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夜偶遇 3

“嗯。”

“你是陪女朋友來東山度假嗎,還是說跟我一樣也是單位活動?”

“不是。”

“……”

他用瞭三個字便解決瞭她三個問題,於是,她轉過頭去,沒有再問,也沒有繼續自討沒趣地找他說話。

女歌手還在用她獨特沙啞的嗓音吟唱著那首歌,玻璃前的雨刮器也在眼前有節奏地一搖一晃,而車裡的空氣卻因為他身上的煙草味,和剛才略有不同。

過瞭會兒,他卻開口說:“我是陪傢裡人來的,住幾天。”

窗外漆黑一片,除瞭車燈襯托下的草木什麼也看不到。起霧又下雨的夜裡,太讓人膽戰瞭。偶爾車子開進彎道裡,就會突然遇到前方有一團雨霧交織的白煙攔著路,嚇瞭曾鯉好幾次,那場景像極瞭聊齋裡描述的那種狐仙鬼怪出沒的荒野之地。

而艾景初雙眸平靜無波地看著前方,依舊將車開得很穩。

又拐瞭個彎,到瞭一個分岔路口,曾鯉看到右上方有一個提示牌—此處海拔1800米。

慢慢地,雨似乎是下得緩瞭,打在擋風玻璃上的速度降瞭下來,雨滴卻變成瞭大顆大顆的。過瞭會兒,曾鯉看到旁邊的景色才恍然想起來,這不是雨,是雪。

“真的下雪瞭,我還沒見過下大雪呢。”曾鯉將臉貼在側窗上,好奇地打量著車外。她的鼻子挨過去一呼氣,玻璃就蒙上瞭一層薄霧,她用手抹得透亮後,又朝外面看。

艾景初瞄瞭她一眼,沒說話。

曾鯉一個人自言自語似的又說:“山上的雪是不是更大啊?”

此刻,曾鯉的手機響瞭,是馬依依打來的,艾景初隨之將音響關掉。

“小魚,你回去瞭嗎?”馬依依問。曾鯉手機聽筒的聲音本來不算大,但是在這個安靜狹小的空間裡卻顯得異常清晰。

“早到瞭呀。”曾鯉說,“在酒店房間呢。”

“開車送你回去的同事是男的還是女的?”馬依依壞笑著問。

曾鯉想,要不是為瞭她,自己能那麼狼狽嗎?結果她還好意思來尋找八卦?為瞭趕緊掐滅馬依依無聊的想象,曾鯉打算回答“是女的”。

可曾鯉尷尬地瞅瞭瞅旁邊的艾景初,她打賭他肯定能把她倆說的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於是她無奈地交代:“男的。”

“帥嗎?”馬依依窮追不舍。

“哦。”曾鯉胡亂且故作淡定地應瞭一聲,心裡卻要崩潰瞭,想就地掐死她。

“你就‘哦’一聲,到底是帥還是不帥?”馬依依將她逼到絕境。

“你姥姥沒事吧?”曾鯉欲哭無淚地轉移話題。

“本來可嚇人瞭,她一個人上廁所,結果坐到地上就起不來瞭,叫她她也不應,就瞪眼睛,嚇死我爸媽瞭。結果送到伍穎他們醫院,一看到醫生就緩過勁來。醫生問她病情,她說她哪兒都不疼。”

“那你明天還來嗎?他們下午安排你和我住,你不來就我一個人瞭。”

“你介紹帥哥我就去。”馬依依的心情和她姥姥的病情一樣,明顯好轉,她聽曾鯉支支吾吾的,便繼續說,“之前咱們說好的,你可別吃獨食。”

“呸!”曾鯉忍無可忍地掐斷電話。

曾鯉心虛得要命,幾乎不敢想象艾景初的表情。

她和馬依依還有伍穎經常湊一起對男人們的外貌品頭論足、指指點點,可那都是女孩子的私房話,誰想到當事人就會坐在旁邊?

