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不辭冰雪

這日天氣陰沉,到瞭下半晌,下起瞭小雪。納蘭自衙門裡回傢,見府中正門大開,一路的重門洞開直到上房正廳,便知道是有旨意下來。依舊從西角門裡進去,方轉過花廳,見著上房裡的丫頭,方問:“是有上諭給老爺嗎?”

那丫頭道:“是內務府的人過來傳旨,恍惚聽見說是咱們傢娘娘病瞭,傳女眷進宮去呢。”納蘭便徑直往老太太房裡去,遠遠就聽見四太太的笑聲:“您沒聽著那王公公說,是主子親口說想見一見您,也不枉您往日那樣疼她。”緊接著又是二太太的聲音道:“那孩子到底也是咱們府裡出去的,所以不忘根本。沒想到咱們這一府裡,竟能出瞭兩位主子。”老太太卻說:“隻是說病著,卻不知道要不要緊,我這心裡可七上八下的。”

四太太笑道:“我猜想並不十分要緊,隻看那王公公的神色就知道瞭。您才剛不是也說瞭,琳瑯這孩子,打小就有造化……”話猶未完,卻聽丫頭打起簾子道:“老太太,大爺回來瞭。”屋中諸人皆不由一驚,見納蘭進來,老太太道:“我的兒,外面必是極冷,瞧你這臉上凍的青白。”納蘭這才回過神來,行禮給老太太請瞭安。老太太卻笑道:“來挨著我坐。咱們正說起你琳妹妹呢。”

納蘭夫人不由擔心,老太太卻道:“才剛內務府的人來,說咱們傢琳瑯晉瞭後宮主位。因她身子不好,要傳咱們進宮去呢。這是大喜事,叫你也高興高興。”納蘭過瞭半晌,方才低聲說瞭個“是。”

老太太笑道:“咱們也算是錦上添花——沒想到除瞭惠主子,府裡還能再出位主子。當年琳瑯到瞭年紀,不能不去應選,我隻是一千一萬個舍不得,你額娘還勸我,指不定她是更有造化的,如今可真是說準瞭。”

納蘭夫人這才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福氣大,孫女兒那樣有福份,連外孫女兒也這樣有福份。”二太太四太太當下都湊著趣兒,講的熱鬧起來。老太太冷眼瞧著納蘭隻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到底是不忍,又過瞭會子就道:“你必也累瞭,回房去歇著吧。過會子吃飯,我再打發人去叫你。”

納蘭已經是竭力自持,方不至失態。隻應個“是”便去瞭。屋裡一下子又靜下來,老太太道:“你們不要怪我心狠,眼下是萬萬瞞不過的。不如索性挑明瞭,這叫‘以毒攻毒’。”屋中諸人皆靜默不語,老太太又嘆瞭一聲:“隻盼著他從此明白過來罷。”

納蘭回到自己屋中,荷葆見他面色不好,隻道是回來路上凍著瞭,忙打發人去取瞭小紅爐來,親自拿酒旋子溫瞭一壺梅花酒,酒方燙熱瞭,便端進暖閣裡去,見納蘭負手立在窗前,窗下所植紅梅正開得極艷。枝梢斜欹,朱砂絳瓣,點點沁芳,寒香凜冽。荷葆悄聲勸道:“大爺,這窗子開著,北風往衣領裡鉆,再冷不過。”納蘭隻是恍若未聞,荷葆便去關瞭窗子。納蘭轉過身來,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慢慢向那凍石杯中斟滿瞭,卻是一飲而盡。接著又慢慢斟上一杯,這樣斟的極慢,飲的卻極快,吃瞭七八杯酒,隻覺耳醺臉熱。摘下壁上所懸長劍,推開門到得庭中。

荷葆忙跟瞭出來,納蘭卻拔出長劍,將劍鞘往她那方一扔,她連伸手接住瞭。隻見銀光一閃,納蘭舞劍長吟:“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磷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隻聞劍鋒嗖嗖,劍光寒寒,他聲音卻轉似沉痛:“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其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似卷在劍端:“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說到悔字,腕下一轉,劍鋒斜走,隻削落紅梅朵朵,嫣然翻飛,夾在白雪之中,殷紅如血。梅香寒冽,似透骨入髓,氤氳襲人。

他自仰天長嘯:“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吟畢脫手一擲,劍便生生飛插入梅樹之下積雪中,劍身兀自輕顫,四下悄無聲息,唯天地間雪花漫飛,無聲無息的落著,綿綿不絕。

