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胡玉樓

【一】

空海住在西明寺。

二月二十一日。

藤原葛野麻呂等離開長安已有十一日。

空海獨自佇立於西明寺的庭院裡,吹著午後的風。空海四周,牡丹花苞已然成形,有如幼兒的拳頭般向上伸展。

陽光照射在紅色的花苞上,閃閃發亮。剛剛爆開略呈紅色的嫩芽,不久之後,應該可以長成出色的綠葉,好陪襯牡丹。

在長安,西明寺可是數一數二觀賞牡丹的勝地。

由於西明寺牡丹的綻放比其他地方略遲,繁花盛開時,花朵比觀賞者還多。

空海在庭院裡慢慢走著,偶爾停下腳步註視牡丹花枝,伸手輕輕地扶著枝葉。宛如有一朵看不見的花,長在枝頭上。空海的動作——好像是溫柔地撫摸著那朵花。

空海一邊信步走著,一邊露出苦笑,因為他想起瞭橘逸勢今早的模樣。

逸勢大清早心情非常好,一碰到空海,便愉快地說:“今日哦,空海。”那聲音顯得興高采烈。

空海當然明白其意。

他指的就是葛野麻呂返回日本前一天,空海和逸勢所約定的事。在西明寺安頓後,相偕至有胡姬的妓院。

今日將履行約定。

“你那樣做,可以知道些什麼嗎?”

空海後方傳來聲音。回首一看,一個高大漢子站在空海身後。那漢子滿面胡須,比空海足足高瞭一個頭,不僅高大,且身體結實得有如銅墻鐵壁。

令人瞠目結舌的巨大身軀!

“大猴!”空海說。

“大猴”是這漢子的名字。

十一日前,送別藤原葛野麻呂一行人至灞橋,在歸途的長樂坡所遇到的漢子。那漢子問空海和逸勢是否願意雇用他。空海果真雇用他瞭。

“我身子很魁梧,大傢都叫我大猴。”空海問漢子名字時,漢子如此回答。

猴屬於猿類。因此,大猴即是大猿。

那漢子——大猴,如今與空海、逸勢同住於西明寺。

“知道?”空海問大猴。

“因為你把手放於花苞上,好像在觀察什麼似的。”大猴被雇用以來,言詞態度恭敬瞭許多。

“原來是此事。”

“是。”

“當然可以知道許多事。”空海說道。

“知道什麼事呢?”

“這是什麼花枝,正在盼望綻放花朵,等等,這些都可以知道。”

“連這種事也能知道?”

“嗯。有時知道,有時不知道。因時因地而異。”

“是嗎?”大猴走到空海身旁。

兩人一並立,大猴顯得更高大。

“汲水的工作呢?”空海問道。

“做完瞭。”大猴答道。

雖然滿面胡須,但仔細一看,他年齡和空海差不多,好像還更年輕一些。

比起初見面之時,目前的大猴實在體面太多瞭。

蓬亂的頭發往後束起來,衣服也洗過,滿是塵埃污垢的黝黑臉上,已經不會有污穢的感覺。是個意想不到的俊俏漢子。

“今日午後,你說那邊可以休息——”

所謂“那邊”,指的是學習梵語。

空海不僅跟著般若三藏,也跟著大猴學習天竺話——梵語。

“說瞭。”空海邁開腳步答道。大猴跟在後頭。

今日午後,因為要和逸勢到平康坊的妓院,隻得暫停梵語學習。

原本也可以帶大猴去,這樣在妓院也還能學梵語,但空海知道逸勢不願意,隻得作罷。

空海決定雇用大猴時,逸勢曾問:“這樣好嗎?”

“當然好。”空海答,“他不似惡人之相。我本來就想在長安雇個可以幫我做種種瑣事的人。況且這漢子還有其他用處。”

“其他用處?”

“語言啊!”

原來,空海希望大猴教會自己日常梵語。不僅在西明寺,外出時也同行,如此即可學會日常梵語。

“梵語該如何說呢?”

