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歌1 第14章 歌者去

“累嗎?”

“不累。”

“你還能背我多久?”

“很久。”

“很久是多久?”

“很久就是很久。”

“如果是很難走、很難走的路,你也會背著我嗎?如果你很累、很累瞭,還會背著我嗎?”

…………

雲歌極力想聽到答案,四周卻隻有風的聲音,呼呼吹著,將答案全吹散到瞭風中。越是努力聽,風聲越大,雲歌越來越急。

“醒來瞭,夜遊神。”許平君將雲歌搖醒。

雲歌呆呆看著許平君,還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處。

許平君湊到她臉邊,曖昧地問:“昨天夜裡都幹瞭什麼?紅衣過去找你們時,人去房空。天快亮時,某個人才背著一頭小豬回來。小豬睡得死沉死沉,被人賣瞭都不知道。”

雲歌的臉一下滾燙,“我們什麼都沒做,他隻是背著我四處走瞭走。”

“難不成你們就走瞭一晚上?”許平君搖搖頭表示不信。

雲歌大睜著眼睛,用力點頭,表示絕無假話。

“真隻走瞭一晚上?隻看瞭黑黢黢的荒山野嶺?唉!你本來就是個豬頭,可怎麼原來孟玨也是個豬頭!”許平君無力地搖頭。

雲歌想起夢中的事情,無限恍惚,究竟是真是夢?她昨天晚上究竟問過這樣的傻話沒有?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會在愛上一個人時問出一些傻傻的問題?

許平君拍拍雲歌的臉頰,“別發呆瞭,快洗臉梳頭,就要吃午飯瞭。”

雲歌看屋子的角落裡擺著一個輪椅,一副拐杖,“公主想得很周到。”

許平君一手有傷,不能動,另外一隻手拎著陶壺給雲歌倒水,“可別謝錯人瞭。我聽到丁外人吩咐宮人給你找輪椅和拐杖,應該是孟大哥私下裡打點過。公主忙著討好皇上,哪裡能顧到你?”

雲歌用毛巾捂著臉,蓋住瞭嘴邊的幸福笑意。

許平君說:“你睡瞭一個早上,不知道錯過多少精彩的事情。皇上星夜上山,到行宮時,胳膊上、腿上都有血痕,馬車裡還有一件替換下的襤褸衣袍。聽說皇上本想悄悄進宮,誰都不要驚動,可不知道怎麼走漏瞭風聲,公主大驚下,以為皇上遇到刺客,呼拉拉一幫人都去看皇上,鬧得那叫一個熱鬧。”

“真的是刺客嗎?”雲歌問。

“後來說不是,本來大傢都將信將疑。可皇上的貼身侍衛說沒有刺客,皇上身邊的太監說是皇上在林木間散步時,不小心被荊棘劃傷。聽公主帶過來問話的人回說‘隻看到皇上突然跳下馬車,什麼也不說地就向野徑上走,等回來時,皇上就已經受傷瞭。’檢查皇上傷口的幾個太醫也都確定說‘隻是被荊棘劃裂的傷口,不是刀劍傷。’這個皇上比你和孟玨還古怪,怎麼大黑天的不到富麗堂皇的宮殿休息,卻跑到荊棘裡面去散步?”

雲歌笑說:“人傢肯定有人傢的理由。”

許平君笑睨著雲歌,“難不成皇上也有個古怪的佳人要陪?孟大哥明明很正常的人,卻晚上不睡覺……”

雲歌一撩盆子中的水,灑瞭許平君一臉,把許平君未出口的話都澆瞭回去。

許平君氣得來掐雲歌。

兩人正笑鬧,公主的總管派人來傳話,讓雲歌這幾日好好準備,隨時有可能命她做菜。給瞭她們專用的廚房,專門聽雲歌吩咐的廚子,還有幫忙準備食材的人。

雲歌和許平君用過飯後,一個推著輪椅,一個吊著手腕去看廚房。

雲歌隨意打量瞭幾眼廚房,一開口就是一長串的食材名字,一旁的人趕忙記下後,吩咐人去準備。

許平君看雲歌下午就打算動手做的樣子,好奇地問:“是因為給皇上做,擔心出差錯,所以要事先試做嗎?”

