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們能給這個世界留下什麼

01.

邵雪出院子的時候,一陣秋風“嗖”地刮過來。她打瞭個哆嗦,趕緊拽拽衣角回瞭屋。

鬱東歌正給邵雪削梨。她削皮的手藝放天橋上也有人看,從頭到尾薄薄一層一下不斷,臨到最後手腕一抖完美收場。

邵華看得忍不住叫瞭聲好。

“有病還是怎麼著?”她看都沒看自己老公一眼,撕瞭片保鮮膜把梨包好瞭給邵雪塞在側兜裡。邵華眼巴巴地看瞭半天,發現自己那梨隻跟水龍頭底下沖瞭一下就扔包裡瞭。

“哎,為什麼我的梨不給削皮啊?”

“想吃沒皮的自己削去。”

邵雪牙膏沫剛吐幹凈,樂得差點把漱口水喝下去。邵華憤憤不平地把自己的包夾在腋下,很有志氣地說:“我喜歡吃帶皮的。”

然後,他先鬱東歌一步騎著自行車出去瞭。

邵雪把頭發紮起來,然後就把自己那份豆漿和肉夾饃都放進瞭書包側兜裡。

鬱東歌看瞭又開始嘮叨:“全放那裡頭,一會兒騎車掉出來。”

“掉不出來。”

“上課跟得上?”

“跟得上,你閨女成績可好瞭。”

她匆匆忙忙出瞭門,連拖帶拽地開瞭車鎖,一溜煙騎瞭個沒影。

鬱東歌看瞭看表,把桌子上的碗筷一並收拾瞭,忽地抬頭一笑。

“高中生嘍。”

邵雪考的學校離傢不遠,不算拔尖,但說出去倒也不丟人。出成績那天,張祁和鄭素年兩個大忙人陪著她到學校,跟在後面就怕她會想不開。

“至於嗎?”她發牢騷,“我在你們眼裡就這麼脆弱?”

“邵雪,事情是這樣的。”張祁一本正經地說,“不是你智商低,而是我們倆太優秀。考不上最好的幾所咱也不怕,你回頭找個數學好的基因還能改善。當然,我不是說我,我可以把我那幾個同學介紹給你。”

邵雪抬腳蹬瞭他的車軸一下。張祁歪歪扭扭飛瞭三米遠,差點撞上馬路牙子。

行為雖粗暴,其實邵雪心裡還是挺感動的。張祁的競賽考試就在十月份,每天高強度腦力勞動,為瞭她取成績特意回瞭一趟傢,可以說是十分講義氣瞭。

鄭素年則忙著藝考復習。他的基本功不比別人紮實,培訓的時候天不亮就起床去畫室,回來的時候人瘦瞭兩圈。兩人都急著下午回學校,邵雪沒轍,一大早起來去取成績,用她的話說就是——“考得不咋地趕得倒挺急”。

朝暉中的馬路平坦寬闊,他們的自行車輕快得像是劃過無垠的水面。公園裡的鴿子飛過天空,翅膀拍打著身體,發出“撲撲”的聲響,給他們無限可能的未來作瞭首伴奏樂章。

那一年夜市還沒被整頓。邵雪傢附近出瞭地鐵一號線,擺攤賣貨的商販起碼蹲瞭一公裡。她國慶放假的時候研究瞭幾天地形,第三天就和鄭素年搬著舊書、舊雜志占據瞭一塊空地。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起來。風刮得大,吹得她的頭發像梅超風似的漫天飛舞。鄭素年把書擺好,有點猶豫地拎起一本花花綠綠的言情小說:“邵雪,你以前還看這種東西啊……”

好歹也是高中生瞭,邵雪瞥瞭一眼那些花花綠綠的封面和讓人害臊的書名,一股羞恥感也莫名湧上心頭。她找瞭本練習冊把那摞書的封面蓋住一半,死鴨子嘴硬:“我們班女生都看,又不光是我。”

