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托尼瞪著自己的鞋子,自我保護地拱起肩膀。“謝謝你,阿爾文,”他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一樣,隻能在安佈羅斯面前一個勁地咕噥,“謝謝你為我做擔保,謝謝你為我做擔保。”

安佈羅斯一臉嫌惡。“我冒著很大的風險才說服督察讓你加入這個案子。你怎能來這一手?我會被人當笑柄的。我也會因為推薦瞭你而被人看作徹頭徹尾的傻蛋。今後警隊裡的人都會這樣稱呼我:‘阿爾文·安佈羅斯,一個雇用瞭因為侵入住宅而遭到逮捕的側寫師的傻瓜蛋子。’醫生,真是要謝謝你瞭。”

“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為什麼沒把你爸爸的事告訴我?”

托尼嘆瞭口氣。“他不是我爸爸。事實上,問題正在於此。”要對安佈羅斯自圓其說非常困難。他終其一生在自己和別人中間築造瞭一道墻,把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都藏在心底。但這道墻卻因為他一時的瘋狂而轟然坍塌。他就像自己以前看的那些病人一樣無助。

這可以說是一幕喜劇,但真說不上有什麼笑點。房地產經紀人的尖叫把托尼嚇瞭一跳,他馬上抓起衣服,穿著短褲就跳下瞭床。不幸的是,尖叫聲也嚇到瞭跟著房地產經紀人過來看房的人,看房子的人馬上動起報警的念頭。他撥打報警電話,報告發現瞭一名違法闖入者。

警察很快就趕到瞭。托尼幾乎什麼都沒穿,房地產經紀人驚魂未定,和房地產經紀人同在門外的看房人堅決不讓托尼出門。他向眾人解釋自己有權住在這裡,但他的話誰都不相信。他隨身帶的鑰匙也沒能讓警察信服。房地產經紀人告訴警察,托尼作為潛在的買傢在前一天參觀瞭這幢住宅,現在他卻突然聲稱他是屋主。這簡直太離譜瞭。警察采信瞭房地產經紀人的說法。托尼承認,換瞭他是警察,他也會選擇相信房地產經紀人。躺在床上的瘋子理應在證實身份前被帶到警察局。事情也在向這個方向轉變,托尼很快被帶進瞭局子。

托尼到瞭警察局以後,事情很快被弄明白瞭。辦案探員給托尼的律師和安佈羅斯分別打瞭個電話,這兩個電話很快使真相得以澄清。托尼很快被釋放瞭。探員不算溫情地告訴托尼,如果再想在自己待售的房子裡睡覺,最好事先跟房地產經紀人說一聲。托尼被人教訓瞭一頓,滿臉尷尬地從警察局裡走出來時,安佈羅斯已經在門口等著他瞭。前一天的熱情完全從他的臉上消失瞭。

“你什麼意思?他不是你的老爸嗎?”安佈羅斯發動汽車後便劈頭蓋臉地問。

“我一直不認識他。他死瞭以後,我才知道他的名字,才知道他留給我這麼一幢房子。”

安佈羅斯吹瞭聲口哨。“你的腦袋恐怕被這筆意外之財搞壞瞭吧。”

我的腦袋本來就不怎麼靈光。“可以這麼說。”

“我推薦讓你來做這個差事,就如同老頭在墳墓裡給你傳來信息,叫你來看看這幢房子,是嗎?”

“我不會這樣說。我隻會說這在我看來是個不容忽視的機會。我感到很抱歉。我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你的。我隻是沒料到他的房子會對我有這麼大的影響力。”這原本應該是幢遙遠、不可觸及的房子。但事實上,它給瞭托尼一種傢一樣的感覺,托尼為之心神不定,決定當天晚上再去探訪一番。

“督察聽說這事以後一定會不高興,他已經覺得你有點不正常瞭。”

“你們的帕特森督察是個感覺敏銳的人。但要是他知道我對這起案件的兇手有瞭些初步的看法,我想他一定會高興點的。”

安佈羅斯把目光從眼前的路面上挪開,飛快地打量瞭托尼一眼。“太棒瞭,你是怎麼做到的?”