雲歌看四周無人,低聲說:“不是,我前段時間,一直在翻看典籍,看瞭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正在琢磨一些方子,有些食材很是古怪和希罕。現在廚房有,材料有,人有,不用白不用。”

許平君駭指著雲歌,“你,你占公主便宜。”

雲歌笑得十二分坦蕩,“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難道這些東西,他們不是從民取?難道我們不是民?”看許平君撇嘴不屑,她又道:“就算我不是民,你也肯定是民。”

整個下午雲歌都在廚房裡做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多為公主盡心。

本來許平君一直很樂意嘗雲歌的菜,何況還是什麼希罕食材所做的菜,可當她看到菜肴的顏色越變越古怪,有的一團漆黑,像澆瞭墨汁,有的是濃稠的墨綠,聞著一股刺鼻的酸味,還有的色彩斑斕,看著像毒藥多過像菜肴。

甚至當一隻蜘蛛掉進鍋裡,她大叫著讓雲歌撈出來,雲歌卻盯著鍋裡的蜘蛛看著,喃喃自語,“別名次蟗、蛛蝥,性苦寒,微毒……”

許平君一聽毒字,立即說:“倒掉!”

雲歌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卻用勺子在湯鍋裡攪瞭攪,蜘蛛消失在湯中,“入足厥陰肝經,可治小兒厭乳,小兒厭乳就是不喜歡吃飯,嗯,不喜歡吃飯……這個要慢慢燉。”

許平君下定瞭決心,如果以後沒有站在雲歌旁邊,看清楚雲歌如何做飯,自己一定不會再吃雲歌做的任何東西。

所以當雲歌將做好的一道墨汁菜捧到許平君面前,請她嘗試時,許平君後退瞭一步,又一步,幹笑著說:“雲歌,我中午吃得很飽,實在吃不下。”

“就嘗一小口。”雲歌的“一小口”,讓許平君又退瞭一大步。

雲歌隻能自己嘗,許平君在一旁皺著眉頭看。

雲歌剛吃瞭一口,就吐瞭出來,不光是吐本來吃的東西,而是連中午吃的飯也吐瞭出來。

“水,水。”

連著漱瞭一壺水,雲歌還是苦著臉。太苦瞭,苦得連胃汁也要吐出來瞭。

看雲歌這樣,許平君覺得自己做瞭有生以來最英明的決定。

天下至苦莫過黃連,黃連和這個比算什麼?這碗黑黢黢的東西可是苦膽汁、黃連、腐巴、腐婢、豬膏莓……反正天下最苦、又不相沖的苦,經過濃縮,盡集於一碗,雲歌還偏偏加瞭一點甘草做引,讓苦來得變本加厲。

光喝瞭口湯就這樣,誰還敢吃裡面的菜?許平君想倒掉,雲歌立即阻止。

緩瞭半天,雲歌咬著牙、皺著眉,拿起筷子夾菜,許平君大叫,“雲歌,你瘋瞭,這是給人吃的嗎?”

“越苦越好,越苦越好……”雲歌一閉眼睛,塞進嘴裡一筷菜。胃裡翻江倒海,雲歌俯在一旁幹嘔,膽汁似乎都要吐出來。

許平君考慮是不是該去請一個太醫來?如果告訴別人廚子是因為吃瞭自己做的菜被苦死,不知道有沒有人相信?

