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14章 摔傷的手

年少時,對時間、對生命缺乏敬畏,行事會任性到肆無忌憚,不會去考慮後果,也不懂得懼怕後果,所以,年少時的錯誤往往都是隻要多一點理智,克制一下就可以避免的錯誤。但是,當我們明白這個道理時,錯誤常常已經犯瞭,當我們還沒犯錯時,任何人苦口婆心的道理,我們都聽不進去。

摔傷的手

小波的期中考試成績很良好,已經前進到年紀八十多名,如果他能進入年紀前五十名,根據一中歷年來在全省的表現,他肯定能進入名牌大學,雖然越往前,競爭越激烈,前進越困難,但小波充滿信心。

我和李哥都很開心,李哥特意叮囑烏賊和其他員工,有什麼事,盡量直接找他,不要去打擾小波,讓小波好好備戰高考。

期中考完試後的一個周末,李哥請我、小波、烏賊、妖嬈吃飯,說的是為小波祝賀,實際就是找個機會聚一聚,如今見小波不容易,就連我都要跑去高中部,才能找到他。

那傢夥真的是拼瞭,非要考一個好大學不可。

幾個人邊吃邊聊,中途,我起身去衛生間,回來時,經過一個小包廂,隱約聽到“葛曉菲”的名字,不禁疑惑地停住腳步。

女孩子的哄笑聲中,對話聲時斷時續地傳來。

“真的?才十五歲就墮胎?”

“真的!葛曉菲,聽說學習成績還挺好,是一中的學生。”

“啊?一中的?那可是省重點,你還聽說瞭什麼,趕快講講,她究竟怎麼懷孕的?”

“怎麼懷孕的?當然是和男人睡出來的唄!”

一陣轟然大笑。

“聽說她小小年級就換過無數男朋友……”

我手足冰涼,不是一切都過去瞭嗎?為什麼會這樣?我的耳畔仍然傳來不停的說話聲,我突然暴怒,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喜歡談論他人的是非?為什麼喜歡用他人的傷口來娛樂自己?為什麼他們不能隻關心自己的事情?

我想都沒想就走瞭進去,一巴掌扇在坐在門口正在傳播謠言的女人臉上。

等打完她,我才發現是張駿的女朋友。

所有人都傻瞭,沉靜瞭幾秒鐘,她像頭發怒的野貓般跳起來打我,她的姐妹們也都反應過來,破口大罵著來打我。

我被她們打倒在地,眼鏡被打掉。我眼前模糊,感覺自己頭發揪著疼,估計被扯掉瞭幾縷,腿上也被高跟鞋踢瞭幾腳,火辣辣地疼著。

我掙紮中,摸到瞭一個放在地上的空酒瓶,困境中,本能反應地就用酒瓶去砸打我的人,砰然幾聲後,我感覺手上有濕熱的液體,身上壓著的重量一松,我緊緊握著還剩下的半截酒瓶子,隻要看見黑影想接近我,就往前刺。

她們開始亂叫:“殺人瞭,有人殺人瞭……”

我的手忽地被揪住,我正想反手刺他,卻感覺胳膊肘上的麻穴被擊瞭一下,手裡的酒瓶子立即被拿走。

“琦琦!”

是小波的聲音,他的聲音發顫,用手擦著我臉上的血,“你傷到哪裡瞭?”

“我不知道。”

身邊哭泣聲、驚叫聲亂作瞭一團,等我真正清醒明白時,已經在醫院裡。

女醫生是李哥的初中同學,對著李哥譏諷,“怎麼又有人受傷瞭?你們是不是三天不打架,就覺得全身骨頭不舒服?可別指望我溫柔地治療,對你們這些擾亂社會治安的人不能客氣!你說,警察怎麼就不把你們全關起來呢?”

