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惠果

【一】

身體很熱。

像是在無油、無水的鍋內,嘩啦啦地幹炒。

想用冷水潤喉,身體卻無法動彈。黏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佈肌膚。

他知道自己生病瞭。

身體內部並沒有這種不快感。但或許自己的心、肝等五臟六腑,早已開始腐爛瞭。

呼吸之間,仿佛也能聞到內臟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體,大概都會如此吧。

這世間,沒有能夠永恒停駐的事物。

他深知這一道理。

肉身會逐漸衰萎,以致機能喪失,這是宇宙不變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終歸寂滅——

隻是那種寂滅,如今也應驗到自己的身上罷瞭。

這軀體,大概也撐不瞭幾年瞭。

對於死亡這種現象,他毫無恐懼。

他已經理解,眾多有情,均是以“個體”自宇宙出生,而那一“個體”,最終也將回歸宇宙。所謂死亡,不過是回歸宇宙的一項儀式而已。

迄今為止,眾多“個體”及眾多生命持續反復這項儀式,如今自己也參與其中瞭——僅此而已。

惠果這般想著。

若說尚有憾事,就是還沒有找到適當的傳人,將自身鉆研的胎藏界、金剛界這兩部密教大法延續下去,卻就此往生瞭。

說是執著,的確是執著。

深夜——

惠果正在睡覺。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識到自己那正在睡覺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覺的溫度。溫度並非來自肉身之外,而是自體所衍生出來的溫度和腐臭。

他清晰地認知這一點。

在這種狀態之下,以具有意識的心眼,觀照自己肉身的溫度及腐臭時,就好像置身於夢中。有如在夢中冷靜觀察自身行動的另一個自己,現在的自己,正在觀照自己的肉體,以及那肉體所感覺出的溫度、所釋放出的腐臭。

這麼說來,這可真是一場夢嗎?

難道還有另一個我,正夢見在睡夢中冷靜凝視自己肉體和意識的自己?

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混亂意識。

惠果正在享受這種混亂。

突然——

惠果耳邊響起細微聲音。

“惠果啊……”

那聲音呼喚著。

“惠果啊……”

是耳邊響起的聲音,抑或直接響自心底的聲音?那聲音太微弱瞭,以至於無法辨識。

“惠果啊……”

那聲音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是什麼人呢?

誰、為什麼呼喚我?

再說,那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到底何時挨近至如此距離?

啊,是那個嗎?

那個腐朽的臭味。

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認為的腐臭,正承載著某人的意識,潛入自己內部來瞭。

不,也許是對方化身為腐臭,逐漸挨近自己,再宛如從自己體內衍生,無聲無息地潛入自己的意識深處。

“你過來……”聲音說。

過來?

“去哪裡?”惠果不由自主地在夢裡回應。

不行。

惠果的夢意識又如此暗忖。

倘若回應幻覺或幻聽——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覺、幻聽,回應的人便會漸入其法術而不可自拔。

可是——

一旦拒絕,對方或許就不再呼喚自己瞭。

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在這青龍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間,以妖術對自己故弄玄虛——

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誰?”惠果問。

“噢……”

對方開心地大聲說道:

“我是此現象界的統一者,至高無上者——”

所謂現象界,換句話說,是人或生命出生、活著、死亡的世界。事物生滅、變化的世界。也就是這個宇宙。

“至高無上者啊——”惠果喚道:

“該去何處呢?”

“首先,起來,先起來吧。”

惠果依言起身,離開床鋪站瞭起來。

裸足觸及冰冷的地板。

“過來。”聲音說。

惠果朝聲音方向走去。

裸足踩在地板上,沒入夜氣之中——

夜氣冷冽。

雖說春天已近,夜猶寒冷,且結瞭一層薄霜。

踩在冰塊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過來啊……”

他往正殿走去。

蒼白的月光,自屋頂斜照到屋簷下。

月光映聚惠果腳下,呈現一片青色。

正殿大門被打開,往內走去——

裡面點瞭兩盞燈火。

正面是黃金打造的大日如來座像。

座高約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彎曲,握入左手間,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於掌中的金剛拳。

金剛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來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來——

梵語Mahavairocana,音譯成漢字,便是“摩訶毗盧遮那”。

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日如來”的佛號稱謂。不同於釋迦牟尼佛,它是一種象征代表,是本來不具肉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葉蓮花臺座,如來安坐在那兒。

諸佛端坐如來像四周,大殿的東、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護四方位的尊神。

東方持國天。

西方廣目天。

南方增長天。

北方多聞天。

正殿暗處,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燈火映照中搖晃著。

大日如來的金黃色肌膚,透著燈火紅光,將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黃。

所有諸佛、尊神在黑暗中艷麗地呼吸著其金黃色澤。

“惠果,你來瞭?”

大日如來嘴唇嚅動,低聲說道。

“原來是您?”惠果問。

“一點兒沒錯,呼喚你的正是大日如來。”

“有何要事呢?”

“惠果啊,別急。”

大日如來松開智拳印,將雙手擱在膝上。

“德宗死瞭……”

如來啟動金黃色的嘴唇,說道:

“是的。”

“那是我做的。”

“是您?”

“沒錯。因為那男人活太久瞭。”

“這——”

“接下來是永貞皇帝(1)。”

“您也打算殺死皇上?”