晚飯時,孟玨接到紅衣暗中傳遞的消息,雲歌要見他。

以為有什麼急事,匆匆趕來見雲歌,看到的卻是雲歌笑嘻嘻地捧瞭一個碗給他,裡面黑黢黢一團,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麼。

“這是我今日剛做好的菜,你嘗嘗。”

孟玨哭笑不得,從霍光、燕王、廣陵王前告退,不是說走就走的事情,晚宴上的菜肴也算應有盡有,何況吃和別的事情比起來,實在小得不能再小,雲歌卻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

但看到雲歌一臉企盼,他的幾分無奈全都消散,笑接過碗,低頭吃起來。

很給雲歌面子,不大會功夫,一大碗已經見底,抬頭時,卻看到側過頭的雲歌,眼中似有淚光。

“雲歌?”

雲歌笑著轉過頭,“怎麼瞭?味道如何?”

看來是一時眼花,孟玨笑搖搖頭,“沒什麼。隻要你做的東西,我都喜歡吃。我要回去瞭。你腿還不方便,有時間多休息,雖然喜歡做菜,可也別光想著做菜。”

孟玨說完,匆匆離去。雲歌坐在輪椅上發呆。

晚上,雲歌躺在榻上問許平君,“許姐姐,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吃什麼東西都沒有瞭味道,會是什麼感覺?”

許平君想瞭想說:“會很慘!對我而言,辛苦一天後,吃頓香噴噴的飯是很幸福的事情。雲歌,你不是說過嗎?菜肴就像人生,一切形容人生的詞語都可以用來形容菜肴,酸甜苦辣辛,菜肴是唯一能給人直接感受這些滋味的東西,無法想象沒有酸甜苦辣的飯菜,甜究竟是什麼樣子?苦又是什麼味道?就像,就像……”

“就像瞎子,不知道藍天究竟怎麼藍,不知道白雲怎麼白,也永遠不會明白彩虹的美麗,紅橙黃藍,不過是一個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字符。”

談話聲中,許平君已經睡著,雲歌卻還在輾轉反側,腦中反復想著能刺激味覺的食譜。

――――――――――――

山中的夜空和長安城的夜空又不一樣。

因為夜的黑沉,天倒顯亮,青藍、黛藍、墨藍、因著雲色,深淺不一地交雜在一起。

劉弗陵斜靠著欄桿,握著一壺酒,對月淺酌。聽到腳步聲,頭未回,直接問:“有消息嗎?”

“奴才無能,還沒有。奴才已經暗中派人詢問過山中住戶和巡山人,沒有找到唱歌的人。如今正派人在甘泉宮中查找,皇上放心,隻要唱歌的人身在甘泉宮,奴才一定能把她找出來。”

於安停在瞭幾步外。看到劉弗陵手中的酒壺吃瞭一驚。因為環境險惡,皇上的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隻眼睛盯著,所以皇上律己甚嚴,幾乎從不沾酒。

劉弗陵回身將酒壺遞給於安,“拿走吧!”

“今日霍大人正在代皇上宴請三位王爺,皇上若想醉一場,奴才可以在外面守著。”

劉弗陵看著於安,微微一笑,笑未到眼內,已經消散。

於安不敢再多說,拿過瞭酒壺,“皇上,晚膳還沒有用過,不知道皇上想用些什麼?”

劉弗陵淡淡地說:“現在不餓,不用傳瞭。”

“聽公主說,前次給皇上做過菜的竹公子也在此,要不要命他再給皇上做次菜?皇上不是最愛吃魚嗎?正好可以嘗一下竹公子的手藝。”

劉弗陵蹙瞭眉頭,“阿姊也在晚宴上?”

“是。”

因為他和阿姊的親近,讓有心之人把阿姊視做瞭可以利用的武器。利用阿姊打探他的行蹤,利用阿姊掌握他的喜怒,利用阿姊試探他的反應。

今天早上的那一幕鬧劇,不就又是那幫人在利用阿姊來查探他怪異行為的原因嗎?

