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遊宮人比梅花瘦

皇城外的驛館裡有重兵把守,一旦進入,便要接受嚴格的搜查。我是女扮男裝,自然是有些發憷。

驛館裡。齊太妃看出瞭我的心思,柔聲道:“你且在這裡住著就是,有老身的吩咐,還有幾個人敢真的搜查你?”

她的前途明明比我更堪憂,卻還在顧及我。我有些感動,盈盈向她一拜:“太妃入瞭宮,可要使華綾來傳個信兒,若是平安無事,臣妾也心安。”

齊太妃有些失神,半晌才強笑一聲,道:“真是奇怪,剛見面的時候你我水火不容,如今你我的下場都不容樂觀,卻在這裡依依惜別。”

她嘆瞭一句:“你真的不怪我劃破瞭你的臉?”

我淡笑著搖頭。

齊太妃微微頷首,扶瞭華綾的手轉身徐徐離開。一聲似有還無的嘆息飄瞭過來:“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傻孩子……”

她沒有再回頭,坐上轎輦,一行人便簇擁著往皇城那邊走去。直到轎輦成一個黑點,我才收回目光,卻被什麼東西定住瞭目光——

驛館房間的那張黃花梨木的桌案上,不知何時放瞭一個半張手掌大小的瓷瓶。一張紙片壓在瓶下,在風中發著抖。

我心念一動,上前將紙片拿起,隻見上面寫著一行字:“此為煥顏霜,每日塗抹臉上,便能消去疤痕。”

娟秀的字體,和那個錦囊裡的詩句如出一轍。

我凝眸看向窗外。齊太妃,你到底是誰?

天陰沉得可怕,厚重的雲朵壓在九重宮闕上,似是在醞釀一場巨大的風雪。

國書是早就遞上去瞭。算算日子,齊太妃到宮中也應有一天一夜瞭,不可能沒有隻言片語提及我。可江朝曦始終都沒有傳召我。

那種不安的感覺,愈來愈強烈。

在驛館裡,每個人的表情都是淡漠的,甚至沒有人和我交談,仿若我不過是一抹幽魂。我愈發著瞭急,再這樣拖下去,這和議之事到底該怎麼是好?

冬天裡,天早早地擦瞭黑。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忽聽到外面有什麼聲響。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淡淡的守夜燈光映在窗紙上。我揪著心,靜觀其變,沒想到那窗紙上忽然映出瞭一個人影。

我捂住嘴巴,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此時,那個黑影開瞭口:“娘娘。”

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還真不多。我聽聲辨位,蹙眉道:“朱公公?”

“奴才來接娘娘。”尖細的聲音刻意壓低,無比詭譎。

我猶疑著穿戴好衣物,將門開瞭一條縫,果然見朱文恭身候在房外。他低聲道:“娘娘,事出有因,還請快隨老奴一同入宮。”

我這個使臣的身份是假冒的,也從沒指望過隱瞞江朝曦分毫,眼下見這情況,便點瞭點頭:“我跟你走。”

驛館外早備瞭一頂寶頂小轎,抬瞭我便往皇城處行去。

清冷的紫陌,斑駁的宮道,還有那巍峨的高墻……那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是在想他吧?

想著七夕的那晚,他站在我面前,為我的一句話氣得拂袖而去,離去的背影有幾分蕭索和孤清。

其實現在想來,當時低頭又如何,不過是一根紅線罷瞭。

朱文在外面道:“娘娘,前面一拐彎就到詠絮宮瞭,還請娘娘先準備著,皇上下半夜就來。”

詠絮宮?

我出逃之後,按理說應該廢去位份,封掉詠絮宮才是。

朱文似是覺察出瞭我的疑慮,細聲細語道:“皇上瞞下瞭宮中所有的人,隻說娘娘在狩獵場上受瞭傷,需要靜養。”

原來如此。

幾個月沒有回來,詠絮宮沒有任何頹色,看來也是經常有宮人來修葺。我心頭一暖,按上那扇冰冷的宮門,用力一推——

“娘娘!”

