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靜秋很納悶,不知道誰會找到工地來。她問田貴生:“你——知不知道是誰找我?”

“有一個象是你妹妹,還有一個——,我不認識。”

靜秋一聽說是她妹妹,就覺得手腳發軟,一定是媽媽出什麼事瞭,不然妹妹不會在大熱天中午跑到工地來找她。她本來想順便把一擔沙挑上岸去的,但聽瞭這話,也挑不動瞭,隻好讓田貴生去挑。她抱歉地說:“那隻好辛苦你瞭,我上去看一下就來。”

她慌忙爬上河坡,一眼就看見她妹妹站在樹蔭下等她,身邊還站著一個女孩,她看瞭一下,是秀芳,她暗自松瞭口氣。“秀芳,怎麼是你?我還以為——”

秀芳拿著個手絹扇風:“好熱呀,這麼熱的天,你怎麼還在這裡幹活?”

靜秋也走到樹蔭下:“你——今天來的?今天還回去嗎?”她見秀芳點點頭,就說,“那我請個假回去陪陪你吧。”

她有點為難,現在請瞭假回去,田貴生就要一個人挑沙瞭,那不是把他害瞭嗎?不請假,又不能老站在這裡說話,別人會有意見的。正在為難,她看見田貴生挑著沙上岸來瞭,於是跑過去跟他商量。

田貴生很好說話:“你就請假瞭回去吧,我一個人挑沒事。”

靜秋請瞭假,跟妹妹和秀芳一起回傢。回到傢,聽說秀芳還沒吃飯,靜秋便忙忙碌碌地做飯招待秀芳,沒什麼菜,把上次秀芳送她的咸菜幹、白菜幹什麼的用熱水泡瞭,炒瞭兩碗,再加上一點泡菜,配著綠豆稀飯,也很爽口。

秀芳吃瞭飯,就說不早瞭,要到市裡趕車去瞭,靜秋想留秀芳多玩幾天,但秀芳不肯。靜秋看看的確是不早瞭,不好再挽留,就送秀芳到市裡去坐車。

兩個人來到渡口,乘船過門前那條小河。靜秋抱歉說:“你每次來,都是匆匆忙忙,沒玩好——”

“今天怪我自己,我坐早上八點的車,九點就到瞭K市瞭,結果忘記路瞭,就一路問人,問來問去的,被人指到相反的方向去瞭,走瞭很多冤枉路。我這個人,記路太不行瞭——。”

靜秋連忙把長途車站到K市八中的線路給秀芳講瞭一下,邀請她下次再來玩。

渡船劃到河當中,秀芳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小紙包,遞給靜秋:“我是把你當姐看待的,你如果也把我當個妹的話,就把這收下,不然我生氣瞭——”

靜秋打開那個小紙包,發現是一百塊錢。她大吃一驚:“你——你怎麼想起給我錢?”

“免得你去外面打工。”

“你哪來這麼多錢?”

秀芳說:“是我姐的錢,她把張海軍給她的表賣瞭——”

靜秋知道張海軍就是秀枝的那個“臉”,但她不明白秀枝為什麼要把表賣瞭把錢借給她,秀枝愛那塊表象愛她的命一樣,怎麼說賣就賣瞭?靜秋想把錢塞回秀芳手中:“你代替我謝謝你姐瞭,但我不會收她的錢的。我能打工,能掙錢,我不喜歡欠別人的帳。”

秀芳堅決不肯把錢拿回去:“剛才還說瞭你是我姐瞭,怎麼拿我當外人呢?”

兩個人推來推去,劃船的人大喝一聲:“你們想把船搞沉呀?”兩個人嚇得不敢動瞭。靜秋捏著錢,盤算等上岸瞭再找機會塞到秀芳的包裡去。

秀芳真心實意地說:“你看你這麼大熱的天,還要在外面打工,這挑沙的活,叫我幹都幹不下來,你怎麼幹得下來?更不要說拖車呀,搞建築呀,那都不是我們女的幹的活——”

靜秋覺得很奇怪,她從來沒跟秀芳說過她打工的事,秀芳怎麼會知道什麼“拖車”“搞建築”之類的細節?她問秀芳:“這錢真是你姐的嗎?你不告訴我實話,我肯定不會收的。”

“我告訴你實話瞭,你就肯收瞭?”

靜秋哄她:“你告訴我你這錢是怎麼來的瞭,我就收你的錢。”

秀芳猶豫瞭一下,說:“你不要說話不算數啊,等我告訴瞭你實話,你又不肯收瞭——”

靜秋聽她這樣說,益發相信這錢不是她姐的瞭。她想瞭一下,說:“你先告訴我是誰的錢,你說你當我是你姐,你連你姐都不信?”