阿姊身處豺狼包圍中,卻還不自知,偏偏又一片芳心所托非人。

劉弗陵起身踱瞭幾步,提高瞭聲音,寒著臉問:“於安,公主今晨未經通傳就私闖朕的寢宮,還私下詢問侍從朕的行蹤,現在又隨意帶人進入甘泉宮,你這個大內總管是如何做的?”

於安一下跪在瞭地上,“皇上、皇上……”此事該如何解釋,難道從他看著皇上長大講起?說皇上自幼就和公主親近,姐弟感情一向很好?最後隻能說:“奴才知錯,以後再不敢。”

劉弗陵冷哼一聲,“知道錯瞭,就該知道如何改,還不出去?”

於安小心翼翼地起身,倒退著出瞭屋子,一邊摸著頭上的冷汗,一邊想:皇上真的是越來越喜怒難測瞭。

公主究竟什麼事情得罪瞭皇上?

因為公主說廣陵王眼中根本沒有皇帝?因為公主暗中和霍光、上官桀交往過多?還是公主和丁外人的荒唐事?

唉!不管怎麼得罪,反正是得罪瞭,皇上連最後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瞭,真的要成孤傢寡人瞭。

於安指瞭指守在殿外的太監宮女,陰惻惻地說:“都過來聽話,把不當值的也都叫來。今日起,公主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事先通傳,不得隨意在宮中走動。若有人敢私做人情,我的手段,你們也都聽聞過。死,在我這裡是最輕松的事情。六順,你去公主那邊傳話,將竹公子立即趕出甘泉宮。過會兒公主要來找,就說我正守著皇上,不能離開。”

六順苦著臉問:“如果公主鬧著硬要見皇上呢?奴才們怕擋不住。”

於安一聲冷笑,“你們若讓皇上見到瞭不想見的人,要你們還有何用?”

―――――――――――

許平君正在做夢,夢見皇上吃到雲歌做的菜,龍心大悅,不但重賞瞭她們,還要召見她們,她正抱著一錠金子笑,就被人給吵醒瞭。

服侍公主的掌事太監命她們立即收拾包裹,下山回傢,連馬車都已經給她們準備好瞭。

許平君陪著笑臉問因由,太監卻沒有一句解釋,隻寒著臉命她們立即走。

許平君不敢再問,隻能趕緊收拾行囊。

事出意外,雲歌怕孟玨擔心,卻實在尋不到機會給孟玨傳遞消息,忽想起最近隨身帶瞭很多亂七八糟的中藥,匆匆從荷包內掏出生地、當歸放於自己榻旁的幾案上。剛走出兩步,她側著頭一笑,又回身在桌上放瞭一味無藥(沒藥)。

“雲歌,肯定是你占公主便宜的事情被公主發現瞭,我的金子、我的金子。”許平君欲哭無淚。

雲歌覺得許平君的猜測不對,可也想不出是為什麼,隻能沉默。

“這次真是虧大瞭,人被咬瞭,還一文錢沒有賺到。”許平君越想越覺得苦命。

雲歌鬱鬱地說:“你先別哭命苦瞭,還是想想見瞭大哥如何解釋吧!本來以為傷好一些時才回去,結果現在就要回傢,連掩飾的辦法都沒有。”

許平君一聽,立即安靜下來,皺著眉頭發呆。

――――――――――――――――――

長安城。

上官桀原本就因為皇上未讓他隨行同赴甘泉宮而心中不快。此時聽聞皇上因為在山道上受傷,所以命霍光代他宴請三王,氣怒下將手中的酒盅砸在瞭地上。

早就想擺脫霍光鉗制的上官安,立即不失時機地勸父親放棄以前和燕王的過節,不妨先假裝接受燕王示好,聯手鏟除霍光,畢竟霍光現在才是上官氏最大的威脅。否則,萬一霍光和燕王聯合起來對付他們,形勢對他們可就極度不利瞭。

