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歌1 第6章 掌中雪

新釀的酒,色澤清透,金黃中微帶青碧。

香味甘馨清雅,口味清冽綿長。

常叔剛看到酒色,已經激動得直搓手,待嘗瞭一口酒,半晌都說不出來話。

雲歌和平君急得直問:“究竟怎麼樣?常叔,不管好不好,你倒是給句話呀!”

常叔半晌後,方直著眼睛,悠悠說瞭句,“我要漲價,兩倍,不,三倍,不,五倍!五倍!”

雲歌和平君握著彼此的手,喜悅地大叫起來。

兩個人殫精竭慮,一個負責配料,一個負責釀造,辛苦多日,終於得到肯定,都欣喜無限。

常叔本想立即推出竹葉青,劉病已卻建議雲歌和平君不要操之過急。

先隻在雲歌每日做的菜肴中配一小杯,免費贈送,一個月後再正式推出,價錢卻是常叔決定的價錢再翻倍。

常叔礙於兩個財神女――雲歌和平君,不好訓斥劉病已“你個遊手好閑的傢夥懂什麼?”

隻能一遍遍對雲歌和平君說:“我們賣的是酒,不是金子,我定的價錢已經是長安城內罕見的高,再高就和私流出來的貢酒一個價錢瞭,誰肯用天價喝我們這民間釀造的酒,而不去買貢酒?”

雲歌和許平君都一心隻聽劉病已的話。

常叔叨嘮時,雲歌隻是笑聽著。面容帶笑,語氣溫婉,人卻毫不為常叔所動。

平君聽急瞭卻是大嚷起來,“常叔,你若不願意賣,我和雲歌出去自己賣。”

一句話嚇得常叔立即禁聲。

一個月,那盛在小小白玉盅中的酒已經在長安城的富豪貴胄中秘密地流傳開,卻是有錢都沒有地方買。

人心都是不耐好,越是沒有辦法賣,反倒好奇的人越是多。

有好酒者為瞭先嘗為快,甚至不惜重金向預定瞭雲歌菜肴的人購買一小杯的贈酒。一旦嘗過,都是滿口贊嘆。

在眾人的贊嘆聲中,竹葉青還未開始賣,就已經名動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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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青竹牌匾,其上刻著“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字跡飄逸流暢,如行雲、如流水。

“隱清麗於雄渾中,藏秀美於宏壯間,見靈動於筆墨外。好字!好字!”雲歌連聲贊嘆,“誰寫的?我前幾日還和許姐姐說,要能找位才子給寫幾個字,明日竹葉青推出時,掛在堂內就好瞭,可惜孟玨不在,我們又和那些自珍羽毛的文人不熟悉。”

劉病已沒有回答,隻微笑著說:“你覺得能用就好。”

正在內堂忙的平君,探瞭個腦袋出來,笑著說:“我知道!是病已寫的,我前日恰看到他在屋子裡磨墨寫字。別的字不認識,可那個方框框中間畫一個豎杠的字,我可是記住瞭,我剛數過瞭,也正好是十一個字。”

雲歌哈哈大笑,“大哥以為可以瞞過許姐姐,卻不料許姐姐自有自己的辦法。”

劉病已笑瞅著許平君,“平君,你以後千萬莫要在我面前說自己笨,你再‘笨’一些,我這個‘聰明人’就沒有活路瞭。”

許平君笑做瞭個鬼臉,又縮回瞭內堂。

劉病已建議既然雲歌在外的稱號是“雅廚”,而竹葉青也算風雅之酒,不妨就雅人雅酒行雅事。

店堂內設置筆墨屏風,供文人留字留詩賦,如有出眾的,或者賢良名聲在外的人肯留字留詩賦,當日酒飯錢全免。

雲歌還未說話,剛進來的常叔立即說:“劉大公子,你知道不知道這長安城內匯聚瞭多少文人墨客?整個大漢朝乃至全天下才華出眾的人都在這裡,一個、二個的免費,生意還做不做?”