托尼寬慰地笑瞭。安佈羅斯對側寫過程的興趣表明他已經原諒瞭托尼。托尼認為自己的工作和工作方法非常有趣,也非常願意滿足安佈羅斯的這份好奇心。“我想主要可以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種反向邏輯——與由因至果的推理方式不同,我選擇瞭另一條道路進行推理。我把受害人當成入手點。他們的身份和生活中的一些特質很可能是招來兇手的原因。我會探尋能從受害人身上發現些什麼。首當其沖的自然是他們的生活。但也包括其他的一些方面。他們的個性,他們的性別,他們的力量,諸如此類的事情。最後,我會查看他們遭遇瞭什麼。我會查看兇手對受害者的殘害方式和其中存在著的某種秩序。把這些通通理解瞭以後,我再開始從另一個方面探察。我向自己提問。如果我是兇手,這樣做有何意義?這些行動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從其中得到瞭什麼?選擇某種殘害次序為什麼對我很重要?接著我會再進一步。我會問自己過去發生瞭什麼事使得殺戮對我來說會具有這麼大的意義。到瞭這個階段,就很有希望查出殺手到底在想什麼瞭。”托尼一邊說一邊比劃出各種手勢,彎腰,轉身,用肢體語言傾訴心中的想法。

“之後我會考慮各種可能性。有這樣一種過去的人可能在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們所受到的傷害對生活形成一種怎樣的沖擊?他們的人際關系大略又是怎樣的?”他攤開雙手聳聳肩。“很顯然,這並不是門精確的科學。不同的案子會產生不同的問題。”

安佈羅斯嘆瞭口氣說:“太精彩瞭,但我問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你是如何呈現出側寫結果的?是形成書面文件還是當面匯報?”

“哦,是這個啊。”安佈羅斯的回答讓他所望,但他並不失落。平凡世界的人太沒好奇心瞭,他對這一點習以為常瞭。然而在他看來,安佈羅斯還是很樂意聽他對側寫過程進行解釋的。如果安佈羅斯要的是無趣的結果,托尼也完全能滿足他。“通常情況下我會把側寫結果寫在手提電腦上,然後發給辦案的督察。如果他們需要解釋,我會向他們澄清所有他們不太清楚的問題要點。但這個案子我還沒準備好進行側寫。我對珍妮弗的印象還不夠充分。我非常想和她最好的朋友,那個叫克萊爾什麼的好好談一談。”

“達西,小姑娘名叫克萊爾·達西。”

“是這個名字。對不起,我把她的名字忘瞭。”

“我們正往她那兒去呢,”安佈羅斯說,“我跟學校說明瞭情況,讓她翹課跟你談。你可以穿過學校的操場,找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

“太好瞭,謝謝你。”

“你現在能告訴我些什麼呢?把你想到的告訴我行嗎?”

“現在能告訴你的還不多,還沒什麼確切的線索。”稍後托尼還要開車回傢,和自己的直覺相反,他知道在回傢前應該多做少說。“我是說,我覺得這件案子可能並沒有我們一開始想的那樣直接。我一直在琢磨殺手是隨意作案還是預謀作案。”

“你這是什麼意思?”

托尼拉下臉來。“我暫時還不能確定這是否是一起以性侵為目的的殺人案。”

“不是以性侵為目的的嗎?”安佈羅斯難以置信地問,“他用那把刀奸污瞭珍妮弗,這還不叫以性侵為目的嗎?”

“看到瞭吧,我想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在沒有摸清全部線索之前,我不想貿然做個整體的側寫。為瞭避免不必要的爭執,我暫且就說這樁案件與性滿足無關吧。”他期待地看著安佈羅斯,安佈羅斯又一次深深地嘆瞭口氣。

“好吧。為瞭避免不必要的爭執,我暫且同意這樁案件與性滿足無關吧。”

“但是他割下瞭珍妮弗的陰道,把刀子深入她的下體。正如你所說,兇手的做法像是在用刀子強奸她一樣。我所要做的就是去查明他這樣做是否想讓我們覺得他是出於性方面的目的,抑或是為瞭別的什麼理由,而讓我們聯想到性是否隻是附帶的效果呢?”

“這種想法太瘋狂瞭。”安佈羅斯說。

安佈羅斯不是第一個被托尼的瘋狂念頭驚呆的警察。這些念頭有時最後被證明是不切實際的,但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對的。“也許是有點瘋狂,”托尼說,“但正如我所言,我還沒掌握整體側寫所需的足夠線索,建立在不完整信息上的側寫是無法被采信的。但拋開我所擅長的非科學領域不談,我們完全可以在純科學領域中取得更多的收獲。”

“你這是什麼意思?”