“這不奇怪。世間生滅,全操在摩訶毗盧遮那的手上……”

大日如來所言正確無誤。

大日如來是左右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這世間一切事物,不論人的生死,草木、蟲獸的生死,可以說都在大日如來的掌握之中。

“我會殺他。你試著守護他吧。”

大日如來豎起單膝,徐徐站起。

一瞬間,四周安坐的諸佛、尊神也跟著站起,本來站立的則全部高舉雙手,齊聲吶喊。

“試著守護吧!”持國天如此說。

“試著守護吧!”廣目天如此說。

“試著守護吧!”增長天如此說。

“試著守護吧!”多聞天如此說。

“試著守護吧!”

“試著守護吧!”

“試著守護吧!”

“試著守護吧!”

諸佛、尊神高舉雙手,兩腳踏地作聲,高聲咯咯哧笑。

大日如來壓在惠果頭頂,張開血盆大口獰笑。

惠果若無其事地面向大日如來微笑。

長長的白眉之下,愉悅地瞇起雙眼。

“如來大人,您可以現身瞭吧?”

惠果仰望大日如來,開始誦念真言。

曩謨母馱野。曩謨達幺野。曩謨僧伽野。曩謨蘇韈囉。拏嚩婆薩寫……

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聲誦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時,大日如來依舊默默安坐,並未起身,始終握著智拳印。

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處。一切如故。

冰冷寂靜的黑暗中,諸佛、尊神均靜默地環繞在大日如來四周。

唯有兩盞不知誰點燃的燭火,在燭臺上幽幽搖曳。

兩盞燭火之間——大日如來之前,出現瞭一個黑影。

大日如來前設有護摩壇,前側有一供人安坐的臺座。那臺座上正坐著一個人。

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著護摩壇,面向大日如來而坐。這才是正規坐法。

可是,那人影卻背對大日如來,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

宛如剎那間融化瞭的黑暗,盤踞其處。

咯。

咯。

咯。

咯。

黑影坐處傳出瞭低聲嗤笑。

“惠果,你在消災嗎?”影子說。

“你……”

“久違瞭……”

“原來你還活著?”

“當然。”影子回答:

“不過,你的日子也不多瞭。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瞭——”

“凡事都是天命……”

“你覺得如何?”影子問道。

“什麼如何?”

“剛剛所說的事。”

“……”

“我是說真的——”

“你……”

“我要殺掉永貞皇帝。”

“什麼?”

“如何?這可是久違瞭的咒術大戰。你用密教的法力,試試看能否救皇帝一命。”

“那,德宗皇帝是——”

“沒錯,正是我用法術咒死的。”

“即使你不出手,他也會死的……”

“咯咯咯……”影子嗤笑道:

“永貞之後,是下一個皇帝,再來是下下一個皇帝……”

“為何要如此做?”

“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滅亡。”

“什麼?!”

“不過是幾十年前的舊事重演罷瞭。總之,丹龍終究也會參與這場鬥法吧——”

“丹龍……”

“即使你不願意,永貞皇帝那兒,遲早也會派人來求你,要求你保護。到時候,你能拒絕嗎?”影子繼續說道:

“前次是不空,這次換你上場瞭,惠果——”

【二】

“白龍啊……”

惠果呼喚那影子。

“白龍啊。”

“噢。”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過來。

“你呼喚的名字真叫我懷念哪。”

“迄今為止,你都在哪裡?”

惠果問,影子卻沒作聲。

呵呵——

隻響起低微笑聲。

“吾師黃鶴已西歸,你的師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瞭……”

“……”

“惠果啊。和你初相見,是什麼時候啊?”

“至德二年。”

“四十八年前瞭。”

“地點是驪山華清宮。”

“誠然。”

“我隨不空師父前往。”

“當時你多大?”

“十二歲。”

“這樣年少……”

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語。

“我們彼此都……”

惠果也以懷念的聲調喃喃自語:

“我本來認為劉雲樵宅邸的妖貓、徐文強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關,看來,的確是有關聯瞭?”

“嗯。”

“若是如此,青龍寺也脫離不瞭幹系瞭。”

“確然……”

“為什麼你要如此做?”惠果問。

然而,影子並未回應。

一陣長長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經全部結束瞭?”

“不。”影子答道:

“沒有,還沒結束。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低啞的聲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還怨恨?”

“當然……”

聲音聽似嘆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激動情緒。

“咯噢噢噢。”

影子呻吟著。

聲音充滿瞭哀痛。

惠果以為影子在哭泣。

不久,那聲音變成不可思議的低沉響音。

咯。

咯。

咯。

咯。

不知何時,聲音又轉成低靜的笑聲。

喀。

喀。

喀。

喀。

影子笑瞭起來。

然而,在惠果聽來,那笑聲卻仿佛是在慟哭。

“我啊,此恨綿綿無絕期……”影子說道,“別忘瞭這點,惠果。”

說畢,影子再度重復:

“惠果啊,別忘瞭這點啊。”

影子在燈火中慢慢站瞭起來。

一頭白發。滿臉皺紋。

“縱然垂老、發皆白去,皺紋刻畫深如溪谷,也切勿忘記啊……”

影子如歌詠般說道。

“再怎麼年華老去,再怎麼時過境遷,人心深處,總存留著無法忘懷的往事哪。”

仿如舞蹈一般,影子往前跨瞭一步。

“生者必滅,乃世間常理……”

“惠果啊,你別胡說瞭。”

“世間一切事物,連同人的念想,本質上都是空。”

“你說什麼?難道,彼時大唐王朝玄宗的盛宴,多少詩人爭相吟誦的那首詩,眾多樂師所演奏的那首曲子,還有安祿山之亂,全是一場空嗎?”

