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易連愷冷笑:“老二逼我殺他,難道我能舍瞭自己性命去救他?”

秦桑微微搖瞭搖頭,似乎並不相信。易連愷說道:“其實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們兩個人同時處於危險之中,你到底會救誰。現在看來,你是不會救我瞭。”

秦桑淡淡地笑瞭笑,說:“我原以為你變瞭,原來你並沒有變。”

易連愷似乎有些疲倦,合上眼睛閉目養神。秦桑說道:“人命在你眼裡,是不是輕賤得像螻蟻一樣?你為什麼還要來見我呢?不如像二哥那樣,走的時候把二嫂一個人留下,是福是禍,由她去吧。二哥既然把我劫來,你為什麼還要來見我呢?”

“我來見你,他便不會害瞭你的性命。”易連愷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秦桑隻覺得萬念俱灰,易連愷說著:“咱們的緣分,看來是盡瞭。孩子不過三個月,你願意將他生下來也好,去醫院做手術打掉也好,都任由你。如果你願意生下來,我讓人存十萬塊錢給你,當做撫育費。”

秦桑十分厭惡,隻說:“我不要你的錢。”

“你不要就算瞭。”易連愷語氣似乎十分輕松,“不過將來你可別後悔。”

秦桑不再說話,隻是倚在炕桌上,似乎若有所思。易連愷不願意再看見她,閉上眼睛,重新又沉沉睡去。

他這一睡就睡到瞭晚間。剛剛拿燈的時候,易連慎就遣瞭人來,說道:“二公子備瞭一桌酒宴,替三公子和少奶奶接風洗塵。”易連愷睡瞭大半天,精神漸佳。起來洗瞭把臉,就對秦桑說:“走吧,二哥請吃飯,可不能不去。”

秦桑沉著臉跟著他出門,春夜微寒,她衣裳單薄,易連愷解下自己的大衣給她,她神色慍怒,並不肯接,跟著衛兵快步就朝前走去。

易連慎倒是十分客氣,親自站在滴水簷下迎接,尤其見瞭秦桑,更是紳士派十足,先攙扶瞭她一把,又問左右:“這麼冷的天氣,三少奶奶沒有穿棉衣,怎麼不拿件大衣給她?”馬上就有人送上黃呢子的軍大衣。秦桑知道易連慎比易連愷更難琢磨,此時不宜生事,所以也接過去,還說瞭聲:“謝謝二哥。”

易連慎還是很有風度的樣子,將他們讓進室內,原來桌邊早已經坐瞭一個人,真是閔紅玉。她雖然臉色蒼白,可是笑吟吟的,說道:“三少奶奶是遠到的稀客,可是我腿腳不便,就不站起來相迎瞭。”

易連慎說道:“你就安心坐著吧,反正今天並沒有外人。”

閔紅玉瞟瞭他一眼,說道:“瞧你,三公子當然不是外人,三少奶奶自然也不是外人,可是我畢竟是外人啊。”易連慎笑瞭笑,並不搭腔。此時易連愷卻冷笑瞭一聲,說道:“就算是唱鴻門宴,也不用這樣眉來眼去。”易連慎搖瞭搖頭,說道:“三弟,鴻門宴那是項羽與劉邦,我們手足相聚,怎麼能說是鴻門宴?”

易連愷不再睬他,待得四人落座,仆從一一揭開蓋碗,原來是各色佳肴,並中間一個火鍋,燒得那白湯滾滾,熱霧騰騰。

易連慎手握牙箸,說道:“三妹妹遠來是客,隻是行在軍中,隻好諸事從簡。幸好我這三弟是知道我的,還望三妹不要見怪。”

秦桑答瞭幾句客套話,四個人雖然守著一桌子佳肴,可是秦桑自有一腔心事,而易連愷根本連筷子都懶得舉,至於閔紅玉,當然更是做個樣子。唯有易連慎自己連吃瞭好幾塊羊肉,說道:“這鎮寒關裡沒什麼好吃的,唯有這羊肉火鍋還頗有名氣。你們在關內是吃不到的,如何不多嘗嘗?”

