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白璧青蠅

因連日命婦入朝,宮中自然是十分熱鬧。這一日是初五,佟貴妃一連數日,忙著節下諸事,到瞭此日,方才稍稍消停下來。宮女正侍候她吃燕窩粥,忽聽小太監滿面笑容的來稟報:“主子,萬歲爺瞧主子來瞭。”

皇帝穿著年下吉服,身後隻跟瞭隨侍的太監,進得暖閣來見佟貴妃正欲下炕行禮,便道:“朕不過過來瞧瞧你,你且歪著就是瞭,這幾日必然累著瞭。”佟貴妃到底還是行瞭接駕的禮,方含笑道:“謝萬歲爺惦記,臣妾身上好多瞭。”皇帝便在炕上坐瞭,又命佟貴妃坐瞭,皇帝因見炕圍上貼的消寒圖,道:“如今是七九天裡瞭,待出瞭九,時氣暖和,定然就大好瞭。”佟貴妃道:“萬歲爺金口吉言,臣妾……”說到這裡,連忙背轉臉去,輕輕咳嗽,一旁的宮女忙上來替她輕輕拍著背。

皇帝聽她咳喘不己,心中微微憐惜。道:“你要好好將養才是,六宮裡的事,可以叫惠嬪、德嬪幫襯著些。”隨手接瞭宮女奉上的茶,佟貴妃亦用瞭一口xx子,那喘咳漸漸緩過來,皇帝道:“朕想過瞭,慎刑司裡還關著的宮女太監,盡都放瞭吧。大節下的,他們雖犯瞭錯,隻要不是大逆不道,罰他們幾個月的月錢銀子也就罷瞭。也算為太皇太後、皇太後、還有你積一積福。”

佟貴妃忙道:“謝萬歲爺。”遲疑瞭一下,卻道:“有樁事情,本想過瞭年再回萬歲爺,既然這會子講到開赦宮女太監——宜主子宮裡的一名宮女,與神武門侍衛私相傳遞,本也算不得大事,但牽涉到禦前的人,臣妾不敢擅專。”

皇帝問:“牽涉到禦前的誰?”

佟貴妃道:“那名宮女,欲托人傳遞事物給一名二等蝦。”二等蝦即是二等侍衛,皇帝素來厭惡私相遞受,道:“竟是二等侍衛也這樣輕狂,枉朕平日裡看重他們。是誰這樣不穩重?”佟貴妃微微一怔,道:“是明珠明大人的長公子,納蘭大人。”

皇帝倒想不到竟是納蘭容若,心下微惱,隻覺納蘭枉負自己厚待,不由覺得大失所望。佟貴妃低聲道:“臣妾素來聽人說納蘭大人豐姿英發,少年博才,想必為後宮宮人仰慕,以至有情弊之事。”皇帝憶及去年春上行圍保定時,夜聞簫聲,納蘭雖極力自持,神色間卻不覺流露向往之色,看來此人雖然博學,卻亦是博情。隻淡淡的道:“年少風流,也是難免。”頓瞭一頓,道:“朕聽榮嬪說,那宮女隻是傳遞俸銀出宮,沒想到其中還有私情。”

佟貴妃微有訝色,道:“那宮女——”欲語又止,皇帝道:“難道還有什麼妨礙不成?但說就是瞭。”佟貴妃道:“是,那宮女招認,她亦是受人所托,並不是她本人事主,至於是受何人所托,她卻緘口不言。年下未便用刑,臣妾原打算待過幾日審問明白,再向萬歲爺回話。”皇帝聽她說話吞吞吐吐,心中大疑,隻問:“她受人所托,傳遞什麼出宮?”佟貴妃見他終究問及,隻得道:“她受何人所托,臣妾還沒有問出來。至於傳遞的東西——萬歲爺瞧瞭就明白瞭。”叫過貼身的宮女,叮囑她去取來。

卻是一方帕子,並一雙白玉同心連環。那雙白玉同心連環質地尋常,瞧不出任何端倪,那方帕子極是素凈,雖是尋常白絹裁紉,但用月白色玲瓏鎖邊,針腳細密,淡緗色絲線繡出四合如意雲紋。佟貴妃見皇帝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眼睛直直望著那方帕子,她與皇帝相距極近,瞧見他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心下害怕,叫瞭聲:“萬歲爺。”

皇帝瞧瞭她一眼,那目光凜冽如九玄冰雪,她心裡一寒,勉強笑道:“請皇上示下。”皇帝良久不語,她心下窘迫,囁嚅道:“臣妾……”皇帝終於開口,聲音倒是和緩如常:“這兩樣東西交給朕,這件事朕親自處置。你精神不濟,先歇著吧。”便站起身來,佟貴妃忙行禮送駕。

皇帝回到乾清宮,畫珠上來侍候換衣裳,隻覺皇帝手掌冰冷,忙道:“萬歲爺是不是覺著冷,要不加上那件玄狐端罩?”皇帝搖一搖頭,問:“琳瑯呢?”李德全一路上擔心,到瞭此時,越發心驚肉跳,忙道:“奴才叫人去傳。”

琳瑯卻已經來瞭,先奉瞭茶,見皇帝神色不豫的揮一揮手,是命眾人皆下去的意思。那李德全飛快的使個眼色,隻不明白他的意思,稍一遲疑,果然聽到皇帝道:“你留下來。”她便垂手靜侍,見皇帝端坐案後,直直的瞧著自己,不知為何不自在起來,低聲道:“萬歲爺去瞧佟主子,佟主子還好吧?”