行至大街,眼所見、心所念之事物,一問大猴,大猴立刻能回答。無法啟齒問般若三藏的,諸如男女閨房之事、女性的私處等,也都可以問大猴。

空海詢問這些事時,盡可能不以唐語,而是以梵語問,讓他以梵語答。

“當真可以如此嗎?”大猴問。

“何事呢?”空海反問。

“如此就有飯吃,當真可以嗎?”大猴用粗壯手指在頭上搔抓。

其實,大猴的工作不僅是教空海梵語,還有諸如汲水、搬柴,甚至還得照顧寺裡的馬匹。

因此,不隻是空海,西明寺裡的其他僧人也覺得會說梵語的大猴很管用。

空海住進西明寺之前,時常去拜訪永忠。

空海確實具有不可思議的才華,很快就能擄獲人心。

他並非諂媚,或投人之所好,而是不知不覺間就能擄獲人心,獲得信賴。未住進西明寺之前,不僅是永忠,其他僧人也都希望他早些搬過來。

不過,無論空海的本領如何高明,突然帶著一名奇怪的漢子要住進寺裡,卻也很難獲準。

正因為大猴會梵語,才得以住進寺內。

大猴就住在寺裡藏經閣後頭的馬廄,自己隨便找個可以睡覺的空處,就在那兒起居。

雖說是寺廟,也養著替僧人拉車的牛馬。大猴也深知如何照顧牛馬。

結果,目前暫時決定,大猴的三餐由寺裡供應,空海則是付錢給他。

“無所謂吧。”空海說道。

“既然空海先生說無所謂,我也無所謂。”大猴爽朗地回答。

“嗯。”

“反正昨日也自由瞭一整日。”大猴說。

事先約定——空閑的時候,大猴可以自由出外。昨日正好是空閑日。

“因為是約定嘛!”

空海話一說完,大猴厚厚的嘴唇露齒微笑。

他一笑,竟有說不出的逗人喜歡的感覺。

說是要找人,大猴能做的,隻是在人群中閑逛。往人多的地方走去,等著自己要找的人發現自己——這是大猴找人的方法。

走在人群中,大猴的身體顯得更魁梧。由於醒目,這個方法似乎還不錯。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竟然願意雇用像我這樣的人。天竺話也是在不知不覺中就學會瞭。和你在一起,真是愉快。”

“是嗎?”

“若需要打架,隨時可以叫我。”大猴話一說完,轉身就走。

走瞭數步,又回過頭對著空海,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突然有些粗魯地冒出一句:“我喜歡你。”說完,轉身又走瞭。

這次沒再回頭。

空海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返回房內,逸勢已在等待。

“時候到瞭,空海!”逸勢說。說話的聲調,比空海還緊張。

“嗯。”空海輕松地回答,坐在逸勢對面。

空海座位的左方,有個窗子。從窗子,可以看到牡丹庭院。逸勢默默盯著空海看。

“空海啊!當真可以嗎?”逸勢問道。

今日,說好要前往平康坊妓院。

“不可以嗎?”

“你是和尚啊!”

“當和尚之前,我可也是個男人哦。”

“如今是和尚。”

“如今也還是男人。”說完,空海就笑瞭。

逸勢多半擔心著空海的情況。

“我獨自前往,如何都無所謂,今日和你同行,總覺得很不安。”他看來很緊張。

“你真是個很善良的人啊!逸勢——”空海說道。

“嘖。”逸勢感覺不好玩地咂瞭一下舌,“替你擔心,真是不劃算。”

逸勢說完後,望著天花板,視線又在房內四處掃視一巡。這是永忠在長安三十年所住的屋子。

“啊!永忠和尚跟葛野麻呂現在不知在何處?”

“八成抵達瞭洛陽,目前不是繼續前行,就是在洛陽吧!”

“嗯。”逸勢答道,感慨萬千地望著房內,再落寞呢喃,“三十年呀……”

“嗯。”

“空海!永忠和尚是否也曾想到妓院嫖妓呢?”

“想吧!”空海淡淡地答道。

“何以見得?”

“永忠大人也是個男人啊!”

“你說話過於坦白,缺少情趣。”

“妓女不喜歡嗎?”空海笑道。

逸勢搖搖頭,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樣,接著往前探出身子說:

“對瞭,空海,最近有個奇怪的傳言,聽說瞭嗎?”

“傳言?”