易連愷懶洋洋地扶著筷子,似乎並無下箸的興趣,秦桑心事重重,看瞭易連慎一眼,又看瞭閔紅玉一眼。易連慎將筷子放下,說道:“看來話不說明白,你們都沒心思吃飯。得瞭,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秦桑默默地扶一扶胸襟上的扣子,這件呢子大衣雖然已經是最小號,可是她穿在身上還有些大,所以總是不習慣,要捏一捏那衣襟。易連慎說道:“三妹,我這個三弟雖然心不壞,可是脾氣是真的不好,想是他還不曾對你說過吧?”

秦桑冷冷地問:“說過什麼?”

易連慎嘆瞭口氣,說道:“閔小姐一直乃是三弟的紅顏知己,昨天這兩人不知道為什麼事情吵翻瞭,三弟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拿起槍來就朝著閔小姐開瞭一槍,你看看,閔小姐腳上那傷。按理說呢,我不應該蹚這種混水,但是你也知道閔小姐是位角兒,原是靠登臺吃飯的。唱戲嘛,講究‘唱念做打’,醫生說瞭,這一槍下去已經傷瞭骨頭,哪怕將來好瞭,隻怕既不能‘做’又不能‘打’。她一個弱質女流,連登臺這碗飯都不能吃瞭,你說該怎麼辦呢。”

秦桑忽然笑瞭笑,說道:“二哥素來憐香惜玉,不如我替二哥做個媒,就讓閔小姐嫁瞭二哥做小妾,也算是一段佳話。”

她話音未落,易連愷卻已經“噗”一聲笑出聲來。易連慎則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三妹妹好厲害,我的話剛說瞭一半,你就擋瞭回來。閔小姐與三弟素來交好,我這當哥哥的,奪人所愛,成什麼體統呢?”

秦桑沉著臉,說道:“奪人所愛自然是不成體統,可是做哥哥的,硬要塞個姨太太給自己弟弟,這又是什麼體統?”

易連慎笑道:“三妹妹你先別生氣,我的話你自然是不信的。不過你不妨問問三弟,看他願不願意娶閔小姐。”

易連愷懶洋洋地道:“二哥既然這麼好意做媒,我自然是願意的。”

易連慎含笑對秦桑說:“三妹妹,你看,連他自己都樂意的。”

秦桑冷笑,說道:“娶妻如何,告之父母。至於娶妾,不僅要稟告堂上,亦得原配首肯。易連愷還沒有一紙休書給我,我終歸是他的妻子,若是公婆出來說話,我也就認瞭。你雖然是做哥哥的,可是婚姻這件事上,我並無容人的雅量。你硬要離間我們夫妻,傳揚出去,二哥不怕這名聲不好聽嗎?”

易連慎連連搖頭,笑道:“好酸的醋味……”秦桑站起來說道:“原來二哥這桌酒席,不是鴻門宴,而是保媒宴。既然是保媒,這就是傢事。恕秦桑失禮,此事除非給我一紙休書,否則我萬萬不容。請二哥放尊重些,也請二哥恕我失陪!”

她轉身走瞭兩步,又回頭向易連愷怒目而視:“你還坐在這裡,難道是真的想娶那個女人做姨太太嗎?”

易連愷站起來,懶懶向易連慎躬瞭躬腰,說道:“二哥,閫令難違,恕我失陪。”便同秦桑一起,向門外走去。

一直被衛兵送回房間裡,易連愷這才笑道:“以前不覺得,今天才發現你原來是個醋壇子。”

秦桑並不搭理他,隻自顧自坐在炕上,一手支頤,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過瞭一會兒,才說道:“你跟我說過。”

易連愷聽瞭她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由得問:“什麼?”

秦桑抬起眼睛來看他:“你說過,你自己是姨太太生的,所以你絕不娶姨太太。這事當然是二哥逼你,你絕不會情願。他到底想做什麼?閔紅玉真的是你打傷的?”

易連愷過瞭一會兒,才說道:“是啊。”

秦桑又問:“你為何開槍打傷她?”

易連愷淡淡地道:“我看她不順眼。”

秦桑並不再說話,又過瞭片刻,方才下定決心似的,向他道:“二哥是不是有什麼把柄在你手裡?酈望平是不是他殺的?你為什麼要瞞我?”

