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下部 第八章

丁至柔從來不敢想,他主政省秦時,竟然能得到秦八娃的本子。並且還是主動送上門來的。他領導瞭多年業務科,雖然自己唱戲一直不行,最多也就是上去唱個“四六句”啥的,但唱戲這行的渠渠道道,卻是摸得滾瓜爛熟。他是深深懂得“一劇之本”的“致命性”的。即就是再好的演員,本子不行,折騰來折騰去,也都是事倍功半、南轅北轍的事。用一句行話說:除瞭編劇自己,誰也救不瞭劇本的命。秦八娃的本子,往往會引起不同看法,或者爭議。但觀眾喜歡,並且生命長久。《狐仙劫》就是一例。開始批評的聲音很多,並且還很嚴厲。演著演著,好像與生活的本質越來越接近,那些不同的聲音,也就自然消失瞭。早先他也反對過《狐仙劫》的。甚至覺得秦八娃就是個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傢夥。可這才幾年天氣,對金錢的拼命追逐,就已讓《狐仙劫》的先見之明顯示出來瞭。

這本《同心結》,也有一個與《狐仙劫》相同的開頭。

丁至柔畢竟沒上過幾天學,十一二歲就去戲校學瞭戲。對於本子的好壞,還真是拿不住稀稠。他就邀請省市一些領導專傢,幫他把脈。意見竟然是截然相反:一種說好得很,對當下的金錢社會,具有深刻的反思意義;另一種意見說,這就是個毫無新意、毫無價值的老傳統本子。不過是秦八娃的編劇技巧高,修辭能力強,讓一個精致的老壇子,又裝出瞭一壇泛著濃香的陳酒而已。有人說,這個戲一定會讓文化層次低的觀眾,哭得稀裡嘩啦的。就像當年看《賣花姑娘》。但都市知識階層,會覺得戲曲的確老舊,的確需要更新改造瞭。還有的幹脆說,知識層次低的觀眾,也未必喜歡看這些婆婆媽媽、哭哭啼啼的戲瞭。大傢要娛樂,要輕快,要看笑破肚皮的喜劇,要瞭解住別墅女人的時尚生活瞭。《同心結》的主人公,放棄瞭個人事業,一心隻養著個傻兒子,這已不符合時代精神瞭。但說歸說,秦八娃這個老編劇的功力,大傢還是認同的。加上是給憶秦娥排,現代戲花錢又不多,就都同意先立到舞臺上看看瞭。誰知一立上舞臺,反映最強烈的竟然是知識階層。包括許多大學老師都覺得,這是一本真正對時代有深刻認識價值的重頭戲。內容涉及到拜金與人性的扭曲纏繞;高貴與低賤的價值混淆;生命與人格的平等呼喚;傳統與現代的多維思考。普通觀眾,也是在淚如泉湧中,連呼戲好。上座率竟然打破瞭《狐仙劫》的紀錄。

憶秦娥一下又紅火得瞭得,連自己的傻兒子也都成瞭明星。丁至柔開始極力想把楚嘉禾也促上去,他是真的不喜歡主演“耍獨旦”“吃獨食”。他這個業務科長出身,在幾十年的演員角色調配中,可是受慣瞭角兒們的牽制、刁難、指斥、埋汰。他從來都主張:一個戲的主角,是必須安排AB組的。最好有三兩個備份,那就會把世事顛倒過來。而不用科長覥著臉,去伺候那些“大爺”“二大爺”“姑婆”“姑奶奶”瞭。可楚嘉禾,就是理解不瞭這個人物,排練過程中怎麼都不進戲。她覺得抱個傻兒子,哭來唱去的,賊沒意思不說,觀眾也不會喜歡看的。加之又破壞演員形象,她就自己慢慢退出瞭。當戲紅火起來後,楚嘉禾也來找過他和他老婆。可那時,憶秦娥演得正火爆,再下排練場,已沒人願意給她陪練瞭。楚嘉禾隻落瞭個“幕後伴唱:本團演員”的名分。

