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兜率宮

【一】

“空海啊……”

“空海啊……”

呼喚聲響起。

聲音十分微弱。

宛如在耳畔低語。

微弱的程度,像是遠方傳來的蟲鳴。但,發出那聲音的,感覺就在耳畔。或許,那聲音是在更近之處,可能傳自腦海。

空海正在睡覺。

他自己感覺正在睡覺。

然而,並非沉睡,還有個半醒的自己。這半醒的自己,意識到自己正在睡覺,同時也聽見瞭聲音。

“空海啊……”那聲音又呼喚起來。

聲音實在微弱,無法清楚地辨識性別。

男的?

女的?

到底出自何方?

空海集中精神,想聽個明白。

就在意識準備清醒之時,“等等……”那聲音又響起。

“醒過來反而會聽不到聲音。你照樣躺著聽……”

“聽?!”

“別想逃,將你的心坦然委諸我的法術即可。”那聲音說。

這天,空海和橘逸勢與柳宗元相會,此刻是夜晚。

空海睡在西明寺自己的房間裡。

約莫午夜過半吧。

那聲音不知不覺悄悄潛入空海的睡夢中。

“空海,來……”那聲音說。

“我會派個女人去接你。你隨她來。”

聲音死纏不放。

女人?

空海心中暗忖之際,又傳來聲音:“空海,明白瞭嗎……”

“空海,怎樣?”

“空海大師……”

“空海大師。”

本來是中性的聲音,不知何時變成瞭女聲。

“空海大師,請往這邊走。”

忽地,空海睜開雙眼,抬起瞭頭。

一身淡藍單衣的女子,正坐在他枕邊。

“您醒來瞭?”女子問道。

是位美麗的女子。

青春年少,唇色紅潤。

清澈靈秀的眼眸,正凝視著空海。

柔軟的紅唇,隱約浮現微笑。

“那就請您移駕……”女子催促空海。

空海看瞭女子好一會兒:“原來如此……”點點頭後,掀開被褥起身。

逸勢仍在鄰房熟睡。仿佛探視在彼端熟睡的逸勢模樣一般,空海望瞭墻壁一眼,站起身。

“有勞你帶路瞭。”

“請隨我來。”

女子起身,宛如纖細柳葉隨風搖曳,輕盈地跨出腳步。

兩人來到屋外。

是西明寺中庭。

青色月光,靜靜地映照在庭院。

女子裸足而行,輕巧地走向萌芽的牡丹花間。

一株高大的槐樹長在庭院東側。

女子似乎朝向那個方向。

來到槐樹樹根前,女子頓步,嫣然笑道:“這兒便是。”

“就是這兒嗎?”

空海和女子並肩站立在槐樹之前。

“是哪位請我來的?”空海問。

女子無言點頭,抬起白凈下顎,仰望樹頂。

“在那兒……”

“這樹上嗎?”

“請從這兒爬上去,我傢主人正在上面候駕。”

空海仰頭尋覓,卻不見任何人影。

槐樹剛萌芽的枝丫,朝向夜空伸展,隨微風吹拂,迎面可望見夜星點點。

“請您往上爬吧。”女子又開口。

“知道瞭。”說畢,空海伸出右手,抓住最底層的枝丫。

他雙腳緊抵樹幹,將身體往上吊。

不可思議地,身體輕盈地攀上第一根枝丫。

“再往上爬!”女子聲音從下面傳來。

空海伸出左手,抓住更上面的枝丫。

上吧!

“請再往上爬!”女人又出聲。

往上爬著爬著,不知不覺中,空海周圍的槐樹綠葉沙沙作響。

新生樹葉的香味撲鼻而來。

剛爬的時候,新綠枝葉並沒有這般繁茂。

此刻,空海卻置身於綠葉的起伏波動中。不僅四周或上下,所有方向的槐樹葉片都在沙沙作響。

早該超過方才在樹下所見的槐樹高度瞭。

怪哉。

再怎麼往上爬,依然是在綠葉起伏波動之中。

空海默默地繼續往上爬。

“請繼續往上爬。”女子又出聲瞭。

繼續爬上去。不久,再也聽不到女子的聲音瞭。

自己到底爬瞭多久呢?

