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海說怪力亂神

【一】

洛陽,僅次於長安,是大唐帝國的第二大城。

空海和橘逸勢正走在洛陽的街道之上。

供應京城長安一切糧食的正是洛陽。長安這個大都城,所需要的米糧都得先集中到洛陽來。

當然,經由洛陽運到長安的物資,不僅是米糧而已。

舉凡從全國各地運來的各種貨物、地方工藝品,也和米糧一樣,先經過洛陽才轉運到長安。

大唐帝國的許多運河,幾乎都能以水路連接黃河等各大川名河。各地物資無不以船隻運送,經由運河再溯黃河而上,運送到洛陽來。

然後,繼續以水路船隻或陸路牛馬運達長安。

當時的中國,由一地運送物資到另一地,最廣為利用的就是水路瞭,因為水路船隻容易大量運送物資。

因此,大唐帝國有好幾條水深流長的大運河。

來自日本國由藤原葛野麻呂所率領的遣唐使一行,從杭州到汴州約一千公裡的距離,走的就是運河。

十一月三日,一行人辭別瞭遣唐使船漂流所至的福州。

從福州到杭州走的是陸路。從杭州起開始搭船,走的是運河。

船隻時而張帆順風而行,時而搖櫓欸乃前進,時而沿著河岸由牛拉纖拖行。

中國的長江大河,都是由西向東流;大河和大河之間的運河,則是南北走向。

空海所搭乘的船隻,首先從杭州順著運河到達揚州,越過長江之後,繼續沿著運河北上到達汴州。

渡海抵唐以來,最長的這段距離,走的是水路。

從汴州到洛陽,則是陸路。

若不走陸路,仍以運河前進,進入黃河地界,溯黃河北行也可以。不過,汴州經洛陽到長安有一條官道,以馬車行走,速度會比較快。

藤原葛野麻呂的內心比誰都焦急。

無論如何,他希望春節之前能夠抵達長安。

日本國的遣唐使團好不容易終於來到瞭洛陽。

空海與橘逸勢,和各種貨物一樣,被吸卷入來自大唐帝國各地的人潮之中。人來馬往,紛紛攘攘,黃土飛揚,從兩人身旁呼嘯而過。

逸勢毫不掩飾內心的興奮,被熙來攘往的行人及各種建築物所吸引。在他身旁,出生於贊岐(1)的留學僧空海,則是把興奮之情按捺在心中,優哉遊哉地漫走著。

“喂,空海。你看!那就是天津橋瞭。”

洛陽被洛水一分為二,當逸勢看到架在洛水上連接南北的大橋,以手肘碰瞭一下空海說道。

——原來這就是那座天津橋。

逸勢的聲音和表情,充滿感慨。

不僅是逸勢,每個赴任長安的遣唐使對於大唐帝國的相關知識都有概略的認識。

從大唐傳入日本的書物,他們大致上都已看過瞭。

在尚未踏進洛陽之前,關於洛水及橫亙其上的天津橋等知識,早已深植於腦海裡瞭。從書本中獲得的知識——異國之都的情景,此刻千真萬確地呈現在自己眼前,這種興奮之情讓橘逸勢幾乎陷入半迷醉狀態。

橘逸勢——和空海同年齡的儒生。他到大唐的目的是學習儒學,渡唐至今尚未如此這般赤裸裸地表達過心中的喜悅。

對於運河的壯觀及其工程之偉大,他曾幾次發出驚嘆之聲,但都異於此歡喜之聲。

逸勢很少將自己心中的感情流露顏表。這逸勢,現在卻很直率地把興奮給表現瞭出來。

“唔。”空海抿嘴微笑。

“有什麼不對嗎,空海?笑什麼?”逸勢問道。

“不。因為第一次看到你如此歡喜的模樣。”

空海一說完,逸勢臉上便忽然改為嚴肅的神情。

“不好嗎?”

“不。沒什麼不好。”

“這是好事。”如此一說,空海徑自往前走。

為瞭追上空海,逸勢說道:

“我啊,空海,在船上時也跟你說過啦,其實,當初我不是很想來大唐的。”

“那又為何而來呢?”

“隻是想來鍍金而已。”逸勢毫不猶豫地說。

“鍍金?”

“若是能來大唐學習儒學,我講的話就會更有分量瞭。”

“嗯。”

“譬如說,從大唐回去的我,若有機會向皇上進言時——”

“什麼機會呢?”

“哎,到時候的情況,應該會是這樣……”

逸勢開始說明想象的狀況。

“好吧。就假設皇上正在和他所信任的幾個人無聊地閑扯好瞭。”

“唔。”

“此時,不經意談到所謂的‘誠信’,自己的臣子到底有多少誠信?該如何去試探呢?”

“然後呢?”

“當然是眾聲喧嘩,大傢都會說出自己的想法。”

“嗯。”

“不過,就隻有我一人默不作聲。該說話的人都說過瞭,我依然保持沉默。皇上察覺後,就問道——逸勢啊,你一直不吭聲,難道就沒有自己的意見嗎?”

“哦。”

空海嘴角泛起笑意,仔細聆聽逸勢的話。

“這時候,我就說啦——恕臣冒昧奉告,依臣之見,以皇上之尊,實在不宜去試探臣子。皇上就問我為什麼。”

“嗯。”

“我就繼續說,我曾在大唐聽過‘試三狗失三狗’的故事。”

“試三狗失三狗?”

“這是我現在創作的啦。”

“原來如此。到底是何事呢?”

“聽著!空海——”逸勢微笑道,“地點,就在這洛陽吧。”

在洛陽,有三個非常愛狗的男子,狗兒也很眷戀它們的主人……

逸勢開始敘述。

有一次,這三個男人聚在一起,相互吹噓自己的狗兒對自己如何如何忠實。

第一個說:

“就算沒吃沒喝和我關在一起,我傢的狗也不會因為饑渴難耐而攻擊我。”

第二個說:

“非但如此,我傢的狗還會先主人而死,讓主人吃自己的肉。”

第三個說:

“我傢那隻,一看到有人攻擊我,立刻奮不顧身去撕咬襲擊者。”

於是,大傢決定來試一試所言是否屬實。

第一個人和第二個人各自建造瞭一間小屋子,把自己和狗都關在小屋裡。兩個人不願餓肚子,把狗丟在小屋裡,自己每天都跑出去吃喝及大小便。

到瞭第七天,第一個人的狗餓得伸出爪牙準備攻擊自己的主人。主人深感危險,毫不猶豫地拔出懷中短劍刺死瞭那隻狗。

第二個人的狗,果真如他所說,第十一天便餓死瞭。

第三個人在自己的狗面前,讓好友假裝襲擊自己。狗兒果真奮不顧身去追咬主人的好友,好友的腳被狗緊緊咬住。

主人想阻止,狗卻緊咬不放。主人終於大怒,拿起棍子把狗狠狠打瞭一頓,狗兒才松口放開好友。

三個月後,第三個人在某次夜行時碰到賊人劫襲。同行的狗兒非但不去咬盜匪,甚至吠都不吠一聲。結果,男人的錢被搶走,還被尖刀刺進胸部,受瞭重傷。

“再沒有比這隻更不中用的狗瞭。”

說完後,第三個人就叫傢人把狗給殺瞭。

“結果,三個男人失去瞭三隻狗……”

逸勢模仿對皇上說話時的口氣,非常嚴肅。

“嗯。”

“總之,就算是這種捏造的故事,從大唐歸來的逸勢,講起來就是鏗鏘有力,不是嗎?”

“所謂朝廷這種地方,確實會有這種偏見。”

“哪裡?”

“朝廷啦。”空海若無其事地說。

“總之,應該可以抬高身價。不過——”逸勢喃喃自語。

“不過?”

