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新人

漢宮與代國之間的爭鬥不知從何時演變成兩位太後的你來我往,也許這種你來我往從十幾年前就不曾中斷過。如今的薄太後已經有些仰仗,畢竟相對於呂太後來說,即將成年的兒子遠遠要比尚且混沌不知的孫子可靠上許多。

於是薄太後的壽筵一改往日儉樸,辦得極其排場。一時間繁花似錦,處處笙歌。

隻因外男不得入宮,在座的人很是稀少,隻有薄太後,代王與我三人。

薄太後與代王並肩相坐,內宮隻我一人在座,以下都是虛席。

席下的樂師賣力的吹拉彈唱,身著彩衣的宮娥們也是翩翩舞動,無奈卻抵不過座上的冷清。

“都散瞭罷,實在是無趣的很。”薄太後終於忍不住心底煩悶,揮退瞭眾人。

殿頂懸掛的宮燈通明,四周的燈火也是特別的光亮,諾大的桌子上,三人的影子無語無聲。

沉寂片刻,薄太後開言:“代王雖然年幼,後宮卻不能總是如此凋敝,既然漢宮所來的良傢子隻剩下竇氏一人,不妨再從代國挑些好人傢的女孩兒,充實後宮。恒兒,你看如何?”

劉恒低頭不語,撇瞭一眼右手側的我,笑答:“母親說的極是。不過現在已近年尾,宮內宮外都甚忙碌,不若等到春暖花開,卜個吉時如何?”

薄太後見劉恒有些推脫自然不喜:“正是因為接近年底,才要趕快去做瞭此事,難道等到過年時也要像今日這般冷清麼?”

“母親教導的是,那明日孩兒就吩咐禮輔大夫去辦。”劉恒看母親有些動怒,忙笑著答應。

“那倒也是不必,這些日子你們必是忙碌的,就讓哀傢為代王分憂辦理此事罷,另外聆清殿竇氏也可輔助哀傢,增長些見識。”薄太後見劉恒應承,滿意地向後靠在椅背,睨眼看我,“竇氏,你說呢?”

我淡笑著起身,“太後娘娘想的周全,隻是讓嬪妾輔助,實在有些惶恐。惟恐嬪妾亂瞭規矩,反而為太後娘娘添瞭煩亂。”

心底泛起冷笑,薄太後如此用意明顯,許我王後位卻仍是疑我,一來新進些宮人也能壓制我日漸漲大的氣勢,二來尋代國本國女子也知曉底細,比別處人世用的放心。

“罷瞭!那就定下罷!你們今日也不用在這候著瞭,勞累瞭一天也都回去休息罷!”

聞言劉恒與我起身,躬身施禮,等著薄太後回轉進入內殿後,我們才慢慢退出殿外。

“今天母親都和你說瞭什麼?”他急切的拉住我手,壓在心底一天的疑問隨口而出。

我將他胸前的麾扣系嚴實些,笑著問:“代王可是回乾元殿?”

他執著於問題,隨口回答:“今晚去聆清殿。你還沒有回答本王的問題。”

呵一口白氣,渺渺蔓延開,苦笑著說:“即便今日是有問題,代王也請先行上車,等回聆清殿再問嬪妾好麼?”

劉恒見我穿的單薄,眼眸中充滿憐惜,伸手拉我登上車輦。

等坐穩瞭,我將頭靠在他的胸前,聆聽著怦怦心動,不語。

他知我倦瞭,幾次張嘴,卻不曾再問。

靈犀先乘小抬回到聆清殿,收拾一番後又帶領宮人們跪倒在殿門前奉迎代王。

熙兒已經被薄太後留在寧壽宮,我更擔心嫖兒。所以不管面前眾人,下輦後疾步走進內殿,徑直來到床榻。明晃晃的床榻上卻不見嫖兒,翻查瞭四周也是不見,我心忐忑慌瞭神,大聲喊叫靈犀:“靈犀!靈犀!嫖兒呢?”

靈犀聞聲也快步跑進來,見我如此慌亂她有些無措,不解的說:“奶娘哄睡在偏殿瞭,請娘娘莫要擔心。”

聽罷我才略安下心,扶住床柱站穩喘息,一顆心似半死瞭般,幾乎停止跳動。

劉恒站在內殿門口,默默地看著我的舉動,若有所思。

他沉穩的走向我,將我抱到床榻上,幽暗的眸子底一片清冷,“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本王,今天母親究竟和你說瞭什麼。”

我強挺起頭,穩住氣息,笑著對他:“太後娘娘和嬪妾說的無非都是些傢常罷瞭。”