這事的起因是上個月鬱東歌在傢裡大掃除。邵雪的臥室不大,東西卻從床底下擺到瞭天花板。雜志、圖書、磁帶、光盤,沒用過的筆記本塞瞭一抽屜。鬱東歌氣得要罵人,邵雪急忙表示自己這些舊東西收拾收拾都能賣錢。

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連邵雪自己都嚇瞭一跳。她跟隔壁鄰居借瞭輛三輪車,光賣廢品就跑瞭三趟。她三輪車騎得不好,就從傢到胡同口那段都恨不得十米上一次墻,更別說騎到地鐵站那邊去瞭。

鄭素年那天從畫室回來得早,跨在自行車上看她渾身不得勁,鎖瞭車就過來幫忙。

邵雪如臨大赦,站在三輪車後面邊推邊問:“你今天不去畫室瞭?”

鄭素年賣力地蹬車,仿佛勤勞的勞動人民:“看你可憐,幫幫你。”

周圍的小商販都是賣生活用品和水果的,他們倆學生模樣賣書倒也打眼。路過的人過來翻幾頁,碰見合適的大多願意掏錢。

過瞭一會兒,鄭素年又不死心,伸手抽出一本言情小說,蹲在邵雪身邊聲情並茂地念:“哀傷在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裡湧動,我踮起腳……”

“哎!”邵雪把書一把搶過來,“你怎麼現在這麼煩啊!”

話音剛落,她又湊到鄭素年耳邊低聲問:“你看那個阿姨,是不是有話要說啊?”

遠處有個收廢品的女人,來來回回走瞭好幾次,附近垃圾桶的瓶子都掏空瞭她也不走。

“她有什麼話,咱這兒又不當廢品賣。”

“不是,”邵雪搖搖頭,“我看她不是要收廢品。”

鄭素年扔下邵雪的書看瞭一會兒也覺出瞭問題,從包裡掏出個礦泉水瓶子一飲而盡。

“阿姨,”他站起來朝那女人走瞭幾步,“這瓶子給你吧。”

那阿姨像是得瞭契機,一下跑到鄭素年面前接過瓶子。鄭素年不走,她也不走,目光在邵雪的書攤上遊移瞭許久,終於小心翼翼地問:“學生,你這輔導書怎麼賣?”

風一刮,她松散的紮起的頭發就漫天飛舞,黑中夾雜著幾縷白,莫名透出一股落魄。邵雪有點不知所措,猶豫著說:“阿姨,我們這兒的東西不賣廢品……”

“我知道,”那阿姨急忙解釋,“我是給我傢孩子買。他要上初中瞭,那天說想買幾本練習冊,我嫌貴,沒給他買。”

邵雪立刻反應過來。剛才來往的人多是拿的小說或雜志,她那一箱子輔導書都沒被打開過。邵雪屬於那種常立志的人,輔導課本買瞭不少,學期末的時候發現隻寫瞭第一章的占瞭大多數。她用膠帶把紙箱子打瞭包,全都推到那阿姨面前。

“這麼多啊,”那阿姨急忙說,“用不瞭,我就買個語數英……”

“沒事,”邵雪笑笑,“一塊錢就行。”

那阿姨愣瞭一下,急忙擺手:“這怎麼行啊,你這書按廢品收都不止一塊錢。”

“那就按廢品的價行瞭,”邵雪招呼鄭素年,兩個人把那箱子書抬上瞭那個阿姨的三輪車,“您看著給吧。”

稱書折騰瞭一會兒,天就徹底黑瞭。邵雪看著那阿姨騎著車搖搖晃晃走遠瞭,長長地嘆瞭口氣。

“你這傷春悲秋的,”鄭素年看著她笑,“把東西收收吧,回去瞭。”

她搖搖頭,回神把沒賣出去的書搬上三輪車:“為人父母,真難。”

回傢路上有下坡,鄭素年騎得不費勁,邵雪就往三輪車上一跳,興高采烈的樣子仿佛一名坐在豐收麥谷上的農婦。

這個點氣溫低,胡同裡沒什麼人。鄭素年穿瞭件淺色襯衣,邵雪靠過去,覺得他身上的味道淺淺淡淡的,好像一株隻長葉子不開花的老植物。

胡同裡種的楊樹到瞭落葉的季節。邵雪的頭頂是南飛雁,身邊是飛馳而過的人傢。有楊樹葉子落進她懷裡,她拿瞭去撓鄭素年的耳朵。

“素年哥,”她往他身邊一靠,“你看這片葉子,你給我在上面寫個字吧。”

鄭素年回頭掃瞭她一眼:“怎麼讓我寫?”

