著檔案,銳利的目光如刀片一樣從那些人身上掃過。他這個樣子,同他的父親容定坤幾乎一模一樣。陰鬱、尖銳、冷靜,以捕食者的姿態,俯瞰著眾生。

此刻的容嘉上,同兩個月前舞池裡那個清冷高潔的白衣少年相去甚遠,幾乎判若兩人。

他在飛速地成長,成熟。馮世真同這個男人相識不過兩個月,可是今天一看,覺得他好似不自覺中長大瞭幾歲一般。

“怪沒意思的。”容芳樺覺得無聊,“先生去我們哪兒坐坐?我們有最新的美國畫報呢。”

馮世真也想把兩個女孩送回去,立刻同意瞭,帶著她們從側樓梯下瞭樓,往花園東側的小姐繡樓而去。

與此同時的大堂裡,一個老實巴交的園丁被帶瞭進來,摁在椅子裡,戴上瞭膠貼。

“你叫什麼?”楊秀成重復著那幾個問題。

“郭大壯。”園丁搓著手,“俺是三年前進來的,給俺作保的是俺叔叔郭有福,去年病死瞭……”

“問你什麼,你回答什麼。”楊秀成冷冷掃瞭園丁一眼,“你偷拿過府裡的錢嗎?”

“沒有!絕對沒有!”郭大壯急忙搖頭,“俺就是個花匠,能拿什麼錢呀?”

“偷過府裡的東西嗎?”

“沒有!”郭大壯繼續搖頭。

“有和孫少清小姐接觸過嗎?”

“沒有!俺這粗人,怎麼會能和小姐們說上話……”

“有將府裡的事說給外人聽嗎?”

“沒有……”

指針劇烈晃動。

楊秀成眉尾一挑:“我再問你一次……”

郭大壯急忙辯解:“就是一些閑話……俺又從來都進不瞭大宅子,也隻是跟著聽差們一起亂說……”

“有收過外面人的錢來刺探府裡的消息嗎?”

“沒有……”郭大壯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楊秀成。

指針劇烈晃動。

容嘉上和楊秀成心照不宣地交換瞭一個眼神。

楊秀成合上瞭手中的資料夾,抬手打瞭一個響指。站在不遠處的手下立刻大步走瞭過來。

郭大壯見狀不妙,一把將老管事推開,跳起來往外沖,佝僂的身影竟意外地敏捷!

“抓住他!”容嘉上大喝一聲。

手下卻是慢瞭一步。郭大壯奔到窗前,舉手抱頭,嘩啦一聲撞破瞭窗戶,滾落到瞭外面的草地裡。

三位女士走到半路,突然一個男人卷著一身玻璃掉到面前。容傢姐妹嚇得齊聲尖叫,紛紛往馮世真身後躲。不料那個男人一個驢打滾站瞭起來,順手就把站在最前面的馮世真一把抓瞭過來,掌心小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先生!”容芳林尖叫,“快來人呀!”

容嘉上緊跟著打手們追出來,見到這一幕,眼睛霎時紅瞭。

“退開!都讓開!”郭大壯挾持著馮世真,一步步朝花園側門退去。

打手想要圍上去。容嘉上大喝一聲:“不要亂來!退下!”

馮世真的脖子被郭大壯的胳膊箍著,喘不過起,一張臉憋得發紅。

容嘉上像一頭暴躁的豹子,邁著焦躁的腳步在一段距離外圍徘徊著。幾次想要靠近,又硬生生忍住。

楊秀成把容傢姐妹拉開,高聲道:“郭大壯,你逃不掉的。把馮小姐放瞭,我們有話好好說。”

“當我是傻子呢?”郭大壯大喊著,“你們容傢處理的人,都能把蘇州河給填瞭。”

容嘉上上前,陰鷙地盯著著郭大壯,問:“你要什麼?”

“把門打開!”郭大壯拖著馮世真不停地朝側門後退,“給我一輛車,不準熄火。別想搞小動作。不然我就割瞭這女人的脖子!”

他掐著馮世真的脖子,鋒利的刀尖抵在她脖子的動脈上。要害被拿住,馮世真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得任人拿捏。

容嘉上粗重地喘息著,和楊秀成交換瞭一個視線,點瞭點頭。

楊秀成道:“好,我們給你安排車。你別亂來!”

