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19章 被折斷的翅膀

愛迪生說成功等於1%的天才加上99%的汗水,我卻覺得成功等於10%的天賦加30%的運氣加60%的汗水。

在我們走過的路上,有不少人既有天賦,也願意付出,可命運並不垂青他們,令人尊敬的是往往這樣的人從不叫苦,也不埋怨命運,他們沉默著、努力著、繼續著。

小到一個機遇,大到身體健康,乃至生命,命運都常常會毫不留情地拿走。

我們無法阻止命運從我們手中奪走東西,但是,我們可以選擇珍視我們從生活中已得到的東西。

被折斷的翅膀

在嚴打風潮中,小六因為平常行事囂張,得罪的人太多,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他中瞭別人的計,反正,我聽到的消息就是,他因為爭風吃醋,把一個男子的容給毀瞭,毀容的方式很特別,是用飛鷹小刀片一點點把對方的臉皮劃爛。本是陳年舊賬,卻被人舉報,公安局將他收押,立案調查,又發現瞭他吸毒販毒、私藏槍械的罪行,幾罪並發,被判死刑,一顆子彈結束瞭生命。

等後來,我才明白,其實和任何人都沒關系,公安局早就盯著小六瞭,嚴打期間各個局子都有任務指標的,他們肯定要拿下小六,所謂的什麼舉報,隻不過是調查的障眼法。

小六被執行槍決的消息,在新聞上一閃而過,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那是小六(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他又被剃瞭光頭),直到後來,聽到李哥手下兄弟們的議論,我才明白那是小六。

小六的犯罪團夥被徹底剿滅,張駿卻仍然在上學,沒有進監獄,公安局也不再找他談話,證明他平安地熬瞭過來,可張駿沒有一絲一毫的輕松表情。那段時間,他臉色份外蒼白,每天的頭發都亂糟糟的,如同剛從被窩裡鉆出來的樣子,衣服也穿得癩痢邋遢,看人時雙眼的焦距完全是散的。

他從來都七情不上面,不管發生什麼都無所謂的態度,第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看來整件事情,他受的刺激非常大。

不過,同學裡沒有人知道他和小六的關系,倒是成全瞭他情聖的美名,大傢都認定他深受失戀之苦。

關於小六的消息,學校裡沒有任何人關註,那距離他們的世界太遙遠。學校裡的小混混們熱衷於談論郝鐮,他因為以販養吸,參與瞭毒品交易,被判勞動改造三年。幸虧他還未滿十六歲,而且查獲他時,份量非常少,否則隻怕會判得更重。

年級裡絕大多數同學都是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聽說毒品,他們在竊竊私語中,都帶著驚異不定的表情。

毒品!多麼遙遠,遙遠得像是隻有在黑幫片和教科書裡才會出現,可竟然有一天出現在我們身邊,距離我們這麼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對這樣的事情既帶著恐懼厭惡、又帶著好奇崇拜,在他們的想象中,郝鐮這樣的人就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擁有他們不擁有的熱血和沖動、肆意和狂放。

郝鐮被蒙上瞭一層傳奇的色彩,而童雲珠作為郝鐮的女朋友,成為初中部最傳奇的女生。

聽到周圍的男生女生用復雜的語氣談論郝鐮時,我常常也有很復雜的感觸。郝鐮的故事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無從知道,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在外面混時,沾染上瞭毒癮,之後以販養吸,然後一步步變成瞭少年勞改犯。張駿跟在小六身邊,肯定也碰過毒品和槍支,可他竟然能安然無恙,連我都忍不住要感嘆一把他的智慧和運氣,隻是他若再不改,運氣可不會永遠相隨。到時候,絕不是勞改三年這麼輕的刑罰。

烏賊沒有郝鐮這麼幸運,雖然劑量很少,他也沒有以往從事毒品交易、吸毒藏毒的任何犯罪記錄,可他已經成年,又趕上嚴打,所以被判重刑,十年監禁。

宣判結果下來時,妖嬈瘋瞭一樣打小波。小波就傻站著,讓她打,別的人也不敢拉。我忍瞭半天沒忍住,沖過去,把妖嬈推到一邊,擋在小波面前。

妖嬈還想打,我指著她鼻子,寒著臉說:“你再打一下試試,又不是小波一個人的錯,你幹嘛不去打李哥?”話沒說完,小波卻一把把我推開,推得我摔到地上。

他走到妖嬈面前,似乎還期盼著妖嬈再打他,妖嬈卻沒有再打,軟跪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我坐在地上也想哭。小波痛苦地盯瞭一會妖嬈,拖著步子離去,我隻能收起委屈,跳起來去追他。