“正是。”

“你是說,那是一場夢,一個幻影?”

“正是……”

“既然如此,正是為瞭那場夢,那個幻影,我們今日又在此重逢瞭。”

“這——”

“你聽好,惠果。這是一場盛宴,是我們的盛宴。無論是夢也好,幻也好,總之,為瞭這場盛宴,我們又在此重逢瞭。丹龍和你、我,三人將再度於牡丹花前相聚,準備演出一場盛宴……”

“盛宴?”

“沒錯,是盛宴。”影子又跨前一步,“是咒法之宴。我們將竭盡最後的氣力,演出這場盛宴。”

“咒法嗎?”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對我來說,對你來說,對丹龍來說,還有什麼?你就竭盡所能,施展自己所學的咒術吧。你應該也躍躍欲試才對吧。這回,你總算可以盡情施展你從未施用過的咒術瞭。在臨死之前,可以發揮自己的咒術,你難道不覺得高興?”

“……”惠果的額頭上,微微滲出汗水。

“這場盛宴,我們獻上的不是玉杯,也不是金冠,更不是華麗的詩文或音樂——”

“那到底會是什麼?”

“是唐朝的毀滅……”

話說完,影子躍到地板上:

“舞吧。全力地舞吧。這是我們最後一場盛宴!”

“咚”的一聲,影子大力踩踏地板。

剎時,兩盞燈火熄滅,一團漆黑圍裹住惠果。

影子也消逝得無影無蹤瞭。

【三】

宮中騷動不安。

最近怪事接二連三。

順宗即位不久,便發生下述之事。

宴會時,樂師彈奏的月琴突然斷弦。

演奏就此中斷,換瞭新弦,重新彈奏,弦再度斷掉。不知是弦舊瞭,還是本身有瑕疵。樂師疑惑地將五根弦全部換新,再度彈奏。

不料,這次五弦竟然同時斷瞭。

順宗因此心情大壞而離席。

眾人傳言這是不祥之兆,那樂師從此被禁足入宮。

另有一次,順宗正準備用膳,突然飛來一隻蒼蠅。

那蒼蠅執拗地在禦膳上盤旋,而落足於料理之上。那是一隻又黑又大的蒼蠅,股間露出不祥的金綠色光亮。

順宗身邊的侍從,命人撲殺瞭這隻蒼蠅。

皇帝再度用膳時,又飛來一隻蒼蠅。

和前隻一樣,這也是又黑又大的蒼蠅,股間閃爍著綠光。

而且,這次是兩隻。

不知為何,這兩隻蒼蠅依然盤旋並停留在禦膳上。

它們再度被撲殺瞭。

順宗又要進食時,令人討厭的翅膀拍動聲再度響起,蒼蠅又來瞭。

還是又大又黑的蒼蠅。

這次是四隻。

蒼蠅依然固執地盤繞在皇帝四周,停落在禦膳上。

這四隻也被撲殺瞭。

停留在禦膳上的蒼蠅,撲殺起來毫不費力。

順宗很不高興。

他命人換上新食物,終於要好好吃一頓時,又聽到那翅膀拍動的聲音,蒼蠅又飛來瞭。

這次是八隻。又被撲殺瞭。

然後,十六隻蒼蠅又飛來瞭。

無論如何撲殺,蒼蠅還是會倍增數目,不停飛來。

而且,隻停留在順宗的禦膳上。

蒼蠅完全不理睬其他人的食物。實際上,順宗皇帝所吃的食物並不特別。

同樣菜色,也出現在其他盤碟之上。

侍從嘗試將其他盤食物換到皇帝面前,蒼蠅卻一改之前不理睬的態度,一下子籠聚在這些食物上。

最後,蒼蠅成群結隊而來。且似乎隻對皇帝面前的食物感興趣而已。

順宗不再進食,空腹離席。

正要離開時,原本隻叮吮著食物的蒼蠅隊伍,一下子竟轉移陣地,嗡嗡嗡地圍繞在順宗四周。

與其說盛怒,不如說他毛骨悚然。

另有一天——

夜裡,順宗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雖有睡意,卻苦苦無法成眠。

快要睡著之際,一下子又醒瞭。迷迷糊糊,做的全是噩夢。怎麼也睡不著覺。

蓋著被子的他,已是滿身汗水。仿佛有隻滑溜、溫熱的巨大水蛭,纏吸住全身。

被子沉甸甸的。

突然,睜眼一看,靠近胸前的被子上,端坐著一隻大黑貓,正目不轉睛地望著順宗皇帝。

金綠色的眼眸,炯炯發光。

順宗想要呼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黑暗中,黑貓突然豎起後肢,開始舞蹈。

真是令人驚悚的場景。

黑貓一邊跳舞一邊凝視著皇帝:

“接下來就是你瞭……”

“哇!”

順宗終於撐起上半身,黑貓卻不見蹤影瞭。

據說,這樣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著。

【四】

有東西在舔耳朵。

粗糙、溫熱的東西。

一根濕潤滑溜的小舌頭。

那舌頭慢慢舔完耳朵,又黏答答地爬進耳洞。

呼。

老人醒瞭。

怎麼回事?

發生瞭什麼事?