“聽說有人在朱雀大街到處立牌子——”

“原來是那件事——”空海說道。

從空海的語氣聽來,他也知道那件事。

事情是這樣的。

這一個多月來——就是德宗死後,每隔幾日,就有人在朱雀大街上豎起一塊牌子,上面寫著:

“德宗駕崩,後即李誦。”

意思非常明白。

“德宗死後,李誦接著也要死瞭。”

牌子上即是此意。

李誦——當今的順宗皇帝。

誰也不知到底何人立下這牌子。

一發現這牌子,衛士立刻趕到,把這牌子取走。

不過,就算被拿走,不到數日,朱雀大街某處,又會豎起相同的牌子。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好幾回瞭。

隻有那牌子被發現而已。

左右金吾衛的衛士,夜裡一再巡視,一直監視著整條朱雀大街,卻毫無結果。所以無論如何警戒,牌子照樣立瞭起來。

逸勢所指正是此事。

“若是那件事,倒有耳聞。”空海說道。

“不過,你不知道昨夜發生的事吧。”

“昨夜?”

“嗯。有個衛士終於發現那個豎牌子的人瞭。”

“當真?!”

“不。不是一個衛士。正確地說是三個衛士。其中兩人已死,如今隻能說一人。”

“是嗎?”空海初次耳聞。

“聽說是方才從青龍寺回來的志明打聽來的。”

“怎麼回事呢?”

“那三名金吾衛官員,昨夜騎馬巡視朱雀大街時,湊巧碰到那個立牌子的人。”

“唔。”

“是半夜過後。三人騎馬順著朱雀大街往南巡視,在永崇坊和靖安坊之間的大街附近。”

據說,正當他們來到那附近,看到前方有一個人影。

是背影。好像是男人,是個體格高大結實的男人。

月夜。

那人優哉遊哉地從北往南,走在夜晚的朱雀大街上。

仔細一看,那人右肩上不知扛著何物。

是塊牌子。

“喂!”一名衛士騎馬追上前去,從後方叫他。

那人卻置之不理。

“喂!停下來。”再次叫他。

那人依舊不理。

衛士騎馬超越,在他前方回轉馬頭,停下來,擋住那人去路。

“往哪兒走?”衛士喊道。

夜間不準任何人走在坊間之外。

那人照樣不理。

當馬匹接近時,那人突然舉起左手。“噗”一聲,左手往前一揮,正打在馬額上。

馬匹的額骨立刻往內凹陷,雙眼迸出,鼻子嘴巴血流不止,橫倒瞭下去。

騎馬的衛士一腳被壓夾在地面和馬身之間。

“這小子!”

“這傢夥!”

另外兩名衛士立刻從馬背上揮劍朝那人砍瞭過去。

那人一躲而過,隨即用手中木牌把馬上的衛士橫掃落地。倒地的衛士剛想站起來時,那人拔腿踩在他的胸部。

衛士的胸骨斷裂,那人的腳深陷在胸腔裡。

“嘿!”

另一名衛士也要站起來時,那人的腳再度由上往下踩,一腳把衛士的整個頭顱給踩碎瞭。就那樣,那人扛著牌子揚長而去。

“聽說,今早在蘭陵坊西門發現瞭那牌子。”

“委實可怕啊!”

“結果,隻有被馬匹壓倒的那名衛士生還。這些事,都是他回去後報告的。”

“唔。”

“總覺得長安似乎要發生什麼事瞭。”逸勢說道。

“哎!無論何處的都城、朝廷都會發生這種事。”空海說道。

“夜裡外出,碰上這種事真是不愉快。”

“那,夜裡不外出不就好瞭?”

“話雖如此——”逸勢說到這裡,突然斜著頭,“對瞭,大猴那傢夥,昨日好像一直都出門在外。”

“昨日是他自由的好日子。”

“不過,回來得相當晚瞭吧。我沒看到他回來。但一大早起來,他已經在寺裡。不知跑到哪裡去,夜裡或一大早才回來的吧。”

“八成如此。”空海說道。

“那人真是能吃啊!”逸勢好像想起什麼似的。

“嗯。”

“第一次最嚇人,對不對?”

“的確如此。”空海答道。

遇到大猴的那一天,空海把舉起巨巖後因饑餓而癱坐在地上的大猴帶回長樂坡的住處用餐。大猴的食量讓人面面相覷。

一整隻雞、三人份的青菜炒肉、五碗湯、七顆雞蛋,其間還吃下瞭三大盤飯。

看來好像還吃得下,隻是因為客氣方才停瞭下來。

逸勢所指的,正是此事。

“坦白說,對於那男子,我還替他擔心過一陣子呢。”

“是嗎?”