哽咽的一句話,讓我愣在當場。

花廬著素衣立在廊下,快步走來。“娘娘好生心狠,就這樣一走瞭之。”她的淚悄然落下。

我有些感動,去拉她的手,不想卻握瞭個空。花廬神色有異,將雙手藏在背後。我眉頭一擰,不由分說地拉過她的雙手,倒抽一口冷氣。

如果那還能稱之為手的話。

勉強可以看出五指的形狀,卻是根根腫脹不已,上面的皮肉有的已經爛掉,聚著明汪汪的膿水。

“你的手……”我呼吸急促起來,“是他弄的?”

花廬泫然欲泣,卻咬唇不語,更加篤定瞭我心中的猜想。

我逃出宮外,江朝曦肯定不會放過我的貼身侍婢,定會嚴刑拷問我的下落。

凜冽的風呼呼地灌到心裡去,也讓我嗅到一絲不祥的氣息。

朱文催促道:“花廬,先別敘舊瞭,快為你傢主子梳妝打扮吧,看這光景,皇上很快就過來瞭。”

我咬瞭咬唇,甩下花廬兀自向殿內走去:“我自己來。”卻聽到花廬急道:“娘娘,不可以去那邊……”

已經來不及瞭。

殿門輕啟,就著微弱的燈光,我看到殿內飄著幾十個白色的身影,如暗夜幽靈。

那不是幽靈,也不是影子,是實實在在的人。隻不過,都是死透瞭的。

他們表情慘淡,因為天氣幹冷,皮肉早貼瞭骨頭,顴骨高高聳起,可怖至極。由於被三尺白綾高吊在殿梁上,偶有夜風吹進,屍體便晃悠悠地打著轉。

我再也忍不住,和著淚水嘔吐起來。花廬上前為我拍背,嗚咽道:“上個月皇上突然下令絞殺瞭闔宮上下三十五名奴婢,任何人都不得收屍……花廬命大,和娘娘厚些,才留瞭條小命。”

我頭暈目眩,極力扶瞭花廬的手努力站住,冷然道:“知道瞭。為本宮梳妝。”

齊太妃給我的那瓶煥顏霜很有效,那道傷疤已經變淡消退,再抹上一層脂粉,如何也察覺不出分毫。

菱花鏡中,飛雲髻上珠花璀璨,步搖上的珠玉折射出金色的微芒。再重新穿上雲緞宮裝,寬領口露出白皙的胸脯,織錦廣袖飄然垂曳,綻出一個優雅的弧度。

可心境,再也不同瞭。

江朝曦變瞭。

從我拒絕他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變瞭。

我怔怔地望著菱花鏡,直到鏡中出現瞭另一個身影,才施施然起身,福瞭一福:“罪妾見過皇上。”

“朕還以為此生難得再見瞭,原來愛妃還知道回來。”江朝曦長身玉立,一身月白錦袍灑脫俊朗,那對漂亮的墨眸中晶亮如玉,薄唇一抿,有些慵懶地說道。

我打瞭個冷戰,伏地叩首道:“臣妾這次回來,是為瞭兩國和議之事……求皇上放過襄吳,讓兩國百姓都得以共存。”

“愛妃此言差矣,襄吳如今打瞭勝仗,勢頭正盛,何談和議之說?”

我知道他是故意刁難嘲諷我,隻得道:“臣妾已將洛傢寶物鳳螭獻上,皇上的江山可穩固萬年。他日皇上重整旗鼓,兩國再起幹戈,又是一場生靈塗炭。皇上仁德,還請三思和議之事。”

他依舊懶懶地道:“說來說去,不是為瞭和議一事,愛妃還真的不打算見朕瞭?”

我伏在地上未起:“皇上想怎麼罰臣妾都可以。”

江朝曦道:“洛溪雲。”

聲調是淡淡的,卻飽含威儀。

我咬唇不答。下巴被一雙手用力鉗住,強迫我抬頭。

“你真當朕是傻子?”他依舊笑得優雅從容,“襄吳積弱已久,畏首畏尾,朕早已得知襄吳已經下令讓洛鶴軒班師回朝。洛鶴軒那愚忠之臣,卻不理會聖旨,執意與南詔對抗!”

