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零章

到瞭上元節那日,錢氏又早早過來,同馮傢人一起包湯圓。用完瞭晚飯,馮世勛找同事借瞭一輛小汽車,帶著一傢老小出門看燈。

兆豐公園已被妝點得絢麗奪目,盞盞花燈沿途懸掛在屋簷樹梢,垂著迷條,隨風輕輕搖晃,猶如夜中明珠一般閃閃發光,流光溢彩。園中行人如織,市民們都扶老攜幼前來賞燈,到處洋溢著歡聲笑語。單看這個公園,隻覺得天下太平,國傢繁榮安定,百姓安居樂業,生活安康。

夜色讓璀璨的燈火晃花瞭人眼,沉醉瞭人心。城外傾軋廝殺的軍閥,虎視眈眈的西方諸國,仿佛全都不存在。

幾位長輩倒是興致高漲,特別開心。尤其是馮先生。他自受傷以來就沒有出過門,一是身體不好,二是容貌醜陋擔心被看到。此刻夜色沉沉,他戴著帽子裹著圍巾,並不擔心臉上的傷疤嚇著人。一路走來,他連著猜中瞭三四道謎題,不僅得瞭兩盞燈,還得瞭一堆小玩意兒。兒女老妻不住誇贊,馮先生喜笑顏開。

轉瞭一圈走累瞭,一傢人找瞭一個茶館坐下來歇腳。

馮先生今日特別高興,說:“兩個孩子小的時候,每逢過年我們一傢人也都要來這裡看燈。世勛一定要吃糖炒栗子,世真則喜歡吃冰淇淋。每次都要鬧著我,必須吃完瞭才肯回傢。”

馮世勛也笑著調侃妹子,“大冷天的,也虧你還能把冰淇淋吃得下去,凍得嘴巴發紫都不肯撒手。”

“說得我又讒瞭呢。”馮世真哼著跳起來,“店傢生意太好,顧不上我們這桌。我去買些點心果子回來。”

她有意找馮世勛討瞭五塊錢,在長輩們的笑嗔聲中走出瞭茶館。

園內有個動物園,門口常年有個老頭推著小車賣糖炒栗子。今日過節,小攤的生意極好,馮世真排隊等瞭好一陣才買到瞭一包。她抱著香噴噴熱騰騰的糖炒栗子鉆出人群,正往回走。

仿佛心有靈犀,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在這時散開瞭一片空地,站在路對面的容嘉上也恰好轉身,望瞭過來。

滿庭燈火流光溢彩,遊人歡笑來往,他們兩人好似河中兩塊定立的磐石,遙遙相對,默默無言。行人提著燈從兩人身邊走過,暖黃的光一下下地照亮兩張怔忡的面孔。

片刻後,馮世真的嘴角揚起一抹淺笑。

容嘉上側頭看瞭一眼正跟在伍雲弛身邊猜燈謎的兩個妹妹,大步流星地朝馮世真走瞭過來。走到面前,也不待馮世真開口,一把拽著她就朝人少的地方走。

馮世真一手抱著糖炒栗子,踉蹌地跟在容嘉上身後,被他一路拉到園中一處幽暗的林子裡。還沒來得及站穩,容嘉上就扣著她的雙肩,把她摁在樹幹上,低頭吻瞭下來。

馮世真怔瞭一下,卻沒有抗拒。男人緊擁住她,唇和懷中的栗子一樣滾燙而甜蜜。她也很想他,忍不住柔順地回應,和他唇舌交纏。這一瞬,北平時那些纏綿火熱的片段全都湧上瞭兩人腦海,往日的激情和眷戀再度掀起巨浪。

“討厭……”一聲嬌嗔冷不丁傳來,拉回瞭兩人神智。

林中某處,也有一對情侶正借著夜色的遮掩在幽會,打情罵俏聲不住傳來,聽得人面紅耳赤。

容嘉上和馮世真氣喘籲籲的分開,兩人的面孔都如火燒一般發燙。幽暗中,交接的兩雙眼濕潤明亮,飽含著諸多訴諸於言的感情。

容嘉上捉住瞭她的手,拉著她悄悄走遠瞭些,碰到一個孤零零的小亭子,便走瞭進去。

沒有瞭燈光掩映,夜恢復瞭她本來的顏色。馮世真這才發現,今夜天氣晴朗,星空璀璨,如寶石琉璃星盤,緩緩流轉。

容嘉上凝視著她望著星空的側面,五味雜陳,想開口卻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的好。

正踟躇著,馮世真將臉朝這般側瞭些,嘴角含笑,雙眸裡折射著的清冷星光一劃,仿佛流星掠過天際一般。

“那張欠條,你爹收到瞭嗎?”

所有繾綣溫情都被這聽似不經意的一句問話擊得粉碎,容嘉上臉上血色盡褪,仿佛被鐵錘狠狠敲在胸膛上,骨骼碎裂,鮮血迸射,劇痛難當。

她……果真都知道瞭。

容嘉上痛苦地深吸瞭一口氣,說:“收到瞭。”

“他不認,是不是?”

“他現在一半時間吞雲吐霧,滿口胡話,一半時間暴躁易怒,動不動打砸罵人,根本沒有辦法溝通。”容嘉上的額角青筋曝露。父親的無恥和這份他不得不背負起來的血債,讓他在心上人面前覺得極其難堪。

“不認沒關系。”馮世真拿瞭一顆栗子在指間把玩著,“反正這賬由老天爺記著,將來該還的總會換回來的。”

“他不認,我認。”容嘉上深深呼吸以緩解胸口重石碾壓一般的沉重,“容傢由我做主瞭,你想要我怎麼補償你?”

