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那天僵持到最後,還是靜秋轉過身,老三先上瞭岸。等他叫聲:“好瞭。”她才轉過身。她看見他已經把軍褲籠在濕淋淋的短褲上瞭,說反正天熱,一下就幹瞭。靜秋把他趕上岸去,見他走得看不見人影瞭,才從水裡跑出來,也把衣服直接穿在遊泳衣上,再跑到廁所去脫遊泳衣。結果外衣打濕瞭,貼在身上,搞得她很尷尬。

她叫老三把遊泳衣帶上,下次來的時候再帶來,因為她不敢拿回傢去。

老三幫忙把車拖過瞭河,靜秋就不敢讓他跟她一起走瞭,她自己拖車,他遠遠地跟在後面,一直跟到紙廠附近瞭,才按事先講好的,她去交貨還車,而他就到客運渡口去乘船過河,坐最後一班車回西村坪。

事過之後,靜秋才覺得有點後怕,怕有人看見瞭她跟老三在一起,告到學校去。擔瞭幾天心,好像沒惹出什麼事,她高興瞭,也許以後就可以這樣偷偷摸摸跟老三見面。她知道他要跟別人換休才能有兩天時間到K市來,最少要兩個星期才能來一次。來的時候如果她不是單獨一人的話,她也不敢讓他上來跟她說話。所以兩個人見不見得成面,完全是“望天收”。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三說瞭萬昌盛不地道,靜秋越來越覺得萬昌盛是不地道,有時說著說著話,人就蹭到跟前來瞭,有時還幫她拍拍身上的灰塵,借遞東西的時候捏一下她的手,搞得她非常難堪,想發個脾氣,又怕把他得罪瞭,沒工做瞭,而且這些好像也隻是些拈不上筷子的事,唯一的辦法是盡力躲避。

不過萬昌盛確實很照顧她,總給她派輕松的活幹,而且每次都象愁怕靜秋不知道一樣,要點明瞭賣個人情,說:“小張,我這是特別照顧你呀,如果是別的人,我才不會派她做這麼輕松的活呢。”

靜秋總是說:“謝謝你瞭,不過我願意跟別的零工一起幹,有人說說話,熱鬧些。”

說歸說,派工的是萬昌盛,他派她幹什麼,她就不得不幹什麼。

有一天,萬昌盛叫靜秋打掃紙廠單身宿舍那幾棟樓,說過幾天有領導來檢查工作,你這幾天就負責把這幾棟樓打掃幹凈。寢室內不用你打掃,你隻負責內走廊和外面的墻壁。內走廊主要是那些住在裡面的青工掃出來的垃圾,你把垃圾收集起來,運到垃圾堆去。室外主要是墻上那些舊標語,你泡上水,把標語撕幹凈,撕不掉的用刀刮。

靜秋就到那幾棟樓去打掃,女工樓還沒什麼,很快就掃完瞭內走廊。但到瞭男青工們住的那棟樓,就搞得她很不自在瞭。正是大夏天的,男工人都穿得很隨便。比較註意的人,就在門上掛瞭簾子,遮住門的中間那部分,上下都空著,好讓風吹進房間。不在乎的,就大開著門,個個打著赤膊,隻穿短褲。

靜秋低著頭,一個門前一個門前去收垃圾,不敢抬頭,怕看到光膀子。那些男青工看見她,有的就呼地把門關上瞭。但有的不光不關門,還穿著短褲出來跟她說話,問她是那個學校的,多大瞭,等等。她紅著臉支吾兩句,就不再搭腔瞭。

有幾個青工叫她進他們寢室去打掃一下,她不肯進去,說甲方說瞭,我隻打掃內走廊。那幾個人就嘻嘻哈哈地把室內的垃圾掃到走廊上。靜秋剛把他們掃出來的垃圾收到畚箕裡,他們又掃出一些到走廊上,讓她不能從他們門前離開。她就先到別處去收拾,等他們瘋夠瞭再回來收拾他們門前。

有一個寢室門上掛著簾子,靜秋正在把門口的垃圾往畚箕裡掃,裡面有個人從門簾子下面潑出一杯喝剩下的茶,連水帶茶葉全潑在她腳上瞭。茶水還挺燙的,她的腳背一下就紅瞭。她想那人可能沒看見她,就不跟他計較,想自己去水管沖一下冷水。

但這一幕剛好被一個過路的青工看見瞭,那人對著寢室裡大聲嚷嚷:“嘿,潑水的看著點,外面有清潔工在幹活——”那人喊瞭一半就停下瞭,轉而對靜秋說,“是你?你怎麼在幹——這個?”