李哥的生意又開始營業,一切似乎恢復瞭正常,溫和的小波卻徹底變瞭。

他以前吸煙,隻是交際用,可現在,他的煙癮越來越大,常常煙不離手。以前雖然話少,卻仍算一個開朗的人,現在卻沉默得可怕。

李哥對我說:“小波是我們中間心思最細膩、最重感情的,他五六年級的時候,烏賊就帶著他玩,為瞭他被人罵沒爸爸打架。他理智上比誰都明白,烏賊一個人進去,比我們三個都進去強,可他感情上卻接受不瞭,烏賊自己都很清醒地安慰小波,等風頭過瞭,他在牢裡好好表現,我們在外面再好好疏通一下,肯定能減刑,可小波就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他總覺得如果不是他當時一心撲在學習上,能在店裡看著點,烏賊就不會被人算計瞭。”

我和李哥都無可奈何,隻能等他自己走過自己的心坎。

我隻要有時間,就去纏著他,要他請我吃東西,要他陪我玩。小波對我的要求很簡單,不管我怎麼玩、怎麼鬧,一定要考上重點高中。

我隻能打起精神去復習,沒日沒夜地瘋狂復習瞭一段時間,走進瞭中考考場。

考完後,我心裡很沒底,感覺上肯定能考上高中,至於能不能上重點高中,就要看運氣瞭。數理化都還不錯,可英語,能不能及格都很懸,我的英語非常差,初一、初二是因為忙著討厭聚寶盆,幾乎沒學,初三卻完全是因為我自己破罐子破摔。

李哥幫我去打聽成績,在發榜前,他們就知道我已經被一中的高中部錄取。我父母那邊還在焦急地等待我的成績,我這邊卻已經開始慶賀。

李哥為我舉行瞭很隆重的慶功宴,其實慶功其次,主要是想讓小波開心。

來的人,幾乎沒有我認識的,我心裡很難受,該來的烏賊和妖嬈沒有來,這些不該來的人來再多,笑聲再大都掩蓋不住悲傷。

小波逢人就敬酒,高興得好似是他考上瞭大學,那天晚上究竟喝瞭多少酒,我沒概念,隻記得所有人都醉倒瞭,李哥喝哭瞭,對著小波嚷嚷“哥哥對不住你”,小波沒哭,卻一直在吐,吐完瞭又喝。我一滴酒沒喝,卻好像也醉瞭,隻是不停地哭,卻不知道自己哭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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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榜的那天,我媽一大早就拖著我去看榜。

我們先看的是左邊的紅榜,看看我有沒有被一中錄取。我和我媽一塊看,不過她在找我的名字,我在找張駿的名字。

先看到關荷的名字,她排在第十五名,我乍舌,以關荷的成績在未來高中部的學生中竟然連前十都進不瞭。接著往下看,竟然在兩百多名就看到瞭張駿的名字,我吃驚得瞪著看瞭半天,發生瞭那麼多事情,我還擔心他能不能考進重點中學,結果人傢不但考進來瞭,而且考得比我好多瞭。

我媽終於找到我名字瞭,激動地指著我名字,大叫:“琦琦,你!你!這裡!”

周圍的父母傢長都幫我媽開心,“恭喜恭喜!”

我盯著自己的名字,不想吭聲,正數三百多名,倒數前五十名,危險地擠入瞭一中,有什麼可值得喜悅的?

我媽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隻知道我考上瞭一中,她激動地拉著我,“走,和你爸打電話去,咱們今天晚上出去吃飯。”

因為在繼父身邊長大,我媽自小生活艱苦,養成瞭特節儉的性格,幾乎從不出去吃飯,本質是摳門,口頭禪卻是外面不衛生,今天看來是真很開心,完全不介意外面“不衛生”瞭。

我突然想起李杉、宋晨他們,拽著我媽去右面的榜單,“我想去看看同學的成績。”

自從小波回到本市後,我就和關荷、宋晨他們疏遠瞭,我甚至連我們班的畢業聯歡晚會都沒有參加。

在榜單上一一找到他們的名字,還好,全都考上高中瞭。

媽媽問我:“找到你同學的成績瞭嗎?怎麼樣?”