劉病已懶洋洋笑著,對常叔語氣中的嘲諷好似完全沒有聽懂,也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雲歌對劉病已抱歉地一笑,又向柳眉倒立的許平君擺瞭下手,示意她先不要發脾氣。

雲歌對常叔說:“常叔,你大概人在外面,沒有聽完全大哥的話。大哥是說文才筆墨出眾,或者賢良名聲在外的人免費。文才筆墨出眾的人,有人已是聲名在外,在朝中為官,有人還默默無名。前者也許根本不屑用這樣的方法來喝酒吃菜,他們的筆墨我們是求都求不到的。而後者,如果我們今日可以留下他們的筆墨,日後他們一旦如當年的司馬相如一般從落魄到富貴,到千金求一賦時,我們店堂內的筆墨字跡,可就非同一般瞭。賢良名聲在外的人,也是這個道理,我聽孟玨說漢朝的大部分官員都是來自各州府舉薦的賢良,我們能請這些賢良吃一頓飯,隻怕也是七裡香的面子。何況常叔不是一直想和一品居一爭長短嗎?一品居在長安城已是百年聲名,他們的菜又的確做得好,百年間以‘貴’字聞名大漢,乃至域外。我們在這方面很難爭過他們,所以我們不妨在‘雅’字上多下功夫。”

常叔本就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雲歌的話說到一半時,其實他已經轉過來,隻是面子上一時難落,幸虧雲歌已經給瞭梯子,他正好順著梯子下臺階,對劉病已拱瞭拱手,“我剛才在外面隻聽瞭一半的話,就下結論,的確心急瞭,聽雲歌這麼一解釋,我就明白瞭,那我趕緊去準備一下,明日就來個雅廚雅酒的風雅會。”說完,就匆匆離去。

雲歌看瞭看正低著頭默默喝茶的劉病已,轉身看向竹匾。

這樣的字,這樣的心思,這樣的人卻是整日混跡於市井販夫走卒間,以鬥雞走狗為樂,他到底經歷瞭什麼,才要遊戲紅塵?

哀莫大於心死,難道他這輩子就沒有想做的事情瞭嗎?

許平君試探地說:“病已,我一直就覺得你很聰明,現在看來你好象也懂一點生意,連常叔都服瞭你的主意。不如你認真考慮考慮,也許能做個生意,或者……或者你可以自己開個飯莊,我們的酒應該能賣得很好,雲歌和我就是現成的廚子,不管能不能成功,總是比你如今這樣日日閑著好。”

雲歌心中暗嘆瞭一聲糟糕。

劉病已已是擱下瞭茶盅,起身向外行去,“你忙吧!我這個閑人就不打擾你瞭。”

許平君眼中一下噙瞭淚水,追瞭幾步,“病已,你就沒有為日後考慮過嗎?男人總是要成傢立業的,難道鬥雞走狗的日子能過一輩子?你和那些遊俠客能混一輩子嗎?我知道我笨,不會說話,可是我心裡……”

劉病已頓住瞭腳步,回身看著許平君,流露瞭幾點溫暖的眼睛中,是深不見底的漆黑,“平君,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輩子也就這樣瞭,你不用再為我操心。”

話一說完,劉病已再未看一眼許平君,腳步絲毫未頓地出瞭酒樓。

劉病已的身影匯入街上的人流中,但隔著老遠依舊能一眼能認出他。他象是被拔去雙翼的鷹,被迫落於地上,即使不能飛翔,但仍舊是鷹。

雲歌臨窗看瞭會那個身影,默默坐下來,裝作沒有聽見許平君的低泣聲,隻提高聲音問:“許姐姐,要不要陪我喝杯酒?”

許平君坐到雲歌身側,一聲不吭地灌著酒。

雲歌支著下巴,靜靜看著她。

不一會,許平君的臉已經酡紅,“我娘又逼我成親瞭,歐候傢也來人催瞭,這次連我爹都發話瞭,怕是拖不下去瞭。”

雲歌“啊”瞭一聲,立即坐正瞭身子,“你什麼時候定親瞭?我怎麼不知道?”

“你又沒有問我,難道我還天天見個人就告訴她我早已經定親瞭?”

“可是……可是……你不是……大哥……”

許平君指著自己的鼻尖,笑嘻嘻地說:“傻丫頭,連話都說不清,你是想說你不是喜歡大哥嗎?”