他的笑容漸帶瞭一絲高深莫測:“甚至,還將襄吳派來的使臣暗中調換,讓你得以入宮,企圖能打動我,獲得一星半點的好處……”

他越說越不堪,我忍著下巴上的痛楚:“和洛將軍無關,是臣妾自己想要回來。”

“為何?”

“洛將軍雖然還未答應將青州讓給南詔,但臣妾會從中斡旋,隻要……”

“說。”

“隻要皇上不要攻打兩州。”

“你是想保住洛傢的功績吧。”江朝曦松開手,目光飄往別處,“你真是沒有一處心思不用在這上面。”

我狠狠地將頭磕在地上:“求皇上成全。”

“時至今日,你還指望和我談條件?”江朝曦的聲音中已帶瞭冷意。

我苦笑。誰能想到我破相的時候,他沒有嫌棄我,當我恢復瞭容貌之後,他反而對我無比厭棄。

在看到三十五具屍首時,我最後一絲的幻想就已經破滅瞭。

他沉默瞭良久,道:“齊太妃這次入宮,將浮生帶回,朕已經將她關入瞭死牢。”

我握緊瞭裙角,問:“洵王謀逆,你打算如何處置齊太妃?”

他似笑非笑,反問道:“你還有心思關心別人?”斜斜地一睨我,道:“浮生嘴硬得很,兩天後,你準備一下,去勸勸她。”

“勸什麼?”

宮燈的光線從上好的綢緞中滲出,灑成細小的微芒,一點點映在他好看的眉毛上。江朝曦笑道:“你也知道,朕早就盯上瞭她,你還明知故問?”

我大概能猜到他要我勸什麼,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密密匝匝地從背上鉆瞭出來:“難道是?”

他不說話,沉默地點瞭點頭。

這一天終於來瞭。

從入宮的初遇,他便打定瞭主意讓我去做扳倒蕭王的一顆棋子。

我想起性格耿直的浮生,心頭發苦,澀聲道:“從頭到尾,都是我騙瞭她,恐怕她不會聽我的勸。”

江朝曦冷冷地道:“若你完成瞭朕交代的任務,和議一事好說,若你沒有完成,你哥哥就是第二個趙起。”

趙起將軍。彼時他是一代名將,出生入死,可襄吳為瞭獲得暫時的太平,不惜將他的首級獻給瞭南詔。

我一驚,抬眸看他。江朝曦起身踱步走過來,目光直直地與我對視:“時至今日,你根本拒絕不瞭朕的任何安排。”

江朝曦在拿哥哥的性命來威脅我,而我無力拒絕。

我自嘲地一笑,跪地道:“臣妾遵旨。”

江朝曦睨瞭我一眼,便甩袖離開。

空寂的宮殿,隻餘我和花廬兩人臥在錦衾中,聽著窗外肆虐的呼聲,在暗夜裡一夜無眠。

浮生,那個愛著江楚賢的青樓女子,很快就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瞭。

腦中都是那個乞巧節,浮生被半空中綻開的煙火照亮的臉龐。

夢中,她又跳起瞭舞,邊跳,嬌俏的眼睛邊斜斜地瞅著一個白衣勝雪的男子。

菱紗在她身畔飛繞,如渺然輕煙。

彼時,明瑟被關入右治獄時,我曾入內探望過一回,還以為那是人間煉獄。沒想到,浮生所押的死牢,竟然比那可怕許多倍。

一路上,可怖的刑具林立兩旁,陣陣腥臭味洶湧撲來,讓人欲嘔。

獄卒打開一扇鐵門,對我示意:“到瞭。”

黯淡天光從高墻上的氣窗上灑下。我好不容易才適應瞭牢房裡的昏暗環境,但面前的這個滿身血污,蓬頭垢面,偶爾痙攣的人,讓我根本不敢去辨認。

她的兩臂被橫著綁在一根木樁上,兩腳離地,如蓬草般臟亂的頭發胡亂地披在臉上。

更瘆人的是,她的十指上都插滿瞭長長細細的銀針。

眼角驀然脹痛,我轉過身去,不忍再看。身後卻幽幽傳來一個聲音:“……你來做什麼?”