老人在被子裡,伸手貼在方才感覺溫熱的耳朵上。

右耳——濡濕的。感覺似乎被什麼東西舔過。老人推開被子,抬起上半身。

燈火完全熄滅瞭。四周一片幽暗。

不過,陰暗的房內隱約還有點亮光。

意外寒冷的夜氣,汩汩流動著。

絲質被褥——

墻。

墻邊擱著一隻陶壺。

隱約可見這些物品。

斜眼側看,墻上的圓窗敞開著。

一輪青色月光,從窗口映照在石板地面上。

原來是這月光,掩映照亮瞭燈火熄滅的房間。

難怪夜氣冷冷流動著,也難怪即使燈火全滅,也依稀可見屋內情景。

然而——

到底是誰打開的窗戶?

昨夜臨睡前,應該關得好好的。

突然——

老人察覺某事。

有個奇怪的黑色物體蹲在窗戶之上。

那是什麼?

老人情不自禁地從臥榻下來,站在地板上。

他滿臉皺紋,充滿疲倦。

年歲七十左右。

留有胡須。

胡須和頭發,都像羊毛一樣潔白。

一步——

兩步——

老人走近窗口。

身穿紫色棉佈夜衣。

衣擺拖曳在地板之上。

窗緣約莫有手掌大小的寬度。

似乎有個黑色物體蹲踞在那裡。

月光自背後映照在那東西之上。

老人停下腳步。

此時,黑色物體站立瞭起來。

是隻黑貓。

那黑貓後腿直立瞭起來。

月光下,黑貓的輪廓散發著迷蒙的藍光。

黑貓那對炯炯發光的金綠色眸子正凝望著老人。

“噢,是你啊……”

老人自言自語。

“久違瞭……”

黑貓張嘴悄聲說道。

是人的聲音。

由於唇齒間泄漏出許多呼氣,聽來很費力,不過還是能辨識出是人聲,而且說的是唐語。

聲音尖高。

銳利的白牙之間,隱約可見蠕動的紅色舌頭。

原來是那舌頭——

老人暗忖。

剛剛正是那條舌頭舔過自己的耳朵。

“你到哪裡去瞭?為何至今都沒跟我聯絡……”老人說。

“事情太多瞭,一直都忙著——”

黑貓嘴角上揚,無聲地笑道。

那是令人不悅的笑容。

“我有話對你說。”老人用幹枯的聲音說道。

“有話?”

“是宮裡現在發生的事。”

“什麼事?”

“不要裝糊塗。會做那樣事的,非你莫屬……”

“哪樣的事?”

“蒼蠅在禦膳上飛繞,樂師的月琴接連斷弦這些事……”

“是嗎?”

“你不是還潛入皇上寢宮,威脅皇上嗎?聽說是隻黑貓。”

呼咻。

呼咻。

呼咻。

黑貓邊吐氣邊獰笑著。

“你呀,那女人……”

黑貓無視於老人的話說道。

“女人?”

“沒錯。你不是存放瞭一個信匣在女人傢裡……”

“信匣?”

“就是你從柳宗元宅邸盜走的信匣。”

貓一說完,老人頓時緊張起來。

“那,那是你要我盜,我才盜出來的。你叫我盜出來後,存在香蘭那裡。我不過照你咐吩去做而已……”

“你還好意思說?偷東西的不正是你嗎?”

“那是因為你威脅我,不這樣做,你就要說出一切……”

“呵呵。”

“把道士周明德丟在那屋子,也是你交代我的。”

“那男人,死瞭吧……”

“呃,死瞭。自己跳進沸鍋裡燙死的。”

“咯咯咯……”

“是你嗎?那也是你搞的鬼嗎?”

“這個嘛——”

“在皇上寢宮現身的貓,向皇上說:接下來就是你,然後消失蹤影。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德宗駕崩,後即李誦……”

黑貓唱歌一般地說著。

接著,黑貓抬起一隻爪子,做出舞蹈般的動作。

“什麼!”

“永貞皇帝大概也聽過這句話瞭吧。那男人應該知道‘接下來就是你’的意思。”

李誦——是順宗登位前的名諱。

他在德宗皇帝駕崩後,繼位為大唐皇帝。

順宗皇帝曾耳聞,德宗駕崩前不久,黑貓出現在金吾衛官員,也就是劉雲樵的宅邸裡,預言德宗皇帝之死。而且,他也聽說瞭徐文強棉花田裡傳出確定德宗死訊的暗夜談話,其後又從地底爬出兵俑等這些怪事。

後來,長安大街上豎立的佈告牌,上面所寫的文字,他也知之甚詳。

佈告牌上寫著:

“德宗駕崩,後即李誦。”

正是黑貓現在口吐之言。

“永貞那傢夥,恐怕正提心吊膽著吧……”

黑貓表情愉快地說道。

“是你嗎?果然是你嗎?”

“是又怎樣?”

“那麼,那個怎麼辦呢?”老人加重語氣問道。

“哪個?”

“夢想。”

“什麼夢想?”

“我和你說過的夢想。我們說過,要改變這個都城……”

“不是改變瞭嗎?”

“還沒有!我還一事無成。不是才剛動手嗎?不,連動手都還沒有。我們之間的約定到底怎樣瞭?”

“約定?”

“不是約定好的嗎?我和你……”

“我很遵守約定。”

“很遵守約定?”

“如同我們所約定的,我不是已經縮短德宗的壽命瞭?”