雲歌點點頭。

許平君打著自己的腦袋,“你真蠢,你真蠢,你以為你都是為瞭他好,實際他一點都不喜歡,你真蠢,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狗屁,可你明知道是狗屁,卻還要按著狗屁的話去做,你真蠢,你以為你拼命賺錢,就可以讓父母留著你……”

雲歌忙拽住瞭許平君的手,許平君掙瞭幾下,沒有掙脫,嚷起來,“雲歌,連你也欺負我……”

嚷著嚷著已經是淚流滿面,

“許姐姐,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一起想辦法。不要哭瞭,不要哭瞭……”

許平君俯在雲歌肩頭放聲痛哭,平日裡的堅強潑辣伶俐都蕩然無存。

雲歌索性放棄瞭勸她,任由她先哭個夠。

許平君哭瞭半晌,方慢慢止住瞭淚,強撐著笑瞭下,“雲歌,我有些醉瞭。你不要笑姐姐……”

“許姐姐,你上次問我為什麼來長安,我和你說是出來玩的,其實我是逃婚逃出來的,我剛從傢裡出來時不知道偷偷哭瞭多少次。”

“那個人你不喜歡?”

“我根本沒有見過他。以前也有人試探著說過婚事,爹娘都是直接推掉,可這次卻沒有推掉,我……我心裡難受,就跑瞭出來。”

許平君嘆瞭口氣,“你不過是提親,父母都還未答應。我卻和你的狀況不一樣,我和歐候傢是自小定親,兩傢的生辰八字和文定禮都換過瞭。逃婚?如果病已肯陪著我逃,我一定樂意和他私奔,可他會嗎?”

雲歌想著劉病已的那句“你不要再為我操心”,隻能用沉默回答許平君。

許平君一邊喝酒,一邊說:“自出生,我就是母親眼中的賠錢貨。父親在我出生後不久就犯瞭事,判瞭宮刑。母親守瞭活寡後,更是恨我黴氣,好不容易和歐候傢結親,我又整天鬧著不樂意,所以母親對我越發沒有好臉色,幸虧我還能賺點錢貼補傢用,否則母親早就……”許平君的語聲哽在喉嚨裡。

許平君一貫好強,不管傢裡發生什麼,在人前從來都是笑臉,雲歌第一次見她如此,聽得十分心酸,握住瞭許平君的手。

許平君揉瞭揉雲歌的頭,“不用擔心我。從小到大,我想要什麼都要自己拼命去爭取,就是想要一截頭繩,都要先盼著傢裡的母雞天天下蛋,估摸著換過瞭油鹽還有得剩,再去討瞭父親和哥哥的歡心,然後趁著母親心情好時央求哥哥在一旁說情好讓母親買給我。雲歌,我和你不一樣,我是一株野草。野草總是要靠自己的,石頭再重,它也總能尋個縫隙長出來……”

許平君步履蹣跚地走入瞭後堂。

雲歌端起瞭酒杯,開始自斟自飲,心裡默默想著許姐姐什麼都沒有,她唯一的心願就是能和大哥在一起。

酒應該比給孟玨送行那次好喝才對,可雲歌卻覺得酒味十分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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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的詩賦文都是半桶水。

不過還算雖沒吃過豬肉,也聽過豬叫喚,從小到大,被母親和二哥半哄半迫地學瞭不少,加之二哥搜羅瞭不少名人字畫,日日熏陶下,雲歌的鑒賞眼力雖不能和二哥比,點評字畫卻已經足夠。

因為雲歌點評得當,被挑中免去酒費的詩賦筆墨都各有特色,常常是寫的固然出色,評得卻更加有趣,兩者相得益彰。漸漸地,讀書人都以能在竹葉青的竹屏上留下筆墨為榮。

雲歌一直謹記孟玨的叮囑,越少人知道雅廚的身份越好。為瞭不引人註意,點評之事也是隱於幕後,可她越是如此,竹葉青的名號越是傳聞得響亮。

“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成為長安城中的新近最流行的一句話。喝竹葉青,不僅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成為才華一種體現。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居於少陵原,所以兩個人每日都要趕進長安城,去七裡香上工。

今日去上工時,發現城門封鎖,不能進城。

許平君找人打聽後,才知道說什麼因為衛太子還魂向皇上索冤,弄得全城戒嚴,所以沒有特許,任何人不得進出長安城。

生意沒有辦法做,兩人隻能給自己放假,索性跑去遊山玩水。

許平君還有些氣悶,雲歌卻是快樂如小鳥,一路隻是唧唧喳喳,不停地求許平君給她講長安的傳說和故事。

雲歌是個極好的聽故事的人,表情十分投入,頻頻大呼小叫,讓許平君覺得自己比說書先生講得更好,不禁越講越有心情,再加上湖光山色,鳥語花香,她也開始覺得能休息一天,錢即使少賺瞭,也不是壞事。

許平君不知道怎麼說到瞭當年美名動天下的李夫人,李夫人傾國傾城的故事讓兩個女孩子都是連聲感嘆。

雲歌不停地問,“李夫人真地美到能傾倒城池嗎?”