“還不錯,兩個能上重點高中,一個大概是普通高中。”

我媽媽笑著說:“那就好,走,我們去給你爸爸打電話。”

“我不想出去吃飯,你們若高興,做點好菜就行瞭,我過會想去找個同學。”正說著,我看見關荷和她媽媽在人群裡擠,立即大叫:“關荷,關荷。”

關荷牽著她媽媽想擠過來,可人實在太多,我就拖著媽媽擠過去,關荷的媽媽很瘦削,有些老像,但五官仍然能看出年青時的精致,她埋怨關荷,“早和你說,早點來,看吧,現在擠都擠不到跟前。”

我笑著說:“關荷的成績,阿姨還需要緊張嗎?我剛看瞭,她以第十五名的成績被一中錄取瞭。”

我媽媽一聽,仰慕得不得瞭,很熱情地和她媽媽攀談,她媽媽卻不甚滿意,言語中覺得關荷的成績不夠好。

我媽媽立即把剛才擠在人群裡聽來的八卦轉述給關荷的媽媽,“這次一中的中考成績都不好,聽說總成績排名是所有重點初中的倒數第一,高中部錄取的前十名,竟然沒有一個是一中的。剛才幾個傢長還說是歷史最差的一屆初中畢業生,都不知道這些老師怎麼教的。”

關荷的媽媽立即附和,“就是,好好的孩子都被他們耽誤瞭……”

關荷朝我吐舌頭,笑問我:“你呢?”

“勉強再次擠進一中的大門。”

我媽和她媽談興正濃,頗有相見恨晚之態。

我們倆個嫌又擠又熱,扔下她們,跑到遠處的陰涼處說著話。

關荷突然問:“張駿是以多少名被一中錄取的?”

我心裡驚瞭一下,面上不動聲色地說:“沒太註意,好像二三百名,你怎麼知道他一定能考上一中?”

“你後來心思全不在學校,所以沒留意,他後來用功著呢!和突然變瞭個人似的。上自習的時候,他們班的人吵到他看書,他竟然在教室的後面把人傢揍瞭一頓,一個凳子都被他打裂瞭,打得七班那幫魔王服服貼貼,別的慢班越到考試,心越散,紀律越亂,他們班反的,越到考試紀律越好,隻因為張駿要專心復習。”

我沉默著,突然有點後悔聽小波的話報瞭一中,我應該去別的中學。

關荷問:“你暑假有什麼打算?出去玩嗎?李杉說他隻要考上一中,他爸就帶他去杭州旅遊,王豪父母帶他回老傢去玩,張駿這個有錢人剛考完,就飛去上海逍遙瞭,你呢?你爸媽有什麼獎勵?”

“我哪裡都不想去,你呢?”

關荷淡淡地笑,“我想去也去不瞭呀,隻能乖乖待傢裡,幫媽媽做傢務。”

我說:“等你大學畢業瞭,自己掙錢自己花時,想去哪裡玩就去哪裡玩。”

關荷微笑,“還有七年。”

她大概是我們中,最盼望時光飛速流逝,快速長大的人,而我大概是唯一不想往前走,甚至想時光倒流的人。

如果曉菲能回來,如果烏賊能不進監獄,如果小波能順利參加高考……太多的如果瞭,可惜時光是一支開弓後的箭,隻向前,不後退。

我們聊瞭很久,一中的校門口依然滿是人,我嘖嘖稱嘆。關荷笑著說:“從現在開始,一直要鬧到高考放榜,高考放完榜瞭,就是各個大學錄取的喜訊榜,等差不多瞭,又該初一新生、高一新生分班的榜單,反正一個暑假,清靜不瞭。”

林嵐從人群裡擠出來,看到我,笑瞇瞇向我招手,瞅著沒車,迅速跑瞭過來,“羅琦琦,看到你考上一中瞭,恭喜。”

我這才想起,似乎一直沒有在高中的錄取榜上看到她的名字,“你不打算上一中?你去瞭哪個中學?”

她笑著說:“我報的是中專,不打算讀高中。”

我和關荷都呆瞭一下,前些年中專生還挺受歡迎,可如今上中專是很不劃算的一件事情。學習成績要非常好,比考重點高中的要求都高,出來後卻無法和大學生比,所以,隻要傢境不困難的學生都不會選擇中專。

我實在沒忍住,問道:“以你的成績,肯定可以上大學,為什麼要去讀中專?”