“你雇用他是可以,但該怎麼向西明寺說明呢?結果,空海,你當時的處置,真是令我大吃一驚。”

“呵呵。”空海朝著逸勢微笑。

空海很樂於看到他人對自己的才華露出驚訝的神情。

當時,空海首先做的就是整頓大猴那一身裝扮。他在宿舍燒水讓他洗個澡,整理發須,換瞭套衣服。然後,請人準備紙、墨和筆,揮筆寫下:

此人名大猴,諳天竺語。吾人來此而得結識者。其血統半為漢人,半屬天竺。因思習佛法,能持天竺語即更近釋尊之教,茲為學習天竺語,乃召喚大猴,自洛至京。為此,或將延遲二月方抵長安。如其來訪,值逢吾人外出,懇請就便惠留至吾人歸來之日。

空海寫下大意如此之文,文章簡明易懂,不愧是善於筆墨之人。

文末,署名“日本國留學僧沙門空海”。

空海將此文用另一張紙包起來,叫大猴帶著。

“你帶著這個,先單獨到西明寺去。”空海說,語畢,又加瞭一句,“不,在這之前,先到宣陽坊鴻臚寺跑一趟。”

所謂“鴻臚寺”,雖有一個“寺”字,卻是個官署,專司照料外國使者的種種事宜。也稱“鴻臚館”,空海和逸勢曾在那裡暫住。

“首先,到那裡去問:‘從日本來的使者當中,是否有個僧人叫空海?我想和這人見面。’對方就會說在西明寺。然後,再去西明寺。”

“那,到瞭西明寺以後,該如何——”

“問題在此。到瞭西明寺後,不要用唐語,一開始就隻講天竺語。用天竺語說,想見空海,因為到過宣陽坊的鴻臚寺,那裡的人告訴你空海在這裡。”

“隻講天竺語?”

“是的。然後把這信拿出來。之後就會有能言天竺語的人出來。雖說能言天竺語,可不似你能言唐語般流暢,多半隻是些生硬的句子。應該是壽海會出來吧!因為這人的天竺語最好。”

“然後——”

“大概會請你進入屋內。對於能講天竺語的人,不至於冷漠對待。壽海或其他會講天竺語的僧人,一定會來招呼你。”

“嗯。”

“之後,你就如此詢問。”

“如何問?”

“不知寺裡是否藏有《阿毗達摩俱舍論》(1)呢?若答有,就說請容在下拜讀——”

“然後呢?”

“西明寺當然不可能沒有這部經書。肯定是回答‘有’。”

“嗯。”

“然後,就問這部《俱舍論》是舊譯呢還是玄奘的新譯。答案也一定是兩種都有。”

“接著該如何?”

“就說,那麼請容在下拜讀玄奘的譯本。”

“哦!”

“提到《俱舍論》,應該不致遭到拒絕。此刻,對方必定開始對你感興趣。光是想知道你到底有何企圖,就不可能拒絕瞭。”

“……”

“然後,當你在翻閱《俱舍論》時,得好好掌握時間。”

“時間?”

“對,一直讀到響起第一聲暮鼓為止。你就合上《俱舍論》,再煞有介事地嘆一口氣。”空海說道。

空海的眼裡浮現出愉快的笑意。

“嘆氣後呢?又該如何?空海。”問的是逸勢。

“接著,就問一句。”

“問什麼?”逸勢問道。

“至此,開始使用唐語。以唐語如此問——”

“如何問?”

“我認為世親(2)不止一人,而是兩人,有位那爛陀寺出身的學問僧也如此認為,不知你們對此作何見解?——就這樣問。”

“結果會如何呢?”

“對方會很困惑。”

“困惑?何故呢?”逸勢問道。

“說明起來有些復雜,總之就是會困惑。說不定也可能會笑出來。”

“所以才問何故呢。”

“《俱舍論》是一部記載著宇宙之事的龐大經書。一般人,窮盡一輩子的時間,都不知能否寫出來。”

“……”

“然而,聽說世親的著作不僅如此。從《俱舍論》到《大乘成業論》《唯識二十論》《唯識三十頌》,還有《攝大乘論釋》等其他無數的唯識論作。而且,還是在近百年之間——”

“嗯嗯——”

逸勢對除瞭《俱舍論》外,空海所舉的書論都不清楚。

“因此,才問世親是否有兩人。”

“當真有如此說法嗎?”逸勢問道。

“沒有。”空海幹脆地說道。

“既然沒有,為何還問?”