靜秋抬頭一看,是她以前的同學丁全,班上乃至全校最調皮的一個。小學時班主任老是讓靜秋跟他同桌,上課就把丁全交給靜秋,說你們兩個是“一幫一”,他上課調皮,你要管著他,不然你們就當不上“一對紅”瞭。所以靜秋上課時總在拘束丁全,怕他調皮。班上出去看電影,老師總叫靜秋牽著丁全,怕他亂跑。而丁全就像一匹野馬,總是到處跑,害得靜秋跟著他追。

進瞭初中,丁全仍然是靜秋的“責任田”。那時興辦“學習班”,因為毛主席說瞭:“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得到解決。”所以班上隻要有人調皮,老師就叫班幹部把那個同學帶到外面去辦學習班。丁全的調皮到瞭初中就變本加厲,幾乎每節課靜秋都在外面為他辦學習班,其實就是跟在他後面到處跑,抓住他瞭就辦一下學習班,過一會他又跑掉瞭。

那時靜秋對丁全真是又恨又怕,天天盼望他請病假。丁全初中畢業就沒再讀瞭,她總算擺脫瞭這個包袱,想不到今天在這裡狼狽地見瞭面。

她結結巴巴地問:“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這裡上班,”他好奇地打量她,“你怎麼在——這裡?你也進紙廠瞭?”

“沒有,我在——打零工——”

丁全豪爽地說:“我來幫你。”說著,就要來搶她手中的工具,“你的腳——不要緊吧?”

靜秋看瞭看,似乎沒起泡,就說:“沒事,你去忙吧,我自己來。”

丁全見她不願把工具給他,就挨傢挨戶去叫:“嗨,你們把地掃掃,把垃圾一次掃到外面,別一下掃一點出來,一下又掃一點出來,茶水不要亂往外潑啊,我同學在外面打掃衛生,別把人傢腳燙瞭。”

他這一廣而告知,每個寢室的人都跑到門邊來看“丁全的同學”,有的問:“丁全,這是你的馬子?”

有的說:“我見過她,那次八中宣傳隊到我們廠來宣傳,不是她在拉手風琴嗎?”

還有的說:“這是張老師的女兒,我認識的,怎麼在幹這個?”

靜秋恨不得把這些人全趕到寢室去,把他們的門關瞭,鎖上,免得他們站在門前盯著她幹活,還評頭品足。她想這個丁全幹嘛這麼多事?喊個什麼呢?這是什麼值得吹噓的事嗎?

她低著頭掃地,聽見有人在叫她把這裡再掃一下,把那裡的垃圾掃走,還有的在叫她“進來聊聊”“進來喝杯水”“進來教我們拉手風琴”。她一概不答理,匆匆掃完就逃掉瞭。

等到她搭著梯子,用小刀刮外面墻上的標語時,丁全又跟瞭過來要幫忙,她客氣地叫他去忙自己的,但心裡一直求他,你別管我吧,你快走開吧,在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受什麼樣的氣,吃什麼樣的苦,我都不怕。但在自己認識的人面前,真的是太難堪瞭。

第二天,萬昌盛又派她去打掃那幾棟樓,說一直要搞到領導檢查完。她請求萬昌盛派別的活給她幹,她寧願幹重活。萬昌盛想瞭想,說:“那好吧,你今天跟彭師傅打小工吧。”

萬昌盛把她帶到上工的地方,是在紙廠南邊的院墻附近,院墻外就是河坡,不遠處是大河,傍著院墻的隻有一棟孤零零的房子,是紙廠的,住著個姓張的工人一傢,那房子有扇墻破瞭一個洞,需要補起來。

萬昌盛叫靜秋待會去拖一些磚來,再拖一些水泥、石灰和沙來,用桶子挑瞭水,在院墻內把砌墻用的泥灰和好,再用小木桶一桶一桶地提到院墻外面去,院墻兩面都靠著一個梯子,方便上下。

砌墻的師傅姓彭,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腿有點瘸。他見萬昌盛派瞭工準備離去,就說:“你再派一個小工吧,她一個人怎麼把那些磚從墻裡弄到墻外來?又不是一塊兩塊。你多派一個小工,一個站在墻上,一個在裡面把磚扔上墻,我在墻外接。”

