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下部 第三十七章

誰也沒想到,秦腔戲迷會有如此大的推動力,竟然在憶秦娥百老匯演出歸來後,真把“憶秦娥演出月”給操作起來瞭。後來覺得劇目多,一個人連著演,怕背不下來,又改成演出季。再後來,幹脆搞成“憶秦娥從藝四十年演出季”瞭。

天哪,怎麼就唱瞭四十年戲瞭?她扳指頭一算,十一歲進寧州縣劇團,轉眼還真從藝四十年,已是年過半百的人瞭。這年歲,幾乎把憶秦娥自己都嚇出一身冷汗來。也許是除瞭生劉憶那陣兒外,幾乎一日都沒有停止過練功的原因,無論身材,還是相貌,看上去頂多也就四十出頭的樣子。說心裡話,她有點不喜歡這個“從藝四十年”的名頭,太暴露一個旦角演員的年齡瞭。可不僅戲迷們這樣炒作著,薛團也覺得這樣辦挺好。說她有資格、有實力辦。並且要辦好,辦紅火。就這樣,由省秦牽頭,八方參與,研究著、策劃著,硬是把事越鬧越大瞭。尤其是鐵桿戲迷熱心參加的活動,三煽四惑的,活動冠名,又升溫成“秦腔金皇後憶秦娥從藝四十年演出季”瞭。

薛團有些拿不住,覺得“秦腔金皇後”這幾個字,有點刺激人。搞不好給憶秦娥帶來的會是負面影響。但贊助商呼聲很高,絕不退讓,他就有點沒瞭主意。他問憶秦娥,憶秦娥還是那副傻樣兒,五十歲的人瞭,遇事仍是拿手背捂著嘴傻笑。好像一切都是別人推著磨子轉,不太懂得這裡面潛藏的禍患與危險。薛團還跟她說:“很多秦腔老藝術傢都在。省戲曲劇院,還有市上那些大牌演員怎麼想?你成‘金皇後’瞭,那她們還不要掛‘太皇太後’的名號瞭?”憶秦娥也不讓掛,可戲迷們讓她別管,說這不是她操心的事,讓她隻管把戲演好就行瞭。她算瞭一下,連折子戲專場,她可以演到四十多場不重樣的戲。聽說過去的老藝人,誰都是可以背幾十本大戲的。有的肚子裡,記著上百本戲呢。而現在的名演員,能演出四五本戲,都已是行內高手瞭。憶秦娥也真想把她這幾十本戲集中展示一下。她覺得,是時候展示瞭。也許再過幾年,想展示都沒這個氣力瞭。

就在組織者為用不用“秦腔金皇後”這個名號,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秦八娃突然被薛桂生請來瞭。

薛桂生請秦八娃來,本來是為給學員班寫戲的。遇上瞭憶秦娥這事,也剛好求教一番。

秦八娃是個很古怪的人。到美國演出,薛桂生團長是咋都想讓他去一趟的。戲去瞭,大編劇不去,總是有些說不過去。人傢對方在計劃名單時,編劇、導演都是專門邀請瞭的。可惜這邊要安排的各路神仙太多,誰也得罪不起。連他也是扮瞭老妖狐,才編進演員隊的。想來想去,他給秦八娃安排瞭一個打狐仙旗的旗手,跟在狐貍將軍背後,過兩次場就行。可秦八娃堅決不去。說自己的臉面,不適宜暴露給美利堅的觀眾:“有傷國體。”薛桂生笑著說:“不會暴露臉面的。旗子很長很寬,能有你傢雙人床單那麼大小。你用竹竿舉著。將軍戰死時,有狐貍也給瞭你一刀。你隻要慢慢軟下去,還把旗子死撐著就行。幾乎不用化妝就能上場。還是個英雄狐貍呢。”秦八娃說:“饒瞭我吧,還是把旗子讓給更想去美國的人打。現在是賣豆腐的旺季,我一走,老婆一天要少掙一兩百塊錢呢。老婆一少掙錢,氣都不打一處來。見天會罵我是讓狐貍精給迷住瞭。到瞭美國,耳朵根子也是會發燒的。再說瞭,本老漢睡覺越來越擇床。換一個床,幾天晚上都睡不著。還有一個大毛病,都說不出口。老漢見天晚上睡覺,得老婆抓著背睡,要不然,癢得就睡不著麼。去瞭美國,誰給我抓背呢?還是不去的為妙。”後來這旗子,是安排瞭上邊一個快退休的領導來打的。打回來,那人就辦退休手續瞭。

秦八娃一來,薛桂生就把憶秦娥的事說瞭。秦八娃認為集中展演是好事,憶秦娥身上能背這麼多戲,那是真正能浮得起名角旗號的。可“秦腔金皇後”的名頭是絕對不能用的。用瞭,就把憶秦娥給徹底撂治瞭。這應該是後人,或者民間的自由評價。而不能弄成有組織的“吹牛不上稅”。

為這事,薛桂生和秦八娃一道去找瞭憶秦娥。秦八娃把話說得很嚴重。憶秦娥還是傻乎乎地笑著,好像還不太理解這個嚴重性。她覺得,反正也不是她弄的,掛啥名頭,都是為瞭讓她好好唱戲。戲迷她也說不過。她就隻在傢裡準備戲,誰也不見。隻要能促紅她,能搭臺讓她把學瞭一輩子的戲,完完整整展示一遍,還沒有別的附加條件,那就是天大的好事瞭,她以為。