“那麼,這回永貞皇帝的事又作何解釋?因為有他的存在,我才能改變這個國傢啊。”

“改變這個國傢?不過是個陪下圍棋的人,何時發跡到這種地步瞭?”

“你打算如何處置皇上?”

“你聽好,我所做的承諾,隻有一件事,就是縮短德宗皇帝的壽命。至於永貞皇帝,我可沒做過任何承諾。”

黑貓再次發出低沉嘶啞的笑聲。

老人欲向前揪住黑貓,它制止似的伸出前腿,蹲踞瞭下來。

“慢著。”

老人情不自禁地停下瞭腳步。

“我教你一個好法子。”

“什麼?”

“你聽好,明天到宮裡,見到永貞時,你可以這樣告訴他:皇上,能解決最近紛擾的人,非青龍寺惠果阿阇梨(2)莫屬——”

“惠果阿阇梨?”

“沒錯。把那男人拉出來。”

“……”

“這樣就全部到齊瞭。全部……”

“全部?”

“所有一切。如此準備妥當,就可開始瞭——”

“開始什麼?”

“盛宴。”

“盛宴?”

“對,盛宴……”

黑貓語畢,站起身來。

“記住,你可要好好傳話。現在能救永貞皇帝的,隻有惠果和尚一人——”

話一說完,黑貓便從窗口躍入庭院。

老人慌忙趕到窗邊,俯視庭院,卻已不見黑貓形跡。

庭院裡的樹木,沐浴在青色月光下,隨著微風輕輕擺動。

冷冽夜氣之中,正待迎春的植物,像是為瞭盛宴的到來而甘美芳香地綻放著。

【五】

身形瘦削的惠果,悄悄進到屋裡,老人還掩著面。

白色灰泥墻壁。

一扇圓窗。

那是極少傢具的素樸房間。

地板以方石鋪就,其上有一木桌。

隔著桌子,對放兩張椅子。

老人坐在其中一張上。雙肘撐在桌面,把臉埋在雙手中間。

“到瞭——”

帶領惠果來到這房間的人,招呼一聲後,便把門關上瞭。

門一關上,老人緩緩抬起臉。

“抱歉,勞駕您過來——”

老人打算起身。

“您坐著別忙瞭……”惠果制止老人:

“身體不適嗎?”

“不,沒事。”

老人起身,示意惠果坐到對面椅子上。

“請坐——”

惠果坐定後,仔細端詳老人。

老人此刻正慢慢坐回原來的椅子。

王叔文——

對惠果而言,並非初次會面。

當今皇帝還是太子之時,老人便隨侍在側。

他是個弈棋高手。

除瞭教弈棋,也深得皇太子李誦的信任。

德宗皇帝正月駕崩後,皇太子李誦便登上現在的皇位。

現任皇帝背後,正是這位王叔文在操控著。

或者可以說,他是大唐帝國幕後的最高權力者。

新朝體制的人事、政策,他都可以出口幹預,並付諸執行。

各種宮廷儀式時,惠果和他打過照面,也曾交談過無數次。

不過,在這種地方,如此單獨見面,卻是頭一遭。

王叔文應已支開旁人。四周不見人影。

惠果並不討厭這位老人。

或者說,他喜歡這位老人。

他看似野心勃勃,其實態度溫和,待人接物圓融周到。

惠果也猜測得出,王叔文掌握幕後實權,到底想做什麼。甚至打算,倘若情況允許,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雖然自己沒野心,這男人卻有,而且還隱藏得很好。

然而,眼見王叔文的臉孔時,惠果為之一驚。

他似乎一口氣老瞭十歲。

身形憔悴。

在惠果來到之前,似乎受到極大的苦惱折磨,臉上皺紋加深許多。

惠果心想,他應該比自己年輕些。

現在卻面呈青色,滿臉病容。

“要不要叫人過來?”惠果問。

“不,不用。”

王叔文舉起一隻手,左右揮動。

不知是否睡眠不足,他的眼球上纏著幾條血絲。

凹陷的眼圈下一片暗黑。

“您的身子似乎欠安——”

“我的事情,我完全明白。旁人怎麼看我,我心裡也明白。所有的事我都很清楚,所以才找你來的,惠果阿阇梨——”

“是的。”惠果點點頭。

今早,馬車載著一名使者來到青龍寺。

帶來瞭一封王叔文的密函。

打開信函,上面寫著:

要事待商,務請撥冗見面。如果可能,請與使者前來府下。

噢,原來有事找我。惠果心想。

簡單打理一番,將其他事交代弟子後,便乘坐使者馬車,來到王叔文宅邸。

隻是,他完全沒料到,王叔文竟會如此憔悴。

“總之,您有何事呢?”惠果催問王叔文。

王叔文深呼吸數次,調勻氣息之後說:

“宮裡發生的一些事,惠果阿阇梨想必已有耳聞——”

“若是皇上身邊發生的怪事……”

“嗯,沒錯。就是為瞭那事,才請惠果阿阇梨來的。”

王叔文向惠果簡單說明瞭皇帝身邊發生的怪事。

“那事之後,皇上十分煩惱,漸至食不下咽瞭。”

“這樣不好。”

“所以……”

王叔文用衣袖拭去額上冒出的無數細微汗滴:

“所以,宮裡有人認為,怪事的起因,是有人施咒欲害皇上。”

“嗯。”

“若是如此,我想請惠果阿阇梨施行法力,保護皇上,讓皇上遠離詛咒——”

“此事義不容辭——”

“那就萬事拜托您瞭。”

“不過,我也不能貿然前去宮裡。您找我來的事,皇上可知情?”

