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決絕

簾外已是黃昏,暴雨不知何時停歇瞭,天地間沖刷得一派澄澈。

京城裡依然是處處錦繡,仿佛並未籠上戰事的陰霾。

隻是,雷霆總隱藏在最平靜的雲層之下。

殺伐悄然降臨,於無聲處驚心動魄,沒有人察覺,亦來不及回應,一切已經發生。

今晨,胡光遠奉命至相府議事,甫踏入大門即被設伏在側的虎賁禁衛擒住,押往大理寺。

宋懷恩持我掌管的太後印璽,帶人直入安明侯府,將猶在宿醉中的謝侯收押,府內外層層重兵看守,徹底查抄闔府上下,傢產盡數抄沒入籍。謝氏一門,上至花甲之年的老仆,下至未滿周歲的嬰兒,一概拘捕下獄。

相對於謝氏的滿門驚變,胡府卻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宋懷恩沒有立即動手,隻收押瞭胡光遠一人,並將胡府上下嚴密監控起來,嚴禁消息走漏。胡光烈征戰在外,與傢中音訊隔絕,不知吉兇,皇宮更在我控制之下,胡皇後自身難保,胡傢不敢妄動,唯有閉門以待,惴惴如坐針氈。

三日後,安明侯謝淵斬首於市。

朝野震動,百官驚悚。

“賑濟司共收到募銀……一百七十六萬兩。”玉岫清點帳目,擱筆長嘆。

阿越咋舌,“天,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瞭!”

她二人喜不自禁,我卻笑不出來。

沉煙繚繞,一室清幽,心緒卻是紛亂如麻。

疲憊地闔上眼,不願也不忍去想,眼前卻分明晃動著子澹的影子。

我該如何對他説——

謝老侯爺一生才名遠達,撰寫史稿三百餘卷。對這位老者,我自幼便深懷孺慕之心。然而人非聖賢,即便大英雄、大智者,也會有弱點。謝老侯爺非但貪財,更加放不下世傢的面子,硬撐著昔年輝煌門庭,明明傢道已頹敗,仍揮金如土,分毫不肯低頭。

那一份奢靡精致、紙醉金迷,豈是謝傢空空如也的府庫可以維持的。

這些年,蕭綦一力推行簡儉,一反我朝數百年來奢靡頹逸之風,裁減瞭高官俸祿,提高寒族下吏的薪俸,充盈國庫軍需,減賦稅,免徭役,迫使許多奢侈成性的世傢大為收斂。

謝傢雖敗落已久,我卻沒有想到,他們竟淪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貪弊維生。

我絕不相信謝老侯爺是十惡不赦的壞人,然而國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錯,便是一世盡毀。

這一切都應是滴水不漏,卻沒有料到,胡光遠死瞭。

兩個時辰之前,他趁獄卒不備,以頭觸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責,並非死罪,隻判瞭刺配黔邊,終生不得啟用。然而他卻一頭撞向石柱,血濺天牢,以死來贖清罪孽。

聞聽他的死迅,我驚呆在當地。

那個爽朗的少年,笑起來總是嗓門洪亮,常常騎瞭快馬,奔馳在官道上的少年,每次被蕭綦責罵都會抓頭傻笑的少年……他的自盡,究竟是因為自愧自慚,還是舍一人之命而不至連累兄妹——我已經永遠無法知道瞭。

宋懷恩垂首肅立在側,一言不發,神色沉重。

“這便是一個人的命數,王妃,您切莫太過自責。”徐姑姑溫言勸我。

我一時惘然,沉默瞭許久,對宋懷恩嘆道,“既然人都去瞭,就不要太過為難胡傢……他們終究也是有功之臣,這污名,就免瞭吧。”

