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高燒瞭一周不退,傷口感染,她起初不管不顧,還堅持去上班,最後燒得整個人都已經恍惚,手也幾乎無法動彈,才去瞭社區醫院,醫生看到她化膿紅腫的傷口,立刻建議她轉到大型綜合醫院去,她隻是怕,最後實在捱不過去才去,幸好不是他的醫院,跟他的醫院隔著半個城市。

可還是怕,怕到見到穿白袍的醫生就發抖,她怕得要命,怕到眼淚隨時隨地會掉下來。

要把傷口的膿擠出來,把腐肉刮去。

替她處理傷口的護士非常詫異,說:“你怎麼拖到現在才來醫院?你再不來這手就廢瞭!”然後又說:“你別動,有一點疼,忍忍就好瞭。”

忍,她拼命的隱忍,這樣疼,原來這樣疼。疼得清晰的覺得那刀子在傷口上刮,疼得清晰覺得那剪子剪開皮肉,可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手指深深的掐入掌心,隻麻木的想,還得有多久?還得有多久才會結束?還得有多久才會不疼?

每天三四袋點滴,燒漸漸退下來,手仍舊不能動彈,每天換藥如同受刑,她倒寧願這種近乎刮骨療傷的殘忍,總好過心口的疼痛。

有天半夜她睡著,迷迷糊糊電話響瞭,她拿起來,聽到熟悉的聲音,隻喚瞭她一聲“曉蘇”,她以為是做夢,結果也是在做夢,電話幾乎是立刻就掛斷瞭,她聽著那短促的忙音,想,原來真的是做夢。

她躺下去又接著睡,手臂一陣陣發疼,實在疼得沒有辦法,隻好起來找到芬必得,吃一顆還是疼,吃瞭兩顆還是疼,她神使鬼差的把整盒的藥都掰出來,小小的一把,如果全吞下去,會不會就不疼瞭?

她把那些藥囊放到瞭嘴邊,隻要一仰脖子吞下去,也許永遠就不疼瞭。

猶豫瞭好久,她終於狠狠的將藥甩出去,膠囊落在地上,仿佛一把豆子,嘣嘣亂響,她倒下去,手還是疼,疼得她幾乎又想哭瞭。她很小的聲音叫瞭聲:“邵振嶸”。

黑暗裡沒人應她。

她疼到瞭極點,蜷起來,把自己整個人都蜷起來,終於慢慢的睡著瞭。

再次見到杜曉蘇的時候,林向遠真的覺得很意外。

她似乎變瞭一個人,上次見著她,她神采熠熠,仿佛一顆明珠,教人移不開目光。而這次見到她,她的整個人仿佛一下子黯淡,再沒瞭那日的光華奪目。雖然在會議中仍舊專心,可是偶爾的一剎那,總能看見她濃密深重的長睫,掩去一雙眸子,仿佛幽潭的深影,倒映著天光雲色,卻帶著一種茫然的無措。

開完會下來到停車場,杜曉蘇才發現自己把資料忘在會議室瞭。寧維誠並沒有說什麼,但她十分內疚,最近自己神不守舍,老是丟三落四。她低聲對寧維誠說:“寧經理,要不你們先走吧,我拿瞭資料,自己打的回傢就行瞭。”

她搭瞭電梯又上樓去,推開會議室的門,卻怔瞭一怔。

會議室裡並沒有開燈,黑暗中隻看得到紅色的一點光芒,影影綽綽可以看到是一個人坐在那裡吸煙,她從外頭走廓上進來,一時也看不清楚是誰,她於是有點猶豫,想要先退出去。

“曉蘇。”他忽然在黑暗裡喚瞭她一聲。

她有意放輕松語氣的說:“原來是林總在這裡――我把東西忘這兒瞭。”

“我知道。”他的聲音很平靜:“開關在你身後的墻上。”

她伸手一摸,果然是,於是按下去,天花板上,滿天穹廬繁星般的燈,頓時齊齊大放光明,她有點不太適應突如其來的光線,不由自主伸出手來遮瞭一下眼睛。

待放下手時,林向遠已經從桌邊站起來瞭,將文件遞給她。他的身材依舊高大,巨大的陰影遮住頭頂的光線,她有點謹慎的說:“謝謝。”

“曉蘇,我們之間不用這樣客氣。”

她短暫的沉默瞭一會兒,最後終於說:“好的,林總。”

他忽然笑笑:“曉蘇,我請你吃晚飯吧。”

她說:“謝謝林總,不過我約瞭朋友,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他終於嘆瞭口氣,仿佛是想隱忍什麼,可還是問瞭:“曉蘇――你是遇上什麼事嗎?我可以幫到你嗎?”