我顫顫地回身,對浮生扯瞭扯嘴角:“浮生,別硬撐瞭,按照我說的去做,好歹能給你一個痛快。”

浮生艱難地蠕動著嘴唇:“你背叛襄吳,休想……休想讓我再供出接應人,不可能的……”

我搖瞭搖頭:“我不需要你供出接應人。”

她狐疑地看著我。

我屏退左右的獄卒,低聲對她道:“襄吳之所以派你,是要你暗中私通洵王,說服洵王投靠襄吳。你如果供出接應人,豈不是會讓襄吳惹上策亂南詔內政的麻煩?我沒有能力為襄吳做什麼,已經是心生愧疚,又怎麼會讓襄吳惹上更大的麻煩?”

“那麼你想我怎樣?”浮生問。

我道:“你隻需要說——接應人是南詔的蕭王,就可以瞭。”

所有人都知道瞭浮生是襄吳細作。江朝曦原本就有心放襄吳一馬,所以隻要浮生一口咬定自己受命來效忠蕭王,再加上江朝曦事先準備好的“罪證”,足以一口咬定——策反江楚賢投靠襄吳的人,正是蕭華勝。

真相是什麼樣的,一點兒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江朝曦可以將蕭華勝定下一個私通敵國,策亂朝綱的罪名,將蕭傢這條盤踞在南詔心臟上的巨蟒一舉斬殺。

“呵……呵呵……”浮生慘笑起來,蒼白的臉如鬼魅般可怕,“我憑什麼信你?從你選擇不殺齊太妃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背叛瞭襄吳。”

我確實沒有什麼值得她信任的。

整個計劃中,我也參與瞭欺騙。我明明知道江朝曦已經知曉瞭浮生的身份,卻依然不說破,由著他的計劃,將浮生一步步逼入深淵。

我一直對自己的良心說,我是被逼迫的。

剛開始是迫於無奈,可現在依然是嗎?

那顆心,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向江朝曦,向南詔所傾斜。如今,我還要用浮生最珍貴的東西來行騙。

我咬瞭咬牙,道:“其實,這是你被捕之後,洵王的意思。”

“洵王?”浮生急急地問。有異樣的神采,如流星劃過夜空般,在她的眸中一閃而過。

我心一橫,道:“齊太妃犧牲洵王的一切,其實是無奈之舉,全拜蕭華勝所賜!所以洵王才要你幫他殺瞭蕭華勝。”

“此話怎講?”

“南詔先帝,曾出過兩任寵妃,就是現在的齊太妃和蕭太後,蕭太後倚靠蕭華勝,不僅奪去皇後之位,還用巫蠱之術栽贓嫁禍齊太妃,導致齊傢一蹶不振,”我木然道,“為瞭自保,齊太妃才會讓洵王甘處下風。你說,這一切的禍端是不是蕭華勝?”

沉默良久,浮生才道:“可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詞,我如何信你?”

我從袖中取出一枚玉鐲,遞到她面前道:“烏頭鋪子的鐲子,洵王幫你贖回來瞭。”

這隻鐲子和浮生腕上的那一隻,正是一對。

曾在乞巧節那晚,浮生擺弄著腕上的玉鐲,任性地對江楚賢說,還有一隻在烏頭當鋪,等著王爺去贖。

浮生的眼淚一顆顆地掉落下來:“浮生被賣入青樓的時候,身上隻有這對玉鐲子。我想,將來如果能夠與傢人相見,這鐲子就是唯一的憑證瞭吧……我做夢都想有個傢……可是玉鐲子被媽媽賣到當鋪裡瞭,我每天努力幹活,攢下的錢隻夠我贖回其中一隻鐲子……我一直都想讓王爺為我贖回另外一隻,湊成一對兒的……”

