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小甜甜

餘周周後來才知道,世界上再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有可能別有洞天,比如……分座位。

倒數第二排和正數第二排有很大區別嗎?

小學生和大學生的答案是不一樣的。

餘周周坐在倒數第二排,一直在困惑著於老師剛才按照大小個排隊時候的眼光。明明那個小男孩比那個小女孩要高得多,然而他還是排在瞭人傢前面。餘周周側過頭好奇地看著眼前橫看成嶺側成峰的隊伍,不自覺地笑瞭起來。

結果得到的是於老師冷冷的一瞥。

她安分地縮回瞭腦袋。媽媽說,不能惹老師生氣。

長大後她才知道,奧運會有VIP和普通席,酒店有總統套房和標間,所以一個小學教室裡面前排與後排的貓膩,實在算不上什麼值得註意的問題。但是,奧運會觀眾席也好,酒店也好劇場也好,都會□裸地將等級劃分開,毫不粉飾,然而於老師卻會在排隊的時候告訴大傢,她是按照大小個排列的,她是公平的。

世界上最讓人難過的不是高低之分,而是欺騙。

不過這一切都是她回頭的時候才看得懂的。當年的餘周周隻是擺正眼前的白色鉛筆盒,滿心歡喜地坐在倒數第二排的角落裡,連膝蓋都不覺得痛瞭。

隻不過……他們還要這樣坐多久?

餘周周上學之後學習的第一課,就是靜坐。背脊挺直,目視前方,雙手背在後面,要求左手背貼在右手心上。於老師在講臺前示范瞭一遍,背對她們掩飾如何將兩隻手疊放好,然後轉過來說,“現在我們坐好,十分鐘後休息。”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餘周周在語文作文課上學會瞭如何形容此刻的情景。

“教室裡面安靜得仿佛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她很想問老師,我們為什麼要坐著呢?難道我們不應該學除法嗎?——就是餘玲玲一直在本子上寫的那個好看的符號?

不過這樣的時光對於餘周周來說絕對不是很難熬的,她努力地集中精力盯著於老師冷冰冰的臉,然而過不瞭多久就神思恍惚瞭。

轉眼間自己已經站在瞭懸崖邊,手掌和膝蓋都擦破瞭,血流成河。眼前卻是林楊猙獰的笑臉,哈,女俠,你也有今天?你以為把蝕骨散潑瞭我一身就能為民除害瞭嗎?想得美!今天我也不難為你,你從這懸崖上跳下去,我們就一瞭百瞭!

怎麼辦?餘周周正皺著眉頭兀自糾結,突然覺得眼前罩上瞭一大片陰影。慌忙抬起頭,於老師正居高臨下用鼻孔看著自己。

怎麼瞭?餘周周不明就裡抬頭看她,

“你笑什麼?”

“恩?”

餘周周不知道因為自己一人分飾兩角,所以不經意間將林楊的猙獰笑容也擺在瞭臉上。一屋子屏息靜氣表情嚴肅的小朋友,隻有她一個人一臉生動,格外顯眼。

於老師白瞭她一眼,眉頭皺起來。周圍霎時出現瞭好幾道責難的目光。老師就是神明,惹老師生氣就是瀆神,餘周周死定瞭。

十分鐘的靜坐終於結束,她趴在桌子上打瞭一個哈欠,這才轉過頭打量自己的同桌。那是一張基本沒有什麼特點的臉,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矮的鼻子,不黑不白的膚色。

“你叫什麼名字?”

“李曉智。”

“我叫餘周周。”

然後彼此無話。餘周周覺得無聊,把自己的白色鉛筆盒打開又關上,關上再打開,重復瞭好幾遍,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然後又說,“真沒勁,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幹坐著啊。”

李曉智的臉上終於出現瞭些可以稱之為表情的變化,“什麼為什麼,你幼兒園的時候沒有背著手坐過嗎?”

“我沒上過幼兒園。你們在幼兒園還要背手坐著嗎?”