她輕輕搖頭,沒有人可以幫到她,她隻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自嘲的笑笑:“我真是……我還真是不自量力。請你別誤會,我是覺得你今天精神有點不太好,所以僅僅出於朋友的立場,想知道你是否遇上困難。”

她的臉色蒼白,隻不願意再說話。

而沉默瞭很長時間,他卻說:“曉蘇,對不起。”

杜曉蘇的臉色仿佛很平靜,聲音也是:“你並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我。”

“曉蘇,你傢境優渥,所以你永遠也不明白,什麼叫奮鬥,因為你生來就不需要奮鬥。我知道你鄙夷我,瞧不起我,但你不曾有過我的經歷。”他帶著一點自嘲的笑容:“過去你問過我,為什麼讀博士,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是因為自卑。是啊,自卑,隻有學位能讓我贏得旁人的尊重,隻有學位讓我對自己還有自信。想不到吧?這麼可笑的理由。

你知道我出生在礦區,父親很早就去世。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母親沒有正式的工作,就靠那點可憐的撫恤金,還有我母親打零工的那點錢,我才可以上學。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因為沒有錢,眼睜睜看著我母親的病,由乙肝轉成肝硬化,她的病就是被窮給耽誤的。我再也忍受不瞭這樣的生活,這樣的貧困。我們礦區一中非常有名,每年考很多學生到清華北大。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窮,沒有辦法,沒有退路,隻好拼命讀書。考上名牌大學,出來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可是你知道這有多難,我付出瞭比常人三倍四倍的努力,才可以拿到獎學金,但畢業出來,一無所有,沒有人脈,沒有關系,沒有倚靠。曉蘇,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當時找工作的窘態。可是你,你說你要去北京,和我在一起,你根本就沒顧慮過找工作,因為馬上有你父親的戰友,把一切都替你安排好瞭。如果你因此而瞧不起我,我心裡也會好受些,可你偏偏不是那樣,你絲毫都沒有這種想法,反而替我張羅著找工作。

那段時間,我在你面前幾乎抬不起頭來。我這麼多年的努力,最後能夠有什麼?比不上你父親的一個電話,比不上我那些本科同學們傢裡認識這個叔叔,那個伯伯。我什麼都沒有,我甚至還要借助你。我還需要養活我的母親,讓她可以安度晚年。我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希望,唯一的驕傲!在學校的時候,你對我不肯帶你回傢一直覺得不解,也一直覺得委屈。我不是不想帶你回傢,而是覺得我沒法讓你面對我的母親。我一直讀到博士,傢裡真的是傢徒四壁,那樣的房子,那樣的傢……

我在你面前那樣優秀,那樣驕傲,你一直以我為榮,你一直覺得我是世上最棒的。你不知道我到底付出多少努力才可以跟你站在一起,而你輕輕松松,仍舊比我擁有得太多,你是那樣美,那樣好,單純到讓我覺得自卑。我跟你在一起,太辛苦,才可以保存這樣的美好,太辛苦瞭。所以到最後我實在沒有辦法忍耐,沒有辦法再堅持……”

他停瞭一會兒,仿佛笑瞭笑,聲音變得輕微,透著難以言喻的傷感:“曉蘇,如今說什麼都不能彌補。但可以對你說這些話,讓我覺得好受許多。”

他的話像是一場雨,密密匝匝,讓她隻覺得微寒侵骨。會議室裡燈光如碎,照在他的身上,剪裁得體的手工西服,襯得人眉目分明。分明熟悉,又分明陌生。她確實沒有想過,他曾經有過那樣的心事與壓力。過去的那些事情,她極力的忘卻,沒想到還是毀瞭今天的一切。而她隻是保持著長久的緘默,仿佛想把過往的一切,都安靜無聲的放逐於這沉默中。

最後,她說:“過去的已經過去瞭,已經不重要瞭。”

他說:“曉蘇,請你原諒。”

她仍舊很沉默:“你沒有做錯什麼,更不需要我的原諒。”然後,問:“我可以走瞭嗎?”