“純科學可以用算法去推導出結論。我和一個比我更擅長地理側寫學的同行交流過。她認為你們的系列殺手很可能住在南曼徹斯特一帶。”

“曼徹斯特?你是認真的嗎?”

“她是認真的。她比任何人都擅長地理側寫學。你還記得嗎?我們在拋屍現場時我曾經說過,如果兇手不住在附近這個現場就大有講究瞭。現在看來,至少在這點上我是對的。費奧娜的結論正好印證瞭我的說法。”

“在南曼徹斯特?真能這麼精確嗎?”

“她是個謹慎的人,不過對這個推斷非常有信心。她發瞭張標志有紅色區域的地圖給我。那裡住的大多是學生、宣傳環境保護的政客、素食主義者、烘培愛好者、媒體工作者和律師,都是推崇時尚的人。在我看來,那裡是高雅之地,不是跟蹤狂殺手會逗留太久的地方。但程序不會說謊。但因為每個案子能為計算機提供的條件千差萬別,因此有時結果可能不會那麼精確。”

“沒想到系列殺手的居住習慣這麼特別。”安佈羅斯說。

托尼考慮瞭一會兒該如何向安佈羅斯解釋。“系列殺手一般喜歡租房子住。這主要是因為他們不擅長長期保有一份工作。他們無法提供工作經歷去按揭買房。由此看來,我們要找的人多半住在出租公寓裡。”

“你說得很有道理。”

該把他覺得重要的事說出來瞭。“阿爾文,正如我剛才所說。我知道你說的瘋狂是什麼意思,但我越往深處想,越覺得你應該接受我的觀點。我不希望和你爭論,但這件兇殺案真的與性無關。”

安佈羅斯又一次把視線從路面上挪開,看瞭托尼一眼,汽車跳動著偏離車道,安佈羅斯趕緊專心開車。“我仍然覺得你的想法很瘋狂。”他依然是完全不能相信的疑問語氣。“怎麼可能與性無關呢?你沒看到犯罪現場的照片嗎?你沒看到他對她幹瞭些什麼嗎?”

“我當然看見瞭。可是阿爾文,兇手沒有在珍妮弗身上花多少時間。他花瞭幾個星期跟蹤她,使她產生一種安全感。如果他是以性為目的,一定會挾持她好幾天。具體是死是活就要看他的口味瞭。兇手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在控制瞭她之後又立即處理掉。”

安佈羅斯像打量瘋子或怪人一樣驚詫地看著托尼。“也許他嚇壞瞭,也許犯罪比他想象得可怕。也許他隻是想殺個人。”

昨天晚上睡著以前,托尼想到過這個可能性,但他馬上把這種可能性拋諸一旁。“那麼他不會花時間破壞屍體,殺人以後隻要把屍體一扔就行瞭。阿爾文,相信我,這個案子絕對無關於性。”

“那他的目的是什麼呢?”安佈羅斯固執地揚起下巴,下唇突出,嘴巴周圍的肌肉緊繃著。

托尼嘆瞭口氣。“我已經說瞭,這個我現在還不知道。目前我還沒法獲知兇手的目的。”

“你確定這起謀殺案與性無關,卻不能告訴我們兇手真正的目的,是嗎?醫生,行行好吧,這怎麼能叫幫我們呢?”安佈羅斯又一次動怒。托尼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他們希望托尼有一根魔棒,能馬上幫他們把案子解決掉。但到目前為止,托尼隻是在給他們增加麻煩。

“至少可以幫你們排除一些嫌疑對象。附近過去犯過強奸或騷擾罪行的這部分人你們就可以不用考慮瞭。我們要找的不是這些人。”

“那你什麼時候能提供給我們一份有助於找到犯人的側寫呢?”