李哥苦笑,“今天是我妹,你下手輕點。”

女醫生看到我,咦瞭一聲,“羅琦琦?我看過電視上你的演講,講得真不錯,我還以為你是好學生,你怎麼也打架?”她一邊說話,一邊用紗佈清理我身上的血,發現血雖然流得全身都是,但實際的傷口就手掌上,估計很多血是別人的。

醫生一邊替我取紮在肉中的玻璃,一邊罵李哥,“看到沒?這玻璃片再嵌深點,她的這隻手可就要廢瞭,還當哥呢,自己都不學好,把妹妹也跟著帶壞。”

李哥就一味地陪笑臉,小波卻臉色很難看。

醫生替我取完玻璃片,又縫針,到後來,不再數落我們,她柔聲問我:“你不疼嗎?怎麼一聲不吭?若疼就叫出來。”

我咬著牙不吭聲,李哥苦笑著說,“她要是會叫疼的性格,就不會和人打架打成這樣瞭,我們一堆人在後面,她要真想修理誰,哪裡需要她出手?”

女醫生怒瞭,狠狠地瞪瞭李哥一眼,“就你這些混帳話才把人教壞瞭,她一個小姑娘即使有什麼事情,有父母、有老師、有警察,為什麼要打架?”

李哥幹笑兩聲,再不敢多言。

等處理完傷口,李哥和小波帶著我出去,烏賊過來說:“對方沒大事,一個胳膊被戳破瞭,一個傷到瞭頭。”烏賊猛戳瞭我的額頭一下,“你今天吃錯藥瞭嗎?小波,你真要好好管教管教她瞭,她怎麼脾氣這麼沖?我剛都問瞭,人傢說幾個姐妹好好地在吃飯,她莫名其妙地進去就打人。”

李哥吩咐:“醫藥費,我們出瞭,你再打發人去買些營養品,多說些好話……”

我立即說:“不許!她活該!憑什麼還要給她出醫藥費?”

李哥忙說:“好,好,好!不出,不出!”卻偷偷給烏賊使瞭一個眼色。

李哥的一個手下說:“出來混的人都重面子,打的是張駿的女朋友,這個梁子恐怕不好解。”

正說著,看到張駿和幾個很壯實的朋友進來,張駿的女朋友也不知道從哪裡鉆瞭出來,撲到張駿身邊,“張駿,她無緣無故地就打我,我的兩個朋友被她打得躺在瞭醫院,這事絕不能就這麼算瞭。”說完,惡狠狠地盯向我。

張駿看到我吊著一支胳膊,愣瞭一愣,大概這才知道他女朋友是和我們起的沖突。

李哥熱情地走過去,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攬著他的肩膀,走到角落裡,不停地說著話。

張駿的女朋友想過去,李哥抬頭,不硬不軟地喋瞭她一句:“爺們在談事情,女人少摻和。”

張駿的女朋友臉漲得通紅,卻知道這個圈子裡,規矩的確就是這樣。

不知道李哥都說瞭些什麼,反正看張駿點瞭點頭,李哥叫瞭小波過去,自己站到瞭一邊。張駿猛地掄拳在小波腹部狠狠打瞭三拳,小波痛得彎下瞭身子,一小會後,小波站直瞭,張駿又是狠狠三拳,這次小波沒撐住,整個人蹲在瞭地上。

不管是李哥的兄弟還是張駿的朋友都漠然地看著,他們都是依照規矩行事。

我想叫卻叫不出來,眼淚全沖到瞭眼眶裡。

李哥走過去和張駿笑握瞭握手,張駿笑扶起瞭小波,小波也是笑著,彼此握著手,好像剛才打架的人壓根不是他們。

三人簡單聊瞭幾句,張駿帶人離開,他女朋友呆呆站瞭會,去追他,“這就算完瞭?我朋友的傷就算瞭?你讓我怎麼和她們交待?你不覺得沒臉,我他媽的還覺得沒臉呢……”

五個人上瞭李哥的除瞭喇叭不響,到處都響的舊車裡。

我、妖嬈、烏賊坐在後面,小波坐在前面。我沉默著,李哥沉默著,小波也沉默著。

烏賊覺得氣悶,問小波:“張駿那小子手下得狠嗎?”妖嬈用胳膊肘搥瞭他一下,他忙閉嘴。

我突然問:“烏賊,今天的那幾個女的都是什麼身份?”