“不過,二十年實在太長瞭。”逸勢說。

“真的太長瞭。”空海也同意。

不論是空海還是逸勢,留學時間都得滿二十年。

當時日本朝廷規定,遣唐使∕僧在大唐未居留滿二十年,不準回國;提前回國,重者死罪。像逸勢,若是違反此規定,如果隻是一輩子被貶至地方為官,都還算好的。

“其實,在我決定啟程赴唐時,就開始後悔瞭。為何得離開自己生長的土地二十年呢?”逸勢如此告白。

“不過,走在這洛陽之都,眺望對岸的天津橋之際,竟差點把那些事都忘得一幹二凈瞭。”

“唔。”

“空海,都是你說的那些話,讓我又想起這些事。”

“想起之前的後悔?”

“是的。”

“對不起。”空海的語氣很冷淡。

逸勢早已習慣和空海如此對話。

像逸勢這般有才華的人,最難忍受的是愚鈍之人。

“哎啊!空海——”

在前來洛陽的途中,當船行至運河時,逸勢曾對空海說過。

“最讓我難以忍受的,莫過於笨蛋瞭。”

逸勢說話方式很直接。當然,他並非在眾人面前口出此言。當時他站在船舷附近,趁同行人不在跟前時,才說出此話。

遣唐使一行當中,最早發現空海具有不可思議的才能的,就是橘逸勢。

空海所搭乘的遣唐使船曾在海上遭遇風暴。

當船隻遭到風浪席卷,眼看就要斷裂成兩半時,隻有一個人超然以對,那就是空海。

在海上漂流幾十天,也隻有空海,用水浸泡著每天隻分配一小把的幹糧,默默地咀嚼著。

卜者和陰陽師不斷在船頭作法、看方位,找尋船隻應該前進的方向時,空海隻是靜坐船上,整天眺望藍天和大海。

空海仿佛發呆一樣,眺望著白晝的天空和雲朵、夜晚的星星。風暴來襲時,空海不采取任何措施,僅是靜坐著,讓身體隨著風浪上下搖晃。

“喂,你是和尚,此時不是應該念經嗎?”逸勢問空海。

“念經,可以撼動天地嗎?”空海坦率回答。

“卜者的法術也罷,陰陽師的法術也罷,都難以撼動這天地。”

“那麼,你的佛法可以撼動嗎?”逸勢問。

“佛法也不例外。”空海依然坦率回答。

“就是說,毫無辦法囉?”

“正是。”空海向逸勢答道,“因為毫無辦法,我隻能靜坐。”

“你全然不在意嗎?”

“並非不在意,隻是決心一切由天命安排。”

“天命?”

“就是命運。若是我有赴唐的命運,這船一定可以平安抵達。”

“若是無此命運呢?”

“船大概會沉沒。”

“那一切不是都沒改變嗎?”

“並非如此。”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自己有這個天命。”

“什麼?”

“你隻要相信我的天命即可。”

“天命?”

“是的。原本我搭不上此船,最後卻搭上瞭。”

空海所言,確有其事。

遣唐使船原本應該在去年夏天出發。船團從難波津(2)出航的第六天便遭到暴風雨,船隻損毀,隻得把出發日期延後一年。

空海說,就是因為如此,自己才能搭上這艘船的。

“因此,你相信自己有赴唐的命運嗎?”

“可以這樣說。”空海不假思索地說。

“不過,不管我相不相信你的天命,船可以抵達大唐,就會抵達,船不能抵達,就不會抵達,不是嗎?”

“嗯。”

“信不信都是同樣的結果?”

“正是。”

如此一說,逸勢無言以對。

“這就是所謂的命運。隻要相信,無論船沉沒,還是安抵大唐,直到有結果的這段時間裡,內心始終平靜。”

“什麼?”

“這就是佛法。”

空海如此一說,逸勢內心的緊張情緒一掃而空。

兩人在海上,曾有過如此對話。

從那時候起,空海這位有著四方下顎的怪和尚,讓逸勢感受到一股奇妙的魅力。

總之,由於命運的安排,從日本出發的四艘遣唐使船隻當中,空海所搭乘的第一艘船和最澄(3)所搭乘的第二艘船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抵達大唐。第一艘船的一行人日後才知道第二艘船已經先行抵達大唐。在此順便一提,第三艘船遭遇大風暴而沉沒,第四艘船則至今連是否沉沒都不得而知。

話又說回來,空海,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呢?

其實,逸勢也不明白。

船隻在海上漂流瞭許多日子,好不容易才到達閩地。那是個窮鄉僻壤。

當地官吏不知該如何處置從日本而來的遣唐使船,一心一意隻想甩掉這個燙手山芋,一行人隻得從閩地再出發,將船駛往福州。

縱使如此,在眾人心灰意冷之際,空海依然氣定神閑。看來,他深信自己可以安抵長安的天命。

沿著海岸南下,進入閩江口,搖櫓溯閩江而上約三天之後,終於抵達福州港,但在此等待的一行人,依然過著答案遙不可及、不斷地與官員交涉的日子。

漂流到閩地——赤岸鎮,是八月十日。抵達福州則是十月三日。漂流至大唐已兩個月瞭,一行人仍然在水面上搖蕩。

而且,一直無法取得福州的登陸許可。

從日本帶來的糧食也已告罄。雖然,在赤岸鎮曾補充糧食,卻不太足夠。

不少人病倒瞭。

也有些人不但身體變得虛弱,牙齦也出血,幾乎隻靠水在維持生命。

隻要能夠吃到大量新鮮蔬菜,牙齦出血、手腳浮腫的現象應該都可以改善。可是,糧食嚴重不足。

雖然還不至於像地獄,不過也相去不遠瞭。

載滿一百二十人的船隻行走到此,當中真正還能動彈的人,不到三分之一。

幾乎全員都因身體或精神狀況出問題,顯得瘦弱不堪。隻有空海,那雙漆黑的眸子,依然露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從二十出頭到三十一歲,將近十年的歲月裡,空海曾遍歷日本各地。其中半數的時間,都花費在所謂的“山嶽修行法”上面。

因此,練就一身異於常人的強健體魄及驚人的毅力。

然而,登陸申請總是不被批準。

雖然人已在河口濕地上,但那隻是形式上的,不能說是登陸瞭。因為船被查封,一行人隻得在潮濕的沙洲上起居。

身為大使的藤原葛野麻呂,好幾次呈遞請願書給福州地方長官,登陸許可書還是不下來。

地方長官好像不把那些請願書當一回事,隨手就扔掉瞭。恐怕是因為文筆很糟的緣故吧。

身為遣唐使,雖有一定程度的漢文能力,卻不足以流暢地使用漢文交涉。

對這一行人而言,最不幸的莫過於那個可以證明自己是“國使”的印符,存放在第二艘船上的判官菅原清公那兒。

不攜帶國書,原本是日本遣唐使的通例。然而,這種通例對大唐地方官吏卻是有理說不清。

當時的中國——大唐,是個“文章之國”,以文章評斷人的高下。

藤原葛野麻呂本來就不是靠本身才能而得到官位的,他是憑借派閥力量才居於目前地位的。而“文才”這玩意兒,卻非靠派閥力量可得的。

在沙洲上,連回到母船的自由都不可得的狀態持續瞭將近二十天。

某天,橘逸勢把空海叫到蘆葦叢生的暗處,向空海說:

“你能不能想個辦法呢,空海?”

“想什麼辦法?”