“你不是最近在練書法嗎?”她說,“用毛筆寫,我回頭壓在字典裡,幹瞭當書簽。”

“你倒是想法多,”前面就到傢瞭,他放慢車速,“那先去我傢吧,正好我有東西要給你。”

鄭津出門去辦事瞭,傢裡沒開燈,邵雪一進去就覺出瞭冷。原來差一個人,傢裡的氣氛會差這麼多。她跟在鄭素年後面進瞭屋子,隻看到他床旁邊放瞭個裝電視機用的那種箱子。

她好像忽地知道瞭那是什麼。

“我媽說好要給你的。”他嘴角帶著點笑,臉上是一副努力釋然的表情,“我拖著一直沒收拾,前兩天剛整理好。”

邵雪慢慢地走過去。箱子裡雜七雜八的什麼都有,但都是晉寧的風格,連個耳墜都精致漂亮,透著主人高雅的品位。

最多的還是書。

有小說,也有攝影集。一箱子書打開來,一個鮮活的人就朝著她款款走來。有時候也不是他們故意記著晉寧,隻是這個女人活得太精彩,哪怕人走瞭,留下的東西也都是她獨有的味道。

邵雪蹲在地上把那箱子合起來。

鄭素年俯過身,伸出手輕輕揉著她的頭發。他輕聲說:“我真的是費瞭好大的力氣現在才能這樣提起她,你也慢慢接受,好不好?”

邵雪使勁咬瞭咬嘴唇,半晌才把頭抬起來。

她知道有的話不能說,不該說。晉寧是鄭素年的親媽,她有多難過,放到鄭素年身上隻能十倍百倍地累積。她忍瞭很久,最後隻能說:“我很想她。”

“我也是。”

他從邵雪手裡拿過那片楊樹葉子站瞭起來。

“你要我寫什麼?”

她想瞭很久很久,然後搖瞭搖頭。

“我不知道,你想寫什麼呀?”

鄭素年在桌子前坐定,往幹瞭的硯臺裡倒瞭些水,墨慢慢研磨開。他以前也沒正經八百地學過書法,不過是因為藝考要考,他就和羅懷瑾介紹的老師學瞭一個多月。他練字的時候,那老人就在一旁隨手寫幾個字打發時間,有一次被他看見瞭練筆。

那是一句他沒聽過的話,卻著實有意思。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楊樹葉子大,寫這麼些字也不顯得擠。邵雪站在一旁看見瞭,輕輕嘆瞭口氣。

人這一輩子,原是這麼短啊。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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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祁奧賽保送結果出來的時候,轟動瞭整條胡同。和他一起長大的同齡人剛剛接受張祁已經成為“隔壁傢的孩子”沒多久,就愕然得知他已經取得瞭更輝煌的成就——數學奧賽一等獎,保送P大。

全國數一數二的大學,這事對傢長們的震撼顯然超出瞭邵雪的承受能力。接連聽瞭鬱東歌連誇三天張祁並看不上自己之後,邵雪一見到張祁就不冷不熱地說一句:“喲,P大之光。”

P大之光之母,韓阿姨,扛不住胡同裡人人見她都提問自己兒子的壓力,終於在保送通知下來之後決定請客吃飯。

邵雪和鄭素年頂著寒風到飯館跟前的時候,正看見張祁一臉悲憤地站在冬風裡眺望八方來客。她過去拍瞭拍張祁的肩膀,圍巾裹著臉,含含糊糊地問:

“你怎麼不進去啊?”

“你說呢,我媽讓我在外頭等客人。”他吸瞭吸鼻子,“你不都快藝考瞭嗎?還過來幹什麼?”