“皇上知道。關於這事,宮內都認為要破解此咒術,非惠果阿阇梨不可。這事也傳到皇上耳裡瞭——”

“速度真快。”

“皇上也認為,隻有青龍寺的惠果阿阇梨才辦得到。找您來,其實也是皇上的意思。”

“可以的話,能否拜謁皇上。”

“隨時都可以。”

“我想先親自看看,到底是哪一種咒術造成的?之後,準備妥當再到宮裡去。”語畢,惠果頷首致意。

果然——

惠果低頭暗忖。

事情和白龍預言的一模一樣。

“宮裡早晚會傳喚你——”

果然沒錯。

雖然不知道自己還剩幾分法力,但也隻有盡力而為瞭。

當他抬起頭的那一刻,便下定瞭這樣的決心。

“既然如此,今天可以覲見皇上嗎?”

惠果以低沉安穩的聲音如此問王叔文。

【六】

王叔文現在的官職是翰林學士起居舍人。

工作內容是以文字記錄皇帝的言談。

早先他隻是與皇太子對弈的棋手,如今卻已貴為皇上身邊最親近的人瞭。

從官位看,起居舍人隻是從六品,不算高官,可是他的職務是記錄皇帝的“言”。

與它相近的職位是起居郎,主司天子的政事及行動記載,也就是記錄皇帝的“事”。

起居舍人、起居郎記錄下的文字,日後便成為編纂正史的主要材料。

瀏覽中國歷史時,從學術層面來看,那些記錄便是“歷史”,而所謂史書的編纂,則是國傢事業。在世界史中,沒有任何民族如同中國民族那般,將所有精力都花費在記載民族歷史這一項工作之上。

因此,上述二者官位雖然不高,所扮演的角色卻極其重要。

而且,起居舍人因為要記錄皇帝的“言”,必須經常隨侍身邊。他和皇上說話的機會,自然遠多於起居郎。

這時期,最接近順宗皇帝的臣子,排第一的是女官午昭容。

其次是宦官李忠言。

再來是左散騎常侍王伾。

接著就是王叔文瞭。

《資治通鑒》記載,李忠言和午昭容負責照料順宗的生活起居,有關政治或人事的定奪,則落在王叔文和王伾身上。

和王叔文一樣,王伾早先不過是太子李誦的藝事導師,教授李誦書法。德宗死後,李誦登基成為順宗皇帝,王伾如同弈棋導師王叔文,也被拔擢重用。

去年——也就是空海入唐的貞元二十年八月,李誦中風病倒瞭。

目前總算恢復瞭一些,身體卻還無法自由活動,左手幾乎無法動彈。

雖然能用言語表達,可是口齒並不靈活。

王伾是吳人。

他說的是吳語——也就是今天的上海話。當時吳語是一種方言,他常因口音而遭人訕笑。

個子矮小,而且其貌不揚。

自然而然,也就精於筆談瞭。

也可以說,病倒的李誦正是看中他的筆談之才。

不過,實際研擬新政策的,卻是翰林學士王叔文所屬的翰林院。

換句話說,王叔文是掌握大唐王朝實權之人。

不論是王伾、李忠言或午昭容,他們都隻是中介角色,負責將王叔文的意見傳達給皇上。

王叔文曾下令廢止惡評的宮市,也罷免過相當於首都市長的長安京兆尹李實。

王叔文想做的,正如同決堤洪流一般,浩浩蕩蕩順流而下地徹底改革大唐王朝。

《資治通鑒》上有這樣的記載:

叔文頗任事自許,微知文義,好言事。

他是個有自信、有學問且辯才無礙之人。

王叔文在午後,陪同惠果來到瞭紫宸殿。

【七】

順宗皇帝躺臥在四周都是絲絹帷幕的寢臺上。

上半身不能自由移動,口齒也不清晰,加上最近的怪事,確實身心交瘁。

地板上鋪著胡國地毯,窗口也垂掛著絲綢佈幔。

紫檀木桌上,擱著一隻美玉與瑪瑙鑲成的鳳凰。

一座雕工精細的象牙——上面鏤刻著神仙國圖案。描繪自古知名仙人羽化成仙後所在的國度。

胡國壺具、南海貝殼、黃金佛像。

盛裝水銀的水盤之上,有一隻黃金打造的烏龜泅泳其間。這是由被視為長生不老仙藥的水銀和象征長壽的烏龜組合而成。

極盡奢侈的寢宮。

寢宮正中央,就是寢臺。此刻,順宗皇帝單獨躺臥其上。

帷幕上揚,隱隱可見順宗的身影。

站在寢臺旁的人,是宦官李忠言。

“惠果大師、王叔文大人覲見皇上。”

帶路的女官低聲通報後,隨即安靜退下。

王叔文和惠果緩步走進寢宮。

宮外有幾名士兵守衛著,裡面隻剩王叔文、惠果、李忠言和順宗皇帝四人。

之前已先行通報惠果入宮之事。

“臣已將惠果大師帶來。”

王叔文在入口處停下腳步,恭敬稟報。

“好……”順宗皇帝不太靈活地說道。

病倒以來,順宗隻能以簡短話語應對。一旦對方無法領會他的意思,順宗便心情大壞。

在這情形下說“好”,是表示來人可以靠近。

王叔文向惠果示意,兩人往前走近。

“皇上龍體無恙?”