“酈望平就是我殺的。”

“夫妻一場,你到如今還不肯對我說實話嗎?他究竟是要什麼東西,或者要你替他辦什麼事情,你告訴我,兩個人總好有個商量。”

易連愷卻仍舊是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我的事情你少管,你隻管好你自己罷瞭。”

“可是你答應過我。”秦桑說道,“你說過,從今後再不拋下我。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個兒拋下我。”

易連愷沉默瞭片刻,方才似乎歉意地笑瞭笑,說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秦桑心中柔腸百結,但易連愷說瞭這句話之後,似乎是十分疲倦,和衣睡下,再不理她。她一個人獨坐在桌邊,一直到瞭天漸漸黑下來,卻聽見腳步聲響,原來是易連慎的副官,他說道:“三公子,二公子請你過去一趟。”

易連愷還沒有吭聲,秦桑已經應聲道:“我也要去!”

易連愷突然轉過身來,狠狠給瞭秦桑一巴掌。這一耳光打得狠瞭,秦桑耳中嗡嗡作響,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自從結婚以來,易連愷雖然對她陰陽怪氣,但是很少動手,上次在火車上也不過打瞭一掌並踹瞭她一腳,還沒有踹中要害,今天這一掌打得她嘴角都裂開瞭,腥咸的血沫滲在齒間,她有點頭暈眼花,隻是看著他。

這一掌或許太過用力,易連愷的胸膛起伏,不知道是在壓抑咳嗽,還是使脫瞭力。所以過瞭好一會兒,他才調勻瞭呼吸,啞著嗓子,說道:“算我對不住你吧。”

他轉身就往外走,秦桑被這一下子幾乎打懵瞭,連哭都忘瞭,隻怔怔地看著他走出去。易連慎的副官帶著衛兵,提著一盞鐵皮洋油燈,那油燈透過玻璃,像是夏日裡的螢火蟲,熒熒的一團光,照見易連愷消瘦的身影,漸去漸遠,終於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易連愷走到易連慎住的院子裡,隻見燈火寂寂,夜色岑靜,仿佛四下無人。他拾階而上,副官便替他推開門。隻見易連慎獨自坐在燈下,自飲自斟。易連愷也不客氣,就在桌邊坐下,說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但你也得答應我兩件事。”

易連慎拋下筷子,說道:“說吧。”

“第一,放秦桑走。”

易連慎笑瞭笑,說道:“人生自是有情癡。你這麼為瞭她,她其實也未見得見情,何苦呢?”

易連愷也笑瞭笑,說道:“我正不要她見情。我是活不長瞭,她要是惦記著我的好,隻怕下半輩子也不會快活。還不如讓她恨我,我一死,她痛痛快快嫁人去,倒也罷瞭。”

易連慎臉色微動,不禁搖瞭搖頭:“老三,我真是鬧不懂你。”

“人各有志。”易連愷淡淡地道,“就好比,燕雲明明是喜歡你的,卻幫著我出賣瞭你。你不懂。”

易連慎忽地站起來,易連愷說道:“老二,我知道你為瞭這事,恨透瞭我。也為瞭這事,勢必會要我的命。你不懂二嫂是怎麼想的,老實說,我卻是懂的。”

易連愷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地說道:“那時候,我們都還小,是真的小,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處,比如那時候,我是真心敬重二哥,又比如,那時候,二哥也真心疼愛過我……”

易連慎淡淡地道:“過去的事,提他作甚。”

易連愷點點頭:“好,不提。”他說道,“我要你答應我的第二件事,就是殺瞭閔紅玉。”

易連慎笑道:“你真的半點憐香惜玉之心也沒有?”

“這個女人膽子比天還大,她既然會出賣我,就會出賣你。她不是為著情而來,也不是為瞭錢而來,她壓根兒就是個瘋子。”易連愷說,“現在不殺她,將來她會殺你。”

“你心中惱她把弟妹截回來,所以絕不會放過她。我也明白。”易連慎說,“我讓你出這口氣就是。”

易連愷笑道:“夜長夢多,你知道我的脾氣是一刻也等不得的,要辦現在就辦。”

易連慎凝視他片刻,說道:“好!”立時便叫,“來人啊!”