林嵐看瞭眼關荷,笑著說:“也不是我一個學習好的上中專,沈遠哲的妹妹沈遠思也報考的是中專。”

關荷心思通透,對我說:“媽媽還在等我,我先回傢瞭。”又和林嵐客氣地道瞭“再見”後離去。

林嵐看她走遠瞭,臉上的笑容淡瞭,“我有些讀不動,太累瞭,不是讀書本身的壓力,而是方方面面。我想早點離開傢,離開這裡,也許過幾年,一切都會被淡忘。”

林嵐是一個驕傲的女生,她在初一時,對自己的設想肯定是重點大學的漂亮女大學生,去外面的世界自由自在地飛翔,如今卻還沒有真正起飛,就收斂瞭翅膀。

她的母親究竟明白不明白因為她,林嵐已經徹底改變瞭人生軌跡?大概明白的吧,就像每個吵架鬧離婚的傢庭都會明白孩子成績下滑是因為他們,可大人們不負責任的任性起來時,比小孩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嵐已經盡力瞭。

林嵐沉默地看著一中,也許在感嘆,永遠不會知道赫赫有名的一中高中部是什麼樣子瞭。我沉默地看著遠處,藍天上有白鴿在飛翔,太陽下有鮮花在怒放,夏日的色彩總是份外明麗,可這是一個傷感的季節。

“林嵐。”

馬路對面有人叫她,是林嵐的媽媽,打扮時尚美麗,看著完全不像有林嵐這麼大的女兒。她身旁站著一個年輕男子,身板筆挺、氣質出眾。

周圍一直有人在偷偷盯著他們看,我也忍不住多看瞭幾眼。林嵐對這些事情似乎非常敏感,立即就察覺瞭,我立即道歉,“對不起。”

她一邊側頭朝媽媽熱情地揮手,一邊笑著說:“沒什麼。我很恨她,可她是我媽媽,如果我都不維護她,這世上更沒有人維護她瞭。”她向我道別,“我走瞭,再見!”

她跑向她媽媽,我在心裡默默說:“再見!”

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我真正意識到,我的初中生活走遠瞭。

當年小學畢業的時候,滿懷憧憬地走進一中,總覺得三年很漫長,卻沒料到,隻是轉眼,可是轉眼間,卻發生太多事情。

我第一個交的朋友林嵐,考瞭中專;我最要好的朋友曉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們倆個數一數二的好學生沒有讀高中,反倒我和張駿這樣的憊賴貨色混進瞭高中。

我慢慢地踱著步子,走到瞭歌廳,小波沒在店裡,坐在店外的柳樹蔭底下抽煙,看到我,他笑瞭笑。

我坐到他身邊,靠著他肩膀,他抽著煙問:“很傷感?”

我不吭聲。他微笑著說:“我初三畢業看完榜單的時候,也是覺得心裡發空,我在學校裡走得比較近的同學都是學習不好的差生,隻有我一個進瞭高中。”

“帶我去兜兜風。”

小波扔瞭煙,進去拿鑰匙頭盔,我抱著他的腰,頭靠在他背上,聽著摩托車嘶吼在道路上。他的車速越來越快,似乎可以一直快下去,很久後,車停瞭下來,我睜開眼睛,發現我們停在河邊,他把頭盔摘掉,“過去坐一會。”

我們坐在瞭河水邊,小波凝視著河水,似乎在思索什麼,我撿瞭一根柳枝,一邊抽打著水面,一邊盡量放輕松口氣,“你打算明年去哪裡參加高考?”

他點瞭一根煙,慢慢地吸著,“考大學一直是我的夢想,或者說做個知識分子,超越我的出生和成長環境是我的夢想,我雖然和別的流氓們一樣喝酒抽煙打架,可我心裡認定自己和他們不一樣,烏賊和李哥結拜兄弟時,學李哥往身上刺青,我堅決不肯,因為我將來會是大學生,不應該有這些不幹凈的東西。”

“你肯定能上大學的。”

“現在,我的想法變瞭,不想考大學瞭。烏賊的爸媽都是沒有固定收入的小生意人,他弟弟還在讀書,李哥的生意需要人,以前開第一個小賣鋪的時候,兄弟三人說一起闖天下,如今雖然隻剩瞭兩個,這個天下仍然要闖。”他唇邊的笑忽然加深瞭,彈瞭彈煙灰說:“眼前有太多事情要做,實在沒時間去讀個四年大學。”

我盡量平靜地說:“不讀就不讀瞭,當個大學生又不是多稀罕的事情。”這話唯心得我自己都覺得假,那是九十年代,大學還沒有擴招,大學還十分難考,大學生還非常矜貴,非常受人尊敬,可不是現在,大學生和大白菜一樣論斤賣。

“你知道人為什麼很難超越自己身處的環境嗎?不見得是他不努力,而是人有七情六欲,註定要被周圍的人和環境影響,所以古代的人說‘孟母三遷’,現代的人說‘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壞人學壞人’。”

我忙說:“如果不上大學就是壞人,那這世界上的壞人可真太多瞭。”

小波笑著把煙扔到河水裡,拖著我站起,上瞭摩托車。

開瞭一會後,他把車停在一個賣玩具的小鋪子前,牽著我走瞭進去,裡面的人看到他立即笑臉相迎,“小波哥怎麼今天有空來?”