停下腳步,王叔文問李忠言。

李忠言恭敬行禮後,說:

“皇上的心情……”

王叔文重新轉向順宗。

“叔文啊……”順宗以不靈活的舌頭,結巴著說道。

“臣在。”

“做得太過火瞭。”順宗說。

王叔文立刻明白瞭這句話的意思。

順宗的意思是說,皇位更替後改革做得太急促瞭。

“是——”王叔文沉默地低下頭。

“做得太急瞭,不是嗎?”順宗重復說瞭一遍。又說:

“應該很恨吧……”

這意思是指那些因改革而被罷黜貶謫之人。

“尤其是李實……”

李實是前皇帝德宗時代——也就是兩個月前的長安京兆尹。

他是荼毒百姓、橫行長安、瀆職收賄的中心人物。

可以說,李實是改革派王叔文、柳宗元、劉禹錫、陸淳、呂溫、李景儉、韋執誼等人的死對頭。

李實深得德宗寵幸,所以擁有莫大權力,正是在李實的威名下,五坊小兒才會進行榨取、殘暴之事。

為政猛暴。《舊唐書》留下如此記載。

他是虐政之主,大量屠殺阻礙他或看不順眼的人。

德宗一死,李實權力盡失,新取得權力的王叔文等人將他罷黜,貶到通州。

他在通州的位階是正六品。與京兆尹從三品相較,算是重大降級。

這是遲早會被“賜死”的左遷。

李實的黨羽宮市及五坊小兒中,有不少人因惡行暴露而被誅殺。

唐朝子民為此改革莫不鼓掌大叫快哉。

“即使在‘諒暗’之中,李實殺害之人不下數十。”王叔文壓低聲音說道。

所謂“諒暗”,是指皇帝駕崩之後舉國服喪期間。

在這期間,殺人被視為重大罪行,一律死刑處罰。

想到此事,有關李實的人事處置,一點兒也不出人意表。

“李實失勢,百姓欣喜雀躍。”

“我明白。”順宗答道,“朕所說的,不管是李實或被誅殺之人,大概都很怨恨朕……”

“當有可能。”王叔文斟字酌句答道。

“是他們這些人做的嗎?”順宗問。

順宗是以大傢都知道宮內所發生的怪事為前提,而說出這句話。

順宗想問的是,自己周遭凈發生些不吉祥之事,難道這是因改革而遭誅殺者,或李實黨羽所為?

“是誰對朕施咒?”順宗又問道。

“這事暫且……”

出聲的是一直默默聆聽順宗和王叔文談話的惠果。他跨前一步,低下頭說道:

“貧僧惠果。”

“噢,是惠果阿阇梨啊……”

“是。”

“你終於來瞭……”

順宗從寢臺抬起上半身。

李忠言拿來兩個絲枕塞在順宗背下。

順宗以撐起上半身的姿勢,環視眾人。

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身無法行動,連表情也顯得僵硬。

他的左半邊臉也無法動彈。

臉頰凹陷,膚色幹澀而蒼白。

雖然包裹在金銀絲線刺繡而成的華麗衣裳裡,其精氣盡失的身軀反而更加引人註目。

眼眸黯淡無光。

乍見之下,不由得令人錯愕,這是帝王之尊嗎?

怎會如此虛弱。

眼前是皺紋浮現,宛如即將死去的病人。

四十歲上下。

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樣瞭。

“惠果啊,你怎麼看這事呢?”順宗問。

【八】

“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可能是因為被整肅而心懷恨意的人?”

“是的……”

“這也不無可能,不過,我認為還有更深一層的根源。”

“惠果,你是否得知什麼?”

順宗的問話,讓惠果痛苦地閉上雙眼:

“是——”頷首答後,再度睜開雙眼。

“你知道些什麼?”

“這個……”

“說吧。”

“目前不過是我的想象,現在說出來,恐怕皇上會因此心煩。”

“想象的也罷,說吧。這是我自身的事。”順宗不太靈活地說道。

不知是否因為興奮,他全身竟微微顫抖起來。

“明白瞭。今天來覲見皇上,貧僧早有覺悟,要將這件事說出來。不過,在說之前,我能否先確認一件事?確認過後就可說出來瞭。”

“你想確認什麼?”

“我想確認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

“噢……”

“假如沒有的話,那我即將要說的事,皇上就當它是笑談吧。”

“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

“那皇上就當它是大唐的秘密,請用心傾聽。”

“秘密?”

“是的。貧僧也非全盤知情,並無把握說得條理分明,總之,請聽我陳述。”

“此事旁人可知情?叔文啊,你聽說過嗎?”順宗將視線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聽聞。”

王叔文額上冒出細微汗滴,行禮致意。

“貧僧從未向旁人提過此事。唯一知情者,是貧僧師父不空阿阇梨。不過,不空師父也和其他人一樣,已入鬼籍——”

“已入鬼籍?”

“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

“這……”順宗低呼出聲,“這……”

惠果說的,是如此出人意表的名字。

“距離今日,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應該都已作古——”

“為何說是‘應該’?”

“是的。如果還有依然健在者,那麼,該人可能就是今日令皇上煩憂的施咒者瞭……”

“你是說,有人施咒?”

“這正是我講述事件之前必須確認的事。”

“能確認嗎?”

