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一連過瞭好些天,都風平浪靜,連靜秋也開始相信不會有什麼事瞭,大概志剛真的是個老實人,答應瞭老三不說出去,就真的不會說出去,她多少放心瞭一些。

心比較安定瞭,靜秋就開始幫志剛織毛衣,她目測瞭一下志剛的身高胸圍,就起瞭針,挑選瞭一種比較粗獷但又好織的花,就開始織起來,想趕在走之前織完,所以每天都織到很晚才睡覺。

大媽看見瞭,就說:“不急,不急,織不完,你帶回去織,織完瞭再叫我們志剛去拿,或者你來玩的時候帶過來。”

靜秋一聽,越發想趕在走之前織完瞭,免得留下一個尾巴,以後就得再見志剛。很奇怪的是,她不怕別人誤會她跟志剛有什麼,她隻怕志剛自己有那個心思,到時候她不能答應他,就傷害他瞭。

有一天,大媽跟靜秋兩個人拉傢常,靜秋說起媽媽身體不好,經常尿血,但查不出是什麼原因。醫生總是開證明,讓她媽媽買核桃和冰糖吃,說可以治血尿,媽媽吃瞭很有效。不過核桃冰糖都是緊俏物資,即使有醫生證明,也不容易買到。

大媽說:“你大嫂娘傢就有核桃樹,以後叫你大嫂回娘傢的時候帶些過來,你拿回去給你媽媽治病。”

靜秋聽大媽這樣說,高興死瞭。她媽媽尿血的毛病已經很久瞭,什麼方子都試過瞭,打雞血針,擺手療法,等等,隻要是不花很多錢的方法,都試瞭,但就是沒用。嚴重的時候,送去檢驗的尿象血一樣紅。

她立即跑去問大嫂。大嫂說:“我娘傢那邊的確有核桃樹,但離這裡太遠,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娘傢去?不過我會給娘傢寫封信,叫他們把核桃存在那裡,我回去的時候就給你帶些過來。”

“那——你們傢核桃賣多少錢一斤?”

大嫂說:“都是自傢的樹,要什麼錢?我們那裡交通不方便,也不能拿到山外去賣,再說現在‘割資本主義尾巴’,連自留山、自留地都恨不得收回去,哪裡還讓賣核桃?秋丫頭,我們一傢都拿你當自傢人的,隻要能治好你媽媽的病,你就是把一棵樹都放倒瞭都沒關系。”

靜秋感激不盡,但不好意思催著大嫂寫信,隻說:“謝謝你瞭,你有空瞭幫我寫封信去你傢——,我找個時間自己去拿。我媽媽這病不治好,我真怕她有一天血流盡瞭——”

過瞭幾天,志剛把一個籃子提到靜秋房間來瞭,說:“你看夠不夠。”說完就走瞭。靜秋一看,是滿滿一籃子核桃,她愣住瞭,難道是大嫂叫他跑到她娘傢去拿回來的?

她狠狠地忍瞭半天才把眼淚忍回去。她早就發瞭誓的,說今生再不流一滴淚,因為她小時候流瞭太多的淚,深知流淚於事無補。她立志要做一個堅強的人,因為哥哥和爸爸在鄉下,媽媽身體不好,妹妹比她小五歲,她就是傢裡的中流砥柱瞭,所以她的口號是:流血流汗不流淚。

她跑去找志剛,想問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找瞭一會,看見志剛坐在屋山頭(側面)吃飯。她走過去,站在那裡,看他大口大口地吃飯,象是餓極瞭一樣。

她問:“你去大嫂娘傢瞭?”

“嗯。”

“遠不遠?”

“不遠。”

靜秋望瞭一眼他的腳,發現一雙鞋都走破瞭,腳趾頭露瞭出來。她說不出話來,隻呆呆地看那鞋。他看見瞭,趕快把鞋脫瞭,踩到腳下去,羞愧地說:“我腳重,費鞋,是想打赤腳的,但山裡冷——”

她有點哽咽,死命忍住瞭,問:“是大嫂叫你去的?”

“不是。想早點拿來,你媽吃瞭早好——。”他幾口扒完飯,“我出工去瞭,還可以算半個工——”說完,就走掉瞭,過瞭一下,又扛著個鋤頭跑回來,“找張報紙蓋住籃子,別讓歡歡都吃瞭——,你別看他人小,他會用門夾核桃吃的。”

靜秋看他把鞋塞到門外的柴火堆裡,回頭囑咐她:“莫告訴我媽,她回頭罵我嬌氣,又不是進城,穿什麼鞋——”