妖嬈說:“除瞭張駿的女朋友,還有一個也是文工團的,有個是工藝院的,還有個小學音樂老師,,那個被你砸傷瞭頭的是開發廊的。”

我呆呆地坐著,渾身上下充滿瞭無力感。也許我可以想辦法封住她們五個的口,可是其他人的口呢?

回到傢裡,爸爸媽媽看到我的手,都慌瞭。

我說謊話早已經連眼睛都不眨,告訴他們我坐關荷的自行車時,不小心掉瞭下來,下意識地用手掌撐地保護自己,沒想到地上有碎玻璃片,我的手就被紮傷瞭,關荷來不及通知父母,趕緊先把我送到瞭醫院。

關荷是老師傢長心中年年拿第一的尖子生,有她作人證,在傢長面前比黃金的赤誠度還高。

我爸媽確認瞭我手上的傷沒有大礙後,就放下心來,一遍遍叮囑我以後要小心。

第二天,我吊著纏滿紗佈的手去上學,關荷看到我,關切地問:“怎麼瞭?”

我說:“我和我爸媽說,是和你出去玩的時候,從你的自行車後座上摔下來,給摔傷瞭。”

關荷愣瞭一下,很爽脆地說:“好啊,我知道瞭。”

我沒心情聽課,也沒心情看小說。一下課,我就去找曉菲,她嘻嘻哈哈地取笑我的傻樣,卻把剝好的板栗喂給我吃。

她剪著短短的頭發,穿著藍白運動服、白球鞋,如一個假小子。

我微笑著說:“曉菲,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嗎?”

“什麼?”

“你要做一個堅強的人。”

曉菲詫異地盯著我,過瞭一會,她笑著點頭,“我會的。”

“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會堅強。”

“好。”

我說:“你要永遠記住你今天答應我的事情。”

曉菲盯著我,擔心地問:“琦琦,你是不是得瞭絕癥?”

我用剩下的一隻手去打她,“你才得瞭絕癥。”

“我聽你說話,感覺特像電視上,得瞭絕癥的人留遺言。”

“反正你記住你答應過我,你要堅強。”

“你的手究竟怎麼瞭?真的是從自行車上摔下來,被玻璃紮傷的?”

“真是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傷著的。”

隔瞭幾天,我在初中部樓下看到張駿的女朋友,她應該在等張駿,張駿下去見她。

樓道裡不一會就擠滿瞭人,都湊在玻璃窗前看熱鬧。

他們說瞭很久的話,大部分時間是女子在說話,張駿一直手插在褲兜裡,低頭看著地面,十分符合他在學校的蔫樣子。

大傢正覺得無聊時,突然,他的女朋友去打他,張駿閃避開,女子更加瘋狂,連踢帶扇地打張駿,張駿索性不再閃避,由著她打,女子又哭又打又罵,隻聽到一聲聲的“混蛋”,“王八蛋”,“老娘瞎瞭眼瞭”,張駿一直低著頭,女生打累瞭,旋風一般跑瞭。

大傢都看得目瞪口呆,張駿卻沒事人一樣,一個人在樹林邊站瞭會,就走上瞭樓。

看熱鬧的人忙散開。我站在窗戶邊,懶得動。他掃瞭我一眼,也站到窗戶邊,望著外面發呆。

他臉上有好幾道指甲留下的傷痕,他就帶著它們出出進進,足足過瞭兩個多周才消失,整個初中部的人都知道他被女人打瞭一頓的事情。

連我妹妹都在傢裡,連揮手帶踢腳,向我爸媽學那個女人打他的樣子,聽得我爸媽吃驚地瞪著眼睛,以為把自己女兒送進的是影視培訓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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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可畏

關於曉菲的謠言最終還是傳到瞭學校,開始有女生偷著議論,老師也在辦公室裡議論。

多麼**的談資!初中女生懷孕墮胎,就是擱在今天都可以做頭條新聞,何況十幾年前?