等鏟除霍光,獨攬朝政後,想收拾偏居燕北之地的燕王,並非什麼難事。

至於廣陵王和昌邑王,封地雖然富庶,可一個是莽夫,一個是瘋子,都不足慮。

上官桀沉思不語。

自從在霍府見過孟玨,上官桀就花足瞭心思想要拉攏。

雖然彼此言談甚歡,孟玨還暗中透漏瞭他與燕王認識的消息,並代燕王向他獻上重禮示好,可最近卻和霍光走得很近。

女兒上官蘭對孟玨很有好感,他也十分樂意玉成此事,將孟玨收為己用。

但孟玨對女兒上官蘭雖然不錯,卻也和霍成君來往密切。

的確如上官安所說,燕王既然可以向他們示好,也很有可能在爭取霍光。別人被霍光的謙謙君子形象迷惑,他和霍光同朝三十多年,卻知道霍光手段的狠辣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

上官桀心意漸定,怒氣反倒去瞭,很平和地對上官安說:“我們是不能隻閑坐著瞭。”

――――――――――――――

甘泉宮。

剛送走三王的霍光面對皇上給予的榮耀,卻無絲毫喜色。摒退瞭其他人,隻留下孟玨喝茶。

兩人一盅茶喝完,霍光看著孟玨滿意地點點頭。

深夜留客,一盅茶喝瞭有半個時辰,他一句話沒有說,孟玨也一句話沒有問。

他不急,孟玨也未躁。

別的不說,隻這份沉著就非一般人能有,女兒的眼光的確不錯。

是否佈衣根本不重要,他的出身還不如孟玨。更何況,對他而言,想要誰當官,現在隻是一句話的問題。重要的是這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可以走多遠,能否幫到他。

“孟玨,你怎麼看今夜的事情?”

孟玨笑著欠瞭欠身子,“晚輩隻是隨口亂說,說錯瞭,還望霍大人不要見怪。今夜的事情如果傳回長安,大人的處境隻怕會很尷尬,霍大人應該早謀對策。”

霍光盯著孟玨,神色嚴厲,“你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嗎?”

孟玨恭敬地說:“晚輩隻是就事論事。”

霍光怔瞭會,神色一下變得十分黯然,“隻是……唉!道理雖然明白,可想到女兒,總是不能狠心。”

不能狠心?行小人之事,卻非要立君子名聲。燕王的虛偽在霍光面前不過萬一。孟玨心中冷嘲,面上當惡人卻當得一本正經,“霍大人乃正人君子,但對小人不可不防,畢竟霍大人的安危幹系霍氏一族安危,如今社稷不穩,也還要依賴霍大人。”

霍光重重嘆瞭口氣,十分無奈,“人無害虎心,虎卻有傷人意,隻能盡量小心。”話鋒一轉,突然問:“你怎麼看皇上?”

孟玨面上笑得坦然,心內卻是微微猶豫瞭下,“很有可能成為名傳青史的明君。”

霍光撫髯頷首,孟玨靜坐瞭一瞬,看霍光再無說話的意思,起身告退。

霍光臉上的嚴肅褪去,多瞭幾分慈祥,笑著叮嚀:“我看成君心情不太好,問她又什麼都不肯說,女大心外向,心事都不肯和我說瞭,你有時間去看看她。”

孟玨沒有答腔,隻笑著行完禮後退出瞭屋子。

―――――――――――

道路兩側的宮墻很高,顯得天很小。

走在全天下沒有多少人能走的路上,看著自己的目標漸漸接近,可一切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快樂。

雖然知道已經很晚,也知道她已經睡下,可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腳步。

本來隻想在她的窗口靜靜立會,卻不料看到人去屋空,榻鋪零亂。

他的呼吸立即停滯。

是廣陵王?是霍成君?還是……

正著急間,卻看到桌上擺放的三小片草藥:生地、當歸、沒藥,他一下搖著頭笑瞭出來。

不可留是生地,思傢則當歸,身體安康自然是無藥。

什麼時候,這丫頭袋子裡的調料變成瞭草藥?

