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凹凸

跟不上你的腳步,隻好就說迷瞭路——

Gigi《凹凸》

田馨看到何洛的戒指,問:“是純銀的麼?看起來就很優雅。”

“鉑金的。”

“白金?”

“鉑金。”何洛褪下戒指,內裡清楚地刻著“Pt950”。田馨“哦”一聲,過瞭幾日忽然打電話,語調高亢:“我今天看報紙,才知道鉑原來比白金還貴!你傢章遠中彩票瞭嗎?”

“我也不知道。”何洛嘆氣,“他說和幾個同伴一起,幫學校裡的人裝電腦,收取一定手工費。”“要多大的客源才可以支持這枚戒指的費用啊?!”田馨驚嘆,又嘿嘿傻笑,“不是傍富婆瞭吧?章同學還是有資本的。”

何洛啐她,又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又把多少精力投入到打工裡。其實我並不在乎他送我多貴重的禮物,或者花費多少時間來遷就我,和我聯絡。我希望他目光更長遠些,為瞭我們的將來著想一下。”

“都有戒指瞭,還沒有將來?分明在刺激我。”田馨哼哼,“而且,你送瞭軍刀給人傢,現在章同學投桃報李,不回報一個更貴重的禮物,不是對不住你麼?”

“啊,我們兩個,何必攀比這個呢。”何洛說。

“隻怕章遠不這樣想。”田馨笑,“男生的面子啊。”

何洛覺得很有必要和章遠開誠佈公地談一次。她在公共汽車終點站等章遠,七月末陽光耀眼,很久沒有下雨,楊樹柳樹榆樹懶散地站在午後無風的街邊,深綠墨綠的葉子邊緣都有些卷翹。章遠每到夏天都曬成小麥色,他剛理瞭發,在路對面揮手,笑容燦然,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兩個人去瞭遊樂園,因為就要翻新,遊人寥寥。管理員竭力推薦二人坐老式木椅的摩天輪:“下個月就拆掉瞭,以後就隻有全封閉的瞭,不坐太可惜啊。”

“沒遮沒擋,太陽太大瞭。”章遠看看何洛,“喂,想擁有和我一樣的健康膚色麼?”

“無所謂,反正過些天我們又要軍訓,又要準備國慶遊行,免不瞭挨曬。”何洛說。

“別猶豫瞭,你們兩個人,我就收一張票,還不行麼?”管理員繼續慫恿,“能看到江景哦。”

摩天輪吱吱呀呀轉著,深棕色的木椅經過大半日的暴曬,難免有些燙人。越升越高,江風越過樹叢撲面而來,驅散圍繞身邊的熱度。

何洛問:“最近還忙麼?我記得你說過,手頭有很重要的事情,棘手麼?”

“你還惦記著呢?”章遠笑,“看來我一定要坦白從寬瞭。”

兜兜轉轉,摩天輪繞瞭一圈。地平線上下浮沉。

何洛打開冰箱,從冰格裡敲出三五冰塊來,放在淺藍色海豚圖案的塑料杯裡。可樂一到進去,“嗞嗞”地泛起細密的氣泡,翻騰著要從杯口湧出。何洛端著杯子躡手躡腳走回自己的臥室。已經接近午夜,她睡不著,踩著床頭櫃爬到窗臺上坐下。隔著暗綠的紗窗,依然可以看到昏黃街燈錐形光暈下聚集的小飛蟲,街角的霓虹和遠處的射燈輝映著,將深藍夜空的邊際染成模糊的灰紅色。

何洛不是很喜歡可樂,但她喜歡含一大口,感受小小的氣泡如何在口腔裡逐個裂開,噼噼啪啪騰跳躍。無法描述的快樂,就好像和章遠在一起的感覺,每一秒都是新鮮的。他始終是心中最完美的人呢,個子高高的,臉龐黝黑,聲音深沉,無論曾經多少次走在他身邊,都希望腳下的路沒有盡頭。