“所以啊!讓對方困惑。因為一個不像和尚,而且到西明寺後又隻說天竺語的人,最後竟突然問這種問題。”

“……”

“他們一定會非常困惑。雖然這隻是我臨時想出來的點子,但或許是事實。因為連我自己都覺得困惑。世親有兩人的根據,還有許多。和尚之類的人,向來愛面子,也非常喜愛講這類八卦。所以他們不能說不知道。再說,若是順利的話,這新論或許會受西明寺註目,我們可以因此而提升地位——”

“你真厲害。”

“讓對方困惑,結果會怎樣?”逸勢說道。

“然後我就歸來瞭。”空海開心地笑道。

“接下來呢?”

“知道原委後,我就低頭賠罪。”

“哦?”

“此人所言之事,僅是在下的狂想,在下信口說出這些事,並拿那爛陀叢林出身的學問僧當證據,其實都是戲言罷瞭。因為在下想把此人叫到長安來,跟他學習天竺語,所以把腦中所思所想告訴此人。不過,世親之事,連我自己也覺得此說過於輕率,所以才將責任推到那爛陀叢林的學問僧身上……”

“如此又如何?”

“事情應該可以瞭結瞭。”

“那為什麼要大猴一開始就講天竺語?”

“這樣對方才會感到驚訝啊。另外,若是講唐語,在我還未出現時,被東問西問,也挺麻煩。”

“不過,空海——”

“一定可以成功的。”

結果,逸勢今日在空海房間嘆道:

“果真成功瞭!”

“話又說回來,就是今日囉。”逸勢看著空海。

“嗯。”空海答道。

“不許逃!”逸勢說。

【二】

空海和逸勢隔著壚迎面而坐。兩人在一個小房間內,地面鋪設木板,木板上再鋪著墊子,兩人坐在上面。

燈火,朦朦朧朧地照著房內。

空海和逸勢身旁,各坐著身穿胡衣的年輕女子。

那是胡女。即使在昏暗燈火下,也可以看出她們的藍色眸子。

“胡玉樓”。

這是空海和逸勢所在的平康坊妓院名稱。如同店名中的“胡”字,這裡有許多胡姬。

不僅是胡姬,房內的傢具也多是胡人之物。地板上鋪著波斯絨緞。墻上掛著的畫來自西域。所用的壺也來自西域。

不過,在這種地方,所有物品未必全都是來自西域。因為價錢太貴,唯恐會被盜或被損壞。

空海認為,不管是畫還是壺,半數以上都是唐制的贗品。然而,至少,胡姬是真物,壚上淡綠色的琉璃杯,看來也是真的。

琉璃——亦即玻璃。酒,則是西域的葡萄酒。

這大概是高級妓院。

“空海!第一次得去高級妓院才行。”

逸勢就把空海帶到這傢店來瞭。這傢店看來並非逸勢所熟識的妓院。為瞭今晚,逸勢好像早就鎖定此店為目標。

空海一旁是胡姬玉蓮,逸勢身旁則是牡丹。

玉蓮年二十二三歲,牡丹則在二十歲左右。

胡姬牡丹露出兩隻白嫩的手,把葡萄酒倒入杯內,逸勢拿起酒杯啜瞭一口。

燈火的光影映照到壚上的琉璃杯,葡萄酒的顏色有說不出的美。琉璃杯飄溢著說不出的酒香味。

“這可是長安哦。空海——”逸勢好像完全陶醉在這氣氛當中。

空海帶著笑意,同樣啜瞭一口酒,身上仍是僧衣袈裟。

“如此好嗎?空海,這身裝扮——”逸勢踏入房門前,還用日語如此對空海嘀咕著,如今看來什麼都無所謂瞭。

“玉蓮姐,這人當真是和尚?”逸勢旁邊的牡丹向玉蓮問道。

“當真。”回答的是逸勢。

“是嗎?”玉蓮問一旁的空海。

“對。”空海答道。

“何處的和尚?”

“西明寺的空海。”空海滿不在乎地說道。

“喂!空海——”逸勢慌張地喊道,“這身打扮,到這種地方來,連西明寺都說出來,不完瞭嗎?”