“不對!如果隻是說些傢常你不會如此慌亂。剛剛進殿時,你為何那般擔憂嫖兒的去處?”劉恒明眼看出我的不妥。

低頭思索片刻,折中將情況說出,希望可以瞞過他。於是我淒冷一笑:“太後娘娘說要把熙兒帶在身邊教養,於是嬪妾擔心,因嬪妾出身的原因,嫖兒也會被太後娘娘一同帶走,所以舉止才有些慌亂,不過所幸嫖兒也因嬪妾不夠資格被太後娘娘教養,倒免去瞭我們母女分離之苦。”因觸碰瞭我心中已久的傷痛,說得也算真情實意,眼淚更是貼切的流出,讓人看著酸楚。

他仍有些不信,不過卻因我的眼淚而不再想計較,隻是將我拉入懷拍撫我背,柔聲說:“你多心瞭,明日本王去和母親說,嫖兒就留在聆清殿教養。另外你也不必如此難過,母親疼愛孫子難免會過些,卻不是為你的緣故,不要為此難為自己。”

我俯在他的頸窩,一雙淚眼卻在思量其他。

“這些還好,嬪妾最擔心的還是過些日子,代王就會忘記瞭嬪妾。”我也許會有些擔心,卻不是全部。我更擔心的是如今我既要防范杜戰,又要周旋薄太後,如果那些入選得新人再來些風波,我就是身藏八臂也無法周全應對瞭。

他輕笑出聲:“哪裡這麼容易就忘記瞭,就算忘記瞭,不是還有館陶提醒本王麼?”

被他逗笑,心中擔憂也輕瞭幾分。或許我早應該把此事看開,既然身處後宮就必然會歷經這些,新人笑舊人哭從來就無人能逃脫,沒有新人笑,舊人還哭什麼?

我推開他,作勢拉過被角,笑著說:“既然如此,代王趕快睡罷,嬪妾再也不敢發酸打擾代王,萬一代王真的隻記得館陶不記得嬪妾,可不就是全怪今天嬪妾得失儀?”

劉恒笑而不答,並頭與我睡下。

我輾轉向內,對著帷帳,眼底並無一絲倦意。

那日的地圖失手後,再未送出新的,也許呂太後也知有些變化,並不曾催促我再次冒險,杜戰也因我全力照顧世子保持安靜沉默,看來面前最重要的就是薄太後和即將入宮的新人瞭。

因為薄太後要進新人逢新年,所剩日子極短,來不及作些其他排場。隻命瞭官餉五百石以上官員傢中的適齡女子入代宮內準備待選。此事做得隱秘,對外說是薄太後宣眾傢女孩子賞梅。不過已有些機靈知事的父母特地將她們精心妝扮,繁華素錦,衣香鬢影,婷婷間倒也賞心悅目。

薄太後的寧壽宮後有一片梅園,每到隆冬便成瞭賞梅的好去處。遠遠望去,簇簇疊疊,紛繁似雪,總有幽暗清香,沁人心脾。

內裡一陣歡聲笑語,俏麗的身影紛紛穿梭其中,如畫般夢幻。

我攙扶薄太後走到近前,有聰慧的停住瞭嬉鬧,見她不動眾人也都驚覺,一時噤聲曼妙佇立,各自露出端莊。

“莫要拘束,讓你們來也是圖個熱鬧些,你們自己玩罷,哀傢與竇夫人在這裡賞梅。”薄太後滿面慈愛的對她們笑說。

眾人一番施禮後,又各自玩鬧開。

我凝眸她們,心有些顫然,多好的韶齡芳華阿!可惜,我的已經不見瞭。不!是我從未有過。像她們這樣的年紀我還在掖庭,每日辛苦勞作也是為那口添飽肚子的餿飯,再美好的景色也抵不過它,更何況那裡也不曾有這樣的美景。

我有些怔然,步伐卻隨著薄太後一絲也不錯。

“在想什麼?”太後回頭,見我神色黯然問。

我恭順的笑著道:“不過是在羨慕她們年齡正好,嬪妾卻老瞭。”

太後輕哼出聲:“這就哀嘆瞭?如果來日再進宮的女子比嫖兒還年幼,那時你再如此也不遲!”

