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夢碎

葉霏一早出發,跨上紅色的小摩托,晨風拂面,涼爽宜人。她頂著初升的太陽,翻越海島中部的盤山公路,沿途掠過水光閃耀的梯田,蔥蘢連綿的橡膠園,還有散佈其間的小小村舍。山頂的雲霧還沒有完全散去,遠眺兩側的海灣,如同蒙著一層輕紗。

下山後沿著島嶼另一側的公路騎瞭沒多遠,小摩托嘶啞地咳瞭兩聲,再也不動瞭。不知什麼時候,油表指針居然已經擺到紅色的e上。葉霏敲瞭敲頭盔,e就是empty啊(空),為什麼沒有早點留心?她把車推到路邊,仔細鎖好。向前走瞭不遠,路邊有一戶當地農傢,幾支快要垮掉的竹竿,搭瞭一個簡陋的攤床,上面一小堆葉霏沒見過的水果,長得有些像龍眼。葉霏走過去,連說帶比劃,總算讓隻會幾個簡單英文單詞的當地人明白,她的摩托沒有油瞭。男主人二話不說,推出摩托,七八歲的小兒子抱起一隻大可樂瓶,輕巧地跨上後座。

女主人和三四歲的小女兒微笑著看著葉霏,她們不懂對方的語言,和傢中的小黃狗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一會兒男主人回來,可樂瓶裡裝著滿滿的油,盡數灌到葉霏的摩托車裡。她連聲稱謝,遞上一張紙幣。男主人翻遍口袋,沒有零錢,擺著手說太多瞭。

葉霏指瞭指水果,這是什麼?給我一些吧。

男主人回瞭一個單詞,她沒聽清;他拿起一隻捏開,熱情地遞到葉霏手中。裡面的果肉晶瑩剔透,一瓣一瓣的,酸甜清新,很是可口。女主人已經拿瞭塑料袋,給她裝瞭滿滿一袋子。

葉霏千恩萬謝道別。繼續前行,路過一個稍微大些的村落,路旁還有中國南方沿海地區常見的騎樓,旁邊一間小廟,紅瓦白墻,飛簷立柱,香案上還擺著幾盤水果和糕點。後面立著一排塑像和牌位,葉霏湊上去看瞭一眼,從真武大帝到齊天大聖,還有關二爺,各路神仙匯聚一堂。她忍不住彎起嘴角。

轉到廟後,在小山坡上,矗立著一尊精美的石刻觀音立像,白衣勝雪,十分精致。葉霏摘下頭盔和墨鏡,將背包放在一旁,雙手合十,虔誠地拜瞭拜。

她不信佛,但心中有一種親切和安穩。不知菩薩是否能夠指明方向,又是否能安撫當年驚天海嘯中遭逢不幸的人們。

她昨晚在網上查過,khaolak寇粒,是印度洋大海嘯的重災區,這一地便有數千人喪生。圖片中一艘巡邏艇被沖到離岸數公裡的內陸,至今仍保留在原地,成瞭災難的紀念碑。

葉霏想起曾經看過的海嘯前後對比照,巨浪蕩滌後,近海處幾乎夷為平地,曾經蒼翠熱情的島嶼滿目瘡痍,支離破碎。

同時被擊碎的,還有多少人平靜幸福的生活。

如果誰告訴她,陳傢駿曾擁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或者前後有過幾位女友,葉霏都不會感到詫異,或是無所適從。然而,那位連相貌都不清楚的jocelyn,卻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lyn對於陳傢駿的感情,是否也始於同情?多年前的他,會是什麼樣子,沉默憂悒,還是輕狂不羈?但一定是將最柔軟的內心封鎖起來。邱美欣說,感謝jocelyn的陪伴,讓他重新振作,回復原本的開朗樂觀。他們可曾在繁星漫天時擁吻,在湛藍澄凈的海中自由遊弋,一同看過不知多少的日出日落?對葉霏而言浪漫的舉動,對他卻不過是重復此前發生過的事情。

而jocelyn是他遭逢巨變後,帶來溫暖的那個人,兩個人劫後餘生,為什麼反而會分開?他說曾經離開海島兩年,是否因為jocelyn傷勢太重,必須回到城市裡治療?那麼最後背道而馳,是因為她對大海感到恐懼,而他舍不得這片蔚藍麼?這樣重要的一個人,都不足以令他做出改變?那麼和其他人在一起,未來也不一定一帆風順,更不必提天南海北,相隔萬裡。一旦遇到波折,是否能夠一起想辦法解決,還是各行其是,就此放棄彼此的感情呢?