空海說著,微風吹過水面,穿過夏日繁茂的青草,輕輕拂過他的臉頰。

“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呀。你應該可以解決問題的。”

此時,逸勢對這個默默無聞的留學僧已深感興趣。

從形式上抵達大唐以來,空海不必通過翻譯,就能操著流利的唐語和當地人交談。對此,逸勢瞠目結舌。

空海在日本時曾學習雜駁的密宗佛法。

從大唐陸陸續續傳入的密宗,幾乎都是自學而成,此次正是為瞭求密宗正法而入唐。

空海的腦海裡已經描繪出宇宙的輪廓,感覺上甚至能理解密宗的宇宙論和自己的肉體已經合而為一。

空海在日本所學的不僅是密宗,唐語也包含其中。

在日本,他拜訪過不少歸化人(4),向他們學習唐語。

話雖如此,初次踏上大唐之土,能夠和當地的唐人——帶著濃厚鄉音的鄉下人——流利交談,而不是使用長安的官話,可見他絕非泛泛之輩。

日本小島文化中,出現具有世界水準才華的第一人,當推空海。

同一船團渡唐的最澄,在日本,年輕時代其才能就已備受肯定,但這個最澄,在入唐之際,還得備有專用翻譯——由此一並考量,空海理應被大書一番,此處也可窺見其才華之片鱗。

此外,空海不僅自學而成,渡唐的費用也是自行籌措。這和由國傢出錢的最澄截然不同。

從不同角度來看,當時默默無聞的空海是排解眾多困難才得以渡唐的。不過,空海具有排解一切艱難險阻的才能也是事實。

總之,逸勢把空海給叫瞭出來。

“嗯。”空海點頭,含糊其詞地說,“也不是沒有辦法。”

“你的筆力之雄健,我很清楚。文章方面,自不在話下。”逸勢說。

船旅無聊之際,空海和逸勢好幾回模仿大唐文人,興之所至地在船上寫些以漢詩、漢文唱和的文章。

那些詩文,讓自信才高八鬥的逸勢也不得不甘拜下風。

“那種庸官俗吏的文章,送上一百篇、兩百篇也不會有回音。”逸勢悄聲道。

所謂的庸官俗吏,指的是藤原葛野麻呂。

逸勢對毫無才能、隻能靠著門閥庇蔭而得到官位的人似乎不抱好感。

“請願書由你來寫,如何?”逸勢說。

“說得也是,其實,我也想過。”空海迎風回答,“隻是,若我先說出來,恐怕有點問題。”

“什麼問題?”

“不過,看樣子那問題現在也解決瞭。”

“你在說些什麼啊,空海?”

“逸勢啊,對你,我才說。我的文筆和文章,確實比那人好。但是,我若說出口,那個男人就失去自信瞭。這就如同挑明說‘你實在不行啊’。”

“若是你早些告訴我,我總可以想出個法子……”

話一說出口,逸勢好像察覺什麼似的戛然而止,看著空海。

“是嗎?原來你也在意我。”逸勢說。

如同空海無法對葛野麻呂說由自己來寫請願書,逸勢也無法對葛野麻呂建議讓空海寫請願書。而空海更無法對逸勢說由自己來寫請願書。空海考慮到,如此一來也等於傷到瞭逸勢的自尊心。

因為,逸勢對自己的文采相當自負。所以,逸勢才對空海說“原來你也在意我”。

“原來如此。你剛剛說,問題已解決瞭,指的是此問題?”

換句話說,不是空海自己先說出,而是他人,且是逸勢主動請空海寫請願書,所以問題解決瞭。當逸勢對空海如此說時,問題便已解決瞭。

“空海,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我的文章確實不如你啊。”逸勢坦率地說道。

有所謂“三筆”之說。

這是日本書道史上,對書法俊秀的三個人——空海、橘逸勢、嵯峨天皇的稱呼。這三個人都出生在平安朝(5)初期,屬同一時代的人。

然而,三人當中,無論筆勢、技巧、品格還是文章,空海更勝另外兩人一籌。

不僅是文章,書法方面空海也比自己更出色呢——這位才子逸勢是否真的如此認為?以逸勢的個性,就算不是書法而是文章,“你比我出色”這種話是否真說得出口呢?

逸勢果真說瞭。

“你啊!真是不可思議啊!”

己不如人的話說出口之後,逸勢突然又對空海如此說道。

“有何不可思議呢?”

“我這個人是不隨便對人傢說‘你比我還優秀’的,特別是在書法和文章方面。”

“唔。”

“現在一不留神卻說出口,說出口後才發覺,發覺後又向你坦白說我所發覺的事。所以,我認為你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嗯。”空海的回答有如空氣。

“空海啊!那你願意寫囉。”逸勢說。

“寫啊!”

“我去對那個男人說。”

逸勢對藤原葛野麻呂的稱呼,已變成“那個男人”瞭。

“是嗎?就這般說好瞭……”空海微笑道。

“要怎麼說呢?”

“我——這裡所說的我,就是你,逸勢!”

“哦。”

“依我看來,我們當中有一個叫空海的和尚,文筆還說得過去……”

“嗯。”

“我看他不必通過翻譯,就能和本地人交談,這事閣下您一定也看到瞭。對啦,像請願書那樣的事,何必一定要閣下親自動筆呢?”

“為什麼不下令叫空海寫?”逸勢接下空海想說的話。

空海又繼續說:

“這樣好瞭。我替閣下傳令,把他叫到這裡來,命令他寫就可以瞭。”

空海說完,和逸勢相視而笑。

事情果真如此進行。

空海帶著筆、硯、墨和木板,獨自一人走進沙洲裡高大繁茂的夏草之中。

沒多久,空海就從夏草叢中走瞭出來。

那時,逸勢和葛野麻呂還在猜想:他是否已經動筆瞭呢?

手持早已書成的請願書,空海笑容滿面地站立在風中。

“就是這樣囉。”空海說。

流傳千古的名文。

賀能啟。高山澹然,禽獸不告勞而投歸;深水不言,魚龍不憚倦而逐赴。故能西羌梯險,貢垂衣君;南裔航深,獻刑厝帝。

這段文章,即是請願書的起始。

所謂“賀能”,指的是葛野麻呂。

譯成白話文,其意就是——

高山雖然靜默,鳥獸為仰慕山之高而來聚集;深水雖然不言不語,魚和龍仰慕水之深而群聚。與此同理,西羌越險阻之山,聚在德君之下;南蠻渡深水,來到不用刑罰的名君之下。

空海首先點出大唐國的文明如此優越,以這華麗耀眼、格調出眾的文字進入主題。

這是空海眾多文章中文筆卓越、格調特殊的名篇之一。

輕快的筆調,帶著灑脫的文辭,至今仍留下如樂音般的跫音。

接下去:

誠是,明知艱難之亡身,然猶忘命德化之遠及者也。

伏惟大唐聖朝,霜露攸均,皇王宜傢。明王繼武,聖帝重興。掩頓九野,牢籠八纮。是以我日本國常見風雨和順,定知中國有聖,刳巨掄於蒼嶺,摘皇華於丹墀。執蓬萊琛,獻崑丘玉。起昔迄今,相續不絕。

故今我國王顧先祖之貽謀,慕今帝之德化,謹差太政官右大辨正三品兼行越前國太守藤原朝臣賀能等,充使奉獻國信別貢等物。賀能等忘身銜命,冒死入海。既辭本涯,比及中途,暴雨穿帆,戕風折柁。高波沃漢,短舟裔裔。飄風朝扇,摧肝耽羅之狼心;北氣夕發,失膽留求之虎性。頻蹙猛風,待葬鱉口;攢眉驚汰,占宅鯨腹。隨波升沈,任風南北。但見天水之碧色,豈視山谷之白霧。掣掣波上,二月有餘。水盡人疲,海長路遠。飛虛脫翼,泳水殺鰭,何足為喻哉?