曉菲卻仍然懵懵懂懂地讀書上學,似乎每一個謠言,謠言的主人都會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我天天下課都去找她,霸占著她的時間,我隻能用自己最微小的力量,把她和流言隔絕。

終於,我爸爸媽媽也聽聞瞭葛曉菲的事情,媽媽擔心地問我,“她不是小時候在我們傢睡過嗎?現在是不是也是你的好朋友?”

我冷漠地說:“不知道。”

關於曉菲懷孕墮胎的謠言版本開始越來越離譜,據說她和人出去玩,被四個人輪/堅瞭,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都沒有人知道。

曉菲終於知道瞭一切,老師和同學看她的目光都無比怪異,女生們不和她說話,男生們都窺視她。她沉默地上學、放學,我隻要課間活動就去找她,陪她看書、陪她坐著。

有一天,我們倆個坐在長凳上時,一群高中部的女生特意來看她,雖然她們裝作隻是路過,但是那種眼神,如火刑架上的火焰,足以把人燒得粉碎。

曉菲突然就向學校外面跑去,我跟在她身後追她,她沖著我嚷,讓我“滾回去”,我沉默地站住,看著她消失在街道盡頭。

自從那天之後,曉菲就再沒有來上過學,我去她傢,第一次,她媽媽打開瞭門,卻不肯讓我進去,請我離開,不要再來找曉菲,之後,永遠都是閉門羹。

隨著輪/堅流言的散播,公安局介入,開始立案調查。

隨著公安局的立案調查,流言以更快的速度傳播,我們整個市,上至八十歲老人,下到八歲孩子,都知道一中有個不學好的女孩子,因為跟著男生鬼混,被男生占瞭便宜。

在警方的介入下,那四個男生很快就被揪瞭出來,有兩個竟然是另一所很有名氣的重點中學——實驗中學的學生,一個初三、一個高一,另外兩個也是在校學生。

謠言的版本開始越來越多,有的說這四個男生是商量好的,灌醉葛曉菲,發生性行為;有的說隻是碰巧,葛曉菲自己不自愛,喝醉瞭,和四個男生亂搞;有的說四個人都和曉菲發生瞭關系;有的說隻有兩個,另外兩個膽子小,隻參與瞭灌酒。

一時間,滿城風雨,所有的傢長都開始嚴格看管自傢的女孩,不許和男生出去玩,我也被父母約束起來,平時不許出門,周末必須在晚飯前回傢。

我是距離曉菲最近的人,可這一切,我全都和旁人一樣,需要通過謠言才能知道。

我算過出事的時間,正好是王征離開這個城市的時間,那麼不管那四個男生有意,還是無意,曉菲的醉酒原因本質上和他們並無關系。可是,我相信,即使曉菲喝醉酒,也不會和他們亂來的,他們大概是出於報復,才聯合起來,狠狠教育瞭一下“驕傲無禮”的葛曉菲。

因為葛曉菲的父母拒不出庭指控,堅決不承認有那檔子事,四個男生傢裡又花瞭無數錢疏通關系,最後,四個男生都沒有承擔刑事責任,可學校為瞭對所有傢長有所交代,仍然做出瞭反應。實驗中學將兩個男生開除學籍,另外兩個普通中學的男生也被開除,不僅如此,其它中學、包括技校在內,都宣佈永不會錄取他們。

曉菲的一輩子被他們毀瞭,他們的一輩子也因為曉菲毀瞭。曉菲的父母走出門,頭都不敢抬,而他們的父母也因為有一個強/堅犯兒子,突然之間衰老,聽聞其中一個的母親心臟病突發,差點死掉。

我有一段時間很恨他們,可很快就聽說,其中一個實驗中學的男生被父親用皮帶抽打,抽斷瞭三根牛皮皮帶,被送進醫院搶救,傷還沒好,他就一個人悄悄離開瞭我們的城市,去西藏參瞭軍。沒有多久,他的父母就離婚瞭。