《同心結》在廣州參加全國調演,一炮打響。獲獎也是大滿貫。連伴唱都有獎。一下把省秦又推到瞭藝術創作的巔峰位置。

緊接著,這個戲就被安排到全國巡演瞭。

出門遇見的第一件事,就是憶秦娥非要帶著傻兒子不可。

丁至柔過去並沒覺得憶秦娥有多難纏。除瞭那次非要生娃,死纏著單仰平請產假以外,其餘都還是比較聽話的。隻是單仰平太護著這個“犢子”,啥都替她想著、扛著、捧著、抬著,甚至有事還幫她包著、捏著、攬著、頂著。他就十分地看不慣瞭。他老有一個觀點:這些角兒,不能給太多的好臉。給臉他們就容易上臉。上瞭臉,就容易讓領導蹲溝子傷臉。能過得去就行瞭。可憶秦娥這回為瞭帶著她的傻兒子,幾乎給他拍桌子瞭。他咋都不同意,認為出去巡演,牽扯十幾個省市,國傢拿的錢有限,人員是一減再減,不能把你一傢幾口都帶瞭去。

如果按憶秦娥的意思,的確是一傢四口都卷進來瞭。快成“憶傢軍”瞭。

先是她舅胡三元。

自打憶秦娥當瞭二團那個“弼馬溫”團長後,他就把頭削得尖尖的,鉆瞭進來。這一鉆進來,就磨盤壓手——取不利瞭。一逢憶秦娥演戲,就得把他叫來。憶秦娥說別人敲,節奏很難受,配合老出岔,她已不會演瞭。這個胡三元敲戲,也的確有兩下,技術絕對是一頂一的硬邦。論服氣,都沒啥說的。但也都不喜歡他的臭脾氣。有人說他敲起戲來,嚴肅認真得就像是在發射衛星、制造原子彈。緊要處,鼓槌都敢敲你的腦瓜,磕你的門牙。惹瞭不少人,都想攆他走。可憶秦娥上戲離不瞭,也就都拿胡三元沒辦法瞭。據說這個人在寧州縣劇團,也是個臨時工。過去倒是正式過,後來犯科坐監,出來就再沒進瞭單位的花名冊。這人就是個“翻毛雞”,用起來很不順,不用又很可惜。反正他走到哪裡,都是塊吃瞭是骨頭、吐瞭是肉的主兒。這次排《同心結》,好幾個主創都不約而同地提出,還是得用胡三元敲鼓。秦八娃還講瞭個《運斤成風》的故事,來說明憶秦娥與她那黑臉舅不可分割的搭檔關系。丁至柔還問,什麼叫“運斤成風”。秦八娃說:“這是莊子講的一個故事。說有一個人鼻子尖上沾瞭白灰,叫一個工匠來幫忙收拾。這個工匠拿著一把斧頭,就在他鼻尖上呼呼呼呼地砍起來。不一會兒,白灰就被砍得幹幹凈凈瞭。並且鼻子還一點都沒傷。那個站著讓砍灰的人,面對風一樣運行的斧頭,也是面不改色。後來,一個國君聽到這個故事,就把那個揮斧頭的工匠叫來,讓給他也砍砍鼻子上的灰。工匠說:我的搭檔已經死瞭很久瞭,自他死後,我就再沒幫人砍過鼻尖上的灰塵瞭。沒有人可以砍瞭。”秦八娃把故事講得很玄乎。至於胡三元與憶秦娥之間,到底算不算是那種缺瞭離瞭,這門技術就徹底失傳瞭的搭檔,還得兩講。不過既然是搞重點劇目,抽調幾個人來,也是理所應當的。這樣,胡三元就又卷進來瞭。