僅八月初日,乍見雲峰,欣悅罔極。過赤子之得母,越旱苗之遇霖。賀能等萬冒死波,再見生日。是則聖德之所致也,非我力之所能也。

又大唐之遇日本也,雖雲八狄雲會,膝步高臺;七戎霧合,稽顙魏闕。而於我國使也,殊私曲成,待以上客。面對龍顏,自承鸞綸;佳問榮寵,已過望外與。夫瑣瑣諸蕃豈同日可論乎?又竹符銅契本備奸詐。世淳。人質文契何用?是故,我國淳樸已降,常事好鄰。所獻信物,不用印書;所遣使人,無有奸偽。相襲成風,於今無盡。加以使乎之人,必擇腹心。任以腹心,何更用契?載籍所傳,東方有國,其人懇直禮義之卿,君子之國。蓋為此歟。

然今州使責以文書,疑彼腹心。撿括船上,計數公私。斯乃理合法令,事得道理。官吏之道,實是可然。雖然,遠人乍到,觸途多憂。海中之愁,猶委胸臆。德酒之味,未飽心腹。率然禁制,手足無厝。又建中以往,入朝使船,直著楊蘇,無漂蕩之苦。州縣諸司,慰勞殷勤。左右任使,不撿船物。今則事與昔異,遇將望疏。底下愚人,竊懷驚恨。

伏願垂柔遠之惠,顧好鄰之義。縱其習俗,不怪常風。然則涓涓百蠻,與流水而朝宗舜海;喁喁萬服,將葵藿以引領堯日。順風之人,甘心逼湊;逐腥之蟻,悅意駢羅。今不任常習之小願。奉啟不宣。謹言。

“嗯、嗯。”

出聲贊嘆的,不僅逸勢,連葛野麻呂也連連叫好。

名傢空海所留下的所有文章中,這篇請願書特別綻放出璀璨的光芒。

能夠寫出如此文章者,大唐之中又有幾人?才華橫溢的詞藻裡,論旨明確,格調高超。仿佛用耳朵就可以從文章裡聽到空海書寫此文時的呼吸聲。

當空海所寫的請願書送達後,竟有如做夢般,一切事情開始順利起來瞭。

空海這篇文章,讓福州官員刮目相看,也導致一行人所受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語。

“你好像施瞭什麼法術一樣。”

在運河船上,逸勢對空海如此說。

總是逸勢在開口說話,空海幾乎都是默然點頭。

“在看什麼呢?”逸勢問。

“運河。”空海簡短回答。

“看來很有趣嗎?”

“有趣。”

“如何有趣呢?”

“雄偉。”

“雄偉?”

“原來如此。人的力量竟可以至此。”空海的聲音充滿感慨。

“指這水路嗎?”

“是的。”

眼前這巨大的人工運河,空海和逸勢都是第一次見到。這運河建造於隋煬帝時代。

數百萬的農民被迫挖掘水路,連接黃河和長江那令人咂舌的距離。

運河竣工後,煬帝命人在揚州和洛陽之間行駛龍船,幾度在船內酒池肉林,豪宴取樂。有人說,隋朝就是因此滅亡的。

在運河上,空海千思萬想,隨著腦海中浮現的思緒而不斷贊嘆、感喟著。

話再說回到洛陽街頭吧。

“大唐真是不錯!”

逸勢漫步在雜沓的洛陽街上,走著走著便發出如此贊賞。

哦——

每當自己曾在書本上讀到的街道及情景出現在眼前時,逸勢就會忍不住低聲呢喃——在什麼什麼書上所記載的,不就是這個嗎?

逸勢具備不少這類讓人大為驚嘆的知識。然而,不知是否因為是儒生的緣故,逸勢的知識和興趣稍稍有失偏頗。

逸勢對於事實或現實的現象和知識比對哲學性的思考更感興趣。

原本,儒傢就是“不語怪力亂神”。

換成現代的說法,就是不談論幽浮、幽靈等超能力之類的事物。

這是比空海更早千年、儒傢的開山鼻祖孔子所說的話,可見中國這個國傢有多深奧。

逸勢曾為試探空海的知識,問他《淮南子》記載的這個那個,難不成就是這回事吧!

對於這些問題,空海幾乎不假思索就回答出來瞭。

“難道沒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嗎?”

逸勢從和空海的談話中發覺,不僅唐書,好像連情色類的雜書,空海也都讀過。

偶爾,一碰到空海不知道的事情,逸勢就會欣喜地說道:

“安心瞭。原來空海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逸勢早已察覺,連自己最拿手的儒學,這出傢人也具有比自己更深奧的知識。

空海原本和逸勢一樣,是名儒生。十八歲時,進入大學學習儒學。從十五歲跟隨叔父阿刀大足算起,到入大學當瞭兩年儒生的時間裡,以空海的天縱之才,早已把儒傢的精髓盡數吸收。

空海二十出頭時,就與儒學訣別。

當時還名為“真魚”的空海,以二十四歲的弱冠之年,寫下瞭《三教指歸》全三卷。

《三教指歸》采用戲曲的敘述手法,比較儒傢、道教、佛教三傢的學說思想,文體則是六朝風尚的華麗駢文。

這是日本最早的比較思想小說。

在《三教指歸》中,真魚——年輕時的空海,將佛教置於比儒傢、道教更高的地位。

換言之,這是他和儒傢訣別之書。

在這本著作中,空海巧妙地從《文選》《禮記》等諸多漢籍中引經據典。此時的空海,可以說已精深鉆研過漢籍瞭。

然而,空海何以舍棄儒傢呢?

理由非常明確。

就思想性、現實性、感情性、肉體性來說,答案不一,不過,追根究底,真正的理由應該匯集在這句話中:“儒傢無法解答宇宙和生命的問題。”

這應該就是空海舍棄儒教的原因吧。

所謂儒教,說到底,不過是凡夫俗子為人處世之道罷瞭。學習此道,或許可以獲得俗世高官厚祿,但終歸隻是如此而已。

儒教和道教當然是有所差異的,但即便是道教,在“無法解答宇宙和生命”這一問題上,也和儒教一樣。

不過,信步於洛陽街頭的逸勢,自是無法知曉空海的《三教指歸》。對於這個唐語如唐人般流利、學識淵博、與自己同齡的男人的才能,他隻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不知不覺,二人走進瞭南市一隅,也就是市場。

文武百市鱗次櫛比,有人直接把肉攤和菜攤擺在路上,有賣絲綢的,也有賣活生生的雞、馬、牛的。

“好熱鬧啊。”空海喃喃自語。

人潮及喧囂聲如旋渦般籠罩著空海和逸勢。

走著走著,“哦”的一聲,逸勢叫瞭出來。

前方一棵大柳樹下,圍攏著一群人。

“江湖賣藝的吧?”

逸勢一眼看出是江湖賣藝的。

撥開人群,處身於觀眾中,隻見有個穿黑衣的男子站在柳樹下,不知正在說些什麼。

那是一個留著白胡須、有一雙細長眼睛的老人,右手拿著拐杖。

“到底說些什麼啊?”逸勢問。

逸勢幾乎聽不懂當地的唐語,隻知道看似在賣什麼東西。不過,到底在賣什麼?

老人四周,看不到像是要叫賣的物品。一旁隻有個大桶,桶很深,但看不出裡面擺瞭些什麼。

然而,桶沿擺瞭個像柄勺的東西,讓人聯想到,裡面或許盛著水吧。

“他說要不要買西瓜。”空海把老人的話翻譯給逸勢聽。

“瓜果?根本沒看到啊,難道放在那桶裡嗎?”逸勢問。

“別急……”空海愉快地瞇起眼睛。

老人所說的話,空海毫無困難就能理解。

“咦,有人嗎?都沒人要買西瓜嗎?”老人說。

空海邊看邊把情形說給逸勢聽。

“好吧,”有人大喊,“我來買!”

那人看似生意人,應該是到南市做買賣,順路走入人群的。

“請問要幾個?”老人問。

“兩個。”商人答。

“好!”

黑衣老人誇張地點點頭,左手伸入懷裡,取出某物,是個小東西。

老人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那東西,原來是個黑顆粒。

“好像是瓜果種子。”空海對逸勢說。

老人用右手中的拐杖開始挖掘腳下的泥土。

“把瓜子撒在這裡,立刻就會結成瓜果。立刻結瓜!”