小波對我說:“他們都已經為他們所犯的錯誤賠上瞭自己的一生,甚至賠上瞭他們父母的一生。”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可是,我還是恨他們。

我沉默得可怕,常常一整天一句話不說,我每個周末都去曉菲傢樓下轉悠,不敢去敲門,隻希望她能看見我,願意出來見我一面,可她從來沒有出現過。

反而漸漸從他傢的鄰居那裡聽聞到另一些流言,據說曉菲的爸爸以前是軍人(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在部隊的子弟小學認識曉菲的原因),大概常年在部隊,脾氣很暴躁,轉業到地方後,有些鬱鬱不得志,喜歡喝酒,一喝醉就打曉菲的媽媽。

老人們嘆息,曉菲是個聰慧懂事的孩子,可是爸爸老打媽媽,她自然不喜歡在傢裡呆,自然喜歡在外面玩,女孩子在外面玩得多瞭,當然容易出事。

我漸漸地將前因後果想明白,原來是這樣的!

曉菲的爸爸應該不是轉業後才開始打曉菲的媽媽,應該是還在部隊的時候,就在打老婆,所以,我在部隊的小學借讀的時候,曉菲才不喜歡回傢,才會喜歡在外面遊蕩,才會和我這個也不喜歡回傢的人變成好朋友。

這大概也是她會想在我傢睡覺的原因,她內心深處一定充滿瞭恐懼,逃避著見到爸爸打媽媽。

她表面上和我截然不同,明媚快樂,但是卻擁有一個和我一樣壓抑孤獨的靈魂,所以我們才會緊緊依偎,彼此取暖。

這世上每一個與眾不同的現象背後都必定有一個原因,我為什麼早沒想到?

曉菲讓她爸爸丟瞭大面子,她爸爸會不會現在喝醉後打她?

我開始害怕,跑去敲她傢的門,沒有人回應,我就一直敲,一直敲,直到門後傳來她媽媽的聲音,“曉菲去外地瞭,你不要再來找她。”

“去哪個外地瞭?”

“我送她到姨媽傢去住一段時間。”

我將信將疑,可我所能做的隻能如此,我哀求門後的人:“阿姨,求你們不要打曉菲,她現在隻有你們瞭。”

她媽媽的哭泣聲傳來,“我知道,你走吧。”

我又說:“阿姨,請你轉告曉菲,不要忘記她答應過我的事情。”

門後沒有聲音,我隻能默默離去。

在這場風雲中,期末考試來臨,我的成績慘不忍睹,大概班級倒數前三名。

吳老師極度失望,不知道是因為真擔心一個好學生的墮落,還是擔心她的升學率和獎金。

我媽媽找我談話,非常嚴厲的批評我,決定限制我出去玩的時間,我突然一改在他們面前的沉默,沖著她說:“你們既然小時候能把我拋給外公,那麼不管我現在變成什麼樣子,都不要怨怪任何人!把你們的寶貝小女兒照顧好就行瞭,我的死活,我自己會負責!不需要你們管!”

媽媽氣得手都抖,可她不敢動手打我,她心裡很清楚,她隻要動我一下,以我的倔犟偏激,以及和他們之間的矛盾,很有可能把我徹底推上和他們背離的路。

學好也許需要千日,學壞卻隻需要幾天。

過完春節的一天,我騎自行車回傢,竟然在路口看到曉菲,她穿著一件老式的黑呢子大衣,沖著我笑。

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沖到她面前,“曉菲?”

她笑,“還認識我呢!”

我木訥得說不出來話,隻知道捏著她的手傻笑。她說:“我們找個地方去說會話。”

我說好,立即騎著車帶她到瞭河邊,因為冬天,沒有放水,整個河床裸/!露(居然這兩個字也違禁!)在外,我們就坐在河床上聊天。

她問我:“你期末考試成績如何?”