“對啊,老師說這樣對脊柱好,這樣坐著脊柱就不會長彎瞭,而且也能培養我們的紀律性。”

餘周周看向李曉智的目光有瞭點崇拜的意味,“是這樣啊……脊柱是什麼?”

李曉智有點難堪地低下頭,“……我也不知道。”

這畢竟是個比較復雜的專業詞匯——何況李曉智把脊柱念成瞭雞柱。

第三次“靜坐十分鐘”過後,於老師終於笑瞭一下,說,“咱們可以下課瞭。操場小,為瞭大傢的安全,我們避開高年級的同學,他們上課的時候我們再下課。現在從靠門那一組開始,兩個兩個走出去,到門口站好等我。不許講話,不許跑跳,聽見瞭沒有?”

“聽——見——瞭!”

不拉長音會死啊?餘周周帶著一臉稚嫩的鄙夷,心裡暗道,真是幼稚的小孩子。

操場上,大傢並沒有很撒歡地到處跑,於老師號召大傢好好相處,互相自我介紹。於是餘周周身先士卒,開心地跑來跑去跟很多人說,“我叫餘周周,你叫什麼?”

一圈下來,大傢都記住瞭那個一身紅藥水的女孩子叫餘周周,可是別人的名字,餘周周一個也沒記住。

很快就覺得無聊瞭。學校裡面的孩子沒有大雜院的小孩那麼活潑,好像都怯生生地在害怕著什麼似的,餘周周獨自一人坐到小花壇邊,背對著大傢開始進行她自己的遊戲。

背靠花壇,笑容滿面,輕輕地一甩頭發,很小聲地喊,“瑪麗貝爾的花魔法,變!”

動畫片中金色長發笑容迷人擅長花魔法的瑪麗貝爾也是餘周周的偶像,她覺得瑪麗貝爾又漂亮又有能力,而且還有媽媽貝爾爸爸貝爾爺爺貝爾奶奶貝爾的寵愛,簡直是過著完美的生活。餘周周喜歡一切能夠變身而又完美的大人物,如果不是因為超人內褲外穿而且顏色搭配很不協調,那麼她也一定會喜歡超人。

她正拎著冰棍桿兒當作花魔杖揮舞著,突然聽見背後一陣掌聲。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她有點臉紅,以為自己被發現瞭。

然而回過頭的時候才看到,一直零零散散地站在操場各處的呆大頭們都匯聚到瞭一起,在背對自己的花壇另一側不知道圍觀著什麼。她發現隻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外面,突然有些窘迫,趕緊也跑瞭過去。

還沒有靠近人群,就聽到詩朗誦的聲音。

“請讓我采擷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請讓我銜取最明媚的一縷晨光,

請讓我掬一捧最和煦的風,

請讓我拈一片最燦爛的霞,

可是啊可是,

這些,都不能將我的心意完全訴說……”

餘周周被女孩子溫柔深情的清脆聲音所吸引,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好像是被攝住瞭魂魄一般。

……情詩嗎?就像童話裡面王子寫給公主的那種?

寫得多美的情詩。

餘周周還在恍惚中,就聽見瞭點題的最後一句。

“這樣的日子,隻能化作一句最簡單的祝福,老師,謝謝您。”

……原來不是情詩啊……

嘩啦啦的掌聲再次響起來,餘周周才走到人群的外圍,聽到剛才的柔情優美的女聲恢復瞭正常的語氣,很謙虛地說,“其實這首詩是參加去年省電視臺教師節十佳教師評選表彰大會的串聯詞,我有點記不清楚瞭。”

“記不清楚瞭還朗誦得那麼好啊,你那麼小就在省臺大型活動做主持瞭?真是小童星,真厲害。”

現在這個說話的人,是那個冷冰冰的於老師嗎?她的聲音多溫柔啊,簡直像某個溫柔的媽媽一樣。

人傢不是常說老師就是我們的媽媽嗎?果然沒說錯。

餘周周正在一邊自問自答,突然看到身邊站著的正是訥訥的李曉智。她剛才做瞭一圈的自我介紹,最後認識的人還是隻有一個李曉智。

“李曉智,剛才朗誦的人是誰?”