然而氣泡消散後,人工糖精的甜度蔓延開來,沒有任何回味餘地。

在校園中,最重要的還是學習要好吧。何洛想,自己或許是固執的,是刻板的。然而這才是她心中的真才實學,她不希望章遠在兩年或者三年後才惋惜那些被荒廢揮霍的光陰。當然,或許他並不這麼認為,說起傅鵬,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欽佩羨慕。

傅鵬是省大機械儀表系的研究生,在兩年多前就參與瞭省大校內網絡的搭建,又為多傢機構編寫過操作管理系統,尚未畢業,已經有公司開價年薪二十萬,虛位以待。用章遠的話說,他的計算機水平足可以讓本校諸多教授汗顏。

學期伊始,章遠為瞭裝機奔走於學校與電腦城之間,常常邂逅傅鵬,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熟絡起來,言談投契。章遠思路開闊,天馬行空,在傅鵬看來,頗有自己年少時的意氣風發,因此當章遠提出向他學習時,二話不說欣然應允。

這是何洛第一次看到章遠如此推崇一個人,說起他來雙目發亮。看到他恢復瞭張揚的個性和鬥志,她是欣慰的。何洛喜歡有夢想的章遠,然而她同樣希望,他能夠腳踏實地地前進,希望他能夠真正意識到現實的艱辛和繁復。想來就會擔心,聰明如他,難免心高氣傲;更怕他急功近利,用前途換錢途。

這兩者是統一的麼,是矛盾的麼?何洛也想不清楚。夜風微涼,她連著打瞭兩個噴嚏,還是決定給章遠寫一封信。

“理想和現實的差距有多大?我自己也不知道。”淡綠的小蟲飛到臺燈邊,她低頭寫著,不時停下來凝神思量,“隻是再美的夢想,離開現實的土壤,都難免枯萎凋零。或許我是循規蹈矩老式保守的人吧,但是你決定的事情,我便會毫無保留的支持。”

何洛不禁搖頭苦笑,自己寫的東西足可以入選德育教材,或者是投稿給知心姐姐信箱。總之,很老土很官腔,沒想到,希望特立獨行的自己,原來如此正統。

她將信折三折塞進信封,又忍不住掏出,在末尾加上一句,說:“你要記得,我一直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何洛有些忐忑,不知道章遠看到自己臨行發出的信件,或是有所觸動,還是哂笑後置之不理,又或會暗自埋怨她無中生有的多事。然而她在大興基地軍訓,過著和外界隔絕的生活,種種猜測都無法證實。半夜獨自站崗,腦袋有些暈,難免思前想後。

忽然有瘦高的男生跑過來,動作標準,前不露肘後不露手。在何洛面前一二三四立定,向右轉,啪地敬禮。

何洛還沒回神,連忙機械地回禮,看清對方是沈列。

“報告!”他表情嚴肅,又帶些古怪,嘴角撇瞭幾次,似乎鼓足全身勇氣,大喊,“報告!我是豬,我是豬,我是豬……”

何洛忍不裝哈”地大笑一聲,又忙聳肩,吐吐舌頭,壓低聲音:“你要害死我?我在站崗。”

“我知道。”沈列無奈,指指男生營地,“誰讓我拱豬輸瞭呢。”

“你們半夜不睡打牌,被教官發現就死定瞭。”

“反正一會兒就要集合,你不是也參加瞭國慶遊行的彩排?”沈列說,“你沒有試過半夜去長安街吧,還能走在大馬路中央。”

何洛說:“是啊是啊,還有坦克開路,飛機護航。我當然要去,睡也睡不好。所以索性現在站崗,你半夜騷擾女生營地,還不趕緊回去。”

“好好,這就回去。”沈列說,“但你不感謝我?你好久沒怎麼大笑瞭。”

“啊,有嗎?”何洛說,“就算是吧,我們在軍訓,哪兒能每天嘻嘻哈哈的。”