如果說“憶傢軍”的頭號人物是憶秦娥,二號人物是胡三元,那麼三號人物,就是她娘胡秀英瞭。

這個胡秀英,也是個很有意思的主兒。開始帶著她的傻孫子跟團演出,還縮頭縮腦、閃閃躲躲的。後來發現她女兒竟然是這樣的受歡迎,受待見。走到好多地方,就跟嫦娥下凡一樣,是能稀罕瞭一村、一鎮、一縣的人,都要出來前呼後擁的。過去人們叫她女兒“小皇後”,她大概還有些不理解,唱戲的怎麼叫瞭皇後?隻有到瞭這樣的場景,她才知道瞭“小皇後”的意思。既然女兒都是“皇後”瞭,那她自然也就該是“皇太後”瞭。開頭,她抱著傻孫子,好像還有些不好意思出世。時間一長,混得熟瞭,她也就習慣瞭到人前的招搖走動。什麼都要打問,什麼都要插嘴,什麼她都要發表看法。當然,一切都是圍繞著她女兒憶秦娥的:比如吃飯問題;喝水問題;住房的朝向問題;上“茅私(廁所)”問題;演出補貼不公問題,等等。據說憶秦娥也老批評她,讓她少摻和團裡的事。可“皇太後”的地位,又哪裡能管得住那張不幹政就不舒服的嘴呢?慢慢地,團上就有人給她起瞭“憶辦主任”的外號。有的幹脆稱“胡主任”“胡秘書長”“胡太後”瞭。別人一叫,她還聽得咧嘴直笑,深感滋潤受用。還有一種更難聽的稱謂,就是“老貔貅”瞭。都說憶秦娥她娘愛貪小便宜。團上走到哪裡,都會有瓜子水果的招待,有時乘人不註意,就見她娘一夥都掃蕩走瞭。說有一回,她是穿瞭憶秦娥的練功燈籠褲,掃蕩的東西,都裝在瞭“燈籠”裡,結果沉得連路都走不動瞭,像是紮瞭鐐銬。而她手中還抱著“噢噢”亂叫的傻孫子。那模樣,很是有些慷慨赴死的悲壯感。反正笑話很多,都是把她當大觀園裡進來的劉姥姥看瞭。

“憶傢軍”的第四口人,自然是那個傻兒子瞭。丁至柔覺得,由她娘帶著,就留在傢裡,憶秦娥外出演出也省心。可這個憶秦娥咋都要帶著兒子巡演。說兒子不在身邊,她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演出很難安心。她還說,在路上還要給兒子看病呢。經過的好幾個省,都有這方面的名醫。他都想說:別折騰瞭,這兒子還沒折騰夠?你還能折騰出花來朵來?可他知道,憶秦娥在這方面從來就沒死過心,他也就不敢說出過於刺激的話來。反正就是勸她不要帶,話沒挑明,意思很明白:這麼風光的一個演出團,省上還有領導帶隊,你領個傻子,多不雅觀?但憶秦娥是要一根筋地堅持,並且完全沒有商量餘地:“一切都由我自己負擔。我隻讓團上幫我娘,把一路的車票買上就行瞭。錢由我掏。住就跟我在一起。吃飯錢,該掏的我照掏。為啥就不能帶著他們呢?哪條規定,說我不能帶孩子帶娘唱戲瞭?”話都說到這份上瞭,丁至柔也沒辦法,就松口讓她帶上瞭。

一路上,“憶辦主任”“憶老太後”“老貔貅”胡秀英,自然是沒少制造段子、笑話瞭。

最讓丁至柔不舒服的,還不在這裡,而在憶秦娥。

憶秦娥一路的風光,的確讓全團人都沒想到。所到之處,大傢對這個劇種、這個劇目、這個演員,竟然是如此的推崇備至。憶秦娥還不愛出席各種活動,除瞭演出,就圈在房裡睡覺、“臥魚”“劈叉”、打坐;開發她那個傻兒子的智力;引逗傻兒子走路、喊媽、喊姥姥。實在不參加不行的活動,她也是得讓人催促再三,才姍姍來遲。可一旦到來,又是雲彩遮月般的,讓他有瞭頗多不快。沒有人知道他是團長瞭。沒有人關心他才是這個團的一號人物,是憶秦娥的頂頭上司。但見安排宴席,憶秦娥必定是座上賓。吃瞭喝瞭,有時還給發很是像樣的禮品。而他,常常被安排在下席末座陪吃。如果是兩席、三席,他還根本連主桌都上不瞭。關鍵是憶秦娥這個傻蛋,也不懂得客氣,把自己的領導介紹一下,往前推一推、讓一讓,或者敬敬酒、起身倒倒茶什麼的。她就那樣瓜坐、瓜吃、瓜喝、瓜笑著。笑得實在覺得嘴裡的虎牙,都有些著風露涼瞭,才用手背捂著笑。她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領導,是被冷落得已牙黃臉長瞭。他幾次都氣得想起身走掉算瞭。遇見這樣的下屬,有時開銷瞭她的心思都有。他覺得這樣的瞎瞎風氣,都是單跛子過去寵的、慣的、養的來。單跛子總是把角兒朝前推,自己就瘸到一旁窩下瞭。可他不行,他的腿是渾全的。既然是團長,就得有團長的尊嚴與體面。不能讓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視領導為空氣、芥豆、粉塵末。辦公室還有人給憶秦娥提醒過,說再遇見這樣的場面,得顧及丁團的面子呢。她一是不愛去,硬性被叫瞭去,還是眼色活全無。一旦被人促上主席位置,她腦子就“潮濕”得缺瞭幾鍁能烘幹的炭,“短路”得隻剩下冒“笑泡”瞭。