副官便趨前一步,易連慎吩咐他將閔紅玉帶來,那副官便自去瞭。

易連愷斟瞭一杯酒,遞給易連慎,說道:“二哥,多謝你答應我這兩件事,痛痛快快地交給你。”

易連慎說:“行,回頭我讓你親眼看著秦桑走,也好教你放心。”

易連愷搖瞭搖頭,說道:“我這一輩子是不會放心啦。”

他苦笑瞭一下,說,“我幹出這樣的事情來,戰禍又起,是為不仁;出賣朋友,是為不義;分裂國傢,是為不忠;兄弟鬩墻,是為不孝。不仁不義不忠不孝,我死瞭倒便宜,難為她活著,還得背負這樣或那樣的罪名。”

易連慎說道:“那麼我就讓你放個心,我將她仍舊送到高帥那裡去,有高帥庇護,不至於有人敢為難她。”

易連愷點點頭:“如此多謝二哥瞭。”

易連慎笑瞭一聲:“你也不必謝我。當初符遠城中你按兵不動,放瞭我走,我還你一個人情罷瞭。”

兄弟二人一邊說話,一邊就菜下酒,酒酣耳熱,隻聽窗外風聲淒厲,易連愷不由得道:“倒像是要下雪的樣子。”

易連慎點瞭點頭,說道:“是啊。”

鎮寒關地處西北,時氣寒冷,經常舊歷三月間桃李花開時分,還猶降春雪,所以又稱作“桃花雪”。這個時候不過舊歷二月底,所以下雪亦不足為奇。易連愷起身推開窗子,隻見鉛雲低垂,一輪下弦月在雲中時隱時現。寒風撲面吹來,吹得屋內桌上火鍋裡的炭火,微微發出“嗶剝”之聲。易連慎曼聲吟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易連愷微微一笑,說道:“咱們兄弟幾個裡面,隻有二哥頗得父親大人的真傳,倒真有幾分儒將的風采。”

易連慎亦笑道:“得啦,都是自傢人,難道我還不知道你嗎?小時候在傢塾裡頭,論到作詩吟句,那卻是你第一。隻不過後來你鬧騰不肯去上學,其實說起來,最聰明不過是你,連父親都被瞞過去,以為你是個阿鬥,明明是生子當如孫仲謀。”

易連愷說道:“小時候在傢塾裡頭,也虧得二哥照應我。”

他們兩個客客氣氣地敘舊,說起前事,似乎真是手足情深的模樣。又說瞭幾乎不相幹的話,易連愷從窗中見到,副官親自提瞭一盞馬燈,引著閔紅玉逶邐而來。她足上有傷,行走不便,讓人攙扶著徐徐而行,遠遠望去,隻見馬燈照著月洞門外那條青磚路,而閔紅玉華服嚴妝,穿著一件素色鬥篷,緣著白色的風毛,因夜裡風大,她把鬥篷的風帽戴著,倒好似仕女圖中的昭君,姍姍而至,真有步步生蓮的意思。

易連慎亦走到窗邊,看到這樣一幅情形,不由得吟道:“月移花影動。”

易連愷接聲:“疑是玉人來。”

他們兩人相視而笑,閔紅玉聽到他們說話,見他們並肩立在窗前,亦是嫣然一笑,一邊拾階而上,一邊朗聲笑道:“二位公子爺真是好興致,這樣的寒夜,開著窗子,也不怕受涼凍著,還念詩。”

易連慎微微一笑,說道:“如果不開著窗子,怎麼能看見你走過來。”

閔紅玉抬頭瞟瞭他一眼,說道:“這世上隻有二公子說話最會哄人歡喜。”

易連慎便撫在易連愷肩上,說道:“看,人傢在怪你不肯哄她。”

易連愷但笑不語,一時衛兵開瞭門,副官引著閔紅玉走進來。她把鬥篷的風帽取下來,烏雲似的長發綰成瞭發髻,卻有點像電影裡的西洋美人。她說道:“把窗子關上吧,怪冷的。”

易連慎笑道:“反正美人也來瞭,聽你的,把窗子關上。”

易連愷卻說道:“不,開著看月亮。”

易連慎搖瞭搖頭,再不理論。就轉身親自攙瞭閔紅玉坐下,又叫人添瞭杯筷。閔紅玉也不用人讓,自己執瞭壺,斟瞭一杯酒,卻皺眉道:“原來是黃酒,我倒想嘗一嘗關外的燒刀子。”

易連慎說:“有酒給你喝就不錯瞭,還挑三揀四的。再說燒刀子那樣的烈酒,姑娘傢喝瞭,隻怕立時要醉過去。”

閔紅玉笑道:“醉過去正好,連殺頭都不曉得痛瞭。”

易連慎笑嘻嘻的,回頭對易連愷道:“如何?這樣一朵解語花,你怎麼舍得?”