李曉智帶著一點驚訝的表情問,“啊,你不認識她?她是詹燕飛啊,就是小燕子啊。”

“小燕子?”

李曉智更驚訝瞭,“難道你不看《小紅帽》嗎?你不知道小紅帽的主持人是誰嗎?”

“主持人?”餘周周歪著腦袋想瞭想,“難道是小紅帽和大灰狼?”

如果這兩個人一起主持節目,應該就是電視上說的世界大同吧……

李曉智並沒有如她想象得一樣朝她翻白眼,而是很認真地糾正她,“沒有大灰狼。”

……

餘周周後來才知道,詹燕飛,藝名叫小燕子。而《小紅帽》則是一檔省臺最有名的兒童節目,一檔讓餘周周恨得咬牙切齒的節目——每周二和周四晚上六點播出,占用瞭動畫片的時間。所以原本可以一星期播放7集的動畫片,因為《小紅帽》的存在,就隻剩下瞭5集。小燕子就是這檔節目的三個主持人之一,也是年齡最小的那個小童星。另外兩個,是三十歲女人帶上假發扮演的“外婆”,還有十一歲女孩子扮演的“小紅帽”。

果然沒有大灰狼。

餘周周對這檔節目很沒有好感,所以從來沒看過,以至於連它的名字都不清楚,自然不會知道詹燕飛是多麼多麼有名氣的小孩子。

於老師站起來宣佈大傢列隊,該回教室上課瞭。人群散去,餘周周這才看到瞭詹燕飛的模樣。

像個娃娃。瓷娃娃。她梳著兩個小辮子,臉上有胖乎乎的嬰兒肥,眼睛黑亮黑亮的,穿著鵝黃的公主裙,黑色小皮鞋,幹凈優雅,像是個極惹人憐愛的小洋娃娃。

餘周周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慘兮兮的紅藥水,扁扁嘴,才發現“花魔杖”冰棍桿還握在手裡,連忙松手丟掉,然後低著頭混進瞭隊伍裡面。

回到班級之後又是靜坐,但是於老師趁這個時間公佈瞭班幹部的名單。

詹燕飛是班長。

徐艷艷是副班長。此外還有各種“委員”若幹,以及負責眼保健操的衛生員一名,小組長四隻。

自然都跟餘周周沒關系。

於老師說,等到大傢加入瞭少先隊,還會有中隊長的職務,中隊長是班級裡面最大的官,到時候會根據小朋友們的表現來選出。至於這些班幹部,都是代職,如果表現得好會晉升,至少從一道杠升為兩道杠。如果表現的不好,則可能被撤職。大傢要好好配合班級幹部的工作。

“大傢聽懂瞭沒有?”

“聽——懂——瞭!”

還在恍惚中的餘周周這一次並沒有對大傢的拉長音發表任何評論。

她滿腦子都隻有一個名字。

小燕子。

第二次下課的時候,大傢已經不再像離群的呆頭鵝。她們都聚到瞭詹燕飛身邊,聽她講電視臺的事情,還有許許多多的省裡文藝圈的名人笑星的故事……餘周周擠不進去,而且她也不知道因為什麼有點憋悶,一點都不想擠進去,就和李曉智遊離在外圍,卻又因為好奇而忍不住偷聽。

她忽然想起來,當時奔奔是怎樣對她說的。

他希望她成為一個瞭不起的人。

餘周周忽然有些悵然。她對所有人都做瞭自我介紹,可是未必她們都能記得她,然而詹燕飛什麼都沒說,卻讓他們都圍在她身邊。

餘周周抬起頭望向渺遠的天空,在心裡告訴自己,他們都不知道,餘周周其實也很厲害。詹燕飛變身之後是小燕子,餘周周變身之後……

還是餘周周。

她踱步坐到花壇邊,托起自己的小腦袋,低頭看著自己的雪青色涼鞋。

腦海中一遍遍地回放著“我是小甜甜”裡面,小優變身的一系列動作。變身成為小甜甜的小優,站在舞臺上唱著好聽的歌曲,光芒萬丈,擁有數不盡的支持者。連俊夫喜歡的,也是那樣的小甜甜。