許平君說:“當然,老皇上有那麼多妃子,一個比一個美,可死瞭後卻隻讓很早前就去世瞭的李夫人和他合葬,皇上為此還特意追封瞭她為皇後,可見老皇上一直不能忘記她。”

兩人頻頻感嘆著怎麼紅顏薄命,怎麼那麼早就去世瞭呢?又咕咕笑著說不知道如今這位皇上是否是長情的人。

平君打量著雲歌笑說:“雲歌,你可以去做妃子呢!去做一個小妖妃。把皇上迷得暈乎乎,將來也留下一段傳說,任由後來的女子追思。”

雲歌點著頭連連說:“那姐姐去做皇後,肯定是一代賢後,名留青史。”

兩個人瘋言瘋語地說鬧,都哈哈大笑起來。

雲歌笑指著山澗間的鴛鴦,“隻羨鴛鴦不羨仙!”

平君沉默瞭一瞬,輕輕說瞭句酒樓裡聽來的唱詞:“隻願一人共白頭”。

兩人看著彼此,異口同聲地說:“你肯定會如願!”

說完後,愣瞭一瞬,兩人都是臉頰慢慢飛紅,卻又相對大笑起來。

兩人手挽著手爬上一個山坡,看到對面山上全是官兵,路又被封死。

“怎麼這裡也被戒嚴瞭?”雲歌跺足。

許平君重嘆瞭口氣,“還不是衛太子的冤魂鬧的?對面葬著衛太子和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雲歌撐著脖子看瞭半晌,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墳墓,隻能做罷。

看到官兵張望過來,許平君立即拉著雲歌下山,“別看瞭,衛太子雖然死瞭十多年瞭,可一直是長安城的禁忌,不要惹禍上身。”

“那個冤魂肯定是假的,他要想索冤直接去皇宮找皇上瞭,何必在城門口鬧呢?鬧得死人都不能清靜。再說皇上不才十八九歲嗎?當年衛太子全傢被殺時,皇上才是幾歲小兒,即使是神童,比常人早慧,也不可能害得瞭太子呀!”

“誰知道呢?我們做我們的平頭百姓,皇傢的事情弄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以前還琢磨過即使再討厭子女,父母怎麼能下得瞭殺手呢?可你看老皇上,兒子孫子孫女連著他們的妻妾一個都不放過,滿門盡滅。難怪都說衛太子冤魂難安,怎麼安得瞭?”

兩人在山野間玩瞭一整日,又在外面吃過飯,天色黑透時才回傢。

平君到傢時,她的母親罕見地笑臉迎瞭出來,平君卻是板著臉進瞭門。

雲歌輕聲嘆瞭口氣,給許平君的母親行瞭個禮後回自己屋子。

自孟玨走後,劉病已和許平君幫她在他們住的附近租瞭屋子。

如今三人比鄰而居,也算彼此有個照應。

經過劉病已的屋子時,看他一人坐在黑暗中發呆,雲歌猶豫瞭下,進去坐到他身旁。

劉病已沖她點頭笑瞭一下,雖然是和往常一模一樣的笑,雲歌卻覺得那個笑透著悲涼。

“大哥,許姐姐就要出嫁瞭。”

“對方傢境不錯,人也不錯,平君嫁給他,兩個人彼此幫襯著,日子肯定過得比現在好。”

“大哥,你就沒有……從沒有……”

“我一直把她當妹妹。”

雲歌重重嘆瞭口氣,當初還以為他們是郎有情女有意,可原來如此。那她現在可以告訴他,他們之間的終身約定嗎?至少可以問問他還記得那隻繡鞋嗎?可是許姐姐……

雲歌還在猶豫躊躇,劉病已凝視著暗夜深處,淡淡說:“我沒資格,更沒有心情想這些男女之事。”