或許自己真的很久沒有大笑瞭吧。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要面對不茍言笑的教官,在烈日下暴曬,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摸爬滾打,二十天裡隻有三兩次機會洗澡。然而這樣的生活是單純的,因而是快樂的。晚飯後大傢刷瞭飯盆,一群女生湊在一起唧唧喳喳,討論哪一個教官比較英俊可愛。

蔡滿心跑來說:“我們教官一說話就臉紅,特別清純。”她怎麼也曬不黑,站在眾人中格外紮眼。

“你用的什麼防曬霜,推薦一下啊。”葉芝問她。

“我還想黑點呢,太白瞭會得皮膚癌。”一本正經地回答。

“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葉芝嘴一撇,“看我們一個個黑的,晚上站崗隻看到一件件軍裝在飄。”

童嘉穎吃吃地笑。

葉芝說:“笑什麼笑,就你牙白。”她模仿著教官的訓話,惟妙惟肖的河南腔,自己忍不住也笑,“喂喂,以後給班長一個外國名字好不好,朱莉婭白,他的確就是這樣發音的。”

大傢笑作一團。

蔡滿心說:“你們看,我來找何洛聊天的,她根本不理我,隻是望天。隨便我們怎麼說,她都聽不到似的。”

周欣顏笑:“這女人最近總發呆,想情哥哥呢吧,這鬼地方電話都沒法打,某些同學習慣瞭煲電話粥,每天三十分,比新聞聯播還準時,現在受不瞭瞭不是。”

何洛的確在看聚聚散散的浮雲,她回過神來:“誰說我發呆?你們一個個麻雀似的,我也插不進嘴啊。”

“你分明就是在想某人,還狡辯。”蔡滿心說,“這鬼軍訓什麼時候到頭?”她開始學張信哲的新歌,淒淒哀哀唱,“我們再也回不去瞭,對不對?”

眾人齊喊:“不對,不對!”

何洛和她們一同大笑。她是喜歡軍訓的,在笑鬧中心情平靜。周圍女孩子清脆的聲音一再提醒,這才是你現在的生活,如此開心如此美好,為什麼反反復復想著過去將來,想到心疼想到不快樂?

建國五十年大慶將至,所有遊行彩排都安排在凌晨。學校安排瞭幾輛公交車,將學生隊伍一路從大興拉到□廣場附近。學生們在王府井附近的街巷裡列隊等待,何洛和沈列說起教官的河南腔,沈列說:“我們教官是福建籍的,閩南口音更難懂。他話很少,但字字珠璣啊。”

何洛問:“你們班長說瞭什麼,讓人印象深刻?”

沈列清清嗓子,南腔北調地說:“全體註意,今天晚上,吃雞腿!”

何洛笑著擠兌他:“你就知道吃,那天系裡送西瓜,你吃起來都不吐籽的,別人吃兩塊你吃三塊。”

“哈哈,不能吃,毋寧死。”沈列比劃著,斬釘截鐵。

載著電子屏幕的花車流光溢彩,一輛輛從路口駛過,人群中不斷發出“哇……噢……”的驚嘆。忽然“砰”一聲悶響,夜空中綻開絢爛的焰火。聲音越來越密集,璀璨的煙花仿佛就在頭頂這片天穹怒放,槐黃、寶藍、洋蓮紫、櫻桃紅,像深色綢緞上精巧的繡品,隻是流光一閃即逝,耀眼光彩幻化著,自空中緩緩跌落,拖曳著長長的淺灰色煙影,天幕中滿是繁華。