奇妙的是,愈往上爬,四周似乎愈見微明。

何時結束攀爬,空海也沒個底。

隻是隨著空海的攀爬,上方亮度也愈來愈強。

幾回感覺就快登頂瞭,樹梢卻仍在上方。

不久,他抓住一根粗壯的枝丫,拉起身體時,終於攀出樹頂瞭。吸進的空氣中,有一股微甜且馥鬱的香味。

絕非某處在焚香,而是空氣本身,似乎融入瞭無法言喻的果蜜氣味。

此處既非白天,也非夜晚,不過,四面充滿朦朧光暈。

眼前出現一幢傢屋。

槐樹頂部的幾根粗枝上搭著木板,木板上有一幢房子——是木造的傢屋。

房子壁面縫隙,隱約可見內部搖曳的燈火。

屋頂縫隙,冒出瞭一縷藍色輕煙。

“大概是這兒吧……”空海輕聲低語,穩當地在枝頭上跨步。

他在木門前站住。

“空海大師,快進來吧……”門內傳來的是男人的聲音。

而且,聽來像是老人的聲音。

空海伸出右手,推開門進到屋內。

是鋪有木板的房間。

昏暗室內的木板上,端坐著一位白發老人。

老人面前有個火爐,爐中有微弱的火焰在燃燒著。

“能夠來到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1)的高度,真不愧是空海大師。明月就在你腳邊的更下方。”

“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嗎?這麼說,此處是?”

“兜率天。”老人喃喃自語。

“若是這樣,您不就是彌勒菩薩瞭嗎?”

“正是。”

“哎,早知如此,我應該成為方士研習玄道的。”空海回應。

玄道者,仙道也。

“為什麼?!”老人一副詫異的神情。

“我根本不知道,隻要成為方士,修習仙道,就能如此這般地來到兜率天。若玄道比學習顯密能更快來到兜率天的話。”

空海的意思是,早知道就該研習方士修行這回事瞭。

“別瞎扯瞭,空海。”

“能不能收我當弟子,丹翁大師?”

“哦,我隨時恭候大駕。”回應空海後,丹翁老人發出爽朗的笑聲。

【二】

有座山名為須彌山。

根據《華嚴經》記載,聳立於世界中心的正是這座山。

其高度約八萬由旬。

守護須彌山西方的尊神是廣目天。

守護北方的尊神則是多聞天。

南方是增長天。

東方是持國天。

須彌山頂上,有一株高達百由旬的龍華樹。

據說,出自印度教神祇之一的雷神——帝釋天所居住的宮殿便在此處。

須彌山頂上,也就是帝釋天居住的殊勝殿,往上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處,便是兜率天。

據說,那個彌勒菩薩為瞭於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後以佛陀身份降臨人間,曾在兜率天聽釋迦牟尼講經說法。

對於即將成為佛陀的“存在”,人們稱為菩薩。

先前空海和丹翁的對話,正是立足於此說法之上。

空海隔著爐,面對丹翁而坐。

“空海,你終於來瞭。”丹翁瞇起眼睛說道。

“那晚多虧您相助,不勝感激。”

“那是私事,不必謝我。”

“私事?”

“沒錯。”丹翁簡短地回答。

其弦外之音是:因為是私事,就別探詢瞭,再問也是徒勞。

“今天把我找來兜率天,有何貴幹?”

“空海,別急。這兜率宮,也有這樣的好東西。”

丹翁自爐對面拿出一隻陶瓶,擱在爐上。

甘甜香氣,撲鼻而來。

“是酒嗎?”

“是胡酒。”

丹翁說是葡萄酒。接著,他又拿出兩隻琉璃杯,擱在爐上。

“真是有情趣的雅興。”

“你喜歡嗎?”

丹翁隨手在兩隻琉璃杯內斟上酒。

“身為出傢人,你不可以喝酒吧?”

“可以。”

“倭國沙門不禁飲酒嗎?”

“倭國沙門的話,即使禁飲酒,有的喝,也有的不喝。”

“你喝嗎?”

“我喝。”空海滿臉不在乎地回應。

丹翁興味十足地望著空海,伸手取起斟上葡萄酒的琉璃杯,說:

“那就喝吧。”

空海手上拿著另一隻酒杯。

那淡綠色的透明琉璃杯,即使在長安也是貴重物品。

“好,喝!”