她才不稀罕什麼勞什子銀票,不稀罕什麼春宵一夜值千金。她隻要心愛的男人,能夠為她親自去贖一隻鐲子,再溫存地為她套在腕間。

他不愛她,自然對她的話絲毫不上心。

我卻留瞭意。

可這點心思,也被我無恥地利用瞭。

我心一痛,小心地將鐲子為浮生套在腕上。她手腕上傷痕累累,鐲子難免擦到傷口,浮生卻一聲疼都沒喊,癡癡笑著道:“你知道嗎?‘浮生’這個名字,也是王爺給起的……真是浮生夢一場啊。”

浮生……

她也是個可憐人兒。

我背過臉去,淚水潺潺落下。

供詞很快就被寫好,是浮生口述,獄卒執筆。整個過程中,她臉上都帶著淡笑。到瞭畫押的時候,浮生掙紮著用兩根指頭捻住嵌在大拇指上的銀針,猛然一拔——

十指連心。她疼得臉色煞白,但依然沒有喊一聲疼,便將大拇指穩穩地按在供紙上。

那個鮮紅的手印,刺目無比。我忙扯瞭手中的帕子為她捂上。

“我第一次盼著自己能夠快些死去。”浮生看著獄卒收起供紙,低聲對我喃喃道,“因為殺瞭我,就證明瞭南詔皇帝相信瞭這些供詞,襄吳不會有麻煩,王爺也能報仇,對嗎?”

我不敢再看她的目光,顫抖著點頭,踉踉蹌蹌地走出牢獄。

朱文早等在死牢門口,見我出來,恭敬地道:“皇上有旨,請娘娘回宮更衣,去研華宮赴宴。”

我置若罔聞,一把推開他,兀自向前走去。

朱文追瞭上來:“娘娘,木已成舟,隻能往前繼續走,若是想回頭,隻怕那麼多的籌謀都白費瞭啊。”

他的聲音傳入耳中,像是隔瞭層紗。我頓住腳步,怔怔地看著朱文。

他微嘆一聲,重復道:“皇上有旨,請娘娘回宮更衣,去研華宮赴宴。”

赴宴……

死牢門口沒有旖旎景色,也沒有什麼遮蔽物,風片肆虐地劈頭蓋臉地撲來。我身上一陣發冷,裹緊瞭大氅。

“備轎。”

入冬之後,宮轎的簾子都換上瞭厚厚的絨鍛,一悠一晃之間,半點風絲也鉆不進轎子。

轎外,一溜的紅墻翠瓦。再往高處望,雕梁畫棟,簷牙鬥拱,都如一副上等的絹畫,在眼前徐徐展開,飽含瞭天傢的威嚴。

手中的暖爐有些燙,我遞給花廬,接著整瞭整身上的水粉織錦緞團花宮裝,蹙眉道:“花廬,現在三宮六院都傳我是大病初愈,所以這顏色到底還是招眼瞭。”

花廬道:“娘娘,這是皇上欽定的宮服,算不得錯的。”

竟是江朝曦親手挑選的宮服。

我有些發怔,半晌才回過神來,隻靠在軟墊上,垂眸不語。

這是我自從回宮之後,第一次參加正式場合。雖然江朝曦將我出逃的真相壓瞭下來,但等下要面對眾多質疑的目光,我的心裡還是莫名緊張起來。

正思量著,雀頂錦絲的轎子驀然一頓,接著又晃悠悠地繼續前行。

我心裡有些發慌,便使著花廬去問,心裡隻道是繞開瞭什麼障礙,沒想到花廬即刻便進瞭轎子回道:“娘娘,是容妃。”

容妃,赫連明瑟。

厚厚的絨鍛被我一把掀開,頂著凜冽的風片,我看到明瑟著一身普通的宮裝,並未披大氅,正站在宮墻邊上冷冷地看著這邊。紫砂站在一旁,面色陰鷙。

“停轎!”我的聲音微顫。

數月不見,明瑟又清減瞭許多。她見掀簾的是我,噙瞭一抹笑,揚聲道:“本宮當是誰這麼大的排場,原來是皇上一直心心念念的賢貴嬪。不知幾月未見,貴嬪身體可大好瞭?”