“無所謂。”空海說道。

空海和逸勢時而以不慣聽到的異國語言交談,玉蓮和牡丹甚感興趣。

“好像不是大唐人,不知從何處而來?”玉蓮問道。

“倭國。”空海說道。

“倭國?”

“很遙遠的東海之上,日出之國的倭國。”

“海?我不曾見過大海。”玉蓮一邊說,一邊又以左手替空海斟上葡萄酒。

仔細端詳,玉蓮從一開始就隻有左手在動,右手好像不能動。

“怎麼瞭?”空海發覺後問道,“右手不便嗎?”

“嗯——”玉蓮曖昧地頷首。

“玉蓮姐的右手,兩個月前開始不能動瞭。”牡丹說。

“是嗎?”空海看著玉蓮的右手,“若是方便,請容在下一看。”

空海一說完,玉蓮以左手握著右手,局促不安地伸出來。空海握起她的右手。

“嗯。”

從肩膀以下,整隻白嫩的手都露出來。空海以雙手好像推拿般從下而上撫摩著。

“是否有被觸摸的知覺呢?”

“沒有。好像不是自己的手一般。”

“若是被觸摸的部位有知覺時,告訴我。”空海慢慢往上撫摩。

“啊!此處。從此處開始有知覺瞭。”玉蓮說道。

那是接近腋下的部位。

“痛嗎?”

“還好,隻是有時會如刺骨般劇痛。”

“一開始,整隻手就如此嗎?”

“最初,隻有手背。之後,漸漸往手腕蔓延,就變成這樣——”玉蓮一本正經地說。

“哦。”

“治得好嗎?”

“也許治得好。”

“當真?”玉蓮高聲叫道。

“喂。空海。不妥吧!說那些話——”逸勢說道。

“應該可以治好。”空海邊握著玉蓮的手,邊對牡丹說道,“是否可以幫忙準備些東西呢?”

“好,好好。”牡丹也變得很鄭重其事。

“毛筆、硯臺、墨,還有水。”

“紙呢?”

“紙也要。然後,生肉——嗯,隻要是生肉都可以。魚肉也行。還要針,拿一根針來。”

“明白。”牡丹站起來。

“其他的,就用這房間內的東西吧。”

隨著“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牡丹的身影不見瞭。不久之後,東西都拿來瞭。

“很好。”空海說著,就把水倒入硯臺,開始磨墨,又向逸勢說,“逸勢,可以幫忙嗎?”

“嗯。”

“把這根針拿到燈火上烤一烤。”

“哦。”

雖然不知有何作用,逸勢對空海即將進行的事非常感興趣。他把針放在火上烤著。

“烤到透紅為止,烤紅後即可。然後,不要把針放下,就拿著。”

“知道瞭。”

不久,墨磨好瞭。

“針借我一下。”空海以右手指尖抓住那根針,並向玉蓮說,“把右手伸出來。”

玉蓮用左手握著右手,伸出中指。

“會有些痛。”

簡短一句話後,空海握著玉蓮的中指,將針輕輕地刺進指甲之間。

“啊,好痛。”玉蓮叫出聲時,針已經拔起來。指甲間的血逐漸在指尖膨脹。

“沒問題。手伸過來。”空海抓起玉蓮的手,對著牡丹說,“把玉蓮姐的右手袖按住,不要滑下來。”

“是。”牡丹繞過壚,走到玉蓮身旁,照空海的話按住右手袖。

“對。如此即可。”

空海說著,以左手壓住玉蓮的右手,右手握著毛筆。

筆尖蘸瞭一下方才磨好的墨。

“做什麼呢,空海?”逸勢問道。

“看著!逸勢——”

空海右手握筆,開始寫字。寫在玉蓮的右手臂上,正好在肩膀周圍。

空海的筆,飛快地在玉蓮雪白的肌膚上滑動。

文字宛如有生命般,從筆尖一個一個地誕生。

空海手上邊寫,嘴巴邊念念有詞。

手臂上的肌膚,從內側到外側全部埋在文字之中。

書寫的范圍,漸漸擴延到手肘。

手肘之後,筆已經移到瞭手背。

“寫些什麼呢?”逸勢問道。

“《般若心經》呀。”空海說道。

原來空海在玉蓮的右手上寫下瞭《般若心經》。

終於,連手背也寫滿,空海對逸勢說道:

“逸勢!把琉璃杯內的酒喝盡。”

“哦。好。”逸勢就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呢?”