“你能怎麼補償?”馮世真嗤笑反問,“你連把你爹交出來繩之以法嗎?你打算怎麼賠償我們傢的孫氏?就算旁的容傢人是真的不湊巧病死的,我生母總是你爹親手殺瞭的!你打算怎麼賠我一個親娘?”

容嘉上木然沉默著。

馮世真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好!”男人堅定的聲音飽含著決絕之意。

馮世真站住,困惑地轉身,一臉難以置信。

容嘉上正望著她,面容削瘦清癯,雙目明亮,再也沒有瞭猶豫,再也沒有瞭狼狽。他就像一株樹,筆挺站立,沐浴著星光,脫胎換骨。

“我會讓我爹認罪。”容嘉上平靜而慎重地說,“下個月二十二號,芳樺和雲弛結婚。婚後他們會去廣州生活。我還打算把芳林送去美國念書。然後我會親自召開記者會,讓我爹承認他做下的所有事。”

馮世真依舊覺得自己產生瞭幻覺,不相信自己聽到的。

“我向你保證,世真。”容嘉上柔和的嗓音在幽靜的夜中顯得那麼沉穩,引得聽者的心跟著共鳴,“我已經厭倦瞭這一切瞭。之前我還覺得容傢的生意再怎麼不光彩,也是建立在父輩白手起傢的拼打之下的。所以作為繼承人,我有義務維持和延續他們這一份心血。可是現在呢?殺人奪產,滅門封口,對婦孺斬草除根……容傢——不,秦傢的每一塊磚都浸透瞭容傢人的鮮血。我竟然是吸著這樣的血長大的……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傢瞭,因為我總聞到屋子裡一股飄著血腥氣。我總懷疑那些墻壁裡是不是還藏著什麼屍體……”

馮世真不禁往他邁瞭一步,“嘉上,你……”

“我不是在博取你的同情。”容嘉上朝馮世真鎮定的微笑著,眼中浮著碎光,“我每次回去看我爹,他抽完大煙癱在床上那樣,就像一個鬼。我就覺得很害怕,一身冷汗。我怕我將來也會變成這樣。我的兒女也會像我這樣一臉厭惡地站在床邊看著,並且暗暗期待我早點死。這不是我要的人生!不是……”

馮世真嘴唇翕動,又邁進一步。

“你送我的六分儀,一直放在我辦公桌上。我看著它,就想起當時你對我說的話。”容嘉上凝視著馮世真,“現在我才明白,這是多麼美好的祝福。隻是,我總讓你失望。”

“你沒有。”馮世真嘆息著,抬手輕柔地撫摸他的臉頰,目光無限憐愛,“你在為瞭我,對抗你所處的整個世界。我其實很自私,而你又太不容易瞭。”

“我也在為瞭我自己。”容嘉上垂著眼簾,和馮世真額頭相抵,神情裡充滿瞭依戀,“關於公司和其他產業,我還不能全權做主。股東們……”

“我不稀罕這份沾著我親人血的傢產。”馮世真果斷打斷瞭他,“我也不需要你送到我面前。我想要的東西,我自己能奪回來。”

“世真……”容嘉上不安。

馮世真抓著他的衣領,踮起腳輕輕地吻瞭一下他的唇。

“我也不會讓你失望。”

馮世真腳步輕快地離開瞭樹林,回到瞭人群之中。馮世勛久等她不見,出來尋找,正好撞見。

“你怎麼跑到這裡來瞭?”

馮世真說:“先前那個攤子前排著老長的隊,我不耐煩等,就去找別的攤子。沒想人也多,害得我等瞭好一陣。”

“吃個糖炒栗子也這麼麻煩。”馮世勛笑著拉著她朝茶館走去。

容嘉上站在林子邊,望著馮傢兄妹的身影被人潮吞沒。他低下頭,掌心躺著一枚還帶著餘溫的栗子,散發著誘人的甜香,仿佛象征著他已在掌握之中的美好未來。

容府經歷瞭多次重創之後還沒有恢復過來。在這樣一個熱鬧的節日夜裡,府中不過多掛瞭幾盞燈籠罷瞭。年輕人們外出遊玩,傭人放假,容府顯得格外寂靜。燈籠被夜風吹得東搖西擺,遠看像幾簇鬼火一般滲人。

容嘉上走進瞭西堂。二樓臥室裡,留聲機裡正放著評書,容定坤無精打采地坐在床上,也不知有沒有在聽。大姨太太陪著他坐在沙發裡,織著毛線衣,見容嘉上進來瞭,忙站瞭起來。

“王姨娘辛苦瞭。”容嘉上道,“勞煩讓廚房送一碗餛飩來。”

“不麻煩。”大姨太太知道容嘉上是支開她有話和容定坤說,“廚房都放瞭假,怕是沒準備。老爺也沒有用宵夜,我多做一碗,待會兒送過來。”

等大姨太太走瞭,容嘉上坐在沙發上,伸手調小瞭留聲機的音量。

他看著目光呆滯,昏昏欲睡的父親,開口道:“爹,真容定坤的女兒沒有死。她復仇來瞭。”

容定坤眼珠顫瞭一下,轉向兒子。

“我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容嘉上說,“你們當年,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她沒死?”容定坤嗓音沙啞,喉嚨裡有痰在滾動,咕嚕作響,“她想要什麼?”

“她都把欠條開出來瞭,您覺得她想要什麼?”容嘉上嗤笑,“總不可能是想你把她認回來,做容傢大小姐吧。”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