“我送你。”

“不用。”她重新推開會議室的門,外頭走廊裡有風,吹在身上更覺得冷。

回傢的路上,杜曉蘇打迭精神看車窗外的街景,黃昏時分,城市熙熙攘攘,車如流水馬如龍,繁華得像是一切都不曾發生。就像一場夢,如果可以醒來,就是不曾發生。

而她永遠沒有辦法從這噩夢中醒來瞭。

到瞭傢門口才發現自己的包不見瞭,不知道是落在地鐵上,還是落在瞭出租車上。

很累,她什麼都不願意回想。

於是抵著門,慢慢坐下來,抱著雙膝。仿若嬰兒,這樣子最安全,這樣子最好,如果可以什麼都不想,該有多好。

鑰匙錢包,還有手機,都在那包裡。

她進不去傢門,但也無所謂瞭,反正她也不想進去。

這個世界有一部分東西已經永遠死去,再活不過來。她把頭埋進雙臂中,如果可以,她也想就這樣死去,再不用活過來。

她曾經以為自己是真的忘瞭,那樣不堪的過去,青春的愚昧與狹隘,因為失戀而沖動的放縱,一夜之後卻倉促的發現自己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慌亂之後她終於強迫自己忘記。成功的,永遠的,遺忘瞭。一幹二凈,永不記起,仿佛一把剪刀,把中間一團亂麻剪去,餘下的沒有半分痕跡。連她自己都主動自覺的,把那段回憶全都抹去,抹得幹幹凈凈。可終歸是她犯下的滔天大罪,才有瞭今天的報應,她以為那隻是一次偶爾的失足,二十幾年良好的傢教,她從來沒有做出那樣大膽的事,卻在酒後失態,沒想到今天會有報應,原來這就是報應。她錯瞭,錯得那樣厲害,那樣離譜,她不能去想,想不到那個男人會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還是邵振嶸的哥哥。這就是報應,隻要一想起來,整顆心都是焦痛,如同整個人陷在九重地獄裡,身受火燒冰灼,永世不得翻身,不能安寧,永無寧日。

那天晚上她很晚才想起來給鄒思琦打電話,因為她的備用鑰匙在鄒思琦那裡。她又等瞭很久,最後電梯終於停在瞭這一層,有腳步聲傳來,有人向她走過來,卻不是送鑰匙來的鄒思琦,也不是鄰居,而是邵振嶸。

她就那樣精疲力竭的坐在門前,當看到他的時候,她身子微微一跳,仿佛想要逃,但背後就是緊鎖的門,無路可退。

他安靜的看著她,手裡拎著她的包,她倉惶的看著他,他把包給她,聲音似乎有些低:“你忘在出租車上,司機翻看手機的號碼簿,然後打給我。”

她不敢說話,也不敢動彈,就像是淺潭裡的魚,隻怕自己的尾輕輕一掃,便驚動瞭人,從此萬劫不復。

“曉蘇,”他終於叫她的名字,仿佛這兩個字帶著某種痛楚,他聲音仍然很輕,就像往日一樣溫柔,他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總是這樣丟三落四的。”

她一動也不動,他伸著手,將那包遞在她面前很久,她還是沒有動,更沒有伸手去接。

最後,他把包輕輕地放在她面前的地上,轉身走瞭。

一直到電梯門闔上,“叮”一聲微響,她才震動的抬起頭。

她什麼都顧不上,隻顧得撲到電梯門前去,數字已經迅速變化,減少下去,如同人絕望的心跳,她拼命按鈕,可是沒有用,他已經走瞭,沒有用。她拼命的按扭,絕望的看著數字一個個減下去,他是真的已經走瞭。她掉頭從消防樓梯跑下去,一層層的樓梯,黑洞洞的,沒有燈,也沒有人,無窮無盡一層層的臺階,旋轉著向下,無盡的向下……她隻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伴隨著急促的心跳,怦咚怦咚,就要跳出胸腔,那樣急,那樣快,連呼吸都幾乎困難,隻是來不及,知道是來不及……

她一口氣跑到瞭樓下,“砰”一聲推開沉重的防煙門,反彈的門扇打在她的小腿上,打得她一個踉蹌,可是她還是站穩瞭,因為不能跌倒,她沒有時間。

眼前的大廳空蕩蕩的,大理石的地板反射著清冷的燈光,外面有聲音,也許是下雨瞭。

她絲毫沒有猶豫,就直接沖瞭出去,倉促地直沖下臺階,正好看到他的汽車尾燈,紅色的,像是一雙眼睛,滴著血,淌著淚,卻轉瞬遠去,拐過車道,再也看不見瞭。

是真的下雨瞭,雨絲淋濕她的頭發,她都沒有哭,明明知道,他是真的已經走瞭。

他是真的走瞭。

她站在那裡,像傻子一樣,不言不語。明明是知道那是地獄,卻親手把自己陷進去,眼睜睜到絕望。

《佳期如夢之海上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