志剛走瞭,靜秋從柴火堆裡翻出那雙鞋,想幫他洗洗補補,但發現有一隻的底子已經磨穿瞭,沒法補瞭,隻好又塞瞭回去。

她站在那裡發愣,如果受瞭志剛這個情,以後拿什麼還?但是她最終還是決定收下這籃核桃,因為能治她媽媽的病。K市二醫院一個姓歐陽的中醫總是說靜秋媽媽的病主要是生活太差瞭,身體拖得太虛瞭,加上思想上負擔重,才會這樣沒病因地尿血。如果把生活過好點,思想上開朗些,病可能就慢慢好瞭,吃核桃冰糖主要是滋補一下。

她相信歐陽醫生的話,因為她媽媽心情好的時候,就不怎麼發病。每次一為什麼事操心著急,或者工作太累瞭,就出現血尿。吃瞭核桃冰糖,血尿就停瞭。

她走回房間,蹲在那一大籃核桃前,一粒一粒地摸,可能有二十多斤吧,如果憑醫生證明,可能要十多個證明才能買這麼多,而且要不少錢。那些核桃可能因為是新的,比城裡買到的要新鮮很多。城裡買的那些核桃,常常是砸開之後才發現完全空掉瞭,裡面的仁變得象一張發皺的黑紙。而這些核桃每一粒看上去都那麼新鮮,拿在手裡重重的,肯定不會是幹枯瞭的。

她恨不得現在就把這籃核桃送回去給她媽媽吃,但她想起還要冰糖才行,沒有醫生證明是買不到冰糖的,而醫生隻在血尿達到幾個加號的時候才肯開冰糖證明,開瞭證明還不一定有貨。

她想,這一籃子夠媽媽吃一陣瞭,她妹妹一定開心死瞭,因為她妹妹最喜歡砸核桃。妹妹很會砸核桃,她把核桃豎起來,用個小釘錘在頂上輕輕砸,輕輕砸,核桃殼子就向四面破開瞭,核桃肉就完整地站在那裡。有時也有砸壞瞭的,妹妹就用個針小心地挑出來,再加上砸碎的冰糖,拿給她媽媽吃。

但她媽媽每次都不肯吃,叫她們兩姐妹吃,說媽媽身體不要緊,不會有事的,你們兩個人還小,要長身體,你們吃吧。兩姐妹就說核桃好澀嘴,不愛吃。

靜秋蹲在那裡想瞭一陣,覺得志剛對她太好瞭。曾經聽說過舊社會有孝女賣身救母的故事,她覺得很能理解。在那種時候,一個女孩子,除瞭賣自己,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救母親?

其實就算是在新社會,像她這樣的女孩子,除瞭自己,又能拿什麼來救母親?每次她看到媽媽犯病,就在心裡想,如果誰能把我媽媽的病治好,我也願意把我自己賣給他。但現在眼前擺著這一籃子核桃,她不由得惴惴地想,如果這一籃子核桃把我媽媽的病治好瞭,我是不是就把自己——嫁給志剛呢?現在是新社會,不能買賣人口,所以說不上“賣”給他,隻能是嫁給他。

她想到要用自己來報答志剛,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老三。從內心來講,她更願意這一籃子核桃是老三送來的,那就什麼問題都解決瞭,她就興高采烈地把自己“賣”給老三。

她在心裡狠狠批判自己,志剛到底是哪點不如老三?不就是個子矮點,人長得沒老三那麼——“小資產階級”嗎?但是我們看一個人,不是應該註重他的心靈方面嗎?怎麼能隻看外表呢?

但她馬上又反駁自己,你怎麼能說老三的心靈方面就不如志剛呢?他不也很關心照顧你嗎?還有,他總是義務幫別人修筆修表修鐘,自己花錢買零件,從來不收人傢一分錢,這不也是心靈美的表現嗎?

聽說他還是他們勘探總隊樹的標兵,因為他是自己主動要求到野外作業隊來的,他本來是分在省城的總部工作的。人傢放著大城市舒適的工作環境不要,到這山溝溝裡來勘探,不也是個心靈美的人嗎?

她胡思亂想瞭一陣,又嘲笑自己,別人這兩個人都沒說要跟你談朋友,你自己在那裡著個什麼急?也許別人就是象雷鋒一樣幫幫你,結果你卻把別人的好心當驢肝肺,真是好心討不到好報,好泥巴打不出好灶。

她決定先為志剛做雙鞋,免得他媽罵他,也免得他這麼冷的天要打赤腳。她知道大媽的針線籃子裡有很多鋪墊好瞭但還沒納的鞋底,還有糊好瞭沒包鞋口的鞋幫,等於是有瞭半成品的鞋,她花幾個晚上,就可以做出一雙鞋來。