說著,就撒下西瓜子。

“立刻結瓜。立刻結瓜。”

老人邊說邊用拐杖掩土覆蓋種子。

“結瓜。結瓜。”

老人把拐杖換到左手,右手握住柄勺把子,舀起桶子裡的水,開始把水灑在埋著種子的泥土上。

“立刻冒芽。立刻冒芽。”老人唱歌般地低聲道。

“哇啊——”空海身旁的逸勢驚叫出來。

同樣的贊嘆聲也從群眾當中傳出來。

“冒芽瞭!空海。”逸勢道。

從還濕潤的泥土當中,冒出一個小小的頭來。那是植物的綠色嫩芽。

空海邊對逸勢點頭,邊帶著微笑註視著那個老人。

“方士吧?”空海低聲自語。

對話當中,嫩芽漸漸長高。

“快長大喲快長大。快快長高——”老人說道。

“長出芽來。”

果然長出芽來。

“看吧!開花瞭。是兩朵呀。”

開出兩朵小小的花。

那花立刻凋謝,眼看著花蒂的部分慢慢鼓起來。

“快呀!再大些。”

果然,長得更大瞭。

已經看得出瓜果的形狀瞭。

“植瓜術吧?”

不愧是逸勢,好像知道這種法術。

當時傳入日本的大量漢籍中,有些地方記載著“植瓜術”的名稱。

“第一次看到。”逸勢自言自語。

兩個鼓起的東西,一直長為成熟的大西瓜。

老人隨手摘下兩個西瓜,交給那個像做買賣的男人。

黑衣老人從男人手中接過錢後,瓜藤、瓜葉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男人手中的西瓜卻未消失。瞬間,歡聲雷動。

“太厲害瞭。空海。”

“哦。”

“咦,你好像不為所動啊。”

“不,大為吃驚。瞭不起的法術。”

二人說著說著,又有買者出現。

還是照著方才的方法,依序進行。

“不過,買瞭那西瓜,應該不會消失吧!”逸勢一本正經地說。

“虧你還是個儒者……”空海微笑道。

“不語怪力亂神。”空海引用《論語》的話,譏笑逸勢。

“西瓜不會消失。”空海說道。

“為什麼?”

“因為西瓜是實物。”

“什麼!難道其他的都不是實物嗎?”

“冒出芽啦,芽長大啦,那都是幻術。”空海小聲道。

因為用的是日語,才能如此交談。

“那是被言語所蠱惑瞭,大傢都中瞭那些話的法術瞭。所以,老人說芽冒出來,大傢就真以為芽冒出來瞭;說長出葉子,大傢就真以為葉子長出來瞭。”

“可是,我聽不懂唐語啊。”

“那是因為我把老人的話講給你聽瞭。我若不在,你或許就可以看到真相瞭。”

“那,現在這次,你並沒有把老人的話講給我聽,我還是看到冒芽、長出西瓜啊!”

“因為中過一次法術後,你的腦海裡已經記得這些瞭。”

話說完,空海突然閉口不語。

“怎麼瞭?”逸勢問。

“所謂知識,委實恐怖。”空海喃喃自語。

“什麼!”

“知識可以使人明理,相反,也可以讓人盲目。若不懂唐語,就不會中術。不知道撒種、萌芽、開花、結果這些道理,也不會中術。”

“可是,你聽得懂,卻不會中術啊!”

“不。我不是說我自己。”

“你說的是我?”逸勢有些火大。

“不。不是說我,也不是說你。”

“……”

“我說的是有關‘人’跟‘知識’的事情。”

此時,歡聲再度雷動。

黑衣老人——也可稱為方士,又把結成的西瓜交給買者。

“還有人想要嗎?”方士道。

“好啊!買瞭。”逸勢以日語大喊。

“哪一位?”方士嘟囔著。

“替我說要買兩個。”逸勢以手肘碰瞭一下空海側腹。

空海苦笑,以唐語說:“請給兩個。”

群眾的視線全部集中在兩人身上。

空海和逸勢前面的人很自然地讓開瞭,兩人仿佛被揪瞭出來般被擠向前。

“聽好,在你眼裡的真相到底如何,你邊看邊低聲說給我聽吧。”逸勢說。

“不過……”

“這裡是大唐國。若是日語,人傢就聽不懂瞭。”

話說完後,空海和逸勢站在圍成圈圈的人群之前。

兩人站在該地,好似和那方士對峙著。

那是一位皮膚黝黑、看不出年齡的老人。

看來似乎已經年過七十瞭,但應該還不到九十。不過,七十到九十之間,到底多少歲?看不出來。

單就眼睛周圍的皺紋看來,應該有一定的年歲,可是那男人全身散發出一股氣勢,顯得神采奕奕,看起來更年輕。

方士以細細的眼睛註視空海一會兒後,把手伸進懷裡。

空海並不說明。

因為,方士的動作還是和剛才一樣。

“他取出瓜果,放到懷裡瞭。”

空海低聲說道。方士正拿起柄勺的把子,把身子探進桶內。

“哦。”逸勢低聲叫出。

果然如空海所說,逸勢看到瞭方士一邊舀水,一邊從桶內拿起瓜果,火速放進自己的懷裡。連著兩個都放進懷裡瞭。

現在,逸勢看到方士的懷裡鼓得大大的。

“冒出芽來。”方士說。

“不冒芽。”空海低聲呢喃。

“長出葉子來。”方士道。

“不長葉子。”空海說。

“開花。”

“不開花。”

“結果。”

“不結。”

“大起來。”

“不會大。”

空海故意蓋過老人的話語,低聲逐次告訴逸勢。

“他從懷裡拿出瓜果瞭。”

空海語畢,逸勢果然看到老人嘴裡說摘下瓜果,其實是從懷裡拿出兩個瓜果來。

歡呼聲再度揚起。

空海站出來接過瓜果,並打算付錢。

“不,不用。”方士搖搖手,不收錢。

“為什麼?”

“我不是賣瓜果,是賣法術。”方士說道,“因為你沒中術,所以不能收錢。”

“您知道我沒中術?”

“嗯。”

“失禮瞭。”空海低頭告罪。

“不,不。”方士搖手說,“兩位看似不是唐人吧?”

“不是。”空海回道。

“從何處來的?”

“倭國來的。”

空海原來已把“日本國”說到嘴邊瞭,又改口成“倭國”。

那時候,“倭國”的稱呼比“日本國”更普遍。

這件事,空海在旅途之中已經明白瞭。

“哇,”方士提高聲調,“真是遙遠的地方啊。”

空海和方士的交談,當然是用唐語。

站在旁邊的逸勢不知兩人在講些什麼,臉上充滿好奇。不過,不愧是逸勢,他並沒有從旁硬加入兩人的交談。

“來此已經很久瞭吧?”

“不。才到不久。”

“以前來大唐遊玩過?”

以前是否來過大唐呢?這是方士問空海的本意。

“這是第一次。”

空海話一說完,方士便“啊”地發出贊嘆聲,說:

“雖然如此,唐語竟是這般流利。”

“哦。”

“因何事來大唐呢?”

“以留學僧身份,來此學密……”

“密”,就是“密宗”。

“來盜取嗎?”語畢,方士微笑。

“盜取?”

“這張臉不像是來學習,而像是來盜取密法的臉。”

“嗯。”

空海點點頭,方士緊盯空海,仔細端詳。

“倭國的人,都像您這般嗎?”

“有形形色色的人。”

“形形色色啊?倭國的人若都像您這般,那就太瞭不起瞭。”

“何故?”

“不僅是密宗,整個大唐都要被盜光啦。”老人爽朗大笑道。

空海也跟著笑瞭起來。

“那麼——”

尚未說出“要往何處呢”,空海搶在方士前回答。

“赴長安。”

“長安嗎?”方士自語,再度望向空海,問道,“能夠請教大名嗎?”