雲歌呆瞭一瞬,低下瞭頭。

他已經全部忘記瞭,即使說瞭又有什麼意思?隻不過是給他增添煩惱。何況還有許姐姐。

雲歌低著頭發呆,劉病已沉默地看著雲歌。

雲歌抬頭時,兩人目光一撞,微怔一下,都迅速移開瞭視線。

“雲歌,你覺不覺得我是個很沒志氣的人?”夜色中,劉病已側臉對她,表情看不分明。

雲歌輕聲道:“大哥,你想做的事情隻怕是做不瞭,所以索性寄情閑逸瞭。遊俠客們雖不是世俗中的正經人,可都有幾分真性情,比起世人的嫌貧愛富,踩賤捧高,他們更值得交往。”

劉病已好半晌都是沉默,雲歌感覺出劉病已今夜的心情十分低落,他不說,她也不問,隻靜靜坐著相陪。

劉病已忽地問:“雲歌,你想出去走走嗎?”

雲歌點瞭下頭。

劉病已帶著雲歌越走越偏僻。月光從林木間篩落,微風吹葉,葉動,影動,越顯斑駁。兩人的腳步聲偶會驚起枝頭的宿鳥,“嗚啞”一聲,更添寂靜。

穿過樹林,眼前驀然開闊,月光毫無阻隔地直落下來,灑在漫生的荒草間,灑在一座座墓碑間。

這樣的蕭索讓雲歌覺得身上有些涼,不自禁地抱著胳膊往劉病已身邊湊瞭湊。

劉病已輕聲笑道:“有兄弟喜歡騙瞭女孩子到荒墳地,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滿懷,她們怕死人,其實哪裡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

劉病已一句“出去走走”,居然走到瞭墳地間,雲歌倒是一片泰然,隨著劉病已穿行在墳墓間。

劉病已站定在一個墳墓前。雲歌凝目看去,卻是一座無字墓碑,墳墓上的荒草已經長得幾乎淹沒住整個墳墓,墓碑也是殘破不堪。

劉病已默站瞭良久,神情肅穆,和往日的他十分不同,“今日白天的事情聽聞瞭嗎?”

“什麼事情?”

“北城門的鬧劇。”

“哦!聽聞瞭。整個長安城都被鬧得封鎖瞭城門,所以我今日也沒有進城做菜。”

據說清晨時分,一個男子乘黃犢車到北城門,自稱衛太子,傳昭公、卿、將軍來見。來人說起衛太子的往事,對答如流,斥責本不該位居天子之位的劉弗陵失德、他的冤魂難安。引得長安城中數萬人圍觀。最後京兆尹用兵方驅散瞭眾人,抓住瞭自稱衛太子的男子,經霍光審判,男子招認自己是錢迷瞭心竅的方士,受瞭衛太子舊日舍人的錢財,所以妖言惑眾。男子立即被斬殺於鬧市,以示懲戒。

劉病已凝視著墓碑,緩緩說:“你面前的墳墓裡就是當年母儀天下的衛皇後,死後卻是一卷草席一裹就扔進瞭荒墳場中。極盡榮耀時,衛氏一門三女,還有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幸虧衛少兒和衛青死得早,幸運地沒有看到衛氏沒落。太子之亂時,不過幾日,衛皇後自盡,衛太子的妻妾,三子一女都被殺,合族盡滅。”

雲歌蹲瞭下來,手輕輕摸過墓碑。也許是小時候聽瞭太多衛青的故事,也聽二哥提過這個出身低賤卻成為瞭皇後的女子,雲歌心裡驀然難過起來,“舍人有錢財買通人去鬧事,卻沒有錢財替衛皇後稍稍修葺一下墳墓?他既然對衛太子那麼忠心,怎麼從未體會過衛太子的孝心?”

劉病已放聲大笑起來,“如此簡單的道理,一些人卻看不分明。一個死瞭這麼多年的人,還日日不能讓他們安生。”

笑聲在荒墳間蕩開,越顯淒涼。

雲歌輕聲說:“今日我聽常叔和幾個文人偷偷提瞭幾句衛太子,都很是感慨。聽聞衛太子推行仁政、註重民生、提倡節儉,和漢武帝的強兵政策、奢靡作風完全不同,大概因為民間一直懷念著衛太子,所以高位者越是心中不能安吧!人可以被殺死,可百姓的心卻不能被殺死。衛太子泉下有知,也應寬慰。”

劉病已收住瞭笑聲,靜靜站著。

雲歌鼓瞭半晌的勇氣,方敢問:“大哥,你上次說有人想殺你,你是衛傢的親戚嗎?”

