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油燈如豆;風偶爾自窗隙、門縫鉆入,火焰就跳躍,晃搖,浮映得一屋子的人影,跟著閃動不已。

貞觀今晚是第五夜在柩前守靈;白燭、白幛、白衣衫,連貞觀的人亦是白顏色。

地下鋪著草席,貞觀疊腳跪坐於上,抬頭即見著大舅眾人;銀山是長房長孫,按禮俗,大孫向來當小兒子看待,銀山因此是重孝;貞觀有時傳物遞件,不免碰觸著他身上的重重麻衣,手的感覺立時傳進心底,像是粗麻劃著心肌過去——自第三晚起,阿妗們即開始輪換著回房小歇一下再來,她母、姨、姨丈等人亦是;說來貞觀是外孫女兒,更可以不必守到天亮,然而這幾晚,她還是不歇不困,一如當初,每晚和舅父,表兄們一般,行孝子孝孫的重禮。

貞觀三歲時,她母親生瞭弟弟;她從那歲斷奶起,住到外婆傢。

三歲的事,已經不能清楚它瞭,可是此時想起來,她還能記憶:四、五歲時,睡在外婆邊,天寒地凍的,外婆摸黑起來泡米麩、面茶,一口一匙喂她——上小學以後,貞觀才正式回傢住;外婆知道她從小愛吃綠豆湯,五月、六月、七月,長長一個夏天,伊都不時叫煮綠豆。小學時代,下課還得排隊回傢,老人傢就守在這邊大門口,看一隊隊的小人頭,等辨認出她,就喊著名字,叫她進去吃——親恩難報,難報親恩——想到這裡,貞觀幹澀的眼珠,到底還是滲出濕淚;原來——中國人為什麼深信轉生、隔世;佛、道兩傢所指的來生,他們是情可它有!若是沒有下輩子,則這世為人,欠的這許多的恩:生養、關顧以及知遇的恩,怎麼還呢,怎麼還?

上次回來過年,也是在這個屋厝裡,她幫老人和大妗做祭祖用的紅龜粿,模具千隻一樣,都是壽龜的圖案,拿來放在染紅的米粿上,手隨勢一按壓,木模子就印出一隻隻的紅龜來;她將它們排在米籮上,一隻一隻的點著——三妗一旁拿著鉸剪,沿著粿的形狀,一邊剪貼葉,一邊抹生油,葉是高麗菜的葉;銀蟾則半蹲地上,以小石臼搗花生。

炒熟的土豆,倒在石臼裡,先小研一下,再倒出手心捧著,以嘴吹掉花生脫落的皮膜,然後再倒回臼裡搗,花生麩是要和餃肉,碎菜等一起,用來做菜包和紅圓的餡。

小石杵一搗一舂,花生粒就迸跳來去,有些甚至噴出外面地上;銀蟾又要撿,又要搗,左手不時還得圍拱住半個石臼面,免得跳出來太多……如此沒多久,倒捶著自己的手瞭!

貞觀去替她,二人換過工作;她手才接小石杵,隻搗那麼幾下,忽覺自己的心也是放在石臼裡,逐次和花生一樣碎去。

那一年,真的是她最難過的一年;大信隔著她,全無消息。——初五那天要上臺北。

母親和她一起過這邊來說;銀蟾還延在三妗房裡,母女二人,不知還講的什麼;她母親與三舅說事情,貞觀自己就彎進阿嬤房間。

一入內,老人傢見是她,傾身坐起,又拉她的人半掩著蓋被:“外面那樣冷,你穿這麼少?”

“才脫大衣的,阿嬤我不冷!”

沒想到那一幕是今生見老人的最後一面瞭;祖孫各執著棉被一角對坐著,被內有手爐仔,貞觀那一窩,忽的就不想出外界去——“什麼時候再回來呢?”

“不一定呢,有放假就返來——”

“對啊,是啊,回來好給阿嬤看看,唉,一趟路遠得抵天——”

“——”

“明天此時,你就在臺北瞭;唉人像鳥,飛來飛去!”