“空海。”

空海報上名號後,又以唐語把旁邊逸勢的名字告訴方士。

“在下丹翁。”方士說。

“表字嗎?”

“嗯。”方士點頭,又問,“空海,不知您在長安逗留多久?”

“大概得二十年。”空海說畢,再加上一句,“大概吧。”

“那麼,改天到長安喝一杯吧!”

“您也要前往長安?”

“是。”方士丹翁說畢,又微笑著。

“那麼,就不在此打擾太久。”空海頷首。

想把拿在手裡的兩個瓜果歸還丹翁。

“沒理由收您這東西。”

“拿去吧!空海。能夠看破丹翁法術者,在大唐之中恐怕難得一見吧!知道我名號的人,如果因此而收下丹翁的瓜果,那麼,就算是相互廝殺的對手,也會立刻成為十年以上的知音。”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瞭。”空海說畢,再度欠身。

相互告辭後,對著走入人潮的空海的背後,丹翁喊道:

“空海。若要求取密法,可以去拜見長安青龍寺的惠果師父。”

空海回頭,再度鞠躬行禮。

“太厲害瞭。空海,真如你所說的。”

走出人群後,逸勢興奮地說。

空海和逸勢手裡各捧著一個瓜果。

二人的周圍,車馬喧騰,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

“空海,趕緊告訴我。”逸勢說。

“告訴你什麼?”

“方才的事。你和那老人到底講些什麼?”逸勢迫不及待地問。

“談瞭很多。”空海微笑。

低聲回應後,空海就把方才和那名喚丹翁的方士所談的事一五一十講給逸勢聽。

話一說完,空海突然聞到一股腥味。

一股血腥味。

稍一留意,才發現迎面而來的人都以怪異的眼神註視著空海和逸勢。

空海感覺兩手濕濕的。他以為或許瓜果破瞭,流出汁來瞭。

“啊!”空海低叫一聲,停住瞭腳步。

“怎麼啦,空海?”逸勢也停住腳步問。

“你看!”空海說。

空海站在原地,緊盯著抱住瓜果的雙手看。

“怎麼啦——”

話剛出口的逸勢終於驚覺。

“哇!”

叫聲一出,逸勢趕緊甩掉手上的東西。

瓜果落到地上,發出重重的聲響。

地面上染成一片血紅。

一顆鮮血淋漓的狗頭滾落到地面上。

空海和逸勢自以為抱的是瓜果的東西,原來是看似剛被砍下來的狗頭。

“中瞭幻術——”空海喃喃自語。

一開始,丹翁就知道空海已經看破自己的技法。

因為,空海知道丹翁從桶內取出瓜果。

於是,方士將計就計。

他利用瞭空海認為從桶裡拿出來的必定是瓜果這個盲點。

知識真是恐怖啊!自己不是才剛剛說過嗎?

空海心中暗暗自忖。

“不愧是大唐國。”空海又喃喃自語,“那是個我所不及的人。”

大唐真是廣闊。

空海如此一想,突然覺得很開心。

有趣。

空海放聲大笑。

“怎麼啦,空海?”

逸勢對他說話,他依然止不住笑聲。

空海就這樣抱著一顆血淋淋的狗頭,開心地大笑。

【二】

“啊——”

有位年約七十、白發白髯的老翁從屋內走出來,向大傢打招呼。這時大夥用餐完畢,正要各自回房休息。

“我聽說你們當中有一位天賦異稟的和尚……”老人環視大夥兒後,如此問道。

翻譯話一說完,半數以上的人都把視線集中在角落那個男人身上。隻有那個男人還在吃飯。

每個人都疲倦極瞭。

一整天,坐在馬車裡硬邦邦的椅子上搖搖晃晃。

從水路轉成陸路的汴州算起,這已經是第六天瞭。

那是被車輪輾得凹凸不平的道路,臀部就這樣碰來碰去。

當時的車輪是木制的,當然沒有彈簧。

地面上的震動,從臀部傳到背脊而震到頭蓋骨裡去。這可不是在牛車上慢條斯理前進的一天,而是在馬車上疾飆如電的一天。

連假寐一下都不成,因為身體左搖右晃。

若稍稍打個盹,腦袋便立刻會撞到撐持車頂的支柱。

因此,一行人已經養成一用完餐就立刻去睡覺的習慣。

說到用餐,那也是異國風味。異國所產的食料,以異國方法烹飪、調理出的菜色。一切都和日本不一樣。

疲憊的身體很難適應異國的飲食風味。

能夠吃掉一半的還算狀況好,多數人都剩下一大堆。

這一行人幾乎都在拉肚子,個個都有拉肚子的經驗。

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個例外的人,還在進食當中。

他,就是空海。

在這個異國他鄉裡,隻有空海好像很能自得其樂。

對於至今幾乎都在山嶽修行及旅途中的空海而言,搖晃的馬車、異國的食物,完全不成問題。

就像馬兒般啃食。自己的碗盤空瞭,甚至還伸手到別人的碗盤上拿。現在,空海正在吃的,就是鄰座橘逸勢吃剩的食物。蔬菜、豬肉和木耳,用大量辣椒和好幾種辛料的香汁去熬煮的菜肴。

好辣啊!

除瞭空海外,所有人對於這種辛辣,連一口也吃不下去。

空海正在狼吞虎咽。

真是痛快的吃相。一樣接一樣的食物消失在空海的嘴裡,落進瞭他的肚子。

所有人的視線全部集中在空海的身上。

一行二十三人當中,隻有空海一人是僧侶。

雖然頭發有些長瞭,也隻有空海一人是僧侶裝扮。

用不著特地詢問,老人所說的“和尚”,誰都知道就是空海。

之所以特地詢問,是對從日本而來的遣唐使一行人的禮貌性尊重。

“喂,好像是指你哦。”坐在旁邊的橘逸勢以手肘碰瞭一下空海。

其實,就算不說,空海也知道老人在說什麼。

隻是,老人會用“天賦異稟的和尚”稱呼自己,倒是料想不到。

“就是今天在天津橋旁,一眼就看穿道士幻術的那位和尚。”老人說。

當老人剛說畢,空海抬起頭。

“若是那樣的話,就是我瞭。”空海一邊咀嚼,一邊以流利的唐語回答。

雖然還吃著東西,但他態度爽朗,不會讓人感覺不快。

“失禮瞭。我還以為你已經用餐完畢瞭。”老人說。

“沒關系。”空海以出色的唐語回道。

說得比翻譯的唐語還要流利。

“您真的是倭人嗎?”老人問。

這位日本留學僧操著一口比唐人發音還正確的唐語,老人好似已經全然為之傾倒。

“留學僧空海。”

空海報上名字後,老人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訴空海。

“老朽孫嶽梁,是這客棧的掌櫃,有一事相求。”

這些談話,翻譯都翻譯給眾人聽。

“不知何事?”空海問道。

“事情是這樣的:從五天前起,客棧廚房出現異象。請您無論如何要幫忙——”

這一行人的代表藤原葛野麻呂,事先已經拜見過這位客棧老掌櫃。

最近,他經常臥病在床。當一行人抵達洛陽時,由於老人——孫嶽梁臥病在床,葛野麻呂獨自一人前往老人的病榻。

“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今日發生之事,我已略有耳聞。我相信不為幻術所惑的您,一定會答應我所相求之事。”

空海以試探的視線望向藤原葛野麻呂。

他以視線在詢問葛野麻呂,是否可以接受老人的要求。

“能力所及,盡管協助他吧。”葛野麻呂以日語答道。

“若有我可以盡力之處——”空海說。

“在您旅途疲憊之時來打擾您,真是萬分抱歉。首先請聽我把話說完。”

老人孫嶽梁環視大傢一下後,註視著空海。

然後,開始說道:

“其實,這屋子旁邊有一間廚房。奇怪的事情,就出現在那裡。”