“算有些關系吧!衛太子之亂,牽扯甚廣,死瞭上萬人,當時整個長安都血流成河,我傢也未能免禍。”劉病已似乎很不願意再回想,笑對雲歌說:“我們回去吧!”

兩個人並肩走在荒草間,劉病已神態依舊,雲歌卻感覺到他比來時心情好瞭許多。

“雲歌,害怕嗎?”

“壓根就不怕。”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聽聞有一個女子被負心漢拋棄,自盡後化為瞭厲鬼,因為嫉恨於美貌女子,她專喜歡找容貌美麗的女子,她會靜靜跟在女子的身後,輕輕地呵氣,你會覺得你脖子上涼氣陣陣……”

“啊!”雲歌尖叫起來,滿臉驚怕,“我的腳,她抓住我的腳瞭。大哥,救我……”

劉病已見她隱在荒草中的裙子已泛出血色,驚出瞭一身冷汗,“雲歌,別怕。我是信口胡編的故事,沒有女鬼。”

他以為是野獸咬住瞭雲歌,分開亂草後,卻發現雲歌的腳好端端地立在地上,正驚疑不定間,忽醒悟過來,他隻聞到瞭清雅的花草香氣,沒有血腥味。

沒有血腥味?他摸瞭把雲歌的群裾,氣叫:“雲歌!”

雲歌朝他做瞭個鬼臉,迅速跑開。

一邊笑著,一邊叫道:“大哥下次想要嚇唬女孩子,記得帶點道具!否則效果實在不行。灑在衣袍上的胭脂一沾露水,暗中看著就象血,糖蓮藕象人的胳膊,咬一口滿嘴血,染過色後的長粽葉,含在嘴裡是吊死鬼的最佳扮相……”

劉病已笑向雲歌追去,“雲歌,你跑慢點。鬼也許是沒有,不過荒草叢裡蛇鼠什麼的野獸還是不少的。”

雲歌一臉得意,笑叫:“我-才-不-怕!”

劉病已笑問:“你哪裡來的那麼多鬼門道?倒是比我那幫兄弟更會整人,以後他們想帶女孩子來這裡,就讓他們來和你請教瞭。”

雲歌撇撇嘴:“才不幫他們禍害女子呢!不過大哥若看中瞭哪傢姑娘,想抱美人在懷,我一定傾囊相授。”話剛說完,忽醒起劉病已剛才講故事嚇她,心突突幾跳,臉頰飛紅,隻扭過瞭頭,如風一般跑著。

兩個人在荒墳間,一個跑,一個追,笑鬧聲驅散瞭原本的淒涼荒蕪。

夜色、荒墳,忽然也變得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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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燈火下,雲歌仔細記著帳。

唉!命苦,以前從來沒有弄過這些,現在為瞭還債必須要一筆筆算明白,看看自己還有多久能還清孟玨的錢。

雲歌想起孟玨的目光,臉又燒起來,不自禁地摸瞭下的自己的額頭。

會想他嗎?

哼!欠著一個人的錢,怎麼可能不想?

每賺一枚錢要想,每花一枚錢要想。臨睡前算帳也要想他,搞得連做夢都有他。

他走前根本不應該問,會想我嗎?而是該問,你一天會想多少次我?

他為什麼會親我?還問我那樣的話?他……是不是……

還在胡思亂想,患得患失,窗戶上幾下輕響,“還沒有睡?”劉病已的聲音。

雲歌忙推開窗戶,“沒呢!你吃過飯瞭嗎?我這裡有烤地瓜。

“吃過瞭,不過又有些餓瞭。”

“有些冷瞭,給你熱一下。”

“不講究那個。”劉病已接過烤地瓜,靠在窗楞上吃起來,“你喝酒瞭嗎?怎麼臉這麼紅?”

“啊?沒有……我是……有點熱。”雲歌的臉越發紅起來。

劉病已笑笑地說:“已經立秋瞭,太陽已經落山很久瞭。”

雲歌“哼”瞭一聲,索性耍起瞭無賴,“秋天就不能熱?太陽落山就不能熱?人傢冬天還有流汗的呢!”