這話自然是嘲諷的意味居多。我隻得邊探身下轎,邊道:“已經無礙瞭。”

“貴嬪又能侍奉皇上瞭,真是可喜可賀。”明瑟笑得嫣然,“若是貴嬪的身子骨再不好,皇上一怒之下又要將詠絮宮的宮女都絞殺瞭,可怎生是好——多少條人命都在貴嬪身上呢,貴嬪現在可要多多保重自己。”

我想起詠絮宮大殿裡吊著的三十五具屍首,打瞭個冷戰,扶著花廬的手下瞭轎子,道:“明瑟言重瞭。既是相遇,容姐姐多嘴一問,明瑟可也是向著研華宮去的?”

她笑容漸冷:“那是自然。”

我一側身,道:“既是如此,不如一同乘轎子過去吧。”

我出逃的時候,明瑟隻是禁足宮中。看來,在解禁之後,明瑟也並不得寵。且不說沒有禦寒的大氅,就說代步的轎輦,內務府也沒有為她備下,可見是多麼受冷落瞭。

她原本是多麼驕傲的人兒,不肯服軟不肯乞憐。如今卻對我冷嘲熱諷,那股傲骨再也不見。

我有些心酸,示意花廬將暖手爐遞給明瑟。明瑟揣在懷裡的手早凍得通紅,她卻推脫瞭一番才肯接下。

“很久沒有見瞭。”我淡笑著說。

明瑟的眼神有些空茫。良久,才低低地接瞭一句:“是,很久瞭……”

那麼久沒有見面,原來我和明瑟之間真的是無話可說瞭。

到瞭研華宮,通傳的公公尖細的嗓音過後,殿內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我和明瑟身上。

殿內四角燒著暖烘烘的白炭,殿中央的青銅熏爐中燃著甜膩的雪梨香,絲絲裊裊的香絲繞過繡屏上雍容華貴的牡丹,給這個冬夜減瞭大半的清冷。宮人垂手而立侍奉一旁,教坊也是備好瞭樂器,嚴正以待。

宮中幾個有頭有臉的妃嬪都已入座,投來的目光中摻雜著各種情緒。瓊妃的鳶色宮裝稍顯暗淡,在姹紫嫣紅中很是紮眼,讓我留意地多看瞭她兩眼。

瓊妃顯然變瞭許多,性子愈發沉靜瞭,那雙眼睛下明顯有一抹烏青,許是擔心江楚賢,難以安眠所致。

我抬眸見江朝曦坐在殿內正座之上,忙和明瑟一起斂袖拜倒:“臣妾來遲,望皇上降罪。”

江朝曦嘴角一勾:“愛妃平身吧,這場宴席原本就是為瞭慶祝你身子痊愈,何來這些繁文縟節。”

我忙謝恩,捏瞭一把冷汗,正欲起身,身子卻已被明瑟扶起:“姐姐身子剛好,地上涼,趕快起來。”

方才還是貴嬪,如今卻是姐姐。我有些發怔,卻聽到江朝曦柔聲道:“容妃,你也和賢貴嬪一坐到這邊吧,和瓊妃一起都陪陪朕。”

明瑟很是欣喜地應瞭,溫順地扶著我入座,全無方才在殿外的冷意。

原來我離開的數月,圓滑的人變得更圓滑,有棱角的人也學會瞭虛與委蛇。

林婕妤對於江朝曦的安排顯然有些不平,但又不敢忤逆,隻得笑著對明瑟道:“容妃倒是好眼色,知道誰最受皇上心疼,便和皇上疼到一處去瞭。可不是,容妃也招人疼瞭。”

明瑟扶著我的手驀然發力,旋即松開。

我捕捉到有難堪的神情在明瑟的面上一閃而過,不由得心裡發堵,朗聲道:“林婕妤真是說笑瞭,各宮之中從來都是雨露均沾,今兒這個風頭盛些,明天那個得瞭勢,都是指不定的。誰有那樣的好心思,能揣測得透聖意?”