最初出現,是在四天前的晚上。

晚餐後,這裡的廚子利用灶火烤栗子時,從灶旁墻壁上的窗子外,發出瞭一種奇怪的聲音。

仔細一看,從那窗子往屋內伸出一隻手來。

滿是皺紋,像是歷經歲月的老人的手。

那隻手的手掌往上,上下微微搖動。

“給我!給我!”怪手如此說。

廚子驚嚇之餘,發現那隻手更往裡面伸,也更靠近自己。

“給我!給我!”怪手又說。

因此,廚子把烤好的栗子放在那隻手掌上,手迅速縮瞭回去,聲音也沒有瞭。

廚子松瞭口氣,沒想到翌日晚上……

“又出現瞭嗎?”空海問。

“是的,又出現瞭!”老人回道。

第二天晚上,也是廚子利用餘火在烤栗子時出現的。

這個廚子很愛吃栗子,很喜歡在工作完瞭以後自己烤栗子吃。

正當栗子快烤好時,窗子那兒又有動靜瞭。

抬頭一看,和昨晚一樣,從那裡又伸進一隻手來。

“給我!給我!”那手上下舞動著。

廚子將栗子放在那隻手掌上,滿是皺紋的那隻手立刻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

“如此,已經連續四天瞭。”老人說,“今天是第五天。”

“今日那隻手已經出現瞭嗎?”空海問道。

“還沒呢。每次都是晚餐後,工作收拾好,廚子開始烤栗子時才出現——”

“那麼,可否請您吩咐廚子,今晚也依照平日作息?”

“沒問題……”

“我要到現場,用自己的眼睛瞧瞧那奇怪的事情。至於該如何處置,那是後話。”

聽空海如此說,老人欠身行禮回道:

“明白瞭。”又說,“那麼,等這兒收拾好瞭,廚子準備妥當之後,再請您移駕——”

“如此說定。”

“如此說定。”

於是,老人謙恭地向一行人鞠躬行禮後,告辭回房去瞭。

經過翻譯轉達,大夥也都明白事情原委瞭。

所有人都以充滿好奇的神情註視著空海。

“有法子嗎,空海?”

橘逸勢掩不住興奮的聲音說道。

“如何?”

藤原葛野麻呂也問空海。

“船到橋頭自然直。”空海隻露出微笑,爽朗地回答。

【三】

此處便是出事的廚房。

這裡隔成瞭土間(6)和板間(7)兩部分。空海和另外四個男人坐在板間裡。

四個男人當中的兩位,就是和空海同為遣唐使的橘逸勢和藤原葛野麻呂。另外兩人則是這傢客棧的孫嶽梁和廚子。

這個從異國來的僧人空海將如何處置從窗外伸進來的怪手呢?想目睹這一幕的人還真不少。然而,再怎麼怪異的現象,哦,不,正因為怪異,所以人少比人多好辦事,結果隻有連空海在內的五個人聚集在廚房裡。

爐灶安置在土間。

灶子緊靠磚頭砌成的墻,旁邊的上方——那扇出問題的窗子,在約莫人頭高處。

“就是那扇窗子嗎?”空海望向窗戶問。

“是的。”廚子回答。

廚子五十來歲,鼻子下方蓄著短髭。

“何時開始烤栗子呢?”

“快瞭。把工作大略收拾好以後——”

“那麼,和平時一樣開始吧!就當作我們不在這裡。”

空海一說完,孫嶽梁點點蓄著白胡子的下顎。

“開始吧,不必在意我們——”

“那麼——”

回答完這句話後,廚子走到土間,來到爐灶前,隨手拾起附近地面上的一塊木頭,擺在灶前坐瞭下來。

從斜後方看過去,隻見廚子往前彎曲的背部。

廚子的腳邊,看得見灶裡的火。

火,已經沒有火焰瞭。

灶子裡頭,隻見閃著紅光的炭火。

廚子從懷裡抓出一把栗子,丟進炭火前的灰燼中。

誰也不說話。

過瞭一會兒,從灶子飄來烤栗子的香味。

啵!

一顆栗子裂開瞭。

廚子拿著木棒伸進灶裡,把烤好的栗子一顆、兩顆地從灰燼中挖出來,往灶外丟去。

再把栗子擱在手裡,用指甲剝皮。

手掌看起來強而有力。

於是,開始吃起來瞭。

就這樣,吃瞭三四顆的時候……

“喂!空海——出現瞭。”橘逸勢低聲道。

真的出現瞭。

從那扇窗子,一隻白白細細的手正往屋內伸。

就算逸勢不說,此時所有人也正同時註視著那場面。

手指頭先從窗子鉆進來,遊泳般慢慢地搖動手掌。

從手掌到手腕的部分,細長得讓人吃驚。

那隻手,好似在乞求什麼般上下搖動著。

“給我!給我……”手如此說。

既像女人的聲音,又像小孩的聲音,也像大人的聲音,是那種聽不出性別和年齡的聲音。

廚子看著空海。

空海無言地點點頭。

廚子把拿在手上的栗子放在那隻細白的手上。

一握住栗子,那隻手就像出現時一般快速地縮回窗外——消失瞭。

手消失之後,沉默瞭好一會兒,“呼”的一聲,不知是誰發出嘆息聲。

“您都看到瞭嗎?”孫嶽梁問。

“是。”空海點點頭。

“哇,傳說的事情就發生在眼前。”

逸勢忍不住興奮地說道。

“噢……”

藤原葛野麻呂隻發出低聲呻吟。

廚子可能因此喉嚨都幹瞭,從放置在土間角落的大水缸裡舀起一勺水喝瞭下去。

“事情就如您所看到的。”

廚子一邊用右手背擦瞭一下濕答答的嘴唇,一邊說道。

“剛剛所發生的事,在這四天裡,每晚都發生,對不對?”空海說。

“連今晚算進去,已經是第五天瞭。”廚子答道。

“昨晚,那隻手消失後,我派個膽大的人到屋外查看,結果什麼也沒看到。雖然不是特別可怕,也好像沒什麼惡意,但還是覺得心裡毛毛的。”孫嶽梁說。

“外面好像有個後院。”

“對。後院對面就是圍墻,整個客棧都由圍墻圍著,隻要有心的話,翻過圍墻就可以自由進出,因此手一消失後,我立刻派人從後門出去,有人想翻越圍墻到外面,應該可以馬上看到……”

“說得也是。”

“但是,樹蔭下、屋子陰暗處等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搜過瞭,沒有發現任何奇怪的東西。”

孫嶽梁註視著空海說道:“您覺得如何呢?”

“您讓我看到非常有趣的事。”空海始終微笑著。

“有趣?”

“對。就是令人覺得趣味盎然的意思。不過,我是否可以請教各位幾個問題呢?”空海說。

“知無不言。”孫嶽梁望著空海回道。

“包括我們嗎?”

還不習慣唐語的橘逸勢,通過葛野麻呂的翻譯,才完全明白空海所說的話,然後如此問道。

“是的。”

空海以唐語回答。這種程度的會話,不必通過翻譯,逸勢也能懂。

“那麼——”空海環視眾人說,“方才,大傢都看到伸進窗內的那隻手瞭,可否講些關於那隻手的事給我聽呢?”

“可以。”

“嶽梁先生,不知您看到那隻手的感覺如何?”

“您的意思是——”

“那隻是右手呢還是左手?”空海問。

“這……”嶽梁一時之間竟答不出來。

右手還是左手?明明知道答案,突然卻又弄不清楚到底是左右哪隻手瞭。

“應該是右手。”嶽梁回答。

“我覺得是左手。”廚子答道。

“不是左手吧?”

“應該是右手。”

葛野麻呂、橘逸勢接連回答。

“哈哈哈哈。”

聽完四個人的話,空海開心地說道:

“同樣一隻手,到底是右手還是左手?意見竟也如此分歧。”

“你看到的呢,空海?”逸勢問。

“一說開,事情就結束瞭。”

“空海!這麼說你已經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嘍。”

“嗯,大概吧!”