胡光遠的屍身,經太醫查驗,被宣佈為舊疾突發,不治而亡。

事態平息之後,我解除瞭中宮的封禁,讓胡氏傢人入宮探視皇後。

當晚,宮中即來人稟報,説皇後娘娘悲痛過度,病倒在床。

對於胡瑤,對於胡傢,於情於理於法,我不知道該不該有愧。

寧願她痛罵憤恨,也不願看到她沉默。她的不抱怨,或許才是真正的可怕。

輾轉想瞭整夜,似醒非醒之間,依稀見到子澹,容色如霜,忽又見胡瑤渾身是血,披頭散發……猛然驚醒過來,竟已汗透重衣。

望向羅帳外,約是四五更光景,天色將亮未亮,越顯淒清。

這個時候,蕭綦應當已在校場上馳馬點將瞭。

撫著身邊似水柔滑的錦緞,睡瞭整夜,床的另一半仍是空空冷冷。

眼眶忽熱,濕瞭衾枕。

在這九重宮闕裡,我與胡瑤,這普天之下最尊貴的兩個女人,同時面臨著驚人相似的處境,卻又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她是皇後又如何,我是豫章王妃又如何,在戰爭、殺伐、離別、孤獨、疾病、生死面前,我們都隻是無辜而無助的女人。

我左右不瞭自己的命運,尚能改變他人的處境。

並非我有多麼心軟仁慈,隻不過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三日後,我力壓宋懷恩的反對,下令從行宮迎回瞭子澹。

子澹回宮之後,行動仍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監視,但至少,他可以陪伴著胡瑤,陪伴著他的妻兒——他有她,她亦有他,兩個人再不孤單。

這之後,胡瑤終於開始進藥,病情漸有起色。

而我卻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無論如何滋養進補,也不見明顯的效用。

太醫也説不出什麼病況,隻讓我靜心寧神,好生休養。

靜心,説來容易,可又如何能説靜就靜?

前方戰事,流民賑濟,宮闈動蕩,哪一件可以不去想。

這幾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她是真正已經油盡燈枯瞭。纏綿病榻這麼些年,神智混沌,四肢僵痹,連眼睛也盲瞭,與行屍走肉並無不同。從起初想盡一切辦法為她醫治,到日漸悲哀絕望,如今我已徹底放棄。

眼看姑姑這個樣子,我甚至想過,寧願當日沒有從刺客刀下救她,讓她保持著昔日風華,在最高貴的時候離去——而不是被時光碾壓,飽受疾病摧殘,以龍鐘老嫗的姿態踏上黃泉。

隻是,當太醫親口説,太後時日無多的時候,我仍是無法接受。

親人一個個離去,如今,連姑姑也要走瞭麼。

我每日強撐精神,盡可能去萬壽宮陪著姑姑,在她最後的時光裡,靜靜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顏,我黯然嘆息。

姑姑向來是最愛潔凈的,怎能讓她帶著憔悴病損的容顏離去。

我讓阿越取來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親手幫她梳頭挽髻。

“王妃,皇上來瞭。”阿越低聲道。

我一怔,玉梳脫手墜落。

是子澹來探望姑姑瞭……自他回宮之後,我一直小心回避,不願見到他。

“皇上已到宮門外瞭。”阿越惴惴道。

來不及思索,我倉促起身,轉入屏風後,“皇上若問起,就説我來探望過太後,已經離去瞭。”

立在紫檀屏風後,隔瞭雕花的空隙,隱隱看見那個淡淡青衫的身影邁進門來。

一時間,我屏住瞭氣息,咬唇強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領著侍女們向他跪拜,子澹卻似未留意,徑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佇立。

“是誰在替太後梳妝?”他忽而發問。

“回皇上,是奴俾。”阿越答道。

靜默瞭片刻,子澹再開口時,聲音微微低澀,“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俾是在王妃身邊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俾留下,服侍太後梳妝。”

子澹不再説話,久久靜默之後,聽見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俾,告退。”阿越有一絲遲疑,卻隻得遵命。

聽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沒有一絲聲響。

殿內歸於死水般的沉靜,唯有藥香與蘭息香的氣息淡淡繚繞。

靜,長久的寂靜,靜得讓我錯覺,他或許早已經離開。忐忑地湊近雕花紋隙,正欲窺看外面的動靜,忽然聽得一聲低微到幾不可聞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邊,將臉深埋入垂幔中,肩頭微微抽搐。

“母後,為什麼,為什麼變成瞭這樣?”