易連愷並不言語,隻是舉頭望月,寒風吹動他的衣襟,他隻是仿佛若有所思。閔紅玉道:“二公子又不是不知道,三公子可恨死我瞭,料想必不會饒過我這條命。事已至此,要殺要剮任由你們吧。”

易連慎笑道:“當時你偏不肯信我,如今可服瞭?”

閔紅玉微微一笑:“二公子果然與三公子是同胞手足,紅玉願賭服輸,無話可說。”

易連慎便回身對易連愷道:“老三,你怎麼不問問,我跟紅玉賭瞭什麼?”

易連愷淡然道:“還有什麼好問的,必然是你和她商量好瞭,假意作放人,讓她帶我走。若是我不回轉來,你亦不派人追我。”

易連慎點點頭,說道:“猜得不錯。”他喟然長嘆一聲,“當時紅玉執意要我放你一馬,我說道,要麼拿東西來換,要麼拿秦桑來換。她不肯相信你會為瞭秦桑舍棄自己的性命,所以便答應將秦桑送來,換你出去。結果你除瞭鎮寒關,行不到三百裡,便折返回來。”他又對閔紅玉說:“你看,你一片癡心,他是半分也不領情。不僅不領情,還恨透瞭你,因為是你把秦桑誑回來的。”

閔紅玉笑瞭笑:“當時也是我想法子把秦桑送上船的,我把她誑回來,也算是功過相抵瞭。當然瞭,三少奶奶要是落在大爺手裡,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兇險。”

易連慎又嘆瞭口氣:“說到大哥,我正焦慮。他孤身抗敵,不知道如今的情形怎麼樣瞭。要是李重年玉石俱焚,火炮轟城,符遠成瞭一片瓦礫,我怎麼對得起父親大人,對得起符州百姓呢?紅玉,現在老三答應將東西交出來,可是我也不能不答應他兩件事情。”

閔紅玉笑道:“想必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三少奶奶走,第二件事情就是殺我。”

易連慎向易連愷說道:“你看看,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還有什麼話好說?”

易連愷隻是淡淡地笑著,閔紅玉目不轉睛看瞭他一會兒,亦嘆瞭口氣:“我哪怕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呢,他卻是個鐵石心腸無情人。這水晶碰上鐵石,可不是粉身碎骨,沒個好下場。”

易連愷這才轉過臉來對她笑瞭笑,說:“謝謝你。”

“公子爺。”閔紅玉扶著桌子站起來,朝著易連愷深深鞠瞭一躬,“應該是紅玉謝謝您。若不是您,當初陸嘯芳派人砸場子的時候,我或許就活不成瞭。若不是您,也許我這會兒連要飯的命都沒有瞭。若不是您,我也不會知道天地之大,戲園子之外,有這些好東西。”

易連愷趨身避過,並不受她的禮,隻說:“我雖然救過你,但彼時也沒打什麼好主意。再說這些年來,你替我也辦瞭許多事情,咱們兩訖瞭。”

閔紅玉點點頭,說道:“公子爺恩怨分明,不願占我這弱女子的便宜,這事情是我太不知足,活該我落到如今的地步。”她又看瞭易連慎一眼,“紅玉雖略有些身外之物,但都是諸位公子所賜,唯有這嗓子,還是自己的。分別在即,紅玉願意再為二位公子唱上一折戲,也不枉相識一場。”

易連愷並不答話,反倒是易連慎說道:“說的可憐見兒的,你要高興唱,你就唱吧。”

閔紅玉向他深深地一福,還是行的舊式的禮節,盈盈含笑問:“但不知公子願意聽哪出戲呢?”