在餘周周孤獨地對自己進行“我是小甜甜”的催眠活動時,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好像失去瞭某種篤定的快樂。而且,小甜甜不是雅典娜,不是女王,也不是女俠。她隻是一個博取目光的凡人,而餘周周對於這樣一個凡人的渴望,竟然遠遠超過瞭做女神。

突然感覺到馬尾辮被別人拽瞭一下,她張開眼睛,眼前出現的竟然是林楊的臉。

“我們班也下課瞭,就看見你自己坐在這兒,哈,是不是沒人理你?”

……被說中瞭。

餘周周白瞭他一眼,但是心裡卻有點高興,她終於遇見瞭一個熟人,可以不那麼孤單瞭。她剛想跟他說點什麼,就聽到遠處幾個男孩子喊,“林楊,快點過來啊!”

才半天,他就有新的小夥伴一起玩瞭。餘周周在心裡嘆瞭一口氣,突然覺得很沮喪。

於是竟然很乖巧地說,“你的小夥伴在找你,快去吧。”

林楊又一次揚眉,瞪圓瞭眼睛,一臉“你吃錯藥瞭吧”的表情。愣瞭一會兒,就轉身跟那些孩子們喊道,“你們先玩兒,一會兒我就過去!”

他說完就走過來坐到瞭餘周周身邊,歪著腦袋看她,“你怎麼瞭?腿還疼嗎?”

“不疼瞭。”

“你不高興?”

餘周周緩緩地嘆瞭一口氣,“林楊,我心情不好。”

林楊張大嘴巴看著她,心裡驚異極瞭。他一直覺得餘周周跟別人不一樣。包括他自己,要是不高興,也許會哭,會胡鬧,會躺在地上打滾兒,會要這要那,但是絕對沒有人會像大人一樣嘆氣,說,我心情不好。

“為什麼?”他也決定在她面前表現得深沉點。

“我也不知道。”

他們肩並肩坐著,用同樣的動作,手肘撐膝蓋上,然後用雙手撐住小下巴,一邊茫然地目視前方,一邊晃蕩著懸在半空的腿。

“我說,你看過《小紅帽》嗎?”

林楊搖搖頭,“那是什麼?”

餘周周忽然有點開心,你看,也不是所有人都看過《小紅帽》的。

“我們班的班長,是《小紅帽》的主持人。”

林楊的語氣沒有什麼變化,“小紅帽的主持人?……是大灰狼嗎?”

他做好瞭被她翻白眼或者痛罵的準備,可是沒想到,餘周周竟然在對他笑,眉眼彎彎,嘴角上揚,像是五道傍晚的月亮。他有點局促地偏過頭不看她,咳嗽瞭一聲說,“班長有什麼瞭不起啊,我也是我們班的班長啊!”

餘周周並沒有如他料想地嘲諷他,而是很認真地說,“真好。好好表現,我們老師說,表現不好會被撤職的。”

林楊一下子虛榮心極度膨脹,他驕傲地拍拍胸脯大聲說,“切,撤職?我以後會做大隊長的!大隊長除瞭校長,誰都得聽我的!”

餘周周瞇起眼睛笑,“恩,我相信你。”

林楊一生中都不會再忘記開學第一天。那是一個沉悶的陰天,無聊,漫長,但是在他的記憶力覺得光芒耀眼。升旗儀式上面有那麼多的人,她的飯盒偏偏砸中瞭他。

這就是電視裡面說的命中註定吧?

一陣風刮過,餘周周的頭發被吹起,拂到他右耳側,癢癢的。林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好抬起頭,看著陰沉的灰色雲朵,聽著遠處伴隨翅膀拍擊響起的鴿哨聲,輕輕地對餘周周說,“我一定會當上大隊長的。”

很多年後餘周周才在某本言情小說裡面看到,男主角一世梟雄,卻溫柔深情地看著女主角說,你看,我要把這天下都送到你眼前。

然而這樣的江山和美人,永遠都不會有一個好結局。

《你好,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