孟玨笑拿起桌上的草藥,握在瞭手心裡。似有暖意傳來,從手心慢慢透到瞭心裡。

突然想到生地和當歸已經告訴瞭他她們的去向,既然能回傢,當然是安全,何必再多放一味沒藥?

沒藥?無藥!

無藥可醫是相思!

這才是雲歌留給他的話嗎?她究竟想說的是哪句?雲歌會對他說後面一句話嗎?

孟玨第一次有些痛恨漢字的復雜多義。

左思右想都無定論,不禁自嘲地笑起來,原以為會很討厭患得患失的感覺,卻不料其中自有一份甘甜。

握著手中的草藥,孟玨走出瞭屋子,隻覺屋外的天格外高,月亮也格外亮。

―――――――――――――

孟玨回到長安,安排妥當其它事情後立即就去找雲歌,想問清楚心中的疑惑。

到門口時,發現院門半掩著,裡面叮叮咚咚地響。

推開門,看到廚房裡面一團團的黑煙逸出,孟玨忙隨手從水缸旁提瞭一桶水沖進廚房,對著爐灶潑瞭下去。

雲歌一聲尖叫,從灶堂後面跳出,“誰?是誰?”一副氣得想找人拼命的樣子,隱約看清楚是孟玨,方不吼瞭。

孟玨一把將雲歌拖出廚房,“你在幹什麼,放火燒屋嗎?”

雲歌一臉的灶灰,隻一口牙齒還雪白,悻悻地說:“你怎麼早不回來,晚不回來,一回來就壞瞭我的好事。我本來打算從灶心掏一些伏龍肝,可意外地發現居然有一窩白蟻在底下築巢,這可是百年難見的良藥,所以配置瞭草藥正在熏白蟻,想把它們都熏出來,可你,你……”

孟玨苦笑,“你打算棄廚從醫嗎?連灶臺下烘燒十年以上的泥土,藥名叫伏龍肝都知道瞭?白蟻味甘性溫,入脾、腎經,可補腎益精血,又是治療風濕的良藥,高溫旁生成的白蟻,藥效更好。你發現的白蟻巢穴在伏龍肝中,的確可以賣個天價。雲歌,你什麼時候知道這麼多醫藥知識瞭?”

雲歌還是一臉不甘,沒好氣地說:“沒聽過天下有個東西叫書籍嗎?找我什麼事情?”

孟玨卻半晌沒有回答,突然笑瞭笑說:“沒什麼。花貓,先把臉收拾幹凈瞭再張牙舞爪。”

孟玨把雲歌拖到水盆旁,擰瞭帕子。雲歌去拿,卻拿瞭個空,孟玨已經一手扶著她的頭,一手拿毛巾替她擦臉。

雲歌的臉一下就漲紅瞭,一面去搶帕子,一面結結巴巴地說:“我自己來。”

孟玨任由她把帕子搶瞭去,手卻握住瞭她的另一隻手,含笑看著她。

雲歌說不出是羞是喜,想要將手拽出來,卻又幾分不甘願,隻能任由孟玨握著。

拿著帕子在臉上胡亂抹著,也不知道到底是擦臉,還是在躲避孟玨的視線。

“好瞭,再擦下去,臉要擦破瞭。我們去看看你的白蟻還能不能用。”

孟玨牽著雲歌的手一直未放開,雲歌腦子昏昏沉沉地隨著他一塊進瞭廚房。

孟玨俯下身子向灶堂內看瞭一眼,“沒事。死瞭不少,但地下應該還有。索性叫人來把灶臺敲瞭,直接挖下去,挖出多少是多少。”

雲歌聽到,立即笑拍瞭自己額頭一下,“我怎麼那麼蠢?這麼簡單、直接、粗暴的法子,起先怎麼沒有想到?看來還是做事不夠狠呢!”