“把拿來的生羊肉切一切,放進杯內。約指尖的量就夠瞭。”空海說道。

空海的手,還在動。筆,還在玉蓮的手掌上疾書。

委實是不可思議的光景!

大唐妓院的房內,由東西兩方而來的異國人,在昏暗燈火之下,正在進行著這奇妙的行為。

況且,其中一人,是和妓院不相稱的僧人。

“放進去瞭。”逸勢說道。

“好。拿過來。”

空海語畢,逸勢彎著腰走到他身旁。此時,空海在玉蓮的右手上寫滿瞭字。最後,隻剩五根手指而已。

“好瞭嗎,逸勢?”空海說道。

“唔。”

“把杯子放在玉蓮右手中指下面,好接住滴下來的血。”

方才,被空海用針刺瞭一下的指甲,有一滴血快滴下來瞭。

“明白。”

逸勢右手拿著琉璃杯子,左手抓著玉蓮的中指。

此時,空海把玉蓮的拇指寫滿字,接著是食指。

食指,也寫滿瞭。

接著,是小指。小指寫完。

然後,是無名指。無名指,也寫滿瞭。

現在,隻剩中指。

“就要到最後時刻瞭。”空海說道。

逸勢一個勁兒地吞口水,吞得嘖嘖作響。

空海要開始在中指上寫字瞭。

是《般若心經》最後的部分:“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從指根往指尖,密密麻麻寫滿瞭這些句子。

《般若心經》最後那個“經”字,寫在中指指甲的尖端。

“哇——”逸勢低聲叫起來,“空海,你看——”

空海僅是默默頷首。

玉蓮中指的尖端——指甲滴出的鮮血中,有個黑黑的物體在蠕動著。

玉蓮和牡丹都嚇得面無血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從指甲間穿出來的黑色物體,依舊在血裡蠕動著。那是長著許多黑黑小小的毛的觸手,類似蜘蛛的觸手,但不是蜘蛛。

“蟲!”

現出原形後,那蟲漸漸大瞭起來。

逸勢說此話時,從玉蓮的指尖爬出一隻不曾見過的黑色小蟲,總共有十二隻腳。

這隻蟲突然從玉蓮的指尖飛向琉璃杯裡的生肉。

“啊!”

逸勢險些將杯子甩開,空海急忙接住,將它放在壚上。再將硯臺蓋在杯子上,不讓蟲逃走。

玉蓮雙手握在胸前,瞠目結舌,盯著杯子看。

“看吧,可以動瞭。”空海說道。

“可以動?”玉蓮說道。

“右手啊。”

“啊?!”玉蓮說著,猛然放開雙手,開心地說,“可以動瞭,真的可以動瞭。”

“玉蓮姐。”牡丹握著玉蓮的手。

“空海喲。”逸勢低頭對著已經盤腿而坐的空海說道,“你真是一個厲害的人啊!”

【三】

“那是餓蟲!”

重新擺筵,空海說道。玉蓮靠在盤腿而坐的空海身邊,左手挽著空海的手腕,以一種陶醉的眼神盯著空海看。

“餓蟲?”逸勢問道。

“不知大唐如何稱呼此蟲?”

“到底是何種蟲呢?”

“不是一般的蟲。”

“唔。”

“那種蟲,看起來像一隻,其實不止一隻。”

“什麼?!”

“是由許多小小的蟲結合成那隻大蟲。”

“哦——”

“一隻會分裂成兩隻,兩隻會分裂成四隻,四隻又會分裂成八隻,八隻會分裂成十六隻……”

“無止境嗎?”

“對。如此的一種蟲。”

“嗯。”

“無論如何小,它的形狀都是一樣的。”

“當真?”

“原本,這是一種到處都有的蟲。”

“如何說?”

“這房內、房外,可以說無一處不存在。”

“如何說?”

“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蟲,還是其他的什麼物體,每次看到的模樣都不一樣,每一隻卻又都一樣。”

“唔。”逸勢拿起杯子卻忘瞭喝酒,隻顧傾耳聆聽。已經快到半夜時分瞭。

“那似乎是感應到人的執念,而在人體內凝結而生出的蟲。”

“人的執念?”

