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傭人平房的雜物間裡,幾名手下聚在門口,見到容嘉上來瞭,神色越發惶恐。

容嘉上朝雜物間裡看瞭一眼。郭大壯被捆在屋裡的水缸上,臉色青白,大汗淋淋,好似活見瞭鬼似的。他身前的地上,餐盤狼藉,一個小個子的打手倒地,面容猙獰扭曲,嘴角有白沫,死不瞑目。

“怎麼回事?”容嘉上厲聲問。

班頭愁眉苦臉道:“這小子給郭大壯來送飯,飯裡有半顆鹵蛋,這小子貪嘴把鹵蛋給吃瞭。結果就給毒死瞭。”

容嘉上問:“飯是哪裡送來的?”

“是小廚房。”班頭說,“我已讓人把廚房給圍住瞭,可廚房上下都發誓隻弄瞭白米飯和一盤素菜,沒有放鹵蛋。這小子又死瞭,都不知道那鹵蛋是哪裡來的。”

“半個小時前才清掃瞭一遍人,沒想還是沒掃幹凈。”容嘉上冷笑道,“郭大壯,你瞧瞧你的這個替死鬼,你可得謝謝他呢。你那老東傢對你可真是情深意重,怕你走得不利落,下得還是重毒呢。”

郭大壯嚇得涕淚橫流,不住作揖:“大少爺,我可腸子都悔青瞭。求您救救我,我給您做牛做馬!我……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我記得那個找上我的人,我幫你們找到他!求大少爺救我!”

“看來死人比子彈還管用。”容嘉上譏嘲道,“那你可得好好想清楚,不要再遺漏什麼瞭。”

次日放晴,天空是水洗過的藍。成群的白鴿在天空飛過,樹梢的黃葉迎風搖曳。

馮世真準時起床洗漱,洗臉的時候,聽到樓下傳來鋸木頭的聲音。她走到窗前張望,就見兩個聽差在管事的指揮下,正在鋸著八角亭旁邊的桂樹。

手裡的毛巾落在書桌上,馮世真深呼吸,把毛巾撿瞭起來。

在管事的呼喝聲中,桂樹轟然倒地。

對面的窗戶被推開,容嘉上站在窗前伸著懶腰。看到瞭馮世真,他露出瞭明朗的笑容,招手打招呼。

馮世真回瞭他一個笑,轉身回瞭洗漱間。

樓下,聽差繼續把桂樹鋸成數段,然後會搬到廚房裡,做瞭現成的柴火。容傢也會重新雇一批人來填補被辭退的傭人的空缺。

容傢的下人經過清洗,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掃地出門,換上瞭新人。那些被趕走的人裡,大部分都是容太太的人。容太太得瞭通風報信,也沒心思在杭州吃齋念佛瞭,連夜殺瞭回來,找丈夫清算。

可容定坤根本就不和她正面沖突,依舊住在紅顏知己的公館裡。新來的管事同容太太自己的老管事分庭抗衡,表面上對她畢恭畢敬,言聽計從的,可有什麼風吹草動都會去向容定坤報告。

容太太氣得無處發泄,將楊秀成叫瞭來,罵瞭個狗血淋頭。

楊秀成一臉委屈,將那些被趕走的人自己摁瞭指印的認罪狀拿出來給容太太看。

“表姨你看,我並沒有冤枉他們。這是二帳房,偷過賬上的錢。這是廚房管事,貪得最多。這是你得用的劉媽,還拿過你的珍珠項鏈去賣……”

容太太不知道則已,知道瞭,更是氣得肝疼。

這些人裡許多都是她很倚重的下人,沒想到當面奉承,背地裡也一樣吃裡爬外。說起來,她畢竟隻是個內宅婦人,驅人的手段有限,才被奸人鉆瞭空子。

“表姨夫很不高興呢。”楊秀成說。

“容定坤這個沒良心的!”容太太破口大罵,“要是沒有咱們黃傢,哪裡有容傢今天?就算養著黃傢全族也是應該的!”

“太太此言差矣。”容嘉上在旁邊裝聾作啞地看瞭半晌報紙,終於開口,“太太嫁進瞭我們容傢,就是我們容傢的人瞭,自當將容傢的利益放在首位來考慮。幫襯娘傢不是不可以,卻是要有個度。黃傢確實幫爹發瞭傢,可我們容傢從來沒虧待他們。這些年來,給出去的錢都夠養一支軍隊參加北伐瞭。是黃傢舅舅們自己貪心不足,坐吃空餉不算,還貪污受賄,現在還做出瞭刺探機密的事。那個做奸細的就是走的黃傢的門路進來。咱們容傢養恩人,卻不會養個背叛者。”

容太太驚駭道:“不是說是孫傢嗎,怎麼又成瞭我們黃傢……”

“太太說話前可要先想清楚瞭。”容嘉上冷聲道,“你是容傢人,還是黃傢人!”

容太太臉色煞白,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他大罵:“你這個天煞克星,你就是來克我的!你克死你親娘,克死你弟弟不算,你還要害死我才甘心!你這輩子都要做孤傢寡人,眾叛親離,不得好死!”