“不太好。”

她嘆氣,“琦琦,你要好好學習,不要浪費老天給你的腦袋,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好好讀書的。”

我不吭聲。

她仰頭望著已經落光瞭樹葉的白楊林,臉上的表情很悲傷,“有時候晚上,我突然驚醒時,會哭著渴望一切都沒有發生,這全是噩夢,隻要夢醒後,我仍然能坐在教室裡聽老師講課,現在就是想起討厭的作業和老師都會覺得很寶貴,如果能再讓我做作業,再聽老師講課,我寧願拿一切去換,可是,不管我多後悔,多知道自己錯瞭,都沒有人肯給我一個機會,誰都不肯給我一個機會……”曉菲的眼淚,順著臉頰一顆顆滾落。

我也滿臉是淚,可又不敢哭出聲音,隻能不停地用袖子抹。

曉菲默默看瞭好久的天,突然微笑著說:“琦琦,你要相信我,我會記住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做一個堅強的人。”

我點點頭。

她問:“你身上有錢嗎?我想問你借點錢。”

我匆匆搜口袋,因為過新年,身上恰好有壓歲錢,一共二百三十多塊錢。

她接過,小心地收進口袋,我們肩並著肩坐瞭很久,她說:“太冷瞭,走吧!”

我推著自行車問:“錢夠嗎?”

曉菲笑:“哪有人會嫌棄錢多?”

我忙說:“如果你還需要,我可以再幫你搞一些。”

“你想問李哥他們借吧?我不要他們的錢,不管他們再有錢,再會裝,他們都不是好人,琦琦,你要和他們少來往。”

換成別人說這話,也許我早就和他幹起來瞭,可對曉菲,我隻輕輕說:“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經過一個小賣鋪時,我靈機一動,對她說:“你等我一會。”

我推著自行車走進小賣鋪,對老板娘說:“我想把這輛自行車賣掉,你給個價錢。”我知道這些小賣鋪接受贓貨,大到電視機,小到一條煙。我爸爸一個領導的兒子經常把別人送他爸爸的煙偷出來換零花錢。

老板娘打量我,“六十。”

“一百,這輛自行車幾乎全新,而且不是我偷的,你可以放心給自己的女兒用。”

老板娘又看瞭我幾眼,似乎在判斷我說的話是真是假,最後,決定成交。

我拿著一百塊錢,走出小賣鋪,交給曉菲,曉菲看到我把自行車留在小賣鋪裡,已經明白我的錢來自哪裡,她沒拒絕,接過後裝進包裡。對我說:“我走瞭。”

“你什麼時候再來找我?”

她微笑,“下次來請你吃羊肉串。”

我點頭。

她走瞭幾步,轉身看住我,說道:“琦琦,我會記住答應過你的事情,你也要照顧好自己,記住,要好好學習。”說完後,她踏著堅定的步伐離去。

她的身影在寒風中越去越遠,我凝視著她的背影,雖然心情很沉重卻漸漸滋生瞭希望。

因為,她讓我覺得似乎一切的陰雲終有一天會散去,我們仍然會坐在炭爐前,吃烤肉串,喝磚茶,我們仍可以窩在沙發上,聊天染指甲,討論雜志上的發型。

可是,我沒想到,這竟然是我和曉菲最後一次見面。

幾天後。

曉菲片言隻語未留、離傢出走的消息傳來。

她的父母曾恨她讓他們丟人,也許恨不得從沒有生過她,可當曉菲如他們所願消失後,他們又發瘋一樣四處找她,卻沒有她的任何消息,有人說看到她買瞭去廣州的火車票,有人說看到她買瞭去北京的火車票。