兩人輕輕碰撞琉璃杯緣,再端至唇邊。

“話又說回來,空海,你來這趟可真不容易。”丹翁擱下酒杯說道。

“是您找我來的。”

“說這兒是兜率天,未必全是吹噓。一般人還來不瞭。”

“我知道。”

“空海,你什麼時候知道是我丹翁的法術?”

“當您叫我躺著聽時,我心裡就有數瞭。”

“這可不是泛泛之輩辦得到的啊。”

“您說得對,我隻是坦率地把我的心委於丹翁大師而已。”

“我想,倭國沙門應該不會每個都像你這樣。不過,萬萬沒想到身居於野的人之中,有你這般有趣的人。”丹翁又端起酒杯喝酒。

“這地方,全看你我的心境而定,有可能變成兜率天,也有可能是餓鬼道地獄。瞧,也可以這樣。”丹翁話沒說完,一名一絲不掛的裸女就坐在丹翁身旁瞭。

空海身旁也出現一位美艷裸女,依偎著空海。

豐滿乳房,觸及空海的臂膀。

裸女細致白皙的兩條手臂,溫軟地摟住空海的脖子。

空海側視這一幕。

突然,方才所見的裸女,身上穿起綾衣。剛見她綾衣纏身,瞬間又變成瞭張牙舞爪的大猿猴。大猿猴的利牙,眼看就快嵌入空海的喉嚨裡,他卻悠然自得地飲著酒。

是丹翁施展法術,將裸女變成瞭大猿猴。

“這是——”

丹翁苦笑,遞出琉璃杯。原本斟在杯中的葡萄酒消失瞭,一朵與方才杯中酒顏色相同的紅色大牡丹花,正在琉璃杯中綻開花朵。

這是空海玩的把戲。

定睛細看,兩人四周全是盛開的牡丹花,五彩繽紛。

眨眼之間,女子、大猿猴全消失瞭。

方才女子所在,也就是丹翁肩頭附近,有一朵大白牡丹,沉甸甸地低垂著頭。而大猿猴的位置,竟變成嬌艷的紫牡丹,不勝負荷地托在空海右肩上。

丹翁稱作兜率宮的小木屋,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陽光四射,藍天下吹來陣陣清風。

空海和丹翁兩人,隔著爐對坐在斑斕盛開的牡丹花叢中央。

一陣強風從旁吹來,牡丹花瓣依次隨風飄去。

數以百、千、萬、億計的花瓣,乘著透明的風,翩翩紛飛在藍天虛空中。

這般景致太奇異驚人瞭。

“哦,真是壯觀……”

丹翁情不自禁地發出贊嘆聲。

俄頃間,那景象又倏地變回兜率宮內部,丹翁和空海各自手握斟滿葡萄酒的酒杯,兩相對望。

“跟你一起玩真有趣,可惜沒時間繼續玩瞭。”丹翁惋惜地說道。

“您有何貴幹呢?”空海問。

【三】

“我聽說晁衡大人的信丟失瞭。”丹翁直視空海雙眸深處般問道。

“不愧是丹翁大師,那事您全都知道瞭。”

“老實說,那封信我也找瞭好久。”

“是嗎?”

“始終沒想到那封信會先到李白手裡,再落入柳宗元手裡。”

“您可知道,信上寫瞭什麼?”

“多少知道一些。”

“您看過信嗎?”

“還沒。”

“聽說,信上寫著有關晁衡大人預備陪同楊貴妃到倭國的事。”

丹翁那對小眼睛燃起奇異的光芒。

“你似乎想套我的話,打探信裡的內容嗎?”

“是的。”空海大剌剌地點頭。

“這樣看著你的臉,稍一疏忽,我大概會脫口而出。”

“請務必說給我聽。”

“這可不行,”丹翁說畢,馬上加瞭一句,“我很想如此拒絕,可是,事情有點兒變化。”

“變成如何?”

“空海,你別急。”

“可是,我真想知道。”

“好吧。”丹翁點點頭,“好是好,但我有個條件。”

“條件?”