久久才散盡,如雲煙過眼。

煙火下每一個人都幸福的喊叫著,仰起頭,仿佛滿天星光撲面墜落。年輕的臉同煙火一起繽紛閃爍。隻怪這華麗夜空太美太溫柔,讓人在一瞬間,想要拿一生當承諾。

都是煙火惹的禍。

往日裡眉來眼去的少年們,大可以讓這浪漫掩飾羞澀。何洛不知道這樣的夜晚還給瞭誰勇氣,但就在她仰頭驚嘆時,垂下的手被輕輕握住瞭。

何其熟悉的場景,卻不是當初的那個人。那一個寒冷的冬夜,公車掠過昏黃的街燈,遠勝今日漫天煙花。

沉默。好像籠在透明的玻璃罩子裡,歡欣雀躍的人潮無聲地洶湧著,可這兩人孤立其外,呼吸聲音都大得讓人尷尬。

要說些什麼?身邊的男孩子並沒有表白,如何說一聲“對不起,我心裡隻有他一個人的”。何洛思忖著,字字斟酌,但手卻毫不猶疑地抽離。

他一愣,手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修長的指頭蜷曲著。旋即又捉住何洛的胳膊,聲音興奮:“喂,別隻顧著看焰火,快看前面,遠程導彈呢!”他松開手,指指點點,滔滔不絕地講解著導彈的類別和型號。

何洛長舒一口氣,慶幸自己沒有說出什麼自作多情的話來。田馨聽瞭她的描述,笑容詭異:“章某人應該有些危機感瞭,沈列近水樓臺啊。”何洛駁斥:“隻不過是那天晚上場面壯觀,大傢都太興奮瞭,男生看到兵器就激動得語無倫次,隻想找個聽眾賣弄知識,都忘記避嫌瞭。”

田馨挑眉:“哦,是麼?你敢說沈列沒有一點別的用意?隻不過他這一套都是老伎倆,拾人牙慧。耍浪漫耍帥,誰能耍得過章同學?好像你傢章遠當年也沒少玩兒曖昧吧,貓捉老鼠似的,撓得你一顆心癢癢的。”

“浪漫是要看對象的。”何洛說,“你就別挖苦我瞭。”

田馨咯咯地笑:“我是讓你看清別人的用心,這次牽手是激動,下次呢?不知不覺被人攻城掠地你就慘瞭,到時候可別說我沒有提醒你。”

“這話聽著耳熟呢?好像是說說過你的吧。”何洛笑,“和別人握瞭一次手就芳心暗許,又寫情書又十字繡,真為難你。”

田馨沒反駁,大聲訴苦:“是啊,天天坐在那兒,別說近視,屁股都磨出繭子瞭。”

“真不文雅。”何洛笑她,“我隨時關註你們的發展,要向我報告進度。”

“你也要向我報告噢,雖然我回傢,但隨時關註你們在北京的進展。”田馨神秘兮兮,“去年十一某人來一趟,賺走瞭何洛的firstkiss,這次呢?會不會有upgraded啊?比如□什麼的。他這次住哪兒?既然撈瞭那麼多外快,至少也要三星級吧”

“還是借用沈列的床位。”

“你好殘忍啊!”田馨叫道,“何洛何洛,既打破章同學的幻想,又傷害沈同學的心靈!”

何洛打電話告訴章遠已經借好宿舍,但自己凌晨出發參加國慶遊行,要到下午才能回來。章遠說:“要麼我下瞭火車就沖到□去吧,離的多近。你能帶我混入遊行隊伍麼?”

“還拿著你的旅行包?”何洛笑,“你不怕被當成恐怖分子?”

“怎麼會,我放一條標語在上面。”章遠說,“一打開,小平您好!檢查人員感動得熱淚盈眶,就直接……”

“直接送你去北京安定醫院瞭。”何洛笑道,“這次不要帶那麼多東西來瞭,怪沉的。”

“我是苦力啊,又沒人心疼。”章遠誇張地重重嘆氣。

“誰說的,當然有人心疼。”何洛頓瞭頓,“你媽媽啊。”

十一天還沒亮,眾人睡眼惺忪地在長安街附近集合,列隊走過□後一路狂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沈列喘著粗氣說:“這是遊行疏散麼?防空演習吧。”眾人連笑的力氣都沒有。回到寢室,何洛問:“章遠有沒有給我打電話?他到咱們學校瞭麼?”