憶秦娥還有一個重大問題是:一路的媒體都在采訪,而她在接受采訪中,從沒提他丁至柔是怎麼抓戲的。一說就是秦八娃為何寫瞭這個戲;她又是怎麼理解這個角色的。不僅屢屢提到她的傻兒子,而且連“老貔貅”都捎帶上瞭。有一次,甚至把她那個黑臉舅也提到瞭,可就是不說他丁至柔抓精品力作的膽識和勇氣。氣得他幾次把辦公室弄回來的當地報紙,都撕成碎片瞭。辦公室主任還找過憶秦娥。憶秦娥直拍腦殼說:“哎喲,我想著丁團是領導,還需要我們表揚?”可後來她也把丁團表揚瞭、歌頌瞭,人傢報紙登出來偏是沒有,丁至柔就把問題還是看在她身上瞭。其實,憶秦娥本來就不喜歡接受采訪,一是嘴笨,不會說;二是怕麻煩,弄得睡不成覺;三是電視采訪,還得化妝,折騰死人瞭;四是不想把兒子的事說得太多。可人傢偏就關心著戲和真實生活之間的關系,搞得她也毫無辦法。團上開始還老做工作,說無論走到哪裡演出,都得制造點響動。可一響動,又把丁團給得罪瞭,她就再懶得動彈瞭。丁至柔也更是生氣,說她把人活大瞭,團上都指揮不動瞭。

在巡演中途的時候,團上人事科打來電話說:上邊征求意見,要報一個政協委員。建議名單是憶秦娥。但也說瞭,團上要是覺得憶秦娥不合適,也可以報其他人選。丁至柔想瞭想說:“還是報楚嘉禾吧,默默無聞的,連著排瞭三本大戲,給團上打下瞭堅實的演出劇目基礎;沒安排演出,她還從來不抱怨,不計較個人名利得失;常常給別人當B角兒,做陪襯,甘為人梯、綠葉。還是得多鼓勵這樣的好同志。至於憶秦娥,也不錯,但這娃被抬得太高,捧得太紅瞭,尾巴已經翹得誰都壓不住瞭。這次出來巡演,還給組織反復討價還價,光傢裡人就帶瞭好幾個,此風不可長啊!還是穩穩地朝前推吧,以後還有機會嘛。再說,也不能把榮譽都摞在一個人身上不是?這對人才成長也不利嘛。”

這事丁至柔悄悄給楚嘉禾放瞭風,楚嘉禾中途還專門請假跑回去一趟。後來,楚嘉禾就當瞭委員。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有人還替憶秦娥打抱不平,說委員天經地義應該是憶秦娥當。誰知她還是傻不棱登地捂著嘴笑:“剛好,我不愛開會,一開就打瞌睡。過去在寧州縣開政協會,坐在主席臺上我都睡著瞭。人傢都笑話我是瞌睡蟲變的呢。”不管這話是真是假,憶秦娥還倒真是沒在他面前提說過這事。要是放在別人,隻怕是連他的辦公桌,都要掀個底朝天瞭。

《同心結》在全國巡演,分三個階段,先後持續瞭一年多。就在省秦最紅火的時候,一種消極情緒,也在悄悄蔓延:累死累活賺不瞭幾個錢。好地方倒是跑瞭不少,可越跑越窮,並且越看越窩火。尤其是在沿海城市的巡演,幾乎讓大傢感到,自己就像是要飯賣唱的瞭。

見識多瞭,隊伍就不好帶瞭。

丁至柔感到,省秦真正的危機來瞭。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