“雲歌,孟玨回長安瞭。”

“什麼?”劉病已說話前後根本不著邊際,雲歌反應瞭一會,才接受劉病已話中的意思,“他回來瞭怎麼不來找我們?”

“大概有事情忙吧!我聽兄弟說的,前幾日看到他和丁外人進瞭公主府。”

前幾日?雲歌噘瞭噘嘴,“他似乎認識很多權貴呢!不知道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大。”

劉病已猶豫著想說什麼,但終隻是笑著說:“我回去睡瞭,你也早些歇息。”

雲歌的好心情莫名地就低落起來。

看看桌上的帳,已經一點心情都無,草草收拾好東西,就悶悶上瞭床。

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一直到半夜都睡不著。

正煩悶間,忽聽到外面幾聲短促的曲調。

《采薇》?她立即坐瞭起來,幾步跳到門口,拉開瞭門。

月夜下,孟玨一襲青衣,長身玉立。正微笑地看著雲歌,笑意澹靜溫暖,如清晨第一線的陽光。雲歌心中的煩躁一下就消散瞭許多。

兩人隔門而望,好久都是一句話不說。

雲歌擠瞭個笑出來,“我已經存瞭些錢瞭,可以先還你一部分。”

“你不高興見到我?”

“沒有呀!”

“雲歌,知不知道你假笑時有多難看?看得我身上直冒涼意。”

雲歌低下瞭頭。

孟玨叫瞭好幾聲“雲歌”,雲歌都沒有理會他。

幾團毛茸茸的小白球在雲歌的鼻子端晃瞭晃,雲歌不小心,已經吸進瞭幾縷小茸毛,“阿嚏、阿嚏”地打著噴嚏,一時間鼻涕直流,很是狼狽。

她忙盡量低著頭,一邊狂打噴嚏,一邊找絹帕,卻身上摸瞭半天都沒有摸到。

孟玨低聲笑起來。

雲歌氣惱地想這個人是故意捉弄我的,一把拽過他的衣袖,捂著鼻子狠狠擤瞭把鼻涕,把自己收拾幹凈瞭,方洋洋得意地抬起頭。

孟玨幾分鬱悶地看瞭看自己的衣袖,“不生氣瞭?”

雲歌板著臉問:“你摘那麼多蒲公英幹嗎?”

孟玨笑說:“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送給我,好捉弄我打噴嚏!”雲歌指著自己的鼻尖,一臉跋扈,心中卻已經蕩起瞭暖意。

孟玨笑握住雲歌胳膊,就著墻邊的青石塊,兩人翻坐到瞭屋頂上。

孟玨遞給雲歌一個蒲公英,“玩過蒲公英嗎?”

雲歌捏著蒲公英,盯著看瞭好一會,“摘這麼多蒲公英,要跑不少路吧?”

孟玨隻是微笑地看著雲歌。

雲歌聲音輕輕地問:“你已經回瞭長安好幾日,為什麼深更半夜地來找我?白天幹嗎去呢?前幾日幹嗎去瞭?”

孟玨眉頭幾不可見地蹙瞭下,“是劉病已和你說的我已經到瞭長安?我在辦一些事情,不想讓人知道我認識你,就是今天晚上來見你,我都不能肯定做的是對還是不對。”

“會有危險?”

“你怕嗎?”

雲歌隻笑著深吸瞭口氣,將蒲公英湊到唇邊,“呼”地一下,無數個潔白如雪的小飛絮搖搖晃晃地飄進瞭風中。

有的越飛越高,有的隨著氣流打著旋,有的姿態翩然地向大地墜去。

孟玨又遞瞭一個給雲歌,雲歌再呼地一下,又是一簇簇雪般的飛絮蕩入風中。

隨著雲歌越吹越多,兩人坐在屋頂,居高臨下地看下去,整個院子,好象飄起瞭白雪。

雲歌下巴抵在膝蓋上,靜靜看著滿院雪花。

孟玨唇邊輕抿瞭笑意,靜靜看著滿院雪花。

劉病已推開窗戶,望向半空,靜靜看著漫天飛絮。

許平君披瞭衣服起來,靠在門口,靜靜看著漫天飛絮。

皎潔的月光下,朦朧的靜謐中,飄飄蕩蕩的潔白飛絮。

一切都似乎沉入瞭一個很輕、很軟、很幹凈、很幸福的夢中。

《雲中歌(大漢情緣之雲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