“應該很快瞭。今天晚些時候應該能提交給你們。我希望克萊爾能讓我加深對珍妮弗的瞭解。也許那時我就能知道驅使兇手殺害她的理由瞭。阿爾文,無論是什麼案件,關鍵點總在被害人身上。”

薩姆·埃文斯探員很高興回到充滿現代氣息的重案組辦公室。這裡隨時有咖啡和培根三明治,不用擔心天太黑或被雨淋到。他在早會上的發言沒有起到預想中的驚人效果,但他並不感到氣餒。

現在他唯一要做的是跟蹤湖裡出現的那具憑空出現的屍體。他必須非常小心,不能讓這個案子被別人搶走。在鑒識組提供可以追蹤的線索之前,他必須讓自己顯得很忙。如果卡羅爾·喬丹覺得他在磨洋工,就會讓他給當下兩個沒勁的案子跑跑腿。如果鑒識報告來的時候他不在,也許會有人從他的鼻子底下拿走這個案子,把功勞也一並奪走。他絕不允許到手的功勞平白被人奪走。

薩姆拿出筆記本,從後往前翻看瞭幾頁,尋找著他應該合作的坎佈裡亞郡督察的電話號碼。他正準備撥打對方的號碼,手機響瞭。是個陌生號碼。“是誰?”他急匆匆地問,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很閑。

“是埃文斯探員嗎?”來電話的是個女人,聲音年輕、幹脆且自信。“有事就說吧。”

“你是用郵件發瞭一套牙醫記錄給我的那個警察嗎?”

“沒錯。”重案組弄到一套達娜塔·巴恩斯失蹤前的牙醫診斷記錄。薩姆聽從瞭坎佈裡亞郡一名警察的建議,把這份牙醫記錄送到瞭卡萊爾的北英格蘭大學。

“找的就是你。我是北英格蘭大學的法醫人類學者王爾德醫生。我對在沃斯特湖發現的遺體做瞭鑒定,鑒定還沒最後完成,我覺得你可能會想知道鑒定的最新進展。”

“能告訴我點什麼呢?”薩姆問。感謝上帝,他在心裡慨嘆。

“從你這方面來看,好消息是牙醫記錄與較小的那顆頭蓋骨相吻合。我確信這是名二十五到四十歲之間的女性。”

“她叫達娜塔·巴恩斯,今年三十一歲。”薩姆說。

“謝謝你,我讓學生鑒定瞭三具屍體的DNA,我們有望知道她是不是那個孩子的母親。我估計孩子的年紀應該在四到六個月之間。”王爾德醫生繼續說。

“是五個月的麗奈特。”薩姆說。在湖邊時,他被夾在兩個大塑料袋之間的小塑料袋震撼得不輕。他不是容易動感情的那種人,但仍然為年幼嬰兒的死而不能自已。

王爾德醫生嘆瞭口氣。“談不上有什麼生活體驗,墓志銘都很難寫。‘在世的五個月期間,弄壞瞭不少玩具。’你看這個怎麼樣?無論如何,如果發現瞭什麼DNA上的關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非常感謝。還有一具屍體,你發現瞭什麼嗎?”事實上,薩姆對塑料袋裡的骨頭和不知什麼成分的泥漿並沒抱太大指望。

王爾德醫生輕輕一笑。“你一定會感到很吃驚。我可以告訴你他的名字叫哈裡·西姆,是1993年六月以後死的。”

薩姆愣瞭一會兒,然後笑瞭出來。“怎麼回事?找到瞭信用卡還是駕駛證?”

王爾德醫生的聲音稍稍有點失望。“你比大多數警察要聰明些。”她用浮誇的美式口音說。

“很高興你這麼想。告訴我,你發現瞭什麼?”

“信用卡。一張哈裡·西姆名下有效期從1993年6月到1997年5月的信用卡。你可以從信用卡著手調查。希望你對這些發現感到高興。”

“何止是高興,我簡直興奮得不能自持瞭,”薩姆在興奮兩個字上加重音,“你能把這個人的DNA也和孩子對比一下嗎?”

“當然可以,”王爾德醫生說,“誰知道這個小可憐的父親是誰啊?”

“在死因方面有什麼發現嗎?”

“你們佈拉德菲爾德警察都是這麼貪婪嗎?”醫生嘲笑道,但接著便嚴肅瞭很多,“現在還很難說。骨頭沒有明顯傷痕,因此多半不是射殺、勒殺或重物擊斃。也許是毒殺或窒息死亡。另外,他們也有可能是自然死亡的,但我認為這種可能性不大。我覺得我們也許永遠都查不出真正的死因。如果想提出謀殺指控,也許得依靠其他證據。”

看來這就是王爾德醫生說的壞消息。她已經有瞭太多發現,薩姆無法對死因未明提出抱怨。如果沒有王爾德醫生,天知道薩姆還需要多久才能獲悉哈裡·西姆和他的離奇死亡呢!薩姆對王爾德醫生致以謝意,然後便掛上電話。他已經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瞭。

《骸骨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