“打是打瞭……”葉芝猶疑著,“他說,他不來瞭。”

“什麼?”何洛懷疑自己的耳朵。

“我也懷疑童嘉穎這個小迷糊聽錯瞭。”

“喂,不要冤枉我啊。”童嘉穎抗議,“就算我有時候迷糊一些,這麼簡單一句話總還聽得懂記得住吧。”

“也許人傢是開玩笑的語氣呢,想給何洛一個意外驚喜!”葉芝說,“他很認真還是笑著說的?你分不出吧。”

正說著,電話響起。

章遠問何洛:“你回來瞭?我看電視瞭,學生方陣最亂瞭。”

何洛說:“沒辦法,大傢都湧向主席臺,我當時就知道走歪瞭。”又問,“你到哪兒瞭?”

“傢裡啊。”章遠說,“剛剛我告訴你們寢室的同學瞭,我臨時有事,走不開瞭。”

“又開玩笑。”何洛嗔道,“在樓外麼?我去接你,沈列還等著帶你去他們寢室呢。”

“我沒開玩笑。”章遠說,“不信,你給我傢裡打一個電話,我就在傢。”

沈列趕到宿舍樓下,看何洛拎著旅行袋,面色鐵青站在門前。“章遠為什麼不來瞭?”他問。

“我怎麼知道?”何洛蹙眉,沒好氣地說。剛剛她問章遠:“這麼突然,不是傢裡……都還好吧。”

“你想遠瞭。”章遠說,“事發突然,傅鵬那邊需要我幫忙。”

“就不能等過瞭這幾天麼?現在全國都放假,有什麼活兒這麼忙?”何洛埋怨,“就算計劃有變,也應該提前告訴我。到底什麼事情急成這樣?”

“一些雜事。”章遠說,“說來話長,有機會我慢慢講給你聽。”

“不用瞭。”何洛語氣生硬,“你又不會一五一十告訴我,每次都說得藏頭露尾。”

無比氣悶。卻忍不住打電話問沈列,是否能買到傍晚的火車票。“MissionImpossible!你以為鐵道部是我們傢開的麼?”他大叫。話雖如此,沈列仍然和傢裡打瞭一圈電話,告訴何洛說,雖然票已售罄,但可以帶她去車站,正好有和他傢相熟的乘務員在崗,可以安排她在餐車坐一晚。何洛帶瞭錢包學生證,又隨手抓上幾件衣服,在樓前踱來踱去,越想越頭大,見到沈列不禁發瞭一通脾氣,抱怨他出來的速度太慢,聲音也高瞭八度。

“我總要等對方的確認不是?”沈列解釋。

何洛猛然意識到弄錯瞭發泄的對象,赧然道歉:“啊,不好意思,你這麼幫我,我還亂耍性子。”

“現在把火發光瞭也好,”沈列說,“回去心平氣問問章遠。他那麼在乎你,肯定是有難處的。”

何洛頷首。二人打車趕到車站,連跑帶顛,在火車出發前五分鐘擠上餐車。“我走瞭,路上小心。”沈列說,又沖何洛擠眼睛,“吃飯倒不用擔心,免費晚餐,敞開肚皮喲!”他一直拎著行李跑來跑去,額頭上滲出汗珠,在鬢間亮晶晶的。何洛心中感動,又是歉疚。

他或許是有難處的。何洛記得沈列的話。章遠臉色陰沉,他不多講,她就不多問,緊張和關心時不時跳到嘴邊,又強壓下去。城中新修復瞭一座上世紀的全木教堂,路過時見到白佈長裙繡花馬甲的俄羅斯藝人在廣場上載歌載舞,手風琴奏著歡快的波爾卡。

何洛想讓他感染一些熱烈氣息,說:“我們過去看看吧。”