“能。”

“如何確認?”

“可以取皇上一根頭發嗎?”

“朕的頭發?”

“是的。”

“要做什麼?”

“人的頭發一向對咒術敏感,要向某人施咒時,隻要利用頭發,效果可以倍增。而被施咒者,其頭發也一定會受到咒術影響。這就是我現在要確認的事。”

“朕準可。要拔十根、二十根都隨你。這太容易瞭。”

“是。”惠果頷首繼續問,“可以靠近皇上嗎?”

“無妨。”順宗答道。

惠果走近順宗寢臺,停住腳步。

“皇上,請將頭靠向這邊。”

“嗯。”順宗語畢,將頭靠向惠果那側。

“失禮瞭。”

惠果伸出雙手。左手輕托順宗的頭側,以右手拇指、食指夾住一根黑發。

“要拔瞭。”

惠果拉回手指,從順宗頭上拔下一根頭發。

他以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這根毛發,往後退瞭幾步。

接著,惠果走到紫檀木桌前,將放在桌上的那隻玉制鳳凰挪開。

他將左手伸進懷裡,取出一尊可擱在手掌上的佛像。那是一尊黃金打造的小佛像。

開屏的孔雀上,安坐一尊明王。

原來是佛教尊神孔雀明王像。

“看不清楚,朕也想看一看。”順宗在寢臺上說。

王叔文和李忠言聞言,兩人合力將紫檀木桌搬到寢臺邊,方便順宗觀看。

因李忠言將鳳凰像撤下,桌上僅剩下黃澄澄的孔雀明王獨坐著。

擦拭凈亮的桌面上,映照出黃金色的明王尊像。

“此佛像擱在我每日誦經的房內。在我之前,是不空師父誦經——”惠果以手示意黃金打造的佛像,如此說明:

“這尊佛像是不空阿阇梨自天竺帶回來的。”

“用佛像做什麼?”

“先把皇上的頭發擱在佛像前,然後開始誦念孔雀明王真言。”

“噢……”

“如果皇上沒被施咒,頭發就不會起變化。”

“如果被施咒瞭呢?”

“毛發會移動。”

“移動?”

“是的。如果毛發受到惡念或詛咒的影響,便會因為想遠離佛像而移動。”

“當真?”

“確然。不過,由於毛發極為細微,所以當我開始誦念真言時,任何人都請不要動。人一動,會擾亂房內空氣,使這根毛發移動。為瞭避免混淆,請大傢都不要動。同樣地,也請不要熱心探看桌面或大力呼吸。這事得先和大傢說明白。”

“明白瞭。”順宗一本正經地點頭。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印度本地的神祇。

孔雀這種鳥類,能吃毒蛇、毒蟲,乃以這種能力的象征而被崇拜。

因此,孔雀明王是以具有驅逐象征惡鬼、惡魔的毒蛇及毒蟲的能力而被引入佛教,成為尊神之一的。

“那麼——”

惠果將手中頭發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

雙手結瞭個象征孔雀明王的手印之後,便開始低聲緩誦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念的是孔雀明王咒。

謨曩悉。謨曩悉。摩訶謨曩悉。阿多拔他。阿伽多拔他。摩怯他。努摩伽怩。摩怯娑怩……

正當誦念真言時——

“噢……”出聲的是王叔文。

“看哪。”

擱在紫檀木桌上的頭發動瞭。

毛發扭動身子般細微地震動瞭一下。那動作,似乎要遠離黃金孔雀明王像一般。

並非因人的氣息或風的吹拂而動。

雖然極其微弱,但是的確像出於自我意志般地震動瞭。

唵。摩庚·迦蘭帝。娑·賀。

隨著惠果持續誦念真言,驚人的事情發生瞭。

毛發震動越來越大。像一條細長小蛇欲遠離火焰般在紫檀木桌上扭擺,明顯地蜿蜒爬行。

“嗯——”誦念真言中,見到這景象的惠果也脫口而出:

“沒想到如此嚴重——”

他大概也沒料到毛發的反應如此強烈。

肯定是極強大的咒力在作祟。

讓順宗看到這一幕,惠果瞬間閃現後悔的表情,隨即又繼續誦念真言。

這時,毛發有如在鐵板上烘烤,在桌面上蠕動起來。

正在觀看之時,更令人驚悚的景象再度映入眾人眼簾。

本欲逃離的毛發,像是突然改變意志,想要挑釁金身孔雀明王,開始朝佛像挺進。

宛如毒蛇揚起鐮刀形的頭部,毛發在桌面蛇行,還纏繞金身孔雀明王,用力緊勒。

“啊?!”王叔文嚇得手腳癱軟,臉上露出深度的恐懼。

此時——

纏繞金身孔雀明王像的毛發,突然發出撲哧聲響,冒出藍色火焰並燃燒瞭起來。

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

毛發一下子燃燒凈盡,化成一縷白煙。

眾人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沒……沒想到……”

惠果也隻能如此喃喃自語。

順宗皇帝則瞪大眼睛,牙齒直打顫,全身顫動。

“我,我……”順宗說,“我將會怎樣呢?”

(1) 永貞皇帝即繼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誦,“永貞”為其年號,生前使用。“順宗”為其死後的廟號,後人稱之。

(2) 阿阇梨,佛教中指能教授弟子法式,糾正弟子行為,並為其模范的人。意譯為“軌范師”,簡稱阇梨。

《妖貓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