小波笑著說:“阿健,想找你幫我繪個紋身。”

阿健笑著說:“沒問題。”轉身去裡面拿瞭一個圖冊出來,放在櫃臺上,一頁頁翻給小波看,一邊翻一邊介紹,“小波哥想要個什麼圖案,是猛獸,還是猛禽?”

小波翻瞭幾頁,看住我,“琦琦,你幫我繪一個。”

我心裡難受得翻江倒海,他在用這種姿態和過去的自己訣別,用一輩子不能剝離的紋身時刻提醒自己的身份。

“為什麼非要紋身?都不好看,再說,我學畫畫有一搭、沒一搭的,除瞭荷花畫得還能看,別的都不好。”

小波微笑著說:“我肯定會要一個。琦琦,不管你畫得好不好看,我隻想你幫我繪制一個。”

我終於沉默地點瞭點頭,他笑著對阿健說:“等我們繪好圖案瞭,再找你,我想在自己店裡紋,回頭你準備好工具過來。”

阿健自然滿口答應。

在小波的一再催促下,我磨磨蹭蹭地動筆瞭。考慮到小波屬龍,我費瞭三天時間,結合中國的龍圖騰和西方的火龍,畫瞭一條長著翅膀的飛龍,在浩瀚天空騰雲駕霧,翅膀卻被一把劍釘住,龍周圍的雲霧全被染成瞭血紅色。

阿健看到圖案,謹慎地說:“圖案很大,恐怕要分很多次紋完,要不然身體受不瞭。”

小波趴在折疊床上,說:“我不著急,你慢慢紋。”

我坐在一邊的沙發上,盯著阿健在他幹凈的背部刺下瞭第一筆。我想走,小波卻叫住瞭我,“琦琦,陪著我。”

我走瞭回去,搬瞭一個小板凳,坐在他跟前,“疼嗎?”

“一點點。”

我握住瞭他的手,他閉上瞭眼睛。我沉默地看著圖案在他背部一點點展開。

我繪制圖案的時候,小波一直很著急地催,似乎恨不得立即把紋身刺好,可等真繪制的時候,他卻一點不著急,有時候,明明還可以多繪一點,他都讓阿健收工,明天再繼續。

因為他給的報酬很優渥,按天付費,阿健也樂得多繪幾天,可是再慢,一個月後,也全部刺完瞭。

阿健望著小波背部的斷翅飛龍很有成就感,“我從十六歲就給人紋身,這是到現在,我做得最好的紋身。”

小波問我:“琦琦,你覺得如何?”

“很好。”

男生畢竟和女生不同,阿健也許沒有正式學過繪畫,可他有天賦,龍經過他的再創造,添瞭幾分睥睨天下的豪情,那滴血的翅膀卻又份外猙獰。

阿健期待地問小波,“要不要找面大鏡子看一下。”

小波起身,一面穿衣服,一面說:“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看。”

他帶瞭我去吃羊肉串,等吃完羊肉串,已經夕陽西斜,我們漫步在林蔭道下,他突然說:“琦琦,我們絕交吧!”

我懷疑我的耳朵聽錯瞭,驚訝地看著他,他微笑著說:“我們絕交,以後再不是朋友,再不來往。”

夕陽映得四周都透著紅光,空氣中有甜膩的花香,他的笑容很平靜溫和,一切都如以往我們一起渡過的無數個夏日傍晚,我笑著打瞭他一下,“神經病!”

他笑著張開手,“要不要最後擁抱一下。”

我笑著說:“原來是制造借口,想占我便宜啊?才不給你抱!”