雲歌說話時,湊身向前,想探看灶堂內的狀況,孟玨卻是想起身,雲歌的臉撞到瞭孟玨頭上,呼呼嚷痛,孟玨忙替她揉。

廚房本就不大,此時餘煙雖已散去,溫度依然不低,雲歌覺得越發熱起來。

孟玨揉著揉著忽然慢慢低下瞭頭,雲歌隱約明白將要發生什麼,隻大瞪著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孟玨。

孟玨的手拂過她的眼睛,唇似乎含著她的耳朵在低喃,“傻丫頭,不是第一次瞭,還不懂得要閉眼睛?”

雲歌隨著孟玨的手勢,緩緩閉上瞭眼睛,半仰著頭,緊張地等著她的第二次,實際第一次的吻。

等瞭半晌,孟玨卻都沒有動靜,雲歌在睜眼和閉眼之間掙紮瞭一瞬,決定還是偷偷看一眼孟玨在幹什麼。

偷眼一瞄,卻看到劉病已和許平君站在門口。

孟玨似乎沒有任何不良反應,正微笑著,不緊不慢地站直身子,手卻依然緊摟著雲歌,反而劉病已的笑容很是僵硬。

雲歌瞇著眼睛偷看的樣子全落入瞭劉病已和許平君眼中,隻覺得血直沖腦門,臊得想立即暈倒,一把推開孟玨,跳到一旁,“我,我……”卻什麼都“我”不出來,索性一言不發,低著頭,大踏步地從劉病已和許平君身旁沖過,“我去買菜。”

臨出院門前,又匆匆扭頭,不敢看孟玨的眼睛,隻大嚷著說:“孟玨,你也要留下吃飯。嗯,你以後隻要在長安,都要到我這裡來吃飯。記住瞭!”說完,立即跳出瞭院子。

許平君笑著打趣:“孟大哥,聽到沒有?現在可就要聽管瞭。”

孟玨微微而笑,“你的胳膊好瞭嗎?”

許平君立即使瞭個眼色,“你給的藥很神奇,連雲歌都活蹦亂跳瞭,我的傷更是早好瞭。你們進去坐吧!我去給你們煮些茶。”

孟玨會意,再不提受傷的事情,劉病已也隻和孟玨閑聊。

許平君放下心來,轉身出去汲水煮茶。

劉病已等許平君出瞭屋子,斂去瞭笑容,“她們究竟怎麼受傷的?和我說因為不小心被山中的野獸咬傷瞭。”

孟玨說:“廣陵王放桀犬吃她們,被昌邑王劉賀所救。大公子就是劉賀的事情,平君應該已經和你提過。”

劉病已的目光一沉,孟玨淡淡說:“平君騙你的苦心,你應該能體諒。當然,她不該低估你的智慧和性格。”

劉病已隻沉默地坐著。

許平君捧瞭茶進來,劉病已和孟玨都笑容正常地看向她,她笑著放下茶,對孟玨說:“晚上用我傢的廚房做飯,我是不敢吃雲歌廚房裡做出來的飯菜瞭。這段時間,她日日在裡面東煮西煮。若不是看你倆挺好,我都以為雲歌在熬煉毒藥去毒殺霍傢小姐瞭。”

孟玨淡淡一笑,對許平君的半玩笑半試探沒有任何反應,隻問道:“誰生病瞭嗎?我看雲歌的樣子不像做菜,更像在嘗試用藥入膳。”

許平君看看劉病已,茫然地搖搖頭,“沒有人生病呀!你們慢慢聊,我先去把灶火生起來,你們等雲歌回來瞭,一塊過來。”

劉病已看雲歌書架角落裡,放著一副圍棋,起身拿過來,“有興趣嗎?”

孟玨笑接過棋盤,“反正沒有事做。”

猜子後,劉病已執白先行,他邊落子,邊說:“你好像對我很瞭解?”