“算瞭,我不喜歡太吵的地方。”語氣疲憊冷淡。

何洛提議:“那去江邊好不好,過瞭江,新公路橋那邊比較清靜。”

章遠也不想去。野曠天低樹,不想提及的話題都無處躲藏。他最近忙得焦頭爛額。三十日他正收拾行裝要去北京,忽然聽說傅鵬酗酒滋事被帶去市局。拘留、罰款、通告學校,一項都不會少。章遠問清緣由,某傢公司搶註瞭傅鵬的專利,還誣告他剽竊,傅鵬一怒之下砸碎對方門市部的玻璃墻,將趕來制止的項目經理頭上打出一道口子,縫瞭七針。

章遠眼中,傅鵬亦師亦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他先找瞭在市局的小學同學,請他拜托同事不要刁難,又通過父親的人脈疏通,終於在午夜時分將傅鵬毫發無損的帶回寢室。

傅鵬胡子拉碴,義憤難平:“我當初就說要去註冊,他們非說那個化簡算法是哈夫曼樹的變形,專利局不會通過。靠,那是我預備博士論文答辯的課題,是不是哈夫曼我還不懂?隻不過我本來就不是為瞭專利什麼的虛名。可他們居然私下申請,又做在數據庫管理系統裡賣給別人。等我給別人設計瞭類似的軟件,就跳出來說我侵權。良心都讓狗吃瞭!”

“這些人隻有黑心沒有良心。”章遠故意說,“誰是主謀?要不要我找些道上混的兄弟打他一頓?”

“別,千萬別把你牽扯進來。”傅鵬大喝一口水,“砸瞭我一個人的名聲也就算瞭,你千萬別去惹事,麻煩大瞭。”

“你也明白麻煩很大。”章遠說,“以後就不要那麼沖動!這些人做到這一步,上面都有保護傘的,你打瞭他們,他們伸伸指頭碾死你。”

“你又教訓我瞭。”傅鵬氣極反笑,“我這不是平安出來瞭,好歹我也在業內有些薄名。”

但公安局裡誰知道你是哪棵蔥?章遠哭笑不得,說:“你應該慶幸,好歹我也是土生土長的本地蘿卜。”

“官官相護,我真失望。”傅鵬說,“不,我心灰意冷瞭。我決定去美國做博士後。人情人情,最有中國特色的就是人情、裙帶關系。”

章遠嘗試說服傅鵬:“那是因為在美國中國學生誰都不認識,當然覺得那是沒有人際關系的國傢,其實更難做。”

“就當是我鴕鳥吧,我不屑於和這些人爭,正好有研究院盛情邀請我。”傅鵬說,“小兄弟,你也加油,到時候我遊說他們也錄取你。”

“我不會輕易放棄的。”章遠說,“我覺得國內發展機會更多,不能白白便宜瞭那些人。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我們不是這樣容易被踩扁的。”

但這些,章遠並不想對何洛說,告訴她也不能改變現狀,隻是讓她更加煩心。可以什麼都不問麼?他隻想坐在何洛身邊,靜靜握著她的手,好象握著全世界的希望。

租瞭一輛雙人自行車,何洛要掌舵,不一會兒又說比單車難控制,要到後面偷懶。章遠說:“三分鐘熱度,真是小孩子脾氣。”騎上一道緩坡,轉彎,金色的林蔭道倏然出現在面前。

“停下來,停下來。”何洛嚷著,“看,那道陽光。”她指著,路邊斜斜一排白樺柵欄,裡面齊整的二層俄式粗木小樓,墨綠屋頂,淺黃墻壁。金燦燦的斜陽透過兩株鉆天楊枝丫的間隙,投射在菱形的花窗上,千萬纖塵飛舞。

“丁達爾現象,有什麼好稀奇的。”

“什麼丁達爾?”