“你這陣勢弄得光宗耀祖的,我也不好意思不來啊?”

“你們都別埋汰我瞭,”張祁幅度劇烈地揮瞭揮手,“這幾天我傢有三個小輩讓我去輔導功課,我現在真的覺得平凡是多麼難能可貴。”

“張祁,你這種話就好像那些傢產上億的富豪感慨自己最幸福的是一無所有的時候一樣,是很招打的。”

這傢飯店做的是粵菜,口碑極好。正是飯點,大堂食客坐得滿滿當當,邵雪見縫插針地擠到最裡面的圓桌,第一眼就看見瞭面色不善的竇思遠和傅喬木。

這兩個人明顯是在努力克制著情緒,可低氣壓還是不自覺地籠罩瞭那一方小天地。

和幾個長輩問過好,邵雪急忙湊到瞭傅喬木耳朵邊。

“喬木姐,你怎麼瞭?”

“我怎麼瞭?”傅喬木明顯是負氣地看瞭竇思遠一眼,“你問問他我怎麼瞭。”

竇思遠的臉色也不好看。平常對傅喬木言聽計從,這個時候卻轉過頭一言不發。人來齊瞭便開飯。長輩們聊些傢長裡短,冷不丁就提起瞭竇思遠。

“哎,我記得喬木說要給你介紹一份工作,怎麼樣?”

竇思遠一愣,明顯不高興傅喬木把這事和別人說:“哦,我沒去。”

“去什麼呀?”孫祁瑞也有點不樂意瞭,“在這兒幹得好好的,走什麼呀?”

“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嘛,”韓阿姨勸道,“誰不奔個好前途啊。咱們思遠學校好,專業好,去大公司幹幾年,那掙的錢可就不是死工資瞭。”

傅喬木把筷子放下,情緒明顯不對:“就是啊,我托瞭幾個同學才給他找的機會,他說不去就不去瞭。”

竇思遠忽地站瞭起來。

在座的人都一愣。他冷靜瞭一下情緒,拿起外套站到瞭椅子後面。

“各位老師,我傢裡還有點事,我先回去瞭。”

邵雪側過臉,分明看見傅喬木的眼圈紅瞭。

個人有個人的命,邵雪不好意思再往深瞭問。竇思遠走瞭沒多久,喬木姐也走瞭,鄭素年看瞭看時間,說是要回一趟畫室。

出去沒三分鐘,他又折回來,拽著邵雪就往外走。

邵雪莫名其妙,剛要把他甩開……

“你喬木姐在外頭哭呢。”

她一個箭步躥出飯店大門。

外面也挺冷的。鄭素年和邵雪一邊蹲一個,中間是傅喬木拿紙巾蓋著臉在哭,眼淚結瞭冰刺得臉生疼。邵雪總算問出瞭口:“喬木姐,你哭什麼呀?”

“我能哭什麼呀?”傅喬木平靜瞭半天才接著說,“我還不是被竇思遠給氣的。”

“秋天的時候他們同學聚會,他非要把我帶去。吃飯的時候有幾個在公司上班的同學聊天,還有兩個出國留學的。他當時也不說話,我看出來他挺羨慕人傢那套發展路線的。我就想啊,他是不是不願意幹瞭,是不是覺得在這兒做這個沒發展。我就找同學的關系給他介紹瞭個技術崗位。結果他倒好,一點沒領情。被我催著去面瞭試,可結果呢?我同學給我打電話直埋怨我,說他對人傢態度冷淡,讓我同學特別難堪。”

鄭素年好歹站在瞭竇思遠那邊:“思遠哥一個大男人,你硬給他介紹工作,他多下不來臺啊。”

“是,”傅喬木氣得把紙巾團成一團,“我自作多情,多此一舉。現在好瞭,裡外不是人。”

“你不也是為他好,思遠這小子又欠揍瞭。”

三個人一回頭,孫祁瑞叼著支煙站在他們身後。

老頭兒挺起派,挺著肚子往前走,招手打瞭輛出租車。三個小的串成一串被轟進車後排,孫祁瑞坐到瞭副駕駛的位置。

“您怎麼出來瞭?”