正在曾鯉思緒萬千之時,艾景初咳嗽瞭起來,開始還是小咳兩聲,到後來連續地咳瞭好久,連車也被迫停下來。

曾鯉說:“你剛才是去買感冒藥瞭嗎?有的話,趕緊吃一次啊。”

艾景初緩過氣來,擺擺手,“回去吃,不然要瞌睡。”

“哦。”曾鯉不知道怎麼回話瞭,畢竟他才是醫生,她突然又想起來,“那你喝口水,潤潤嗓子。”說完,她將手上一直摟著的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他,並且補充道,“應該不涼的。”

艾景初接過去,喝瞭兩口。

果然一點也不涼。

那水一路上都被她捂在懷裡,已經許久瞭,沾瞭她的體溫,很是暖和。

他又喝瞭一口。

沒過多久,第二個提示牌已經變成—此處海拔2000米。

隨著山勢越來越高,雪花落到地面已經不會再化瞭,那些星星點點的白色,在樹木草葉上堆積起來,范圍越來越大,最後蔓延到瞭馬路上。

曾鯉雖然沒有在雪地裡坐車的經驗,但是從電視上、新聞上以及剛才跑黑車的司機的嘴裡瞭解過一些。隨著雪積得越來越厚,她的心情從好奇漸漸變成瞭緊張,也忘記繼續數海拔瞭。

最後,艾景初將車緩緩地靠邊停瞭下來,看著眼前的雪路說:“不能再往上開瞭,不安全。”

曾鯉愣住瞭,沒瞭主意,“那我們怎麼辦?”

他抬手瞧瞭瞧腕表,淺淺地嘆瞭口氣,“走路吧,離酒店不遠瞭。”說完便下車,走到車後面,從工具箱裡撈出一把手電,試瞭試光。

曾鯉隨後下車,待她雙腳一落地才知道外面有多冷。

艾景初鎖瞭車,拿手電照著路走在前面。車裡沒有傘,曾鯉就將羽絨服上的帽子蓋在頭上。她頭發又多又長,還紮成高高的馬尾,帽子戴不穩,於是她隻得把頭發先放下來,攏在兩邊。等她做好這些,發現艾景初已經走瞭好幾米遠,她嚇壞瞭,急忙跌跌撞撞地跟上去。

“艾老師!”她氣喘籲籲地叫他。

他回頭。

“我想走你前面。”

他停下來,讓她先走。

小時候,曾鯉夜裡回傢,有一截必經的黑路,路上沒有燈也沒有人傢,伸手不見五指,大人們都隻能用手電。哪怕是一大群人一起走,曾鯉都必須要走在大傢的中間。她膽子小,異常怕黑,每逢這種時候就幻想有什麼東西會從後面悄無聲息地把自己抓走,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不得不驚恐地跑到隊伍前面去。可是前面也害怕呀,因為說不定會從黑暗中迎面來個怪物,要是大傢轉身一起都往回跑,那她又從第一個變成最後一個瞭……

後來伍穎嚇唬她:“其實中間那個人最慘,要是來瞭個會吃人的東西,前面的走太快瞭,準備工作還沒做好,後面的又沒跟上來,而中間的人比較密集,一撲一個準,一撲一個準。”

可是如今,隻有她和艾景初兩個人,她還是寧願選前面,將後背的安全交給他。

走的是大道,雖然有積雪,但是還不算太難走。她在前,他打著手電走在後頭。那手電的光亮正好照在曾鯉的身後,在前行的雪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這是極靜的雪夜。

好像除瞭他和她的呼吸,以及踩在雪上的嘎吱嘎吱聲,就隻剩下雪落的聲音。

忽然,曾鯉的耳朵捕捉到瞭樹林裡一點異樣,恐懼讓她僵住不動瞭。

她說:“你聽。”有什麼聲音,聽起來嗚嗚的,好像有人在哭,一想到這個比喻,曾鯉的心裡就開始犯怵。

艾景初也停下來。

“什麼聲音?”