側門打開瞭,車開到瞭門外。

包圍的人讓出一條道。郭大壯挾持著馮世真一點點走瞭出去。容嘉上死死盯著他,不緊不慢地跟著。

“退遠點!”郭大壯大吼,刀尖刺破瞭馮世真的肌膚,一道殷紅沿著刀留下。

容嘉上硬生生站住,張開手臂讓手下後退。他緊咬著牙關,額頭青筋曝露,肩背繃起,如一頭隨時都能撲過去廝殺的獵豹。

郭大壯退到車門前,深吸瞭一口氣,猛地將馮世真推開,跳上車,一腳油門踩到底。馮世真跌落在地上滾瞭兩圈,汽車咆哮著擦著她開過,掀起一陣飛沙。

容嘉上猛然出手從屬下的腰側拔出瞭一把槍,從馮世真身邊奔過,舉槍對準瞭遠去的車,接連扣動扳機。

砰砰槍聲中,車後窗玻璃紛紛碎裂。車沿著之字形朝前沖。

眼看車就要離開射擊范圍,容嘉上雙目微微瞇起,手臂穩健,又開瞭一槍。

車發出刺耳的聲音,斜斜地撞在路口的一株大樹上。手下們一擁而上,將郭大壯從車裡拖瞭出來,五花大綁。

容嘉上卻把槍一丟,扭頭朝馮世真奔來。

馮世真已經被楊秀成扶瞭起來,拿著一張帕子捂著脖子上的傷,一臉驚魂未定。容傢姐妹見危機解除瞭,也跑瞭過來,圍著馮世真噓寒問暖。

容嘉上奔到她面前,焦急地去拉她的手。

“傷得怎麼樣?讓我看看!”

“沒事。”馮世真忙說,“一點皮肉傷。哎呀你別亂來,疼得很呢!”

容嘉上訕訕地縮瞭手,扭頭朝管事吼:“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去把醫生請來?”

馮世真苦笑道:“一點皮肉傷,回去抹點藥就好瞭,何必還麻煩大夫跑一趟。”

“處理不好留瞭傷疤就不好看瞭。”容芳樺說,“先生還是聽大哥的話吧。”

手下把半死不活的郭大壯抓瞭過來。郭大壯一邊肩膀全是血,整個人軟若蔫雞。

“沒死吧?”容嘉上冷聲道,“給他止血,帶去西堂,一會兒再審。”

楊秀成擺手讓人把郭大壯帶走,又補充瞭一句:“盯緊瞭,防他自盡。”

手下將半死不活的郭大壯拖走瞭,草地上留下瞭一條不怎麼明顯的血跡。馮世真低著頭,不留痕跡地望瞭一眼,眼神晦澀。

容傢的傢庭醫生住得很近,不過半晌就趕來瞭,給馮世真處理瞭傷口,又打瞭一針盤尼西林。

“大少爺放心,隻是皮肉傷,養幾日就好瞭。”醫生笑著對一直陰沉著臉坐一旁的容嘉上道。

馮世真咳瞭兩聲。容嘉上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淡笑著謝過醫生,讓管事把人送走。

容芳林和容芳樺經歷瞭這一場,對馮世真立刻親瞭許多。姊妹倆一人挽著馮世真一隻胳膊,把人送上樓休息。

容嘉上插不進去,悶悶不樂地目送她們上樓去。倒是馮世真像是聽得到他的腹誹似的,扭頭朝他笑瞭笑,道:“嘉上,不用擔心我,忙你的正事去吧。”

楊秀成也說:“嘉上,勞煩你去審郭大壯。我這裡還有好些傭人沒有問過話。”

容嘉上沒轍,一臉煩躁地走瞭。

容傢姐妹告辭後,馮世真站在窗前,眺望著下方的庭院。

院子裡多瞭很多身穿黑衣的壯年男子,而容嘉上高挑筆挺的背影在一群參差不齊的手下之中十分醒目。馮世真看不清他的面孔,卻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瞭冷冽的氣息。

她又想起瞭他剛才開槍時的神情,決絕、冷靜、毫不留情,就同他當初將餐刀釘入那個綁匪手掌裡時一樣。那絕對不是個養尊處優的環境下養出來的富傢子能做得出來的事!

容定坤歪打正著,養出瞭一個不容小窺的兒子。

那個叫郭大壯的花匠同馮世真見過幾面,隻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但是,還有什麼人能比一個花匠更加容易在庭院裡隨意走動而不被註意的呢?

他應當就是那個偕同馮世真傳遞情報的人,是孟緒安安插在容傢的另外一個密探!

他看到過自己往桂樹上放情報嗎?

他會揭發自己以自保嗎?

如果知道瞭真相,容嘉上是否會走到自己面前,如方才那樣,舉著槍,充滿殺意地扣動扳機?大傢情人節快樂。作者也將度過第XX個單身情人節。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