“——”

“阿貞觀,你離這樣遠,又不能常在身邊,你記著這句話——”

“阿嬤,我會記得,——”

“阿貞觀;才不足憑,貌不足取;知善故賢,好女有德——”

那次晤對,是今生做祖母、孫子的最後一次,剖心深囑的言語,也就成瞭絕響。

才不足憑,貌不止取;知善故賢,好女有德。

貞觀此時重想起,那淚水更是不能禁;這一哭,哭的是負咎與知心;大信這樣待她是應該的,自己有何德、何行,得到他這樣一個愔愔良人,秩秩君子。

她在他心緒最壞時,與他拌嘴、絕裂,是她愧對舊人,有負斯教;天下之道,貞觀也——父親給她取這樣一個名字,而她從小到大,這一傢一族,上上下下,所以身相教,以言相契的,就是要她成長為有德女子;枉她自小受教——她不僅愧對父母,愧對這傢,更是愧對名教,愧對斯人——淚就讓它直漓漓;淚變成血水,阿嬤和父親,才會知得她的大悔悟——

【2】

葬禮一過,她大姨、大舅都先後離去;貞觀覺得,以自己的心態,是無法再到臺北過日子;臺北是要那種極勇敢、極具勇氣的人才能活的!

她要像小學校旁那些老農夫一樣,今生今世再不跨離故鄉一步。

銀蟾跟著她留下;那間房子,阿仲已幫她們退瞭租;貞觀每日陪著母親、大妗,心總算是一日平靜過一日。

過瞭七七,又是百日;琉璃子阿妗一趟來,一趟去的;貞觀看著她,竟是感覺,臺北無任遠!

伊這次臨走,照常還問的貞觀,再去如何;貞觀答允伊重新來想這事,等送瞭大舅和伊上車,她忽地驚想起前事來。

大妗是早說好要上山的,當初阿嬤死命留她;如今老人傢一去,這屋內再無能絆留她的人!

不管如何,我要送她一送——比起大妗來,多少人要變得微不足道瞭。她想起大風大雨,大信給她送印譜;她不僅退還他,還騙他信撕瞭,還寫個不相幹的男人的名字嘔他——他不理她是應該的啊!

想著撕信的事,貞觀連忙翻出碎後又粘起的那些信來,她逐一看著,眼淚到底難忍它流下來。

大信給過她這許多信,他跟她幾乎無不言起;能講的講,不能講的也講;傢中的母親、妹妹都不知的,他全說與她!

今晨起來,有一個鼻孔是塞住的——啊呵,是連這樣小事都要說它一說。

——書逾三吋,就把它拿來當枕頭——這話說與別人,人傢大概要笑的,他卻這樣拿她當自己。

——最近蟋蟀很猖獗,目中無人的大聲合唱,吵死人瞭——啊,大信,相惜之情,知遇之恩,她是今日才知道,原來貞觀負大信!

知己何義?她難道不知紅樓夢裡那兩人;寶、黛是知己,知己是不會有怨言的。當初,他要她靜候消息,她不該沉不住氣,他的盛怒其實是求全之毀,那也是對至情親者才能有,偏她什麼迷瞭心竅,箭一樣的退回他的對象……大信等於在最脆弱時,再挨瞭她一刀……

她想著,又找出瞭蚌形皮包裡面的一堆屑紙;現在她已經瞭解瞭大信的不告而別;見面瞭,他說什麼呢?除非有承諾,而這樣彼此心碎之時,他也亂心呢!誰會有什麼心情?

那紙裝在裡面不通風,這下聞著有些異味;貞觀遂取瞭小盆,將之攤於上,然後置於通風、日光處,又是陰幹又是曬。

而今而後,她還要按著四季節令,翻它們出來晾著,像阿嬤從前曝曬她的繡花肚兜一樣——風一吹來,盆裡的碎紙飛舞似小白蝶;貞觀丟下手中物,追著去趕它們;未料銀蟾走入來:“咦,這是什麼?”

“——”

貞觀沒回她,用手撲著小紙片,銀蟾跟著跑步向前,以手掠瞭幾些,風卷過紙面來,正的,反的,銀蟾終於看清楚上頭的字:“你這個人,你這個人,你會給他害死——”

貞觀這一聽,不發一言,上前搶瞭她手中的紙,自己裝入皮包。

這皮包的機括玄妙,從來就沒有男生會開、銀城、銀安、甚至阿仲……他們全扭不過它,奇怪的,大信一接過,輕略一摸,啪的一聲,開瞭!

銀蟾以為她生氣,嚅嚅說是:“我知道,是我說錯話——”

貞觀不聽則已,聽瞭才是真惱:“你不知,也就算瞭,你既知道,你還說的什麼?世間人都可以那樣說,獨獨你不能!”

“——”

“你說我也吧!你不該說他——”

“是我不好——”

銀蟾低頭時,就像阿嬤;貞觀想起病中諸情景,她怎樣喂著自己吃食一切——“銀蟾,我自己也不好,心情太壞,說話過急……都不要再說!我在想:我是怎樣,你應該都瞭解——”

《千江有水千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