“大概?”

兩人以簡短的唐語對話。

因此,孫嶽梁也明白其意。

“若是您已經知道那是什麼,請告訴我。”孫嶽梁向空海說。

“等明早天亮之後,再奉告比較好。”

“為什麼呢?”

“因為天亮後,可以確認一些事情。”

“既然您這麼說,也隻好這樣瞭。”

“明早用餐完畢,煩請在座各位來此再聚,我們出發之前,我想應該可以奉告答案。”空海說。

事情就這樣決定瞭。

【四】

翌晨,同樣一群人又聚集在廚房。

每個人都充滿好奇心,橘逸勢更是隱藏不住心中的興奮之情。

“空海!若是知道的話,趕緊告訴我們吧!”

昨晚回房後,逸勢如此逼問空海好一陣子。

“明日再說吧!”

空海如此一說,逸勢顯得相當不滿。

“狗頭的事也是如此。明早知道是最好的……”

其實,急於揭開謎底的人不隻是逸勢而已,同行的人也等著空海回來,想聽聽事情原委。

葛野麻呂亦是如此。大傢的好奇心像飄浮在半空中般,熬瞭一夜到清晨。

“原因應該在窗外。”

環視大傢後,空海說道。

“到後院看看吧!”

眾人從旁邊板門走到後院。

清晨時刻。

為瞭趕在年內抵達長安,隻在洛陽投住一宿,就得立刻出發。因此,早餐也是在太陽剛從東方地平線升起時就已經用畢瞭。

陽光尚未射入的後院,撒滿一地的落葉上,結著白白的霜。

“那麼——”

空海踏著霜葉走進後院,站在靠近那窗子處的一棵槐樹蔭下。

“找到瞭。”空海說,“這正是昨晚那隻手的原形。”

大傢圍住空海,望向空海所指之處。

“啊!”

發出叫聲的是孫嶽梁。

槐樹根部——枯草之間,有一個破舊的勺子。

仔細一看,勺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

“這是——”

“栗子。”

逸勢和葛野麻呂同時叫道。

勺子裡確實有五顆栗子。

“剛好是這五天的栗子。”空海道。

又看著廚子。

“有關此事,可否請您說明或必須由其他人來說明呢?”

空海話一說完,廚子邊註視著結霜的勺子和栗子,邊說道:

“不。此事還是由我來說明吧!這勺子,是我在五天前的白晝丟棄的。”

“如此說,正是那隻手第一次出現的那一天。”

“正是。”

說完,廚子望著大傢。

“廚房以前就放瞭一口水缸,這勺子是用來舀水的。已經用瞭二十二三年瞭吧!勺子底部也出現裂痕,舀水時往往會漏掉。因此,換瞭個新勺子時,我隨手就把舊勺子丟到窗外瞭。”廚子如此說。

空海彎身撿起勺子。

“事情就是如此。”空海說道。

“所謂器物,隻要經人使用二十年以上,自然已有魂魄附身。魂魄成精,每晚會出現。”空海微笑道。

“每晚吃完栗子,用那勺子舀水喝完才就寢,是我的樂趣。”

“由於太懷念往昔時光,已成精的勺子才會化為人手出現。”

“那要如何處置這勺子才好呢?”廚子問。

“魂魄附身的成精之物,應該和人同等看待。”

“您的意思——”

“和人一樣,或燒掉,或埋在土裡,再誦上一段經即可。”

簡單扼要說明後,空海又露出瞭微笑。

【五】

“你啊——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啊!”

在馬車裡,橘逸勢一邊仔細端詳空海,一邊說道。

此時,馬車已經離開洛陽,踏上赴長安之路。

地面上的凹凸不平,就這樣直接打在臀部上。

“說我嗎?”空海問。

“正是說你。”

“你常常如此說!”

“因為不可思議,才說不可思議啊!昨日方士的事還有今早的事,不都是如此嗎?”

“是嗎?”

“空海啊,每個和尚都像你這般嗎?”

“什麼這般啊?”

“別回答得這麼冷淡。”

“嗯……都一樣吧!”

“一樣?”

“和儒生一樣。”

“聽不懂。佛教徒和儒生,如何會一樣呢?”

“儒生也是形形色色啊!譬如:孔子是儒生,我叔叔阿刀大足也是儒生,在這裡的逸勢也是一位儒生……”

“嗯。”

“同樣是儒生,孔子、阿刀大足、逸勢,不都是各自不同的人嗎?和尚也是如此。”

“空海啊,我明白你的話。明白,其實又不真明白。”

“為何呢?”

“我覺得你好像總是強迫自己不要說出事實的真相……”

“是嗎?”

“人各不同,理所當然。而你說這理所當然之事,其實是打算欺瞞我。”

“絕對無意欺瞞。”

“算瞭。空海,至今我已見過好幾位和尚,都是各自不同,你是當中最特別的一位。”

“是嗎?”

“說實話吧,空海!說實話,好讓我安心吧!”

“說什麼實話呢?”

“說你覺得自己特別的事情。你應該會覺得自己和別人是不一樣的才對。”

“哈哈哈。”

“好啦。連逸勢我都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像你這般,不可能不這樣想,不是嗎?因為我都覺得自己很特別,像你這般的人卻不覺得自己特別,我就會很困擾。”逸勢坦率得令人憐愛。

“逸勢很困擾嗎?”空海笑道。

“困擾。”

“真是對不住啊!”

“若是如此,請直接說。但是,不要撒謊。”

“絕不撒謊。”

“你會覺得自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人嗎?”逸勢問。

“嗯。”空海回答得很幹脆。

如此幹脆的回應,令逸勢的神情顯得很泄氣。

“隻是如此?”

“隻是如此。”空海答道。

沉默一會兒,逸勢不以為然地盯著空海看。

“你騙人的技巧很高明。”

“我誰也沒騙!”

“雖說沒騙,我卻覺得被騙得團團轉。”逸勢說。

說完後,又仔細端詳空海。

果然是個奇妙的人。隻能說是不可思議。

對於逸勢的註視,空海隻是靜靜地微笑著。

在空海的心裡,各式各樣的事物,不時相互矛盾,而這些矛盾卻同時棲息在這個男人的內心。

理智和野性、高貴和下流、聖和俗,這一切生命的結晶體,都閃耀在這個男人的肉體之中。

這一切,時而相和,時而矛盾,甚至發出傾軋、不協調的聲音,在空海的肉體中,混沌地翻滾著。

“那就是函谷關!”

此時,前方握著馬繩的男人叫道。

“哇!”

馬車上的人也叫出聲來。

逸勢、空海都把身子探出馬車,望向前方。

前方地平線上,可見函谷關聳立在青鬱而險峻的山嶽之間。

近山頂處,覆蓋著皚皚白雪。

“翻過山嶺就是長安囉!”逸勢掩不住興奮地說。

離開日本已經五個多月,一行人終於來到瞭用不著九天行程就可以抵達長安的地方。

當時,連空海在內,想必每個人都忍不住朝聳立在地平線上的山嶽的另一邊直直看去。

覆蓋著白雪的山嶽的另一邊,正是處於爛熟時期的長安。

此時的長安,有如一觸就會掉落的成熟果實。

長安城在此,有如在等待這果實的絢爛、混沌完全貪婪地耗盡。

(1) 今日本四國香川縣。

(2) 大阪的古稱。

(3) 平安初期的僧人,日本天臺宗的開山祖。

(4) 當時稱國籍歸化為日本的韓國人或中國人為“歸化人”。

(5) 平安朝指日本歷史上,約七九四年桓武天皇遷都平安京後四百年之間的這個時代,約相當於中國唐、宋兩朝。

(6) 地上沒有鋪木板的房間。

(7) 地上鋪有木板的房間。

《妖貓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