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未能無意

天氣晴朗,碧藍的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白晃晃的日頭隔著簾子,四下裡安靜無聲,皇帝歇瞭午覺,不當值的人退下去回自己屋子裡,琳瑯也坐下來繡一方帕子,芳景讓李德全叫瞭去,不一會兒回屋裡來,見琳瑯坐在那裡繡花,便走近來瞧,見那湖水色的帕子上,用蓮青色的絲線繡瞭疏疏幾枝垂柳,於是說:“好是好,就是太素凈瞭些。”

琳瑯微笑道:“姑姑別笑話,我自己繡瞭頑呢。”芳景咳瞭一聲,對她道:“我早起身上就不太好,掙紮瞭這半日,實在圖不得瞭,已經回瞭李諳達。李諳達說你這幾日當差很妥當,這會子萬歲爺歇午覺,你先去當值,聽著叫茶水。”

琳瑯聽她如是說,忙放瞭針線上殿中去。皇帝在東暖閣裡歇著,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靜無聲,隻地下兩隻鎏金大鼎裡焚著安息香,那淡白的煙絲絲縷縷,似乎連空氣都是安靜的。當值的首領太監正是李德全,見瞭她來,向她使個眼色。她便躡步走進暖閣,李德全輕手輕腳的走過來,壓低瞭聲音對她道:“萬歲爺有差事交我,我出去就回來,你好生聽著。”

琳瑯聽說要她獨個兒留在這裡,心裡不免忐忑。李德全道:“他們全在暖閣外頭,萬歲爺醒瞭,你知道怎麼叫人?”

她知道暗號,於是輕輕點點頭。李德全不敢多說,隻怕驚醒瞭皇帝,躡手躡腳便退瞭出去。琳瑯隻覺得殿中靜到瞭極點,仿佛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能聽見。她隻是屏息靜氣,留意著那明黃羅帳之後的動靜。雖隔得遠,但暖閣之中太安靜,依稀連皇帝呼吸聲亦能聽見,極是均停平緩。殿外的陽光經瞭雕花長窗上糊著的綃紗,投射進來隻是淡白的灰影,那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鏡的金磚上。

她想起幼時在傢裡的時候,這也正是歇午覺的時辰。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的窗下大株芭蕉與梨花。陽光明媚的午後,院中飛過柳絮,無聲無息,輕淡得連影子也不會有。雪白彈墨的帳裡蓮青枕衾,老太太也有回說:“太素凈瞭,小姑娘傢,偏她不愛那些花兒粉兒。”

那日自己方睡下瞭,丫頭卻在外面輕聲道:“大爺來瞭,姑娘剛睡瞭呢。”

那熟悉的聲音便道:“那我先回去,回頭再來。”

隱隱綽綽便聽見門簾似是輕輕一響,忍不住掣開軟綾帳子,叫一聲:“冬郎。”

忽聽窸窸窣窣被衾有聲,心下一驚,猛然回過神來,卻是帳內的皇帝翻瞭個身,四下裡依舊是沉沉的寂靜。春日的午後,人本就易生倦意,她立得久瞭,這樣的安靜,仿佛要天長地久永遠這樣下去一樣,她隻恍惚的想,李諳達怎麼還不回來?

窗外像是起瞭微風,吹在那窗紗上,極薄半透的窗紗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裡呵著氣。她看那日影漸漸移近帳前,再過一會兒功夫,就要映在帳上瞭。便輕輕走至窗前,將那窗子要放下來。

忽聽身後一個醇厚的聲音道:“不要放下來。”她一驚回過頭來,原來皇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瞭,一手撩瞭帳子,便欲下床來。她忙上前跪下去替他穿上鞋,慌亂裡卻忘記去招呼外面的人進來。皇帝猶有一分睡意,神色不似平日那樣警敏銳捷,倒是很難得像尋常人一樣有三分慵懶:“什麼時辰瞭?”

她便欲去瞧銅漏,他卻向案上一指,那案上放著一塊核桃大的鍍金琺瑯西洋懷表,她忙打開瞧瞭,方答:“回萬歲爺,未時三刻瞭。”

皇帝問:“你瞧得懂這個?”

她事起倉促,未及多想,此時皇帝一問,又不知道該怎麼答,隻好道:“以前有人教過奴才,所以奴才才會瞧。”

皇帝“嗯”瞭一聲,道:“你瞧著這西洋鐘點就說出瞭咱們的時辰,心思換算的很快。”她不知該怎麼答話,可是姑姑再三告誡過的規矩,與皇帝說話,是不能不作聲的,隻得輕輕應瞭聲:“是。”

殿中又靜下來,過瞭片刻,皇帝才道:“叫人進來吧。”她竦然一驚,這才想起來自己犯瞭大錯,忙道:“奴才這就去。”走至暖閣門側,向外遞瞭暗號。司衾尚衣的太監魚貫而入,替皇帝更衣梳洗,她正待退出,皇帝卻叫住瞭她,問:“李德全呢?”

她恭聲道:“李諳達去辦萬歲爺吩咐的差事瞭。”

皇帝微有訝異之色:“朕吩咐的什麼差事?”正在此時,李德全卻進來瞭,向皇帝請瞭安,皇帝待內官一向規矩森嚴,身邊近侍之人,更是不假以詞色,問:“你當值卻擅離職守,往哪裡去瞭?”

李德全又請瞭個安,道:“萬歲爺息怒,主子剛歇下,太後那裡就打發人來,叫個服侍萬歲爺的人去一趟。我想著不知太後有什麼吩咐,怕旁人抓不著首尾,所以奴才自己往太後那裡去瞭一趟。沒跟萬歲爺告假,請皇上責罰。”

皇帝事母至孝,聽聞是太後叫瞭去,便不再追究,隻問:“太後有什麼吩咐?”