他沒允許我拒絕,一把把我抱進瞭懷裡,緊緊地摟住,我笑著也抱住瞭他,心裡默默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很久很久後,他放開瞭我,笑瞇瞇地說:“送你回傢瞭。”

我笑著打瞭他一拳,“下次發神經想個好點的借口。”

倆個人嘻嘻哈哈地走著,依舊如往常一樣,距離我傢還有一段距離,他就站住瞭,我和他揮手,“明天我來找你。”

他立在夕陽中,凝視著我,安靜地笑著。

我快步跑著向前,到樓前要轉彎時,又回身向他揮瞭揮手,看不見他的表情,隻看見滿天晚霞映紅天空,他頎長的身子沐浴在橙紅光芒中。

第二天,我去歌廳找小波,歌廳裡人告訴我:“小波哥不再管理歌廳瞭,他要經管別的生意。”

“那他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

我不相信地盯著他,他抱歉地說:“小波哥要我們轉告你,他不想再見你,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以後所有小波哥的生意場子都不會允許你進入。”

我大聲質問:“你有沒有搞錯?我是羅琦琦!”

他隻是同情地看著我,目光一如看無數個被男朋友突然飛掉,卻仍不肯接受現實的女人,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轉身就走。

走著走著,昨天的一幕幕回放在眼前,我突然身子開始發抖,蹲在瞭地上,小波不是開玩笑!他是真的要和我絕交!

可是為什麼?我做錯什麼瞭?

我騎上自行車趕往在水一方,看門的人見到我,直接往外轟,我強行想進入,被他們推到瞭地上,還警告我如果再想闖進去,他們就會通知我的父母和學校。

來往的人都看著我,我的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卻強忍著站瞭起來,躲到一邊,坐在地上靜等。

天快黑時,看到瞭一輛熟悉的摩托車駛瞭過來,我立即跑過去,有人攔住瞭我,我大叫,“許小波,你把話說清楚,我究竟哪裡得罪瞭你?”

小波頭都沒有回,把摩托車交給小弟去停,自己一邊摘頭盔,一邊走進瞭舞廳。

霓虹閃爍中,我終於沒忍住,淚水開始嘩嘩地掉。

李哥的車停在一旁,他搖下瞭車窗,對仍把我往外推的人吩咐,“你們先讓開。”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他說:“琦琦,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們瞭,小波的性格你很瞭解,他一旦下定決心,就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以後但凡是我們的生意場子,都不會允許你進入,所有的兄弟都得過死命令。”

李哥開始關窗戶,打手勢讓司機開車,我大哭著問:“為什麼?”

“琦琦,你和我們不是一個道上的人,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車窗合上,李哥的車開走瞭。

我不停地哭著,我和你們不是一個道上的人?那我和誰是一個道上的人?我七歲搬到這個城市,九歲認識你們,如今六年過去瞭,幾乎這個城市所有的地方都是小波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去的,幾乎這個城市所有的記憶都和你們有關,你們現在告訴我,我和你們不是一個道上的人!

我沒有再去找過小波,因為我知道,他說瞭絕交就是絕交,我即使哭死在他眼前,他也不會再看我一眼,就如當年在池塘邊,他背誦英語時,不管我怎麼鬧騰,他說不理會我,就絕對不會理會我。

和小波絕交後,我突然變成瞭一個沒有朋友、無處可去的人。

妹妹天天在傢裡練習電子琴,我嫌她吵,她嫌我待在傢裡妨礙到她,我請她關上門練琴,她不耐煩地說:“夏天很熱,再關上門不得要悶死?你怎麼不出去找朋友玩?”

原來,我常常不在傢,這個傢也已經不習慣我的存在,隻能穿上鞋出門。

我用零花錢,買瞭一包劣質煙,坐在河邊抽。

河水和以前一模一樣,可一切都變瞭。

酷熱寂靜的夏日,我坐在大太陽底下,一支煙一支煙慢慢地抽著,想起就在一年前,我還和曉菲一起窩在沙發上,嘰嘰咕咕地暢談著未來,討論著究竟是清華好,還是北大好;我還和小波每天早晨去荷塘邊背誦英文,一起溫習功課。

想起來,有一種遙遠的不真實的感覺,可是,竟然隻是一年的時光,為什麼短短一年,整個世界就面目全非?