因為我把自行車賣掉瞭,爸爸媽媽問我時,我已太疲憊,懶得編造謊言,索性告訴瞭他們實話。沒想到他們竟沒有生氣,爸爸反而托他在鐵道上工作的老同學幫忙一塊尋找曉菲。

我的心裡開始有瞭一絲絲愧疚,因為這段時間,我一直對他們冷言冷語,他們都顯得很憔悴。

曉菲的爸爸媽媽既去瞭北京,又去瞭廣州,可他們再沒找到過她。曉菲的媽媽精神徹底垮掉,接近半瘋,曉菲的爸爸成瞭酒鬼,但是已再無打人的力氣。

在確認曉菲真的離開後,我夜夜不能睡覺,我一會後悔,不該給她錢,一會又後悔,為什麼沒有多給她點錢。一旦睡著,我就會做噩夢,夢見曉菲碰見壞人,夢見她沒有東西吃,夢見她沒有衣服穿。

我吃不下東西,睡不好覺,我的身體和我的精神都在崩潰。

在我迅速消瘦的身體前,爸爸和媽媽打不得也罵不得,隻能叮囑妹妹多陪我玩,督促我去繪畫班上課,希望別的事情能分散我對曉菲的牽掛。

高三的學生寒假照樣上課,小波放棄瞭溫習功課,盡量陪著我。給我講各種道理。告訴我,即使沒有我,曉菲也會離開,我並不是促成她離開的人。向我分析,曉菲的離開不見得是壞事,她離開這裡,去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也許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她應該會過得開心。他還拿前幾年大熱過的電視劇《外來妹》做例子,曉菲雖然隻有初中文化,但很聰明,不會比《外來妹》裡的陳小藝差,既然陳小藝可以混出頭,曉菲也一定可以找到一份工作,照顧好自己。

有一天,他又放棄上課跑來找我。

我坐在石凳上,看著他穿過寒冷的陽光、斑駁的樹影,突然發現他也很瘦。

忽然間,我的眼淚就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掉。他沒有勸我,默默坐在我身邊。

我哭瞭很久後對他說:“你不要再逃課瞭,你一定要考一個好大學,以後我隻能和你上一所大學瞭。”

他說:“好的。”

我表面上不再提曉菲,可心裡常常思索,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我們在暑假的時候,不是說好瞭,一起好好讀書,一切都很光明的嗎?曉菲懷孕墮胎的事情,隻有曉菲知道、曉菲的父母知道,我知道,誰會把它傳出去呢?

那些男生雖然侵犯瞭曉菲,可他們不知道曉菲懷孕和墮胎,他們即使因為炫耀,不能保守秘密,告訴瞭別人,頂多也就是同學間暗中流傳出葛曉菲不是處女瞭,可這樣的謠言,學校裡從來沒缺少過,那些“非處女”的女生現在仍舊活得好端端。

我問過小波,小波說他不知道。

幾年後,張駿才告訴我緣由,謠言起自醫院。給曉菲墮胎的醫生和護士,沒有遵守他們的醫德,他們把給一個小姑娘墮胎的事情,當成奇聞談資告訴瞭自己的朋友親人,朋友親人再告訴自己的朋友親人,最後一傳十、十傳百,成為麻將桌上的最好談資,知道的人越來越多。

而那四個男生,在和曉菲發生關系後,曾炫耀地告訴過朋友,男生中口耳相傳,不少人都知道一中的“菲兒”已經不是處女,至少,張駿在初二的學期末,就已經聽說“菲兒”被人破處瞭。

當曉菲懷孕墮胎的流言傳出時,聽說過兩個謠言的人把兩個謠言彼此對照,合並加工出瞭葛曉菲被四個人輪/堅、懷孕墮胎的謠言版本,直接導致瞭後來警察的介入。

在這件事裡,曉菲、四個男生都的確犯瞭大錯,但錯誤最大的是那群醫生護士,如果沒有他們,即使這是個錯誤,卻是一個可以糾正的錯誤,但是,他們沒有給這群少年回頭的機會,從而直接導致瞭幾個傢庭的悲劇。

在當年,中國的法律不健全,否則就他們泄漏病人**一條,他們都應該被繩之以法。我隻詛咒他們的良心能發揮一點作用,當他們想起五個傢庭的悲劇,五個少年被毀,讓他們夜夜做噩夢!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