皇帝並不答話,琳瑯隻覺他眉宇間竟是無盡寂廖與落寞,心下微微害怕,皇帝淡淡的道:“朕心裡煩,你叫他們去傳西洋傳教士來陪朕說話。”琳瑯卻再也難以想到中間的來龍去脈,道:“這會子宮門快下鑰瞭,萬歲爺上次不是說樂可安神麼?若是萬歲爺不嫌,奴才吹段簫來給萬歲爺聽。”

皇帝隻覺有微微的眩暈,近在咫尺的芙蓉秀面,竟然不能再相視。本隻是半信半疑,此時聽瞭這句話,卻已經隱隱猜到什麼似的,聲音又冷又澀:“你會吹簫?”她道:“原先學過一點。”皇帝點一點頭,淡然道:“好,你取簫來,讓朕聽一聽。”琳瑯隻覺皇帝今日十分不快,隻以為是在佟貴妃處回來,必是佟貴妃病情不好。未及多想,隻想著且讓他寬心。回房取瞭簫來禦前,見皇帝仍是端坐在原處,竟是紋絲未動。見她進來,倒是笑瞭一笑。她便微笑問:“萬歲爺想聽什麼呢?”

皇帝眉頭微微一蹙,旋即道:“《小重山》。”她本想年下大節,此調不吉,但見皇帝面色凝淡,未敢多言,隻豎起簫管,細細吹瞭一套《小重山》。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驚破一甌春……驚破一甌春……皇帝心中思潮起伏,本有最後三分懷疑,卻也銷匿怠盡。心中隻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四個字翻來覆去,直如千鈞重,沉甸甸的壓在心頭,目光掃過面前禦案,案上筆墨紙硯,諸色齊備,筆架上懸著一管管紫毫,琺瑯筆桿,尾端包金,嵌以金絲為字,盛墨的匣子外用明黃袱,刀紙上壓著前朝輾玉名傢陸子崗的翠玉紙鎮,硯床外紫檀刻金……無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心中卻隻是翻來覆去的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琳瑯吹完瞭這套曲子,停簫望向皇帝,他卻亦正望著她,那目光卻是虛的,仿佛穿透瞭她,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她素來未見過皇帝有此等神情,心中不安,皇帝卻突兀開口,道:“把你的簫拿來讓朕瞧瞧。”她隻得走至案前,將簫奉與皇帝,皇帝見那簫管尋常,卻握以手中,怔怔出神。又過瞭良久,方問:“上次你說,你的父親是阿佈鼐?”見她答是,又問:“如朕沒有記錯,你與明珠傢是姻戚?”琳瑯未知他如何問到此話,心下微異,答:“奴才的母親,是明大人的堂妹。”皇帝嗯瞭一聲,道:“那末你說自幼寄人籬下,便是在明珠府中長大瞭?”琳瑯心中疑惑漸起,隻答:“奴才確是在外祖傢長大。”

皇帝心中一片冰冷,最後一句話,卻也是再不必問瞭。那一種痛苦惱悔,便如萬箭相攢,絞入五臟深處。過瞭片刻,方才冷冷道:“那日你求瞭朕一件事,朕假若不答應你,你待如何?”琳瑯心中如一團亂麻,隻抓不住頭緒,皇帝數日皆未曾提及此事,自己本已經絕瞭念頭,此時一問,不知意欲如何,但事關蕓初,一轉念便大著膽子答:“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奴才盡力而為,若求不得天恩高厚,亦是無可奈何。”

皇帝又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曬:“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好……這句話……甚好……”琳瑯見他雖是笑著,眼中卻殊無歡喜之意,心中不禁突得一跳。便在此時,李四保在外頭磕頭,叫瞭聲“請萬歲爺示下。”皇帝答應瞭一聲,李四保捧瞭大銀盤進來。他偏過頭去,手指從綠頭簽上撫過,每一塊牌子,幽碧湛青的漆色,仿佛上好的一汪翡翠,用墨漆寫瞭各宮所有的妃嬪名號,整整齊齊排列在大銀盤裡。身旁的赤金九龍繞足燭臺上,一枝燭突然爆瞭個燭花,“噼叭”一聲火光輕跳,在這寂靜的宮殿裡,卻讓人聽得格外清晰。

他猛然揚手就將盤子“轟”一聲掀到瞭地上,綠頭簽牌啪啪落瞭滿地,嚇得李四保打個哆嗦,連連碰頭卻不敢作聲。暖閣外頭太監宮女見瞭這情形,早呼啦啦跪瞭一地。

她也連忙跪下去,人人都是大氣也不敢出,殿中隻是一片死寂。隻聽那隻大銀盤落在地上,“嗡嗡嗡……”響著,越轉愈慢,漸響漸低,終究無聲無息,靜靜的在她的足邊。她悄悄撿起那隻銀盤,卻不想一隻手斜剌裡過來握住她手腕,那腕上覆著明黃團福暗紋袖,她隻覺得身子一輕,不由自主站起來。目光低垂,隻望著他腰際的明黃色佩帶,金圓版嵌珊瑚,月白吩、金嵌松石套襁、琺瑯鞘刀、燧、平金繡荷包……荷包流蘇上墜著細小精巧的銀鈴……他卻迫得她不得不抬起頭來,他直直望著她,眼中似是無波無浪的平靜,最深處卻閃過轉瞬即逝的痛楚:“你不過仗著朕喜歡你!”

《寂寞空庭春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