“光路啊。”章遠說,“你忘性還真大。高中講的。”

“高考之後我都就飯吃瞭。”

“應試教育。”章遠說,“學的東西都是死的,成績再好,為人處事也太單純。”

“怎麼又說到這個,這是個人差異,和知識教育無關。”何洛聳聳肩,憋瞭幾天,終於忍不住問,“其實,你是受瞭傅鵬的影響吧,認真回答我,你是不是想要畢業後直接工作,而不是考研?這也好,工作後再回顧,如果有缺憾,對癥下藥重新學習,大公司的培訓機會都很多。

“是的,我想工作。”章遠將車停在路邊,走下江堤坐在草地上,“但是是想走自己的路,像傅鵬現在一樣,他的經驗教訓都在,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你不要把創業想的那麼容易。”何洛說,“你認為自己有技術,但是人際關系呢?我爸爸當初就是從學術轉經商,靠的也是當初積累的人脈。這些你沒有的。”

章遠說:“是啊,這就是我們社會的弊端,所以有人去瞭美國就不想回來。”

“美國也如此。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際關系。”何洛蹙眉,“還有,你聽說過沒有,他們的信條是Winnertakesall,同情弱者隻是中華民族的美德。”她擔心章遠偏執,語氣間不免有些呵責的味道。章遠聽來句句都是說教的口吻,似乎自己成瞭無知孩童。

他不言語。何洛何洛,你看世事時如此剔透一顆心,為什麼卻質疑我的視野和眼界?不要和我說這些,我的想法和你並沒有不同。

何洛兀自舉著從親友同學處聽來的實例。這些章遠都不想講。何洛跺腳:“我說瞭這麼半天,你就什麼都不想說麼?”

章遠望她一眼:“哦,講瞭這麼多口渴麼?要不要我給你買瓶水。”

“每次說到這些話題你就會躲避。”何洛憤憤,“你心裡很多事情都不肯告訴我。”

“說多瞭不累麼?我們可不可以這樣靜靜坐會兒。”章遠說,“我隻是很累,真的。”他閉上眼,仰面躺成一個大字。及膝的蒿草都已經枯黃,風一處嘩地倒向一側,起來,再倒過去,綿延的江畔草甸,起伏如金色波浪。

何洛也很累,一路偽裝快樂偽裝單純偽裝不在意不想問,心力交瘁的累。她也不說話,抱膝坐在草地上。偷眼看章遠,挺直的鼻,緊抿的唇,在夕陽中鍍金的輪廓。很想躺下,蜷起腿來,溫暖恣意地將頭枕在他胸上,靜靜聆聽堅實有力的心跳。然而他一動不動,沒有像每次慪氣後那樣閉著眼,嘴角似笑非笑,伸出長長的手指來勾著她的衣角。

何洛抬頭,鬢角的碎發飛起又落下,風大瞭,雲彩走的飛快。秋日裡,北方的天這樣高,這樣湛藍這樣寂寥,天空下的我們很渺小。

“明年春天我們也來放風箏,好不好?”她想要打破沉寂。

“嗯。”倦倦的聲音。

“嗯什麼,到底好不好?”

“嗯。好困。”兩天不曾安眠,在她身邊終於放松下來。

那就是答應瞭吧,何洛不再多問。就當你應允瞭,春天還遠,未來很長,她不急於要一個答復。

一切都自然會來到,就好像南方草原,北方的燕,定然交匯在每年的冬天。

=EndofThisChapter=

……卻不知道為什麼哭泣,想告訴他我想念你……

PREVIEWoftheNEXTChapter:

看著空蕩蕩的街道,心也空白。當年的一幕幕在窗外重現。夜讓人迷醉。卡彭特的歌聲怎麼也喚不回昨天,yesterdayneveroncemore。

章遠說:我們分手吧。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人。

何洛流淚:可你就是我想要的那個人。

就在這一瞬,忽然發現曾經深厚的感情已經荒蕪。再看昨天的信件和日記,一點感傷都沒有。疲累,心中無比疲累。

那天早晨,何洛忽然清醒。

nomorenowhy,nomorenocry。

《忽而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