葉霏心情愈發沉重,她以為是剛剛萌生的好感,卻已經蓬勃生長,占據瞭整個心靈。然而,在她沒有決定是否向前走一步的時候,各種顧慮便排山倒海地襲來,讓人覺得疲累失望。

或許,退回到原來的位置,是更好的選擇。

她情緒低落,頹唐地拾起背包。轉身走到廟前,看見一位姑娘也在門外張望,闊簷草帽,碎花長裙,一看就是國內來的遊客。

姑娘也看到她,問道:“你也是中國人吧?”

葉霏點頭,和她聊瞭起來。兩個人常去同一個旅行網站,姑娘的id是若魚,葉霏沒什麼新意,就是雨非。

兩個人聊瞭一會兒,若魚知道葉霏在潛店打工,不免唉聲嘆氣,說:“早認識你幾天就好瞭。”

她從杭州來,還不會遊泳,但一直喜歡各種海洋生物的紀錄片。看到網上的帖子說,不會遊泳也能學會潛水,趁著年假,就來到這邊島上。她事先問瞭一傢旅行代理,打著包票說潛店有中文教練,去瞭之後發現這位當地華人講客傢話,普通話隻會一些最基本的詞匯,上課時常說,“這個是r(呼吸調節器),我們一起去練習breathing(呼吸),記得(耳壓平衡)”一類的話。

若魚愁眉苦臉,“所有的關鍵部分都是英語。我下水就緊張,他說的話我又聽不懂。人傢都說三四天學完,我這都第五天瞭,明天最後一天,還有一半練習沒做。”

“那你還在這裡閑逛?”葉霏替她著急,“你已經學瞭幾天,學費是退不回來的。隻能去爭取註冊卡的費用。”

“我都有心理陰影瞭,一下水就覺得鼻子嗆水,呼吸困難。”若魚癟癟嘴,“教練說如果我這麼緊張,是不會發證給我的。”

“你為什麼不先學遊泳?”葉霏問。

若魚有些委屈,“因為很多人說,不會遊泳,隻要膽子大、水性好,也能學會啊。”

“但是更多不會遊泳的人選擇不學,或者是學不會,不好意思去網上說。再說,會遊泳的人,都不敢保證自己不怕水;不會遊泳的人,這個水性好的比例就會更高嗎?”葉霏有些生氣,“小馬過河的事兒,他們那都是個人經驗,不能推廣到別人身上。”

“也許我天生就是怕水吧,估計我不適合潛水。”若魚氣餒,“我還是安心地看紀錄片吧。”

“生命起源於大海,會遊泳就是種天性,你沒看好多嬰兒出生就會遊泳?”葉霏心中豪氣頓生,自告奮勇,“反正你現在對學課產生恐懼心理,勉強練習也沒用,不如我帶你去玩玩水吧!”

“真的?不會耽誤你吧。”

“沒事兒,我今天也是閑著。”教練課程要第二天才正式開班,葉霏不想和眾人出海,也不想枯坐在潛店裡被各種念頭折磨,這才借口搜集素材,一早就騎車出門。

葉霏問:“你有面鏡、呼吸管和腳蹼嗎?”

“每次用潛店的。”

“你就說自己想練習一下遊泳,找他們借來。”葉霏跨上摩托,示意若魚坐在後座,“咱們去找個安靜的海灘,附近應該有很多。”

兩個人去若魚的旅店拿瞭大浴巾,買瞭面包和水果做午餐,又按照她指引的方向,來到不遠的潛店。葉霏抬頭,牌匾上有一串氣泡,寫著一行藍色的大字(藍色氧氣)。這名字有些熟悉,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正思索著,若魚背著裝備包走瞭出來,身後一位膚色黝黑的店員探瞭探頭,看到身穿潛店t恤的葉霏,似乎有些詫異。

從一傢酒店的大堂穿過,翻過一大片花崗巖,有一片寧靜的沙灘,葉霏站在巖石上,一眼望過去,近處是白沙底的淺水,不遠就有珊瑚斑斕的暗影。她拍瞭拍手,“就是這兒啦。”

葉霏蹲下來,將摩托車鑰匙收在背包裡,“這個鑰匙丟瞭,我就走不瞭啦……”話說一半,心中悶悶的,於是換瞭話題,“在太陽落山前,我一定可以讓你克服恐懼心理!”

若魚被她的鬥志感染,也振作起來,用力地點瞭點頭。

太陽從東到西,跨過山巔,墜入大海。天空從赤紅變成玫瑰色,而後是清淺的藕粉,漸漸褪去華麗的霞光,歸於清冷的灰藍。

山崖那端濃雲密佈,不知道雨會不會很快追到這一邊來。

兩個男子坐在樹後,一邊吸著口裡的白色煙卷,一邊翻著手中的雜志,你捶我打調笑著。圖片上的女郎袒胸露乳,姿態撩人。

他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知道是水裡那位姑娘要出來瞭,於是一同噤聲。

兩個人傍晚就來到這兒,本來隻是路過,無意看到水中曼妙的身影,纖長的四肢,輕靈地遊動著。她的衣物堆在一旁,兩個人走瞭過去,對視一眼,又退瞭回來,在樹影處坐瞭下來。

中間她遊上岸來,墨綠的比基尼,小麥色的肌膚,看起來緊致細膩。她的胸算不上豐腴,但飽滿挺翹,下面是腰部收細的弧線和筆直纖長的雙腿。姑娘沒有意識到有人在暗中窺探,她心情並不好,抱膝坐在沙灘上,埋下頭來,肩膀輕顫,嚶嚶地哭瞭起來。