“那屋裡悶,想回傢瞭。”

“哼,”傅喬木眼圈紅著嘴上還不消停,“我看您是煙癮犯瞭人店裡不讓抽吧。”

孫祁瑞從鼻子裡發出瞭一聲長長的嘆息,覺得自己這個師父當得毫無威嚴。

他傢三個人都去過。熟門熟路上瞭樓,門上貼的對聯和福字還都是老爺子自己寫的。傅喬木倒是不見外,自己倒瞭杯水坐在沙發上喝。

孫祁瑞開門見山:“你是不是喜歡竇思遠那臭小子?”

“沒有。”傅喬木字正腔圓地說。

“虛偽,”邵雪鄙夷,“喬木姐你問問去,除瞭鄭叔叔,咱們這撥人還有誰看不出來你們倆暗生情愫?”

鄭素年:“你們對我爸是不是有些偏見……”

孫祁瑞息事寧人:“行啦,喬木,你能不能告訴師父,你喜歡思遠什麼呀?”

這一問可把傅喬木問蒙瞭。

她喜歡他什麼呢?竇思遠不浪漫,一根筋,長得倒是挺順眼,可離帥氣還差瞭個十萬八千裡。現代人談戀愛都說要找個績優股,可竇思遠他哪有升值的跡象?

於是,傅喬木誠懇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對瞭,”孫祁瑞一樂,“能一二三四列出來的那是做買賣。”

眼前坐著三個人事不懂的小年輕,孫祁瑞往沙發上一靠,憶起往昔崢嶸歲月來。

“咱們現在啊,太功利。不過也沒轍,現在天大地大有錢最大,哪像我們年輕的時候,還講講理想,講講感情。”

“你們別看我一天到晚罵思遠,我其實挺喜歡他的。這小子像我年輕的時候,有股軸勁,認準什麼就不回頭,也不玩那些陰的花花繞。”

孫祁瑞指瞭指書架:“素年,去幫我把那相冊拿過來。”

鄭素年應瞭一聲,從書架上夠下來一個硬殼相冊。藍封皮,前面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到後面才零星有幾張彩色的全傢福。

孫祁瑞打開一頁,指著一個站在自己身邊的女人說:“這是我老伴。”

三個人都是一愣。

孫祁瑞的妻子死得早,那時候邵雪還沒出生。老頭兒不太願意提,這撥年輕人更不好問。外面下著雪,孫祁瑞摸瞭摸照片上女人的臉,沒什麼悲喜地說:“那時候有個拍賣行來找我,開高價做文物鑒定,我就回傢問她。我說媳婦,你希望我做什麼呀?

“當時我兒子要出國,傢裡正給他湊學費,真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可是她就跟我說:你做你覺得有價值的事。

“我覺得什麼有價值?去拍賣行做鑒定,掙得多,可這輩子眼界也就到頂瞭。但是留在修復室,我還能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

這句話一出來,三個年輕人都是一愣。

這是老匠人活瞭一輩子的人生信條,是幾十年才琢磨出來的一句話。

現代人講效率,講錢權名利,誰跟他們說過:你們要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

“現在這個世道,比我們那時候功利太多瞭,到處都是誘惑,把錢看得比什麼都重。他年紀輕,看見別人掙大錢開好車,難免心裡不平衡。你喜歡他,給他介紹工作也是好心。

“可那真的就是思遠想要的嗎?

“他年輕氣盛,未必不對錢權渴求,可是權衡之下,仍覺得這些東西比不上他手中的瓷器來得珍貴。

“你看上的,就是思遠骨子裡的這股傲氣。

“喬木,他要是沒有這股子傲氣,你也未必喜歡他。”

傅喬木怔怔地聽瞭半晌,終於絕望地扶住額頭。

“師父,您說我這眼光,怎麼就看上瞭個傻子。”

“思遠可不傻,”孫祁瑞笑瞭笑,“他是大智若愚。”

幾個人又聊瞭一會兒,孫祁瑞便把他們送走瞭。兒孫自有兒孫福,他說得再多,後面的也得靠他們自己領悟。

相冊仍舊攤開在桌子上。孫祁瑞坐下來又細細地看瞭一會兒方才那個姑娘的面容,終於不舍地把那一頁合上。

她走瞭,也有二十年瞭吧。

出來的時候天都黑瞭,傅喬木站在風口打電話:“竇思遠,我要回傢。”

那邊還沒緩過勁來:“回唄。”

邵雪恨鐵不成鋼,尖著嗓子站在一旁喊:“素年哥送我回去,沒人陪喬木姐!”