其時風過,荷葆身上一寒,卻禁不住打瞭個激靈。但見他黯然佇立在風雪之中,雪花不斷的落在他衣上肩上,卻是無限蕭索,直如這天地之間,隻剩他一人孤伶伶。

這一年卻是倒春寒,過瞭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仍舊下著疏疏密密的小雪。梁九功從西六宮裡回來,在廊下撣瞭撣衣上的雪。如今他每日領著去西六宮的差事,回來將消息稟報皇帝,卻是好一日,壞一日。他撣盡瞭衣上的雪,又在那粗氈墊子上,將靴底的雪水踣瞭,方進瞭暖閣,朝上磕瞭一個頭。皇帝正看折子,執停著筆,隻問:“怎麼樣?”梁九功道:“回萬歲爺的話,今兒早起琳主子精神還好,後來又見瞭傢裡人,說瞭好一陣子的話,還像是高興的樣子。中午用瞭半碗粥,太皇太後賞的春卷,主子倒用瞭大半個。到瞭下半晌,就覺得心裡不受用,將吃的藥全嘔出來瞭。”

皇帝不由擱下筆,問:“禦醫呢,禦醫怎麼說?”

梁九功道:“已經傳瞭太醫院當值的李望祖、趙永德兩位大人去瞭,兩位大人都對奴才說,主子是元氣不足,又傷心鬱結,以致傷瞭脾胃肝腑。既不能以飲食補元氣,元氣既虛,更傷臟腑,臟腑傷,則更不能進飲食,如是惡惡因循。兩位大人說的文縐縐的,奴才不大學的上來。”皇帝是有過旨意,所用的醫案藥方,都要呈給他過目的,梁九功便將所抄的醫案呈上給皇帝。皇帝看瞭,站起來負著手,隻在殿中來回踱著步子,聽那西洋大自鳴鐘,隻是嚓嚓的響著。李德全侍立在那裡,心裡隻是著急。

皇帝籲瞭一口氣,吩咐道:“起駕,朕去瞧瞧。”

李德全隻叫瞭聲:“萬歲爺……”皇帝淡淡的道:“閉嘴,你要敢羅嗦,朕就打發你去北五所當穢差。”李德全哭喪著臉道:“萬歲爺,若叫人知道瞭,隻怕真要開銷奴才去涮馬桶,到時侯萬歲爺就算想再聽奴才羅嗦,隻怕也聽不到瞭。”皇帝心中焦慮,也沒心思理會他的插諢打科。隻道:“那就別讓人知道,你和梁九功陪朕去。”

李德全見勸不住,隻得道:“外面雪下得大瞭,萬歲爺還是加件衣裳吧。”便去喚畫珠,取瞭皇帝的鴉青羽緞鬥篷來。梁九功掣瞭青綢大傘,李德全跟在後頭,三人卻是無聲無息就出瞭乾清宮,一出垂花門,雪大風緊,風夾著雪霰子往臉上刷來,皇帝不由打瞭個寒戰。李德全忙替他將風兜的絳子系好,三個人沖風冒雪,往西六宮裡去。

雪天陰沉,天黑的早,待得至儲秀宮外,各宮裡正上燈。儲秀宮本來地方僻靜,皇帝抬頭瞧見小太監正持瞭蠟扦點燈,耳房裡有兩三個人在說話,語聲隱約,遠遠就聞著一股藥香,卻是無人留意他們三人進來。因這兩日,各宮裡差人來往是尋常事,小太監見著,隻以為是哪宮裡打發來送東西的,見他們直往上走,便攔住瞭道:“幾位是哪宮裡當差的?主子這會子歇下瞭。”

皇帝聽到後一句話,微微一怔。李德全卻已經叱道:“小猴兒崽子,跟我來這一套。我是知道你們的,但凡有人來瞭,就說主子歇下瞭。”那小太監這才認出他來,連忙打個千兒,道:“李諳達,天黑一時沒認出您來。這兩日來的人多,是禦醫吩咐主子要靜養,隻好說歇下瞭。”隻以為李德全是奉旨過來,也未嘗細看同來的二人,便打起瞭簾子。李德全見皇帝遲疑瞭一下,於是也不吱聲,自己伸手掀著那簾子,隻一擺頭,示意小太監下去,皇帝卻已經踏進瞭檻內。

本來過瞭二月二,各宮裡都封瞭地炕火龍。獨獨這裡有太皇太後特旨,還攏著地炕。屋裡十分暖和,皇帝一進門,便覺得暖氣往臉上一撲,卻依舊夾著藥氣,外間屋內無人,隻爐上銀吊子裡熬著燕窩,卻煮得要沸出來瞭。皇帝一面解瞭頷下的絳子,梁九功忙替他將鬥篷拿在手裡,皇帝卻隻是神色怔仲,瞧著那大紅猩猩氈的簾子。

李德全搶上一步,卻已經將那簾子高高打起,皇帝便進瞭裡間,裡面新鋪的極厚地毯,皇帝腳上的鹿皮油靴踩上去,軟軟綿綿陷下寸許來深,自是悄無聲息,不知為何,一顆心卻怦怦直跳。

納蘭容若《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寂寞空庭春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