上芳又猶豫瞭一會,終於說:“這錢是老三叫我拿來給你的,不過他不讓我說出來,他說他不知道怎麼就把你得罪下瞭,如果你知道是他的錢,就肯定不會收——。”

秀芳見靜秋拿著錢,以為她把錢收下瞭,很高興,吹噓說:“我說這事我一定辦得成吧?老三還不相信,怕我說服不瞭你。”秀芳從口袋裡摸出幾塊零錢,清瞭清,得意地說,“我來去的路費也是老三給的,他叫我一下長途車就坐市內一路公共汽車,一直坐到終點站,就到瞭河邊,再坐船過河,沿著河邊走就可以走到你傢瞭。我沒坐過公共汽車,怕坐錯瞭車,不敢坐,所以走迷路瞭,但是我省下瞭公共汽車錢。”

靜秋原以為老三收到她的信瞭,真的會“下不為例”瞭,哪知他一點都沒收手,難道他根本沒收到她的信?她不敢對秀芳提那封信,隻問:“老三——他還好嗎?”

“他一個大活人,有什麼不好的?不過他說一到暑假,他就很擔心,估摸著你要出去打零工瞭,他怕你——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瞭,又怕你拖車的時候掉江裡去瞭,跟我念叨好多次瞭,象催命一樣催著我把這錢送過來,說送晚瞭,怕你已經——出事瞭。不是我不想早點來,實在是因為我們比你們放假晚,這不,我剛一放假就跑來瞭,再不來,耳朵被他說起繭來瞭。”

靜秋又覺得喉頭發哽,沉默瞭一會,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說:“他這人怎麼——盡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這麼多人打零工,有幾個摔死瞭,淹死瞭?”

船靠岸瞭,兩個人下瞭船,靜秋說:“我帶你坐回公共汽車吧,你坐熟瞭,下回來的時候好坐,免得又走迷路瞭。”

秀芳第一次坐公共汽車,新奇得很,一路上都在望窗外,沒心思跟靜秋說話。但一會就該下車瞭,秀芳跟著靜秋擠下車,連聲說:“這麼短?還沒坐夠呢。走路的時候覺得好遠,怎麼坐車一下就到瞭?”

兩個人來到長途車站,買瞭下午三點的票,靜秋很擔心,問:“你待會一個人走山路怕不怕?”

“我不走山路,走山下那條路,那條路人多。”

靜秋放瞭點心。離開車還有一會,兩個人找個地方坐下說話。靜秋看看沒機會偷偷把錢塞到秀芳包裡去,隻好來硬的瞭。她抓過秀芳的手,把錢放在她手裡,再把她的手握住瞭,說:“你幫我謝謝老三,但他的錢我不會收的。麻煩你跟他說,叫他再不要搞這些瞭——”

秀芳被她握住手,沒法把錢塞回她手中,隻好等待時機:“你怎麼就不肯收他的錢呢?他想幫你,你就讓他幫你嘛,難道你要他天天擔心才舒服?”

“我不是要他擔心,他——其實根本不用擔心我什麼,”靜秋想瞭想說,“他有——未婚妻,好好擔心他未婚妻就行瞭。”

靜秋滿心希望聽到秀芳說“他哪有什麼未婚妻”,但她聽秀芳說:“這跟他未婚妻有什麼關系?”

靜秋膽怯地問:“他真的有——未婚妻?”

“聽說是兩傢父母定下的,好些年的事瞭——”

靜秋覺得心裡很難受,雖然知道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瞭,但潛意識裡,還總是希望這不是事實。她呆呆地問:“你——怎麼知道他有——未婚妻?”

“他自己說的,還給瞭大嫂一張他們倆的合影。”

“聽大嫂說那照片就放在你屋裡的玻璃板下面,但我怎麼沒看見?肯定是他拿走藏起來瞭——”

“那你就冤枉他瞭,是我拿瞭,因為我聽人說如果你能把照片上的兩個人毛發無損地剪開,就可以把他們兩人拆散,我就用剪子把他們兩個剪開瞭——”

靜秋覺得這好像很幼稚,很迷信,但又很迷人,如果真能這樣就好瞭。她很感興趣地問:“那你——有沒有毛發無損地把他們剪開呢?”