艾景初分辨瞭下,“應該是貓頭鷹。”

曾鯉將信將疑地繼續往前走,可是又覺得那聲音似乎就在前頭,走瞭幾步實在沒忍住,改走艾景初旁邊。

以前她覺得害怕的時候,就小聲小聲地唱歌,但是因為艾景初在一旁,不能不註意下形象,於是改為說話。

曾鯉忽地想起剛才的那通電話。

“經常有病人休息時間打電話給你嗎?”還講瞭半個多小時。

“偶爾。”

“那個人……她的孩子怎麼瞭?”聽起來那麼難過,在電話裡就哭瞭。

“是位孕婦,胎兒六個多月瞭,查出來有唇腭裂。”

“啊?”曾鯉問,“就是大傢說的兔唇?”

“是。”

“那怎麼辦?”

“開始她想生下來,後來傢裡人反對。”

“最後還是放棄瞭?”

“嗯。”他說。

“要是孩子生下來治得好嗎?”

“得看‘好’的標準是什麼。就像你們來整牙一樣,如果對結果隻有八十分或者九十分的要求,也許最後得到的就會是百分之百的好。反過來,那就是永遠都覺得不夠完美。”

話題似乎有些沉重瞭。

曾鯉的手機嘀地響瞭一聲,她從兜裡摸出來,一看,是馬依依發的短信:

接著又來瞭一條,還是馬依依發的:

曾鯉一邊看手機一邊瞄艾景初,就怕自己一個不留神,艾景初就把她甩後頭去瞭。

“明天看不看得到日出?”她問。

“能天晴就行。”

曾鯉抬眼望瞭下四周,覺得要等天晴,希望真不大。這時,前方有一棵樹的枝丫斷在路中間,他們不得不繞過去。

枝丫上積瞭厚厚的雪,曾鯉忍不住伸手抓瞭一把捏在手裡。她隨著艾景初走瞭一大截,因為上坡的關系現在身上還有些出汗,此刻抓著雪不感到凍手,反倒覺得有意思。

艾景初側目看到瞭她手中的小動作。

她將那把雪在手裡捏來捏去,最後成瞭一個乒乓球大小的冰雪球。

曾鯉拿到鼻前嗅瞭嗅,隨之張嘴咬瞭一口。

那個東西將牙齒著實冰瞭一下,觸到舌尖就化開,冰涼冰涼的,沒有任何味道。

艾景初欲言又止地看瞭她一眼,“你……”

她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瞭笑。

他觀察瞭她兩三秒,然後轉頭繼續朝前走。

曾鯉扔掉雪球之前,埋下頭,又偷偷地嘗瞭一口,邁瞭兩步,她突然聽到一絲很細微很細微的嘣的一聲。

她有點奇怪,因為這聲音好像是從她腦子裡傳出來的,不是思緒,而是真的腦子裡。她停住,仔細回憶瞭下。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是一根弦斷瞭,或者,是一顆螺絲掉瞭。

螺絲?

她有點緊張地想起瞭嘴裡的牙套,用舌頭檢查瞭一遍。還好。可是又不放心地再檢查瞭一次,這才發現門牙的那個金屬釘松瞭。

她的停滯不前,讓艾景初疑惑著回首尋她。然後,他看到站在原地、用手摸著門牙的矯治器、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的曾鯉。

他走瞭回去。

“艾老師。”她一臉大難臨頭的樣子望著他。

“哪一顆?”他剛才就想提醒她瞭,忽冷忽熱會讓鋼絲崩斷,果不其然。

“門牙。”

她穿的是平底的靴子,沒踩高跟,這麼站著一張嘴,艾景初還需要埋下頭來調整高度差。

他將手電的光圈調瞭調,照著曾鯉的嘴,然後發現原本應該和牙齒粘在一起的左上1的矯治器托槽松瞭,和它相連的細鐵絲也崩斷瞭。

“其他還有嗎?”他問。

“不知道。”

他沒法洗手消毒,也沒有一次性橡膠手套,所以不敢貿然碰她的嘴檢查口腔內的情況,隻能借著手電的光線看看。他和她的高度不太合適,視線的角度和光線都有些偏差,他就是再移動手電也於事無補,又怕強光射著她的眼睛讓她不舒服。於是,他隻好抬手用食指輕輕托起她的下巴,然後朝右上邊扶瞭一下,這才稍微好瞭一點。

他的手指很燙,這是曾鯉除瞭覺得仰著脖子張著嘴難受以外,唯一的感覺。

皮膚挨著皮膚,不是那種溫暖的觸覺,也不是爬山出汗的濕熱,而是體溫真的很燙,以至於曾鯉這才開始懷疑,莫非他在發高燒?