“對。”空海說著,把視線轉向玉蓮,問道,“玉蓮姐,約莫兩個月前,你曾經為人所怨恨嗎?”

“怨恨?”

“會讓人生出這種蟲的,大抵說來是女人。”

“女人?”

“不是一般的女人,跟方士或道士有交情的女人。”

“啊!”

空海說到此時,牡丹突然叫出來。

“如此說來,就是麗香姐啊!”牡丹說道。

“麗香?”詢問的人是逸勢。

“對。麗香姐會恨玉蓮姐,絲毫不足為怪。”

“嗯。”空海發出愉快的聲音,問道,“什麼事呢?”

“麗香姐的恩客裡,有一位名叫劉雲樵的人——”

牡丹說到此時,玉蓮斥責道:“牡丹呀!”

“說出來比較好。告訴空海先生,往後也好有個防范。”

“往後?”

“若是麗香姐真要對玉蓮姐不利啊!雖然現在蟲已經被抓出來,往後也許還會再生出來。”

她說的可是實情。玉蓮好似還想說什麼,結果欲言又止,似乎也有所覺悟,隻要自己不說,讓牡丹去說就無所謂瞭。

“劉雲樵是金吾衛的衛士,經常來我們胡玉樓。可能不是他自己的銀子,不知有什麼好運道而來的銀子。否則不可能經常來。”

“……”

“這胡玉樓,和另一間妓院雅風樓是連棟的,裡頭其實都相同。不過,各有各的入口。到雅風樓的客人,找的對象是大唐女子;胡玉樓的客人,則是來找我們這般的胡人。不過,生意繁忙時,也會相互調度,表面上,大致如此。”

牡丹盯著空海說道。

“劉雲樵最初是雅風樓的客人,是麗香的熟客。”

“然後——”

“有段時間,劉雲樵突然不來瞭。”

“床頭金盡?”逸勢說道。

“好像並非如此。後來,大概又籌措到錢,去年年底又開始來,有一次碰巧麗香姐有別的客人,劉雲樵就找玉蓮姐。”

牡丹的口氣宛如已跟空海兩人很熟悉一般。

“從那以後,劉雲樵好像很中意玉蓮姐,從此就隻找玉蓮姐——”

“所以,麗香——”逸勢說道。

“光是如此,也不能確認就是麗香所為啊!”空海說道。

“不過,方才不也提到嗎,有熟識的方士或道士。”

“麗香有嗎?”

“有!”

“唔。”

“必定是那方士或道士,教她什麼惡毒的符咒,才讓玉蓮姐變成這般模樣。”

“倒也未必。”

“嗯?”

“即使不使咒,若有特別惡念的人,僅是念力,就可致人如此。”

“那當然就是麗香啊!”

“何故?”

“那女人曾經用很惡毒的眼神瞪著上樓梯的玉蓮姐看。”

“委實是一個可怕的女人。”

“是啊!”牡丹如此一說,把視線轉向玉蓮,“玉蓮姐——”

“何事?!”

“幹脆把那事也說開來吧?”牡丹說道。

“幹脆?!難不成還有什麼嗎?”逸勢問道。

“是啊,聽玉蓮姐說,劉雲樵最近怪怪的。”

“如何怪?”

“聽說就是那個原因,才讓他有段時間不來。雖然他又開始來,但還是怪怪的。對不對,玉蓮姐?”

“是,是是。”被牡丹一問,玉蓮曖昧地頷首。

“如何怪呢?”空海問道。

“聽說劉雲樵的宅邸有妖怪作祟。”

“妖怪作祟?”

“聽說是妖貓在作祟。”

“妖貓?”

“現在,劉雲樵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連妻子都被妖怪奪走瞭——”

“被妖怪奪走?”逸勢提高聲音問道。是難以置信的聲音。

“不僅如此,那隻妖貓好像還能預卜未來。”牡丹說,接著壓低聲音,“聽玉蓮姐說,那隻妖貓還能預知德宗皇帝的死期——”

“豈有此事?”逸勢置於桌上的手充滿力道。

“無論如何,妖貓都不離開,因此,他找上瞭青龍寺幫忙。”

牡丹容顏開朗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1) 以下簡稱《俱舍論》。

(2) 《俱舍論》的著者。

《妖貓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