我低頭不語,深信薄太後的話。高祖臨離世前曾封過一個美女,擅長歌舞,體態縈弱,羞怯動人,卻是比魯元公主還小些,高祖為她常常越瞭規矩,賞賜更是數不勝數。呂後因此心懷恨意卻隻能等高祖龍馭歸天後將那女子當場勒死,還美曰:上喜愛之,令殉。這就是後宮,當美貌成為平常後,年輕就變成瞭武器,戰而必勝的法寶。

猛然一陣颶風吹過,揚起大片的雪塵,我不經思索轉身站在薄太後面前,為她抵擋著驟然而來的風雪。

梅林中的眾人也都抱肩縮手,顫抖著背對寒風。

“你們都進殿罷,仔細凍著。”薄太後深深盯著我的舉動,開口卻是為別人。

眾女子也想趕快進入取暖,無奈見我與薄太後佇立在原地不動,她們又收回瞭邁出的步子。

梅花枝頭蓋的雪,隨風墜落,正入我的衣領,沁涼的感覺直至心窩,激得雙眼緊閉,渾身顫栗,我卻隻能一動不動。

勉強笑瞭,顫聲對薄太後說:“太後娘娘,還是進殿休息罷,仔細凍壞瞭身子。”

她的眉角微微挑動,回身抬臂。

我領意,上前一步,攙扶起她高舉的臂膀,走回殿內。

眾人也靜悄悄的尾隨在我們身後,有序的進入。

薄太後端坐在上方椅子,笑對眾人道:“可見你們也太美瞭些,連風都嫉妒瞭,偏不讓你們賞梅,掃瞭你們的興致。”下方眾人聞言輕笑出聲。

我站在薄太後身旁,微笑侍奉著,間或會抬眼看看下方端坐的眾人。

“哪位是周愛卿的孫女?”薄太後似無意中想起,隨口一問。

“光祿大夫周向堯之女周箐蘭叩見太後娘娘,恭祝太後娘娘福壽安康。”一位女子起身下拜,聲音純美,姿態恭敬柔順。

“抬頭讓哀傢看看。”薄太後輕聲說。

周箐蘭抬頭,薄太後與我都有些驚訝。

因有些風聞,所以今日前來的女子多是有備,不僅妝容精致,衣衫華麗,更是一舉一動都透著機靈。隻有她獨穿平佈秀襖,下配同色同佈的裙子,看著拙樸守安。

我冷笑,周夫人果真是個好明白的人。明知今天眾女子必會爭奇鬥妍,周箐蘭相貌平平,單以姿色不能中選,隻好反其道而行之,隻求符合挑選者薄太後的心意。側首看著薄太後滿意的神情就知道,看來她是賭對瞭。

“這個很好。”薄太後笑著說

我亦微笑點頭表示附和。

“起來罷,回去替哀傢和你祖父問好。”薄太後客套的說,於是又叫瞭下一個。

隨後叫起的女子,有滿意的,有不滿意的。

我隻在旁以薄太後是否滿意來表示自己的好惡,她對我如此與她相同很是滿意,眼底的冰意也消散瞭不少。

“哀傢年紀大瞭,常常會困倦乏累,你們在寧壽宮多玩會兒,哀傢先去休息瞭。”薄太後起身我忙攙扶,卻被她用眼色制止。“你也同她們多坐會,你們年紀相仿也能玩笑到一起去。”

我點頭稱是,另有薄太後身邊隨侍的宮娥上前將太後攙入內室。

回身,笑對眾人:“太後娘娘說的你們也都聽見瞭,你們各自取樂多玩會兒,本宮嘴拙,不善言談,你們不要拘束瞭手腳才好。”

眾人笑著答應,不消一刻殿內鶯聲燕語嬉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好不熱鬧。

我命人搬把椅子,做在太後寶座下方,許以適時的微笑,冷眼觀察著下方眾人。

她們也許早已知曉此行是為備選而來,各個笑得端莊嫻雅,宜傢宜室。每人眼底都帶著驕傲和企盼,似乎隻此一刻宣佈瞭中選的名字才好,好叫他人艷羨自己從此踏入瞭綺麗美夢。隻是稚嫩如她們忽略瞭美夢下掩蓋的是什麼。

我嘴角噙著笑意,晃動手中的茶杯。突然想起瞭段氏,還有絕然離去的喬氏,此時她們也許會高興罷,畢竟這冰冷的後宮又要有人進來瞭。

她們還在嬉笑著,我卻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隨她們一起笑出聲響。

翌日,一道聖諭傳遍代宮內外,宣光祿大夫周向堯之女周氏,左騎副督統之妹徐氏,司儀官之女鄧氏,刑檢官之女王氏,錫穆公之女常氏,入選代宮,封賞殿閣,進封七品美人。

一時間中選的歡欣雀躍,未中的怨聲載道。

靈犀背人時偷偷問我,有幾人是我所選,我笑著不答。

有幾人是我所選?怎麼會有人是我所選。

我抱起嫖兒逗弄著,輕聲說:“館陶阿館陶,你的父王怕是有一陣子不能來瞭。你會想他麼?”

館陶咯咯笑著,不知人間還有憂愁。

《未央·沉浮(美人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