身後的兩個人並不感到哀傷,他們緊盯著她光滑的脊背,還有泳褲遮擋不住的圓潤曲線,目光貪婪。

她哭瞭一會兒,又回到水中遊瞭起來。直到天色將晚才又回到岸邊,扯起搭在樹上的浴巾圍在身上。這時,樹叢中的火光亮瞭亮,她嚇瞭一跳,“是誰!”

失去瞭陽光,黑暗迅速攏瞭過來。

這一帶的海灘杳無人煙,沒有人能看到搖動的樹叢後,正在發生什麼。

她掙紮著,但雙手被人捉著,拎到頭頂,嘴也被捂住,發不出聲音來。她尋瞭個時機,狠狠地咬在男人手指上,他惱羞成怒,一拳打在她眼角。另一個人早已拽下她的泳衣,潮濕的身體暴露在空氣中,渾身冷得發抖,背後沾滿沙子。

她萬念俱灰,知道怎麼反抗都是徒勞。心頭一個名字無比清晰,卻怎麼也喊不出來。

這時候,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已經將近十點。

因為馬上要開始正式培訓,這一晚就沒有什麼額外安排,學員們自由活動。陳傢駿檢查瞭第二天開課的資料,忙碌一天,總算得瞭空閑,他走到露臺邊緣,拿瞭一支煙,隨手點上,還沒意識到,就已經問瞭出去:“葉霏呢,這一天跑哪兒去瞭?”

邱美欣回道:“茵達說,她要去收集素材。”

“明天就開班,也不說來幫你準備。”他抬眼看瞭看時鐘,眉頭緊蹙。

“有可能,和雅恩斯去瞭夜市吧?”

正說著,雅恩斯和幾個學員說說笑笑,從海灘另一邊走過來。

陳傢駿看瞭他一眼。邱美欣替他問道:“霏呢,沒和你們在一起嗎?”

雅恩斯搖頭,“沒有啊,我們一直在joy’s。我本來想找霏去夜市,但是她的手機打不通。”

“可能不舒服,回宿舍休息瞭吧。”邱美欣說,“早晨看她有些沒精神。”

夜風潮濕微涼,似乎是山那邊下瞭大雨。烏雲漸漸擴散到這邊的海灘上,星月的亮光隱沒在雲後,銀光閃爍的海面變成漆黑一片。

學員們繼續著剛才的話題,依舊說笑著。

陳傢駿點瞭點頭,眉心仍然緊蹙,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慌亂。

這時店裡的電話響起,尖銳地劃破夜色。

邱美欣接瞭起來,用當地語說瞭幾句,面色越來越凝重,最後隻剩簡短地應和。她轉向陳傢駿,手有些發抖,“it’.theyfoundaoundedgirl…ra\ped.(是警察……他們發現瞭一位受傷的姑娘……被……強\奸瞭)”[美欣這段說的英文,明顯更簡潔]

葉霏回到宿舍樓下,已經將近午夜。她停下摩托車,腳支在地上,觸到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她挪動雙腿,這才覺得掙紮時用力太猛,此刻渾身酸痛,胳膊沉得抬不起來,不知是不是扭到瞭肩膀。

她步履蹣跚,向著樓梯走去,剛挪瞭兩步,看見高大的身影從臺階上站起來,彈開手中的煙頭,一步一步走過來,落腳很重,似乎壓抑著滿腔怒火。

葉霏不想和他多說,“老板你還沒休息?已經不早瞭,晚安。”

她明顯換過衣服,穿著他沒見過的長裙,陳傢駿一眼便知,這不是她一向的風格。她低著頭,散落的頭發擋瞭半邊臉,腿上好幾處貼著創可貼,還有明顯的淤青。而她一句解釋都沒有,抱著手中濕作一團的t恤,就想從他身邊擠過去。陳傢駿心中的焦慮和憤怒一同發作,一把捉住她的手臂,拽著她走到有路燈的地方。

“喂,喂,痛啊!”葉霏咬牙,“你幹什麼?抽風啦!”

他也沒說話,把著她的肩膀,掀起頭發來。葉霏左手抱著衣服,右手迅速捂住。他面色一沉,捉住面前纖細的手腕,大力扯開。

怎麼也擋不住,眼角那一大塊烏青。

《千嶼千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