她準備戲的方式還很獨特,就是做平板支撐,一做一小時。邊做,邊溫習一本戲的道白唱腔。她娘說,娥兒見天就在臥室關著門,把身板平支在地上。連她弟也是隻能支四五分鐘,兩個胳膊嘩嘩戰著就塌下去瞭。可她,一支就是一小時,身子骨平平展展,脖子以下一動不動的。隻是嘴裡念念有詞著。

薛桂生暗中對憶秦娥的評價就是:“牛球”二字。這是關中的土話,死犟活犟的意思。你說她不是傻子,可多數時候,她是比傻子還傻的傻子。但見你說她傻,她更是要跟你朝死裡杠勁。兩人見敲打不靈醒,也就沒再敲打瞭。薛桂生又帶著秦八娃,去見瞭幾個鐵桿戲迷,再次闡明瞭他們的觀點。可這幫戲迷,攤血本包租三個月的劇場,還給瞭劇團一定的演出費,就自是要做主瞭。他們本意就是要把憶秦娥朝高的捧、朝絕的捧。捧成秦腔的“珠穆朗瑪峰”。他們甚至從骨子裡,就是想跟別的秦腔名傢“鬥法”呢。說來說去,誰也說服不瞭誰,有人就先從網上,把“秦腔金皇後”的名頭,給提前捅出去瞭。果然,在“演出季”開始不久,一種負面聲音就迅速發酵,跟帖幾乎是鋪天蓋地而來瞭。

這是一次對憶秦娥私生活全面攻擊的總爆發,光有名有姓的男人,就給她羅列瞭二三十個。當然,除瞭廖耀輝、封瀟瀟、劉紅兵、石懷玉外,多數是朱某、裘某、周某、茍某、古某、封某、單某、薛某、秦某、喬某瞭。雖是以“某”代替真人名字,但在圈內卻是眾所皆知的。由憶秦娥的私生活,說到她“走穴”“唱茶社戲”的藝德問題。更有甚者,說憶秦娥是用納稅人的錢,尤其是省秦一百多號人的“血淚”“屍骨”,“包養”“孳生”出來的秦腔“蛀蟲”“戲霸”“怪胎”。俗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憶秦娥是“一唱成霸萬鬼哭”啊!

看似是很多人寫的,但憶秦娥的班底做瞭仔細分析比照,發現其實最惡毒的文章,都出自同一手筆。不過是故意斷章取義,分裂成“多彈頭導彈”,署上一些莫須有的名字:諸如“老幹部”“老黨員”“老藝術傢”“秦腔資深觀眾”“忍無可忍者”“路見不平者”“心存正義者”“良知未泯者”“拯救秦腔於水火者”而已。可謂是萬箭齊發,大有要徹底把憶秦娥從秦腔界射殺、碎屍、淬粉、寂滅之勢。更有惡劣者,竟然還雇瞭騎著摩托送信件的人。把憶秦娥的私生活與藝德之醜陋,用長達二十幾頁、數十條罪狀的“無情指斥與揭露”,將憶秦娥說成是“拿人民血汗錢包養起來的秦腔小醜”。並且傳遞散發到瞭許多有影響的人物手中。信件號召大傢覺醒起來,共同揭露這個秦腔的“敗類”“娼妓”“渣滓”。總之,凡能想到的醜惡詞匯,全都羅列、排比殆盡瞭。有的還送到瞭很多表揚、關心、支持過憶秦娥的領導手中。看來憶秦娥不滅,是“人民不答應”,“天理難茍容”瞭。

憶秦娥知道這事時,還正在臥室的一塊瑜伽墊子上平板支撐著。她嘴裡默誦的是當晚要演出的《三請樊梨花》臺詞。但凡見觀眾的戲,哪怕再熟,她都是要在腦子裡紮紮實實過一遍的。她弟“嗵”地推開門,大喊一聲:

“姐,你還演他媽的×呢演。你看看,狗日的,都把你糟蹋成啥瞭。我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瞭!×他媽,我要是把這個狗日的找出來,看不把他碎屍萬段瞭!”

盡管弟弟那麼憤怒,可她還是沒有塌下平板支撐的身子,隻問:“咋瞭,把你氣成這樣?”

“還咋瞭?姐,你完瞭,你被人毀完瞭。”

憶秦娥還是沒有松下身子,問:“到底咋瞭嗎?”

她弟說:“說你是秦腔界的妓女、敗類、渣滓。”

憶秦娥的身子噗地就塌下去瞭。

“咋說的,我看看。”

“你就別看瞭好不?趕緊想辦法消除影響,要不然你就完瞭。”

“到底咋瞭嗎?”

“給給,你看你看。”她弟易存根把手機遞給瞭她。

憶秦娥看著看著,雙手顫抖瞭起來。終於,她狠狠把手機扔向瞭墻上的鏡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時,她娘也進房來瞭。母子倆見憶秦娥傷心痛苦成這樣,就急忙一把將她架住,放到床上去瞭。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