林婕妤被我揶揄瞭一通,笑容一僵,一雙桃花眼隻忿然飄向江朝曦。誰知江朝曦眉峰一挑,並不打算為她出頭,反而扭頭在我耳際低語:“吃味瞭?”

說著這般曖昧的話語,面上卻沉靜如水。

眼見著眾妃看向這邊的目光開始灼燙,我忙略往後靠瞭靠,低聲回到:“臣妾哪敢吃味。”

“還說不敢,你以前可沒在意過什麼雨露均沾。”

我深呼吸一口氣:“話追著話,臣妾就這麼說瞭。”

他眸光深邃起來:“你有自知之明就好,論吃味也輪不到你,朕對你好,不過是掩人耳目罷瞭。”

心仿佛被什麼尖銳的東西戳中。我勉力扯瞭扯嘴角:“臣妾自知配不上皇上用情。”

他頓瞭一頓,側過身再不看我,扯過明瑟的手,放在膝上拍瞭一拍。這曖昧的動作讓明瑟愣瞭一愣,兩頰旋即飛上一抹暈紅。

宴席就在這種不尷不尬的氣氛中開始瞭。

剛開始不過是些尋常的祝酒,禮樂,歌舞,和平時宴席並無二致。隻是因為皇後稱病未到場,又是接近江朝曦的大好機會,於是眾妃便漸漸放開瞭來,最後行起祝酒令,殿內氣氛一時達到高潮。

我本就沒有心情應酬,隻懶懶地坐在一邊,忽聞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賢貴嬪,本宮敬你一杯。”

我抬眸,看到瓊妃執著酒杯站在面前,依舊是容色清冷,忙端起酒杯:“謝過瓊妃。”

瓊妃仰脖一飲而盡,笑著湊過來,在我耳邊問:“怎麼不問我敬你什麼呢?”

我淡淡道:“不是敬我身體痊愈?”

她面上似笑非笑笑:“不是。”頓瞭一頓,又一字一句地道:“敬你——重回樊籠。”

重回樊籠?

我有些意外,抿笑道:“瓊姐姐真是風趣兒,說的玩笑話讓妹妹我怎麼都聽不懂。”

瓊妃不答,眸中神色復雜,一折身回瞭座位。

以瓊妃和江楚賢的關系,她知道這段時間我身處洛傢軍營也不奇怪。隻是她故意提醒我她知曉瞭一切,究竟是何用意?

想起江楚賢前途坎坷,想起浮生命不久矣,我胸口有些發悶,索性向江朝曦告退。

他正和幾位妃嬪行酒令在興頭上,不耐煩地朝我擺瞭擺手:“準瞭準瞭。”

出來時,我不由自主地回頭望瞭一眼。明瑟春風滿面,正優雅地傾瞭身子斟酒,纖手輕拈酒樽遞給江朝曦。

紅酥手,黃藤酒,佳人如斯。

江朝曦朝她灑然一笑,順手接過酒樽,一飲而盡。

我低低一笑。明瑟久不得寵,今晚時轉運來,總算是熬出頭瞭吧。

俊逸卓然的眉目,優雅從容的身姿,睥睨天下的權勢。明瑟不顧國恨傢仇,如此迷戀江朝曦,我似乎也能理解瞭。

我將目光從江朝曦身上收回,扶著花廬的手穩步向殿外走去。

變瞭。

一切都變瞭。

他再也不會把我放在心上。

出瞭大殿,才發覺不知何時下瞭雪。雪落無聲,清夜寂涼,九重宮闕銀裝素裹。

細雪紛紛揚揚撒瞭一地。走瞭幾步,雪粉末很快沾上瞭袍角,又被簌簌地抖落。

我心裡本就蕭瑟,看著這光景更覺鬱煩,索性撇瞭轎子,執瞭一柄青緞宮傘,扶著花廬的手,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瞭起來。