萬昌盛尋思瞭一會,說:“你叫我到哪裡去再找一個人?再說也就是扔磚需要兩個人,把磚扔完瞭有一個就沒事幹瞭,站這裡看你砌墻?不如我來幫她把磚扔瞭吧。”

靜秋就去拖瞭一車磚來,然後站在墻上,彭師傅和萬昌盛一人站在墻的一邊,三個人把磚扔完瞭,萬昌盛拍拍手上的灰,說:“我說瞭吧?這不節約瞭一個工?”然後他對靜秋說,“剩下的就很輕松瞭,你慢慢幹吧。”說罷,就離開瞭。

這活的確不累,靜秋挑來水,和好瞭砌墻用的泥灰,就用小木桶裝著,爬梯子運到墻外去,然後幫彭師傅遞磚,打下手。泥灰用得差不多瞭,就爬到院墻內再提一桶過來。彭師傅沒什麼話說,隻埋頭幹活,靜秋也就站在旁邊,邊打下手邊胡思亂想老三的事。

到吃午飯的時候,活已經幹完瞭,彭師傅去吃午飯瞭,靜秋還不能走,要收拾工具,打掃工地。剩下一些磚沒用完,彭師傅說就丟這裡吧,但靜秋不敢,怕萬昌盛這個小氣鬼知道瞭罵人,隻好又把磚運回到院墻內去。現在沒人幫瞭,靜秋就用個籮筐一筐筐提。

正提著,萬昌盛來瞭,見靜秋正在往院墻內提磚,就說:“還是你站墻上,我扔給你,你把磚一塊塊丟到墻那邊,分散瞭丟,隻要不砸在磚上,不會破掉的。地上丟滿瞭,你就下去把磚撿到車上,再上來接磚。”

靜秋想這倒是個辦法,總比自己一個人用筐子提來得快,心裡對萬昌盛生出幾分感激,連忙爬到院墻上去。扔瞭一會磚,大概差不多瞭,靜秋正低著頭,想找個空地方把手裡的一塊磚扔到院墻內去,就覺得墻上有人。她抬頭一看,是萬昌盛,離她隻有兩、三尺遠,她有點吃驚,退後幾步,把手裡的磚扔瞭,問:“外面的磚都扔完瞭?”

“扔完瞭。”

“扔完瞭,我們還站這裡幹什麼?快下去吃午飯吧,我餓死瞭。”

萬昌盛站在院墻上,把墻外的梯子抽上來,扔到墻內去瞭,拍拍手,也不下去,站在那裡看著靜秋。

靜秋不解地問:“你怎麼還不下去?你不餓?”

萬昌盛說:“慌什麼?站這裡說說話。”

“說什麼?快下去吧,你下去瞭我好下去,我早就餓瞭——”

“你要下去你下去,我想站這裡說話。”

靜秋有點生氣,心想大概他早上吃得多,現在不餓。她有點不耐煩瞭:“你站在梯子那頭,擋住瞭路,你不下去我怎麼下去?”

“你走過來,我抱著你一轉,你就可以下梯子瞭。”

“別開玩笑瞭,你快下去吧,你下去瞭我好下去。”

萬昌盛嘻皮笑臉地說:“那不是脫瞭褲子放屁,多一道手續?我一抱就可以把你抱到梯子那邊去。”說著,就伸出雙手,“來吧,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靜秋四下張望,看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跳下去。院墻跟學校的院墻差不多高,這麼高的墻也不是沒跳過,但院墻外除瞭房子就是河坡,院墻內的地上要麼磚頭瓦礫玻璃渣子,要麼就是帶刺的灌木叢,跳下去不會摔死,但可能會弄傷什麼地方。她轉過身,在院墻上走,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跳下去。

萬昌盛跟瞭過來,嘴裡叫道:“小張,小張,你到哪裡去?跳不得的,跳瞭會摔傷的——”

靜秋站住,轉過身,沒好氣地說:“你知道跳不得,你還擋著我幹什麼,你快把梯子讓出來,我要下去!”

“我把梯子讓出來,你是不是就讓我抱抱呢?不讓我抱也行,就摸摸吧。天天見你兩個大奶在面前晃,真是要人的命。你今天是讓我摸我也要摸,不讓我摸我還是要摸——”“

靜秋氣昏瞭:“你怎麼這麼下流?我要去你領導那裡告你!”

萬昌盛涎著臉說:“你告我什麼?我把你怎麼樣瞭嗎?這裡有人看見我把你怎麼樣瞭嗎?”他一邊說,一邊向靜秋走過來。

《山楂樹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