李德全道:“太後問瞭這幾日皇上的起居飲食,說時氣不好,吩咐奴才們小心侍候。”稍稍一頓,又道:“太後說昨日做的一個夢不好,今早起來隻是心驚肉跳,所以再三的囑咐奴才要小心侍候著萬歲爺。”

皇帝不禁微微一笑,道:“太後總是惦記著我,所以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老人傢總肯信著些夢兆罷瞭。”

李德全道:“奴才也是這樣回的太後,奴才說,萬歲爺萬乘之尊,自有萬神呵護,那些妖魔邪障,都是不相幹的。隻是太後總有些不放心的樣子,再四的叮囑著奴才,叫萬歲爺近日千萬不能出宮去。”

皇帝卻微微突然變瞭神色:“朕打算往天壇去祈雨的事,是誰多嘴,已經告訴瞭太後?”

李德全深知瞞不過皇帝,所以連忙跪下磕瞭個頭:“奴才實實不知道是誰回瞭太後,皇上明鑒。”皇帝輕輕的咬一咬牙:“朕就不明白,為什麼朕的一舉一動,總叫人覬覦著。連在乾清宮裡說句話,不過一天功夫,就能傳到太後那裡去。”李德全隻是連連磕頭:“萬歲爺明鑒,奴才是萬萬不敢的,連奴才手下這些個人,奴才也敢打包票。”

皇帝的嘴角不易覺察的微微揚起,但那絲冷笑立刻又消彌於無形,隻淡淡道:“你替他們打包票,好得很啊。”李德全聽他語氣嚴峻,不敢答話,隻是磕頭。皇帝卻說:“朕瞧你糊塗透頂,幾時掉瞭腦袋都未必知道。”

直嚇得李德全連聲音都瑟瑟發抖,隻叫瞭聲:“主子……”

皇帝道:“日後若是再出這種事,朕第一個要你這乾清宮總管太監的腦袋。看著你這無用的東西就叫朕生氣,滾吧。”

李德全汗得背心裡的衣裳都濕透瞭,聽到皇帝如是說,知道已經饒過這一遭,忙謝瞭恩退出去。

殿中安靜無聲,所有的人大氣也不敢出,隻伏侍皇帝盥洗。平日都是李德全親自替皇帝梳頭,今天皇帝叫他“滾”瞭,盥洗的太監方將毛巾圍在皇帝襟前,皇帝便略皺一皺眉,殿中的大太監李四保是個極乖覺的人,見皇帝神色不豫,便道:“叫李諳達先進來侍候萬歲爺吧。”皇帝的怒氣卻並沒有平息,口氣淡然:“少瞭那奴才,朕還披散著頭發不成?”舉頭瞧見隻有一名宮女侍立地下,便道:“你來。”

琳瑯隻得應聲近前,接瞭那犀角八寶梳子在手裡,先輕輕解開瞭那辮端的明黃色長穗,再細細梳瞭辮子,方結好瞭穗子,司盥洗的太監捧瞭鏡子來,皇帝也並沒有往鏡中瞧一眼,隻道:“起駕,朕去給太後請安。”

李四保便至殿門前,唱道:“萬歲爺起駕啦——”

皇帝日常在宮中隻乘肩輿,宮女太監捧瞭各色器物跟在後頭,一列人逶邐往太後那裡去。皇帝素來敬重太後,過瞭垂花門便下瞭肩輿,李四保待要唱報禦駕,也讓他止住瞭,隻帶瞭隨身兩名太監進瞭宮門。

方轉過影壁,隻聽院中言笑晏晏,卻是侍候太後的宮女們,在殿前踢鍵子作耍。暮春時節,院中花木鬱鬱鬱蔥蔥,廊前所擺的大盆芍藥,那花一朵朵開得有銀盤大,姹紫嫣紅在綠葉掩映下格外嬌艷。原來這日太後頗有興致,命人搬瞭軟榻坐在廊前賞花,許瞭宮女們可以熱鬧玩耍,她們都是韶華年紀,哪個不貪玩?況且在太後面前,一個個爭先恐後,踢出偌多的花樣。

皇帝走瞭進去,眾人都沒有留意,隻見背對著影壁的一個宮女身手最為伶俐,由著單、拐、踱、倒勢、巴、蓋、順、連、扳托、偷、跳、篤、環、岔、簸、摜、撕擠、蹴……踢出裡外簾、聳膝、拖槍、突肚、剪刀拋、佛頂珠等各色名目來。惹得眾人都拍手叫好,她亦越踢越利落,連廊下的太後亦微笑點頭。侍立太後身畔的英嬤嬤一抬頭見瞭皇帝,脫口叫瞭聲:“萬歲爺!”

眾人這才忽啦啦都跪下去接駕,那踢鍵子的宮女一驚,腳上的力道失瞭準頭,鍵子卻直直向皇帝飛去,她失聲驚呼,皇帝舉手一掠,眼疾手快卻接在瞭手中。那宮女誠惶誠恐的跪下去,因著時氣暖和,又踢瞭這半日的鍵子,一張臉上紅彤彤的,額際汗珠晶瑩,極是嬌憨動人。

太後笑道:“畫珠,瞧你這毛手毛腳的,差點沖撞瞭禦駕。”那畫珠隻道:“奴才該死。”忍不住偷偷一瞥皇帝,不想正對上皇帝的線視,忙低下頭去,不覺那烏黑明亮的眼珠子一轉,如寶石一樣熠熠生輝。

《寂寞空庭春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