走出宮苑時,忽聞一陣幽香襲來,原來是墻角一株紅梅在風雪中怒綻開來。可惜唯一一朵嫣紅,還是敵不過漫天雪花,在風中瑟瑟發抖,是那般可憐。

我想起前人的一句詞,不由自主地吟道:“濃香鬥帳自永漏,任滿地、月深雲厚。夜寒不近流蘇,隻憐他、後庭梅瘦。”

話音落,隻聽身後有人道:“踏雪尋梅,妹妹真是好興致。”

我回頭,見瓊妃也執著一柄宮傘,立於身後幾丈開外,雪青色鑲絨披風顯得她如超凡脫俗的仙子。

既然都是知己知彼的對手,也就沒有交談的必要。我略點瞭點頭,向她屈膝一禮,作勢離開。

“妹妹怎麼見瞭本宮,就急著要走?”瓊妃並未帶侍女,儀態大方地走到我面前,有意無意地堵住我的去路,“姐姐還想和妹妹說說體己話,比如宮外頭是什麼樣的光景,定是很精彩吧。”

我冷冷地睨向她,話卻對著花廬說道:“回宮。”話音落地,我再不管她,徑直越過她向前走去。下一個瞬間,大氅卻被一把攥住,惹得我一個踉蹌,眼前青色影子一晃,兩柄宮傘便雙雙落地。

瓊妃擋在我面前,冷冷道:“花廬,你先退下,我有話對你傢娘娘說。”

花廬有些害怕,小聲道:“娘娘。”我拍拍她的手:“花廬,你先到旁邊等著。”她便退到一邊。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冷睨著她。

瓊妃道:“你宮裡的人,都是因為你而死。”

我想起殿內掛著的三十五具風幹的屍體,打瞭個寒戰,想瞭一想,冷笑道:“你是指本宮私逃出宮,連累瞭三十五條人命?這可奇瞭,我是從圍場出逃的,和我宮裡的人有什麼幹系?”

“那你有沒有想過,皇上怎麼早不殺晚不殺,偏偏挑你回宮的前幾日殺?”

我冷然道:“我沒興趣去揣測他怎麼想。”

瓊妃道:“皇上為瞭掩飾你出逃的事實,宣佈你閉宮養病,自然要嚴加看管你宮裡的人。在這期間,你的宮人不能有絲毫差池,不然就會惹來猜疑。可是你後來回宮瞭,和以往一樣出現在眾人面前,你的宮人難免會獲準在宮裡正常走動,隻怕到時候你出逃的事情根本瞞不住。所以,皇上才殺瞭他們。你還說,他們的死和你沒有幹系?”

我聽得心中戚然,側瞭臉,道:“是,是我連累瞭他們!在皇上眼裡,和人命比起來,還是皇傢的臉面重要。”

“皇上替你瞞下私逃出宮的事情,你以為是他隻是顧及臉面?”瓊妃輕蔑地一笑,“一刀殺瞭你,豈不是更省事?”

“你到底想說什麼?”

“本宮想說,皇上心裡還是有你的。你覺得皇上手段狠,其實他是在對你好。你覺得皇上對誰好,反而就是對誰狠。”

“荒謬。”我冷道。

“一點兒也不荒謬。”瓊妃拂瞭拂披風上的落雪,“你知道的,皇上如今對我更好瞭,可不就是對我狠麼。”

我一挑眉,抬眸看她。她苦笑道:“心裡牽掛著一個人,還要對別人強顏歡笑……他對我的每一分好,都是在折磨我。”

我想起若不是皇上突然盛寵瓊妃,江楚賢也不會鋌而走險,不由得怔住瞭。瓊妃彎腰撿起宮傘,淡淡道:“賢貴嬪,好好侍奉皇上吧,最好奪瞭我的恩寵,讓皇上放瞭我……”

折磨嗎?

這世間的情愛,本就是一場劫難。隻要應劫,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

我怔怔地看著瓊妃愈走愈遠,直至身影消失在宮道盡頭。

她最後附在耳際說的那句話,一直讓我無法回神。

她說:“你一定要奪瞭我的恩寵……求你瞭。”

《美人逆鱗(滄月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