她跑去找大媽,說要幫志剛做雙鞋,大媽眼睛都喜瞇瞭,立馬把鞋幫鞋底都找出來給她,又把線索、頂針、鞋錐什麼的找出來給她,然後站在旁邊,愛憐地看她納鞋底。

看瞭一會,大媽贊賞說:“真看不出來呀,你城裡的姑娘還會做這一手好針線,納鞋底納得比我還塊,又密實。到底你媽是教書的,養出來的閨女就是能幹。”

靜秋不好意思告訴大媽,說她會做鞋完全是因為傢窮,買不起鞋,她媽媽就自己做鞋。買一尺黑佈,可以做兩雙半鞋面。再找些舊佈,糊成鞋襯,可以做鞋幫。鞋底就要自己納瞭,最難的是上鞋,就是把鞋幫和鞋底縫在一起,不過靜秋也都學會瞭。她大多數時候都是穿自己做的黑佈鞋,下雨天,出遠門,或者學軍什麼的,才穿那雙舊解放鞋。她的腳很懂事,長到35碼就沒長瞭,好像怕她那雙舊解放鞋不能穿瞭一樣。

大媽說:“你秀枝秀芳兩姐妹都不做這個瞭,看她們去瞭婆傢怎麼辦——”

靜秋安慰說:“現在很多人都不穿做的鞋瞭,她們去瞭婆傢買鞋穿就是瞭——”

“買的鞋哪有自己做的鞋穿著舒服?我就穿不慣球鞋,上汗,脫出來臭烘烘的——”大媽看看靜秋的腳,又驚嘆道,“好小的腳,這在過去,就是大戶人傢小姐的腳瞭,種田人傢的女孩,哪有這樣乖巧的腳?”

靜秋聽瞭,羞慚不已,這腳肯定是自己的地主爸爸傳下來的,她爸爸的腳在男人中也算小的瞭,靜秋媽媽的腳並不算小,可見媽媽那邊還是勞動人民,爸爸那邊才是靠剝削農民生活的,不用下田,連腳都變小瞭。

她很老實地坦白說:“可能這是我爸爸的遺傳,我爸爸——傢是地主,我思想上是跟他劃清界限的,但是我的腳——”

大媽說:“地主有什麼?人傢命好,又會當傢,才積下那些田。我們這些沒田的,租人傢田種,交租給人傢,也是天經地義的。我就不待見那些眼紅人傢地主有錢,就找岔子鬥人傢的人——”

靜秋簡直覺得自己耳朵有瞭毛病,大媽一個祖祖輩輩貧農的女兒,會說這種反動話?她想這肯定是大媽故意說瞭,來考驗她一下的,自己一定要經得起考驗。她不敢接碴,隻埋頭納鞋底。

熬瞭兩個夜,靜秋把志剛的鞋做好瞭,他收工回來,靜秋就叫他試試。志剛打瞭盆水,仔仔細細把腳洗凈瞭,恭而敬之地把腳放進鞋裡,叫歡歡拿幾張報紙來墊在地上,才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走瞭幾步。

“緊不緊?小不小?勒不勒腳?”靜秋擔心地問。

志剛隻嘿嘿地笑:“比媽做的——爽腳。”

大媽笑著,故意嗔他:“人傢說‘有瞭媳婦忘瞭娘’,你這還在哪呀,就——”

靜秋趕快聲明:“這鞋是為瞭感謝志剛幫我媽弄那些核桃才做的,沒有別的意思——”

隔瞭兩天,老三拿來一大袋冰糖交給靜秋,說你拿給你媽媽治病。

靜秋愣住瞭:“你怎麼——知道我媽媽——需要冰糖?”

“你不告訴我,還不許別人告訴我?”他好像有點抱怨一樣,“為什麼你能告訴他們,不能告訴我?”

“哪個他們?”

“還有哪個他們?當然是你大媽,你大嫂,你二哥他們羅。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告訴你我不是他們傢的——”

她愣在那裡,搞不清他是在生真氣還是在開玩笑。

他見她理屈詞窮的樣子,就笑瞭起來:“不是在怪你,是在跟你開玩笑。志剛告訴我的,他說他隻能弄到核桃,弄不到冰糖,但是沒有冰糖這藥就沒效。”

“這麼大一袋冰糖——得要——多少錢?”

“這麼大一籃核桃,得要多少錢?”

“核桃是樹上摘的——”

“冰糖是樹上長的。”

她見他又敢跟她鬥嘴瞭,不由得笑起來:“你瞎說,冰糖也是樹上長的?”

他見她笑瞭,也很高興:“等你賺錢瞭,一並還我——,我都跟你記著,好不好?”

她想這下糟糕瞭,如果老二老三兩個聯合起來治好瞭我媽媽的病,難道我能把自己嫁給他們兩個?她隻好又把自己那套自嘲端出來:別人說瞭要你以身相許瞭?你這樣的出身,別人要不要你這個報答還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山楂樹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