想到還有漫長的高中三年,我突然覺得很累,開始真正理解林嵐讀中專的決定,隻是疲倦瞭,無力支撐瞭,所以想趕快結束,給自己一個結果。

我在河邊坐瞭一天又一天,抽瞭一包又一包的煙,拿定瞭主意。

晚上,吃過晚飯,我和爸爸媽媽說:“你們先別出去跳舞,等我洗完碗,我想和你們商量一件事情。”

我的鄭重讓爸爸媽媽也都鄭重起來,他們都在沙發上坐好,“什麼事情?你直接說吧,碗筷先放廚房裡。”

我說:“我不想讀高中瞭。”

爸爸面色立變,媽媽壓住他的胳膊,暗示他別著急,“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我就是不想再讀書瞭,我想早點參加工作,我可以去考技校,我肯定能考上,兩年後就能工作瞭。”

爸爸面色鐵青,“我們傢雖然不富裕,可也沒指望你去賺錢養傢,不管你想不想讀,你都必須要讀高中。”

我淡淡地說:“你們硬要讓我上高中,我也隻能上,誰叫你們是父母,我是女兒,不得不聽你們的。可如果讓我現在去考技校,我還能考個好專業,如果你們不同意,再過幾年,我說不定連技校都考不上。”

爸爸猛地站起來,大掌掄瞭過來,媽媽忙抱住他,把他往外推,“你先出去,我和琦琦單獨說一會話。”

媽媽坐到瞭我對面,我沉默地看著她,冷漠地想她不可能有任何辦法讓我改變主意。

她想瞭好久,才開始說話,“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在怨恨我們把你送到外公身邊,也一直覺得我們偏心,對妹妹更好,可你們都是我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和你爸爸心裡頭對你們是一樣的,隻不過妹妹更活潑一些,喜歡說話,所以我們自然和她的交流更多,你卻比較沉默,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們,所以我們和你的交流自然就少瞭。你自己想想,媽媽有沒有說錯?每天一起吃飯時,妹妹總會把學校裡發生的事情都告訴我們,你卻什麼都不說,我們問你,想和你交流,你一句‘沒什麼’就敷衍過去。”

我沉默著不說話,難道我生下來就是沉默古怪的性格嗎?

“其實,我和你爸爸為你操的心一點不比你妹妹少,你妹妹做錯瞭事情,我們直接罵她,她大哭一場,隔天就又趕著爸爸、爸爸的叫,從來不會和我們生分,可你呢?性子又倔又犟,說多瞭怕你逆反,不說你又不放心。”媽媽說著眼圈紅瞭。

其實,道理我都懂,他們不是不愛我,若真不愛我,直接讓我上技校,又省心又省錢,何必吃力不討好地逼我上高中?隻不過到瞭具體的小事上,會無意識的有瞭偏向,可天底下沒有父母會承認自己偏心,他們覺的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瑣事,卻不知道孩子的世界本就是由無數瑣事串成。

“你的外公、外婆都出身大傢族,外婆上過洋學堂,會講英文,外公是很有名氣的工程師,可他們的兩個女兒,都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我是因為繼父不肯出教育費,你二姨媽是因為和繼母不和,趁著你外公去外地視察工程,自個把戶口本偷出去招瞭工,這都是你外公一輩子的痛,你聽聽我和你二姨媽的名字,就應該知道你外公對兩個女兒寄予瞭厚望的,可我們都讓他失望瞭。他把願望放在瞭你身上,臨去世前,特意給你留瞭兩萬多塊錢,說是給你的大學學費,囑咐我一定要培養你上大學,還說如果你上瞭大學,一定要記得去他墳前看他。”

很多年沒人和我談外公瞭,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一顆又一顆地掉下來。

“兩萬多塊錢就是現在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何況是幾年前?你後外婆趁著你外公病重,把傢裡的存折全部偷走藏瞭起來。外公這一輩子過得很坎坷,我和你二姨媽不想他臨去世仍要目睹親人爭遺產,所以就哄著他說錢都已經拿到瞭。你外公去世後,你二姨媽連本該她繼承的一半房產都宣佈放棄瞭,隻要瞭你外公的圖稿和藏書,我就隻拿瞭他抄寫的《倚天屠龍記》。”媽媽說到瞭傷心處,也開始哭,“你也別記恨你後外婆,她沒有兒女,所以抓錢抓得很牢,我和你二姨媽都不怨她,我和你爸爸雖沒多少錢,可隻要你讀得上,我們就是砸鍋賣鐵都會供你,你隻要記住你外公對你的心意就行瞭。”

媽媽擦幹瞭眼淚,說:“雖然你外公很希望你讀大學,但是我不想逼你,你今年也不小瞭,十五歲的人瞭,在你這個年齡,我已經進工廠上班,工齡都一年瞭,你爸爸在鐵路上幫人卸煤給自己掙學費,我相信你應該能自己思考,做決定瞭。如果你還是決定去考技校,我會說服你爸爸,同意你去讀技校,將來到瞭你外公墳頭,我會給他解釋清楚,是我做媽的無能,是我讓他失望瞭,和你沒關系。”