“呃,差不多吧,但是他們倆的肩膀有一點重合瞭,老三的肩膀疊在那女的肩膀後面,所以——所以剪開之後,老三就——少瞭一個肩膀。你不要告訴他呀,這不吉利的——”秀芳看上去並不是很相信這些,仍舊笑嘻嘻地說,“要是哪天老三肩膀疼,那就是因為我剪瞭他一剪子——”

“他肩膀疼活該。他這人怎麼這樣?傢裡有未婚妻,又在外面——給別人錢——”

秀芳驚訝地說:“傢裡有瞭未婚妻就不能在外面給人錢瞭?他一片好心幫忙嘛,又沒什麼別的意思。你不要誤會他,以為他在打你主意,他不是這樣的人。他這人心軟,見不得別人受苦。我們村的那個常玉珍,還不是受過他的幫助?”

“哪個常玉珍?”

“就是那個——那個她爹是個酒鬼的,別人都叫他‘常三頓’的,你忘瞭?有一天老三在我們傢吃飯的時候,‘常三頓’找來瞭,問老三要錢的那個——”

靜秋想起來瞭,是有那麼一個人。她以為是什麼人問老三借錢,就沒在意。她問:“老三幫過‘常三頓’的女兒?幫她什麼忙?”

“玉珍她爹愛喝酒,她媽很早就死瞭,可能就是被她爹打死的。她爹是喝多瞭也打她媽,喝少瞭也打她媽,沒喝的更要打她媽。她爹是一日三頓都要喝酒,一日三頓都要打她媽,不然怎麼叫‘常三頓’呢?

玉珍她媽死瞭有些年瞭,她爹又不好好下田幹活,隊裡派他養牛,他也是經常喝醉瞭,讓牛跑出圈瞭,吃瞭莊稼,被隊裡扣工分。他最要不得的就是有幾個錢,就要買酒喝掉那幾個錢。從玉珍十四、五歲起,她爹就在尋思把她嫁瞭好換幾個酒錢。

玉珍什麼陪嫁都沒有,又攤上這麼個爹,村裡人真的有點不敢要她。後來她爹就把她許給老孟傢老二瞭,那男的有羊角瘋,發作起來嚇死人,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見哪兒倒哪兒,遲早是個短命鬼。玉珍不肯嫁,她爹就打她,往死裡打,說白養瞭她這麼多年,人傢都說女兒是爹的酒葫蘆,我怎麼生下你這麼個屎葫蘆,尿葫蘆——“

靜秋猜測說:“那——老三就——答應把她娶瞭,好救她一命?”

“哪裡是那樣,老三就給她爹錢買酒,叫他不要把女兒往火坑裡逼——。玉珍她爹隻要有酒喝,女兒嫁誰他其實也不操心,後來就沒逼著玉珍嫁那個羊角瘋瞭。但是老三就脫不瞭幹系瞭,玉珍她爹一沒酒錢瞭,就跑去找老三,說這都怪你,你那時不從中作梗,我玉珍早就嫁瞭好人傢,給我把酒錢掙回來瞭。老三怕他又打玉珍,每次就給他一點酒錢。

後來玉珍的爹就得寸進尺,逼著老三把玉珍娶瞭算瞭,說你殺人殺到喉,幫人幫到頭,你娶瞭我傢玉珍瞭,我就不愁酒錢瞭。

玉珍對老三倒是有那個心思,誰不想嫁個吃商品糧、爹又是大官的?再說老三人又長得好,脾氣也好。玉珍經常跑工棚去找老三,要幫他洗被子什麼的,但老三不肯,我姐也不讓,都是我姐搶著拿回來洗瞭——“

“你姐——喜歡老三哪?”

“嗯,我姐叫大嫂去給老三過過話,但老三不肯,說他在傢裡有未婚妻,我姐哭瞭幾回,還發誓說一輩子不嫁人瞭。不過後來她跟張海軍對上象瞭,就不守她的誓言,成天慌著嫁人瞭。”

“那你——剪那張照片是想幫你姐的忙?”

秀芳不好意思地笑瞭一下:“我姐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照片我是前不久才剪的——”

靜秋的心砰砰跳,心想可能秀芳看出她的心思,幫她剪瞭那張照片。她問:“那你——幫誰剪?”

“幫人剪是沒用的,一定要自己剪的。”秀芳坦率地說,“不過我剪他們的照片也沒用,隻能把他們剪開,不能把我跟他剪攏。老三瞧不起我們這些人的,聽說他跟他未婚妻從小就認識,兩個人的爸爸都是大官,我們算老幾?所以說呀,他給你錢,隻是幫你,不是在打你主意。我勸你有錢就拿著,因為你不拿他的錢,別人也會拿他的錢,何必讓‘常三頓’那樣的人拿去喝酒呢?”

《山楂樹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