“我告訴你信裡的事,你也要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那封信不久就會到我手中,到時候我再送到你面前。”

“這樣的事,您辦得到嗎?”

“大概可以。”

“您有線索嗎?”

“也不是沒有。”

“聽說是有人偷走的。”

“……”

“到底是誰偷走的?”空海追問,丹翁沒有回應。

“空海,我說拜托你幫忙的事……”

“是。”

“就是將那封信送到你面前時,你要幫我讀信。”

“原來如此,丹翁大師也讀不通倭國文字嗎?”

“是,所以才要你幫我讀信。如此,你自然也可以明白信裡寫瞭些什麼內容瞭。”

“有道理。”空海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望向丹翁。

“丹翁大師,您為什麼又變卦瞭?”

“變卦?”

“您不是警告我別插手這事嗎?我記得您在馬嵬驛說過。”

“是那件事嗎?”

“我本來認為,您找我來正是為瞭這事。”

空海言下之意是:明明如此,卻特意要我讀阿倍仲麻呂的信,這不是等於贊同我插手此事嗎?

“不,其實我現在也還是想勸你,盡可能不要置身於此事中。問題在於沒人能讀晁衡大人的信。況且,我想,不管你意下如何,早晚你也不得不牽扯進來。”

“您指的是何事?”

“老實說,這事,青龍寺也牽連頗深。”

“什麼?”空海臉上首度露出吃驚的神色。

“反正你遲早也要到青龍寺惠果和尚那裡吧?”

“是。”

“本來這事我想私下圓滿解決,現在情況卻不允許瞭。青龍寺如今已完全被卷瞭進去。”

“您是說鳳鳴?”

“如果你去青龍寺,自然而然也就不得不插手管這件事瞭。”

“換句話說,貴妃和青龍寺,往昔曾跟這事有關?”

“嗯。”

“到底是怎樣的關聯?”

“我不打算說太多。今晚能告訴你的,到此為止。”

空海流露出不滿意的神情。

“可是,丹翁大師,有關楊貴妃將被帶到倭國的事,是事實嗎?”

“是事實。若問我有沒有這回事,答案是有。真有這回事。”

“那貴妃真的到倭國瞭?”

“你說呢?”

“我想丹翁大師應該看過,馬嵬驛的墓穴裡,貴妃遺體不見瞭。”

“沒錯,跟你看到的一樣。”

“那事和晁衡大人,到底有什麼牽扯?”空海問。

“這件事要是圓滿收場,我會全部痛快地說出來。不過,今晚隻能說到這兒。我已對你說太多瞭。”丹翁徐徐地搖頭,又望向空海,“空海,我對你說過,去青龍寺要趁早。你可能還可以擁有二十年光陰,但青龍寺那方,可沒這麼多時間。”

“您說青龍寺那方,是指——”

“惠果和尚。”

“聽說他去年病倒瞭。”

“惠果和尚所剩時間已不多瞭,說不定……”

丹翁說到此處,頓瞭下來。

“說不定怎樣?”

“說不定這事會縮短惠果和尚所剩不多的殘年餘日。”

丹翁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在向空海示意,今晚的話就此打住。

“那麼。”空海坐著不動,靜靜地行瞭個禮。

抬起頭時,丹翁已無影無蹤。

丹翁先前所在的地方,餘溫猶存,那微溫似乎隱約可傳到空海這邊。

然而,空海十分清楚,那隻是感覺而已,不是丹翁的真實肉體在該處。

從黑暗無邊的海底徐徐浮上水面般,空海意識到自己漸漸清醒過來。

兜率宮的場景逐漸消失,慢慢浮現在眼前的是熟悉的場景。

書桌。

桌上的經典讀物。

筆。

燈火已滅的燈盤。

從窗口灑落的月光,映照出藍色幽影,空海隱隱約約可見這些物品。

此處是空海的房間。

空海在被褥上,以抬起上半身的姿勢,醒瞭。

空海心裡十分清楚,自己從頭至尾都未邁出房門一步。

同時卻也明白,自己方才與丹翁見面又分手,是千真萬確的事。

隔壁房隱約傳來逸勢酣然入睡的打鼾聲。

(1) 由旬,古印度的長度單位。

《妖貓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