他像個無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記憶裡最有力的那雙手臂,企盼她將自己從泥沼裡救出。然而這雙手臂,早已經枯槁無力。

那單薄身影隱在垂幔間,卻聽他喃喃道,“母後,從前你總想讓皇兄登基,你告訴我,皇位到底有什麼好?這皇位害死瞭父皇、皇兄、二皇兄,還有皇嫂……連你也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她還一心要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讓自己出聲。

“我又夢見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聲音幽幽回蕩在冷寂的寢殿,“可是轉過身,眼前血流滿地,身首異處……她騙我,阿瑤也騙我,還有誰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樣愛過的人,到頭來,為什麼都成瞭恨?”

這一聲“恨”,聽在耳中,隻覺嗡的一下蓋過瞭所有聲響。

眼前屏風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繚亂昏花。

痛,隻有痛,鈍鈍的從身體裡傳來,像一隻冰冷的手在緩緩撕扯,一下下剝離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瞭痛,再感覺不到別的,甚至已沒有喜悲。

手指絞緊裙上絲絳,卻聽叮的一聲,絲絳斷,明珠濺落在地。

“誰!”子澹驚跳。

屏風被他猛的推開,眼前光亮大盛,照見他臉色慘白。

抵著背後墻面,我已退無可退。

他迫視我,忽的一笑,“何必藏在這裡,你想知道什麼,何不直接問我。”

我並非故意,卻被他看作是存心——如宮中無處不在的耳目,藏身暗處,窺探他的言行。

在他眼裡,我是如此不堪。

閉瞭眼,任憑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願開口,一切都已是徒勞。

頰上一涼,他撫上我的臉,手指冰涼,沒有一絲溫度,“還是如此驕傲麼?”

他另一隻手隨即貼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變成什麼樣瞭?”

我渾身顫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他烏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驚悸的寒意。

未及掙紮,他的唇已狠狠壓瞭下來,顫抖著侵入我雙唇,那麼冷,那麼柔,與記憶深處,第一次親吻的味道悄然重合……搖光殿,春日柳,熏風拂面。

曾經有一個溫柔的少年,第一次親吻瞭我的唇,酥酥暖暖的感覺,一輩子停留在記憶深處。

十年之後,同樣的人,同樣的吻,卻是如此冰冷破碎。

淚水滑落,沿著臉龐滑入唇間,他亦嘗到我的淚,驀然一僵,停止瞭唇舌的糾纏。

我已沒有力氣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從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無可抑制的痛楚,冷汗滲出全身,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他似覺察我的異樣,伸手來扶我,“你,怎麼瞭……”

我咬牙,推開他的手,將身子抵住屏風站穩,慘然一笑,“如你所説,我滿手血腥,害人無數,你恨我也好,就此愛恨相抵,從今往後,你我便是路人瞭。”

言罷,我掉頭轉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鸞車,一路上,漸漸清醒過來,方才隱約混沌的痛楚,越發清晰,越發尖銳。

車駕漸緩,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忽覺身下一暖,熱流湧出,劇烈的痛楚隨即洶湧而來——蓮色素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紅。

鸞車停瞭,我挑開車簾,竭力鎮定地開口,“阿越,傳太醫。”

太醫當即入府,湯藥金針,統統用上,直忙到入夜。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覺已經完全麻木,神智卻無比清醒。

徐姑姑一直守在旁邊,不停用絲帕為我拭去冷汗,饒是如此,冷汗依然浸透瞭我全身。

太醫惶恐地退出去,宮中幾位年老的接生嬤嬤已經候在瞭外面。

看起來,我可憐的未足月的寶寶,已經要提早降臨這人世瞭。

靜夜沉沉,唯覺更漏聲聲。

我在昏沉裡時醒時睡,恍惚中總見著烽煙火光,遠遠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戰馬上,蕭綦戰袍浴血,長劍裂空,揮濺出血光漫天……

額上忽覺清涼,是誰溫柔的手,為我拭去冷汗。

睜開眼,恰看見一雙淚光瑩然,滿是慈愛的眼睛,恍惚是母親,又是姑姑。

是徐姑姑罷,我想喚她,想對她微笑,卻聽見自己的聲音斷續若遊絲。

“我在這裡。”徐姑姑忙握緊我的手,“不怕,阿嫵不要怕!寶寶一定會平安的!”

我閉目深深呼吸,略微緩過氣來,茫然看向簾外,是已經天黑瞭麼?

看不透這重幃深深,也不知道北方的天際,是否已經落下夕陽。

望不穿這萬水千山,卻依稀見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

《帝王業(上陽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