話筒收音效果還挺好,竇思遠那邊聽得一清二楚。他“哦哦哦”瞭一長串,馬上表忠心:“我去接,你在哪兒?”

邵雪這才和鄭素年一塊走瞭。趕上這麼個人,也真不怪傅喬木一天到晚生悶氣。

兩人沿著馬路牙子往回溜達,路燈把街邊擺攤的人的面目都照得格外生動。鋪子裡騰騰的熱氣冒出來,身邊有不要命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

鄭素年忽地開瞭口:“你聽著孫師傅那句話瞭嗎?”

“哪句?”邵雪沒個正形,“那麼多句呢?”

“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他輕聲說,“你有沒有想過,你想給世界留下點什麼?”

她誠實地搖搖頭。

“我媽剛走的時候,羅師傅給我看瞭我媽沒補完的畫。我那時候以為我學美術,是為瞭把她沒做完的事做完。”鄭素年繼續說,“可是我現在突然覺得不是這樣的。”

“我也想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他的聲音逐漸堅定起來,“我想做點有意義的事,能讓這個世界記住我的事。我想幹點……除瞭謀生以外的事。”

十八歲的少年人,眼睛在路燈下閃閃發亮,好像人生第一次觸碰到瞭生命的意義。

邵雪忽地很佩服他。

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情。不僅是出於少女懵懂的心事,也不僅是基於共同度過的漫長歲月。

好像有什麼浩大的夢想從面前的男生身後展開,讓他的面容在夜色裡熠熠生輝。

邵雪後來也見過許多優秀的男生,才華橫溢者有之,年少得志者有之。

卻再沒有一個人有那一晚鄭素年眼裡的光。

03.

2005年那場春寒倒得猝不及防。前幾天還氣溫持續穩定上升,三月的第一天就來瞭個九十度大轉彎,一下跌回冰點。

邵雪瑟縮著從床上爬起來,叫瞭半天媽才想起鬱東歌和邵華出去見親戚瞭。

剛開學沒多久,她的生物鐘還反應遲緩地停留在寒假的時候。正好也是周末,邵雪在浴室裡慢悠悠地洗瞭個頭,出門一插電,才發現吹風機壞瞭。

幾條毛巾都沾瞭水,頭發怎麼擦也擦不幹。她梗得脖子都酸瞭也沒修好吹風機,反倒把身上都弄濕瞭。邵雪沒瞭辦法,找瞭件衣服把頭一裹,濕漉漉地去瞭鄭素年傢。

多新鮮,她一女孩去兩個男的傢裡借吹風機。

鄭津一開門嚇瞭一跳。邵雪托著脖子歪著頭,努力顯得有禮貌:“鄭叔叔,我借一下你們傢吹風機行嗎?”

他平常不用這種東西,在茶幾、書櫃上下找瞭一通,最後還是沖著衛生間喊道:“素年,咱們傢那吹風機呢?”

衛生間裡嗡嗡的,好像是刮胡刀的震動聲。鄭素年拿著條毛巾邊呼嚕頭發邊走出來,從抽屜裡把吹風機拿瞭出來。

眼見邵雪要回去,鄭素年拎著她衣領把她拽回自傢客廳鏡子前面:“你哪兒去?外面那麼冷,就在我們傢吹唄。”

轟隆隆的吹頭發聲裡,邵雪聽見鄭津說:“那我去買早點瞭啊,一會兒回來你和小雪一塊吃。”

鄭素年他們傢那個吹風機風大,吹得邵雪一頭長發飛舞如梅超風。他在旁邊看瞭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上瞭手。

“哪有女生像你這麼吹頭發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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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松瞭手,感到頭發被往後一挽,一股熱風便慢慢沿著脖子根拂上來。

“可以,”她歪過頭說道,“值二十塊錢美容美發的手感。”

鄭素年沒搭理她。邵雪頭發厚,一吹就蓬松開,握在手裡沉甸甸的。他吹得差不多幹瞭,關瞭吹風機問:“你這是什麼洗發水?”