“應該隻掉瞭一顆。”他說。

“怎麼辦?”

“下次重新粘。”艾景初收回手,放開她。

“你在發燒。”曾鯉遲疑著說。

“嗯。”艾景初淡淡應瞭一聲,又將手電的光圈調散,照著前路,若無其事地繼續走。

“要不要緊?”曾鯉跟上去問。

“沒事。”他答。

她每次感冒都是咳嗽流鼻涕,偶爾那麼一兩次很嚴重的時候才會發燒,一旦燒起來,頭暈腦脹,手腳酸痛,走路都像要隨時倒下去,那個感覺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她有點擔心艾景初,但是礙於男女之別,他們又不熟,對於曾鯉的性格來說,要她問一句“要不要緊”,都已經是極限瞭。於是,她默不作聲起來,也沒有再拉著他說話,白白消耗他的精力。

她放慢瞭步子,他也隨之配合地緩下來。

所幸,轉瞭一個彎,曾鯉看到瞭前面酒店久違的燈光。

“到瞭!”她的心情喜悅瞭起來。

艾景初聞言,抬眸看瞭看那個有光亮的地方。

兩個人走到大門口,那個值班的保安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們倆。

東山酒店四個四合院,分東南西北,北樓是主樓,中間是個中庭花園和娛樂區,南樓後面是溫泉,再後面是獨棟別墅,別墅裡也有溫泉引進去。

曾鯉問:“我們單位都住西樓,你住哪邊?”

艾景初說:“去西樓吧。”

他跟著她走到西樓的樓下門廳外面,一樓是酒吧娛樂室,裡面似乎還有不少人。正有一個三四十歲的矮胖男人到室外來,出門下樓梯時看到曾鯉,打招呼說:“小曾啊,剛才正聊到你呢,躲哪兒去瞭?”

“李主任。”曾鯉笑瞭笑。

“你趕緊啊,大傢都在裡面打牌。”說完,男人朝另一邊去瞭。

“那邊都是同事?”艾景初看著裡面來來往往的人影問。

“是啊。”曾鯉接著朝前走,走瞭幾步,發現艾景初沒有跟過來。

“你到瞭,那我就回去瞭。”艾景初站在幾步之遙對她說。

“謝謝你。”

他點點頭,又原路返回。曾鯉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他走的方向越來越不對,完全是朝酒店外面去的。

“艾老師,你住哪兒呢?”曾鯉狐疑地追過去問。

“東坪寺。”他說。

這一刻,曾鯉錯愕瞭。

她一直沒問過他開車上山要去哪兒,他住哪兒。因為那位大爺說他要回山上,整座東山景區走那條路的酒店,能夠供人住宿的,除瞭東山酒店,找不出第二傢,所以他沒有提,她也沒有問,而且也不曾懷疑。

何曾想過,他竟然不和她到同一個地方。

東坪寺。

曾鯉知道這個地方,就算以前隻記得大概,經過剛才的那截路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瞭。因為她在車上數到第一塊海拔標註牌,寫著“1800米”的那個岔路口,往右是東山酒店,往左不到500米就是東坪寺。

艾景初在那個時候,其實已經到瞭。

但是他什麼也沒說,開車繼續送她上山,直到車都進不來瞭,他發著高燒陪著她冒著雪一直走到目的地,直到帶她找到她的同事。

一時間,曾鯉百感交集又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是好,送他回去,留他不走,似乎他都不會同意。

最後曾鯉說:“你等我,我去給你拿傘。”

語罷,她快速地跑進西樓,按瞭電梯按鈕,電梯一直停在四樓沒有下來。她一急,自己先跑樓梯瞭。西樓一共六層,她住在六樓。她一口氣爬瞭上去,摸出房卡,打開梳妝臺上的行李袋,翻出自己預備的雨傘,然後顧不得關門,又從樓梯跑下來。

待她回到艾景初剛才站的地方,已不見他的身影。

《世界微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