易連慎看著易連愷,易連愷仍舊一言不發。易連慎說:“便揀你最拿手的唱來。”

閔紅玉略想瞭想,說道:“那麼我唱《紅娘》吧。”她扶桌而立,歉意一笑,“這腳上有傷,卻是動彈不得,我就這般站著清唱瞭,反正二位公子都不是外人,想必也不會嫌棄。”

易連慎斟上一杯酒,說道:“唱吧,唱完瞭咱們再喝酒。”

閔紅玉略一凝神,便輕啟朱唇,曼聲唱道:“小姐呀小姐你多風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今宵勾卻相思債,一雙情侶稱心懷。老婦人把婚姻賴,好姻緣無情地被拆開。你看小姐終日愁眉黛,那張身子病得是骨瘦如柴。不管那老夫人傢法厲害,我紅娘成就瞭他們魚水和諧。”

這一段反四平調乃是《紅娘》中的名段,幾乎可稱得上傢喻戶曉,盡人皆知,而且是閔紅玉的拿手好戲,每次唱這出戲,都是壓軸。她成名既早,嗓子確實是頗有天賦,而且科班出身之後又得名師指點,這一段唱得字字分明,腔調婉轉,十分動聽。易連慎一邊聽著,一邊替她打著拍子,而易連愷立在窗邊,隻是恍若未聞。易連慎聽得十分陶醉,一直用牙筷輕擊桌邊,等她這一大段唱完,才叫瞭一聲“好”!

閔紅玉嫣然一笑,說道:“唱得不好,有辱公子清聽。”

易連慎說道:“唱得很好!”又說道,“你別理老三,他放著這麼好的戲不聽,站在窗邊吹冷風,那才叫真沒救瞭。”

閔紅玉又是嫣然一笑。易連慎端起杯子,遞給閔紅玉,說道:“來,把這杯熱酒喝瞭,再唱一套《拷紅》。”

閔紅玉笑道:“謝謝二公子。”她伸手去接酒杯,似是不小心,隻“哎喲”一聲,那酒杯便沒有接住,“撲通”一聲落在瞭桌上的火鍋裡,濺起熱湯飛濺。易連慎本能往後一閃,閔紅玉已經舉手掀翻瞭桌子。桌上菜肴碗碟嘩啦啦落瞭一地,易連慎閃避不及,差點滑倒,一手伸到腰後去摸槍,另一手便去抓凳子。卻有人比他快瞭一步,已經用冰冷的槍口抵在他的腦門之上。閔紅玉的聲音還是如唱戲般清揚婉轉,並無半分緊張失色:“二公子,我知道你手快,所以你隻要動一動,我就要開搶瞭。”

此時外頭的衛兵聽到屋中嘈雜,一擁而入,但見閔紅玉持槍指著易連慎,不由得都拉上瞭槍栓。易連慎揮瞭揮手,那些衛兵皆退瞭出去。易連慎倒並不甚緊張,反倒笑瞭笑,說道:“你是第二個敢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女人。”

閔紅玉說道:“少廢話。叫人備車,你親自送我出關。”

易連慎望瞭一眼易連愷,隻見他波瀾不驚,似乎毫無所覺,壓根兒不關心這屋子裡天翻地覆,隻是負手望著窗外。易連慎於是努瞭努嘴,問:“你不帶他一塊兒走啦?”

閔紅玉冷笑:“不是天涯同路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易連慎不動聲色,說道:“你怎麼不問問,第一個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女人,到底是誰?”

閔紅玉“哼”瞭一聲,說:“少東扯西拉瞭,快叫人備車。”

易連慎說道:“生平第一個敢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女人,就是我那三弟妹,你最恨的那位三少奶奶。”

閔紅玉並無訝異之色,亦不理睬他說話。隻催他:“站起來,慢慢站起來。”

易連慎似乎十分聽話,一邊慢慢直起腰,一邊說:“從這裡到大門,還有三百餘步。每走一步,我都可能轉身奪槍,也有可能有人在暗處。用步槍打破你的頭。你以為,你可以安安然挾制我離去?”

閔紅玉似乎十分冷靜:“總得試一試。”

易連慎說道:“舞刀弄槍,不是女人應該做的事情。”

閔紅玉輕輕使力,那槍管就微微陷入他的印堂,她說道:“不要說話,走!”

易連慎便慢慢向後退,閔紅玉說道:“三公子,煩您幫忙開下門。”她連說兩遍,易連愷都恍若未聞,易連慎笑道:“看看,連他都不搭理你。”

《迷霧圍城(人生若如初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