她想瞭半天,沒想起來。

“挺香的吧,我一會兒回去給你看看。”

“不用瞭,”鄭素年轉過身,“我就隨便問問。”

他過兩天就要參加藝考,最近畫室也不去瞭,天天悶在傢裡畫素描。廢紙摞瞭半麻袋,越畫心裡越沒底。

這跟以前上課不一樣。一道題做出來就是做出來瞭,一個知識點背下來就是背下來瞭。他半路出傢,心裡難免七上八下。邵雪看得新奇,拿著他的素描躺到瞭沙發上。

“素年哥,你們藝考考什麼呀?”

“書法、速寫,還有一個,半身素描。”

“你哪個比較強?”

“哪個都不強。”

邵雪看著一臉頹相的鄭素年,格外不滿意:“那你哪個比較差?”

“差啊,半身素描最差。”

她低頭看瞭看鄭素年的素描畫。到底是外行,看瞭半天看不出個所以然,隻覺得鼻子、眉毛都挺立體,陰影也到位。

“素年哥,素年哥,”她鍥而不舍地打擾鄭素年,“那你今天畫什麼呀?”

他搖搖頭:“沒想好,什麼都不想畫。”

“那你,”她仰起臉,有點期待又有點不確定地說,“那你要不要畫我呀?”

他一愣,把眼睛轉向瞭邵雪。

剛吹的頭發蓬松著,整個人就像一塊晾幹的羊毛毯子,軟綿綿,笑嘻嘻的。早春三月的陽光落在她的眉眼上,讓鄭素年忽地就臉紅起來。

上次他這樣,是邵雪穿旗袍那天。小丫頭片子剛發育不久,卻偏偏有著成熟女人才有的嫵媚。而這一刻的邵雪,又好像一點攻擊性都沒有,隻讓人想把她團成一團揉一揉。

於是他說:“那……就畫唄。”

這一畫就是三個小時。

鄭津買瞭早點回來的時候正看見邵雪正襟危坐被畫像,便悄悄把早點放到一旁的桌上。他還有些雜七雜八的費用要交,知會瞭素年一聲便出瞭門。

於是房子裡就靜悄悄的,隻有鉛筆劃過紙張的聲音。

那是2005年的3月1日。春水初生,春林初盛。鄭素年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的,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美院。

他在畫邵雪。

眉毛,眼睛,鼻子。

他覺得這樣就很好瞭。

04.

鄭素年的錄取通知下來的時候,大傢都松瞭口氣。

他懂禮節,跟鄭津說要買點水果給羅懷瑾送去。邵雪放假,屁顛顛地跟在人傢後面。兩人站在水果攤前,沖著新進的一排進口水果發呆。

“阿姨,你們現在走高端路線瞭啊,”邵雪說,“以前不就賣點蘋果、梨嗎?”

“這算什麼高端呀。”賣水果的阿姨笑瞇瞇的,“現在送人都送這些,拿得出手。”

“素年哥,你看這個車厘子,”邵雪拉拉他的袖子,“怎麼這麼貴呀,不就大個兒櫻桃嗎?”

鄭素年蹲下看瞭一圈,抬頭問:“你沒吃過這個?”