孟玨立即跟瞭子,“比你想象的要瞭解。”

“朋友的瞭解?敵人的瞭解?”

“本來是敵人,不過看到你這落魄樣後,變成瞭兩三分朋友,七八分敵人,以後不知道。”

兩個人的落子速度都是極快,說話的功夫,劉病已所持白棋已經占瞭三角,佈局嚴謹,一目一目地爭取著地盤,棋力相互呼應成合圍之勢。

孟玨的黑棋雖然隻占瞭一角,整個棋勢卻如飛龍,龍頭直搗敵人內腹,成一往直前、絕無回旋餘地的孤絕之勢。

劉病已的落子速度漸慢,孟玨卻仍是劉病已落一子,他立即下一子。

“孟玨,你的棋和你的人風格甚不相同,或者該說你平日行事的樣子隻是一層你想讓他人看到的假相。”

“彼此,彼此。你的滿不在乎、任情豪俠下不也是另一個人?”孟玨淡淡一笑,輕松地又落瞭一子。

劉病已輕敲著棋子,思量著下一步,“我一直覺得不是我聰明到一眼看透你,而是你根本不屑對我花費勁力隱瞞。你一直對我有敵意,並非因為雲歌,究竟是為什麼?”

孟玨看劉病已還在思量如何落子,索性端起茶杯慢品,“劉病已,你隻需記住,你的經歷沒什麼可憐的,比你可憐的大有人在。你再苦時,暗中都有人拼死維護你,有些人卻什麼都沒有。”

劉病已手中的棋子掉到瞭地上,他抬頭盯著孟玨,“你這話什麼意思?”

孟玨淡淡一笑,“也許有一日會告訴你,當我們成為敵人,或者朋友時。”

劉病已思索地看著孟玨,撿起棋子,下到棋盤上。

孟玨一手仍端著茶杯,一手輕松自在地落瞭黑子。

雲歌進門後,站到他們身旁看瞭一會。

明知道隻是一場遊戲,卻越看越心驚,忽地伸手攪亂瞭棋盤,“別下瞭,現在勢均力敵剛剛好,再下下去,就要生死相鬥,贏瞭的也不見得開心,別影響胃口。”說完,出屋向廚房行去,“許姐姐肯定不肯用我的廚房,我們去大哥傢,你們兩個先去,我還要拿些東西。”

劉病已懶洋洋地站起,伸瞭個懶腰,“下次有機會再一較勝負。”

孟玨笑著:“機會很多。”

劉病已看雲歌鉆在廚房裡東摸西找,輕聲對孟玨說:“不管你曾經歷過什麼,你一直有資格爭取你想要的一切,即使不滿,至少可以豁出去和老天對著幹一場。我卻什麼都不可以做,想爭不能爭,想退無處可退,甚至連放棄的權利都沒有,因為我的生命並不完全屬於我自己,我隻能靜等著老天的安排。”他看向孟玨,“孟玨,雲歌是你真心實意想要的嗎?雲歌也許有些天真任性,還有些不解世事多艱、人心復雜,但懂得生活艱辛、步步算計的人太多瞭,我寧願看她整天不愁世事地笑著。”

孟玨的目光凝落在雲歌身上,沉默地站著。

雲歌抬頭間看到他們,嫣然而笑。笑容幹凈明麗,再配上眉眼間的悠然自在,宛如空谷芝蘭、遠山閑雲。

劉病已鄭重地說:“萬望你勿使寶珠蒙塵。”

雲歌提著籃子出瞭廚房,“你們兩個怎麼還站在這裡呢?”

孟玨溫暖一笑,快走瞭幾步,從雲歌手中接過籃子,“等你一塊走。”

雲歌的臉微微一紅,安靜地走在孟玨身側。

劉病已加快瞭步伐,漸漸超過他們,“我先回去看看平君要不要幫忙。”

《雲中歌(大漢情緣之雲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