媽媽哭得泣不成聲,我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媽媽等情緒平復瞭一些後,說:“給你三天時間考慮,考慮清楚後再給我們答案。”

我回瞭自己臥室,抱著《倚天屠龍記》躺到床上,眼淚仍然連綿不斷地流著。

想瞭一晚上,腦海裡都是外公的音容笑貌。

其實,我很明白媽媽的以退為進,她後面的幾句話完全是在激我,但那是外公的心願,這是我唯一能盡孝的方式。

第二天早上,我走進爸爸媽媽的臥室,和他們說:“我決定去上高中。”

媽媽和爸爸都如釋重負地出瞭口氣,爸爸立即去抽屜裡拿瞭一隻鋼筆給我,“這支筆很貴重,是特意留給你的,我和你媽媽商量過瞭,不管你學成什麼樣子,隻要你自己認可自己就行瞭,我們不要求你一定能考上大學。”

鋼筆上有兩行燙金的小字:學海無涯苦作舟,書山有路勤為徑。

我把鋼筆捏在手裡,“既然選擇瞭上高中,我一定會考上大學。我想提一個要求。”

“你說。”

“我想按照自己的方式過高中,我想請你們相信我,給我自由。”

爸爸看著媽媽,媽媽說:“沒問題,我們一直都相信你。再說,我和你爸爸本來就沒怎麼約束過你,你看這棟樓的鄰居,誰傢管女孩像我們這麼管瞭?就是你妹妹,我都不許她十點過後回傢,可你在外面玩到十一點,我們頂多就警告你一下,你爸爸其實心裡一直把你當男孩養,一直都不願拘著你的性子。”

爸爸說:“我十三歲就出來半工半讀,靠著在火車站給人卸煤供自己讀完中學,我相信我的女兒有能力為自己負責。”

我點瞭點頭,轉身走出瞭他們的臥室,雖然心結已解開,可多年形成的隔閡疏離仍無法消融,大概我永不可能像妹妹那樣,摟著爸爸脖子,趴在媽媽懷裡撒嬌,但是……這就夠瞭。

河邊的柳樹楊樹鬱鬱蔥蔥,清晨的風涼爽濕潤,有草木的清香。

我坐在河邊,脫瞭鞋子,將腳泡進水裡。

閉上眼睛,所有的回憶似乎都在眼前。

五歲,離開外公,回到父母身邊。

六歲,上學,又休學。

七歲,在部隊的子弟學校借讀,認識瞭曉菲。

八歲,搬傢到這個城市,見到瞭張駿。

九歲,頂撞瞭趙老師,逃課到遊戲機房,遇見瞭小波。

十歲,和陳勁坐同桌,遇見瞭高老師。

十一歲,關荷轉學到我們班。

十二歲,我和曉菲重逢,遇見瞭曾紅老師。

……

我曾經以為這個世界給我的太少,可真靜下心來想,我得到的何嘗少過?

曉菲的爸爸一直打她媽媽,她面對的是一個暴力傢庭;關荷的爸爸很早就死瞭,關荷需要寄人籬下,察言觀色地討好繼父和哥哥姐姐;小波爸爸早死,媽媽精神失常,經濟一直很困窘;林嵐雖然父母都有,卻又要面臨母親尷尬的婚變,替母親承受流言蜚語;陳松清如此用功的讀書,卻因為貧窮的傢庭,不得不早早扛起傢庭的重擔。

他們都堅強著,都微笑著,而我呢?

爸爸媽媽關系和睦,對我包容,還有一個那麼疼愛我的外公,雖然童年時代我缺失瞭來自父母的愛,可是卻擁有瞭和外公的寶貴記憶,妹妹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們的外公是一個多麼儒雅溫柔的長者,她擁有我沒有的,可我也擁有她沒有的。

小學時,我沒有同學,被全班孤立,可正因為被孤立,所以我認識瞭小波烏賊他們,小波所給予我的,就是一千個同學加起來都不抵萬一。

我雖然碰見瞭可恨的趙老師,可也遇見瞭關愛我的高老師,雖然碰見瞭小氣的聚寶盆,可也遇見瞭豪爽的曾紅。

我有什麼道理去憤世嫉俗?又有什麼道理去自暴自棄呢?

我把所有未抽完的煙連著打火機全部扔進瞭河裡,目送著它們被河水帶走,昨日的一切從此斷!

我站瞭起來,一個全新的開始,不僅僅是為自己,還有外公、父母、小波、曉菲、高老師、曾紅……人不隻是為自己而活,還為瞭愛自己的人而活。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