“沒有,我媽勤儉節約,我還是第一次見。”

“阿姨,給拿一果盒,然後稱點車厘子。”

一稱,總共兩百三。

“還不如吃錢呢,”邵雪咂舌,“咱不要這車厘子瞭,太貴。”

“你摳門什麼呀,”鄭素年倒是不心疼錢,“是我給你買的。我前陣子不是去輔導初中生功課嗎,掙瞭不少。”

一到放假,他們這些職工子女就成瞭自由人。張祁保送以後本來還有點繼續探索數學之美的雄心壯志,誰知他那年趕上“超級女聲”,瘋狂地癡迷上瞭李宇春。

他球也不打瞭,串也不擼瞭,人生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瞭拉票上,還是某個不知名組織的粉頭。邵雪有時候試探性地問:“張祁,去吃燒烤吧。”

“沒錢。”

“看電影?”

“沒錢。”

“你錢都花哪兒去瞭?”

他抬起下巴指瞭指電視:“投票。”

兩個人痛心疾首地看著張祁,然後又看向鄭素年傢的高清電視屏幕。這臺電視也是他來鄭素年傢看電視的原因,用他的話說:“隻有這種巨大的高清屏幕才能讓我看清春春的臉。”

邵雪:“P大到底為什麼要你啊?我覺得你簡直就是P大之恥。”

是重播。張祁當著韓阿姨的面還算收斂,不敢熬夜追星,隻能把熱情壓抑到第二天下午在鄭素年傢裡看重播。邵雪的班裡也有人追,她瞇著眼看瞭半天,猶猶豫豫地伸出手:“這個是黃雅莉吧?”

“你什麼眼神啊,這不周筆暢嗎?”

“哦,”她恍然道,“我喜歡她。”

張祁一下急瞭:“你有沒有品位啊?邵雪我告訴你啊,你喜歡歸喜歡,但不許給她投票,不然咱們倆就恩斷義絕。”

她跟張祁對著幹瞭這麼多年,這回誠心氣他:“為什麼不投,我就給她投,還投十票。”

“你腦子不好吧?你剛知道人傢叫什麼你就投票啊?”

“我一見鐘情。”

“哪有女的對女的一見鐘情啊!”

“哪有男的追星跟你似的啊!”

十六年的交情,情斷於此。

那段時間康莫水也愛叫邵雪去自己傢吃飯。她不是正式員工,上班時間和鬱東歌他們不太一樣。趕上中午飯做得多瞭,她就給邵雪打個電話叫她過來。

江浙菜,分量少少的,卻十分精致。邵雪莫名喜歡康莫水,她總覺得,康莫水雖然是個和晉寧全然相反的女人,但身上卻有著同樣的氣質。

她說不清是什麼,但她很肯定。

那邊的女人似乎天生就懂得什麼是美的。有一次,邵雪看她刺繡,忽地發現工作臺下放的化妝品。

她平素不化妝,但是懂。有時候鬱東歌要參加什麼活動,她就把自己的瓶瓶罐罐帶來幫鬱東歌打扮。許是看到瞭邵雪的眼神,康莫水忽地笑瞭:“我幫你化個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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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麼名牌。國產牌子,好在都是正經貨。康莫水把她帶到梳妝臺前,把她的頭發攏到腦後。

“頭發可真多。”

她自己的頭發細細軟軟的,紮起來細長細長的一綹。可邵雪這頭長發,好像她年輕時候喜歡過的影星鐘楚紅。

“這麼好的底子,不見你打扮。”

邵雪吐瞭吐舌頭:“我媽但凡看見一點我臭美的跡象就如臨大敵。”

那是邵雪第一次化妝。她日後想起總覺得神奇,她少女時代有幸取得的所有關於美的啟蒙,都是晉寧和康莫水帶給她的。

眉眼細細地描好,上瞭口紅,她的五官在一瞬間變得艷麗起來。女孩的心理多難以捉摸,好像上瞭這層妝,就有瞭與世界對抗的勇氣。

回傢前,她把妝洗幹凈,腳步輕盈地走出瞭康莫水的公寓。清風拂面,鬱東歌在傢裡等著她吃晚飯。那時,鄭素年拿到瞭美院的錄取通知,張祁保送到瞭P大。天氣一如既往炎熱,李宇春在萬眾期待中拿到瞭超女冠軍。每個人都在繼續生活,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一切看似都恢復瞭正常。

隻是終究還是有些東西變瞭。

《昔有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