容嘉上的面孔霎時籠罩上瞭一層冰霜,眸子裡一絲光都沒有。

楊秀成看瞭都暗暗心驚,急忙道:“表姨,這話就太過瞭……”

“我哪裡說錯瞭?”容太太歇斯底裡地揮開他,“要不是他,辛兒根本就不會被綁架!要不是他見死不救,辛兒也不會死!是他為瞭自己保命,任由綁匪害死瞭辛兒的!你瞧瞧他,和他那個薄情寡義的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才不管什麼骨肉親情,眼睛裡隻看得到自己!”

楊秀成為難道:“表姨,您是想太多瞭……”

“後娘難當呀!”容太太捶胸大哭,“我這是造瞭什麼孽?嫁老公丈夫沒心沒肺,生瞭兒子又死瞭。容嘉上,你爹還沒死呢,我這個做繼母的在這個傢裡就呆不下去瞭。等你爹一閉眼,你第一個將我掃地出門吧!”

容嘉上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嗓音如脆冰:“太太情緒太激動,我還是等你冷靜瞭些再來說話吧。”

他轉身上樓。

容太太在他背後破口大罵:“你們父子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容嘉上,你害死我兒子,你把我的辛兒還回來!你欠我一條人命,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耀武揚威的?”

容嘉上上樓的腳步聲沉得幾乎可以把樓梯地板擊穿。他徑直回瞭房,將門板甩上,在屋子裡煩躁地轉瞭兩圈,像一頭煩躁暴怒的狼,繼而猛地將桌子上的東西全部掃落,然後摘下掛在墻上的一張全傢福的相框,狠狠擲在地板上。

玻璃哐啷粉碎,飛濺得到處都是。

容嘉上站在滿地狼藉中,憤怒地喘息,閉上瞭眼。

馮世真奔出門,就見幾個老媽子正在容嘉上的門口伸脖子偷聽。她故意踩響瞭腳步走過去,老媽子們這才紛紛退讓開。

馮世真道:“聽說今天楊先生又來瞭,似乎還要找人問話呢。你們可是有什麼話想先對大少爺說的?”

誰想再被審問呀?老媽子們被嚇得魂不附體,紛紛搖頭,沿著側樓梯一溜煙地溜走瞭。

馮世真等她們都走遠瞭,這才敲瞭敲門。

“嘉上,”她對著緊閉的房門輕聲說,“我不想打攪你。但是如果你需要找人說說話,我就在門外面。”

片刻後,門打開瞭。

容嘉上發絲凌亂,雙目赤紅地站在門裡。身後是一片狼藉的地板。

滿地都是破碎的東西,馮世真好不容易才找到塊地方落腳,抬頭看到安然無恙的飛機模型們,不禁笑道:“你倒沒舍得把你的模型都砸瞭。”

“為瞭她?”容嘉上哼道,“那不值得。”

“別生氣瞭。”馮世真拉瞭拉容嘉上的袖子。

容嘉上像一頭被牽瞭繩子的狗,垂下瞭頭,溫順地在沙發上坐下。

“這是我在傢裡的時候烤的,你嘗嘗。”馮世真打開瞭自己帶來的一盒曲奇餅幹,“我看美國的一本醫學雜志上寫過,說人生氣的時候補充糖分,會讓情緒穩定下來。”

“頭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容嘉上被逗笑瞭,“難怪你們女人愛吃甜點,不然就容易使性子發脾氣。”

馮世真沒好氣,直接抓瞭一塊餅幹塞進他嘴裡。

餅幹散發著甜甜的奶香,容嘉上吃瞭一口,臉色明顯緩和瞭下來。

“我並不想和她吵的。”容嘉上疲倦地說,“但是她恨我,我怨她,這個結的根源是二弟的死。二弟不能死而復生,那這個結就沒法解開。”

“我知道。”馮世真說,“有時候心裡有一口氣,不出實在不舒服。”

容嘉上好奇:“你也和別人吵過架?”

“怎麼沒有?”馮世真說,“我傢破產後,沒少受欺負。我一個女人拖著又老有病的父母,稍微軟弱一點,就被這世道吞吃得連渣滓都不剩瞭。”

容嘉上莞爾:“隻見慣你慢條斯理地說道理的樣子,想不出你吵架是什麼樣。”

“誰都不想和人起爭執的。”馮世真說,“太太沒瞭兒子,丈夫又——你別介意——丈夫又冷漠,她很孤寂痛苦,卻又不能像孫少清那樣一走瞭之。別人可以掙脫,她不行,她是可憐人。”

容嘉上輕嘆:“我知道瞭。以後我避著她吧。”

馮世真起身朝門口走,忽而回頭,道:“她說錯瞭。”

容嘉上眼神迷茫。

“她錯瞭。”馮世真說,“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你會愛護傢人,用肩膀替他們擋風擋雨。將來不論哪個女人嫁瞭你,不論誰投胎做瞭你的孩子,都會很幸福。”

容嘉上眼神閃爍,猶如映著春光的融化的雪水。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