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宴之客

【一】

月亮出來瞭。

抬頭看,明月已升至飛霜殿上的天空,是一輪滿月。

宛如寶玉的月亮,浮現在春天罕見的碧澄天際。

四堆篝火在鐵籠中燒得一片通紅。

月影籠罩整座華清宮,明亮得即使沒有燈火或篝火,也可看見魚兒在池面上跳躍。

石縫之間已冒出嫩綠春草的石板上,鋪著來自胡國的絨毯。這些華麗的波斯絨毯,是空海向馬哈緬都借來的。

總共有三塊波斯絨毯。

這兒坐著四個人。

遠渡重洋的倭國留學僧沙門空海。

同樣來自倭國的儒生橘逸勢。

官拜校書郎的詩人白樂天。

胡玉樓歌妓,綠眼碧眸的玉蓮。

此四人,彼此對望圍坐一圈。

樂師和廚師都到山下村落去瞭。

大猴、子英和赤,也隨樂師和廚師等人下山。

任務完成之後,一行人還會折返原地。

美酒佳肴均已備妥。

巨大的瓷盤上盛著蒸煮炒炸的雞、豬、牛肉、青菜,包括燕窩在內的各種山珍海味紛列雜陳在席間。還有,空海請托李老人找來的荔枝。

酒杯同樣各隨己意,聽憑取用。

空海取用的,是來自波斯的琉璃杯。

逸勢拿的是夜光杯。

白樂天則是玉杯。

樂師們還留下瞭若幹樂器。

一把笙、一把五弦月琴、一把琵琶、一組編鐘。

玉蓮忙著為大傢斟酒、夾菜。偶爾還抱著月琴簌簌彈奏。

眾人緩緩喝著酒。

幾杯酒下肚之後,逸勢雙頰已微泛紅暈。

“空海先生。”

白樂天右手握住玉杯,喚道。

“是。”

空海手拿琉璃杯,望向白樂天。

白樂天的臉上,搖晃著篝火燃燒的光影。

“本來是我邀您來這兒的,當時,完全想不到會是這個樣子。”

“你覺得如何?”

“與您在這兒連夜對酌,真是愉快哪。”

白樂天嘴裡含著酒,慢慢地品嘗著。

“今晚,會發生什麼事嗎?”白樂天問。

玉蓮上前,為白樂天已空的酒杯斟滿酒。

“不知道——”空海仰首向天,用像是嘆息的聲音說道,“或許會發生,也或許不會發生。”

隨後,視線又移回到白樂天身上。

“不,不管會不會發生,我都無所謂。”

“剛才,從你那兒聽到瞭匪夷所思的怪事。”

“是的。”

“真沒想到,會聽到貴妃其實不曾死在馬嵬驛,還在華清宮蘇醒過來的事。沒想到此地曾發生過這等事。”

“說來,玄宗和貴妃的一切事端,均始於此華清宮。”

“如果說,兩人在華清宮度過最幸福愜意的日子,他們共同的日子也是在華清宮結束的。那麼,在此舉辦宴會,該是再合適不過瞭。”

“所謂結束,是指五十年前的舊事嗎?還是我們此時……”

“我也不知道。”白樂天靜靜地搖頭。

“雖然我剛剛說過瞭,玄宗和貴妃兩人最幸福愜意的日子,是在此地度過的,不過……”

“不過什麼?”

“貴妃果真擁有過這段幸福的時光嗎?”

“你認為呢?”

“我也搞不清楚。我隻知道——”

說到這裡,白樂天像是在尋找適切的字眼而停下話來。

“你知道什麼呢?”

“不,我不是說我知道什麼,但我感覺,所謂執筆為文,真是件罪孽深重的事。”

“像貴妃——楊玉環這樣的女性,她究竟過得幸不幸福?他人不得而知。連她本人可能也不知道。空海先生也罷,逸勢先生也罷,回首自身的往事,到底幸或不幸,你們能回答得出來嗎?”

經過白樂天如此一問,逸勢搖頭答道:

“我不知道。”

“我所想寫的正是那些不得而知的事。對照貴妃生前,我所要寫的這些事,感覺自己真是罪孽深重。”

白樂天望向玉蓮,擱下酒杯說:

“請拿筆來——”

一旁早已備妥筆墨。

白樂天默默地磨起墨來。

其間,誰也沒有開口。

空海和逸勢,含酒在口,靜靜凝望磨墨的白樂天。

隻有玉蓮彈奏的月琴聲簌簌響起。

過瞭一會兒,白樂天自懷中取出紙張,手上握住蘸瞭墨汁的筆。

白樂天左手拿紙,寫下瞭一些文字。

四周牡丹繚亂盛開。

藍色月光傾瀉在牡丹花上。

然後——

“好瞭。”

語畢,白樂天擱下筆。

手持紙片,自顧自地吟哦起來。

聲音低沉蒼勁。

玉蓮即興彈奏月琴,應和著白樂天的吟詠。

兩鬢千莖新似雪,

十分一盞欲如泥。

酒狂又引詩魔發,

日午悲吟到日西。

白樂天的聲音在月光中朗朗向上飄升。

兩鬢發絲,千根翻白似雪。

飲酒滿杯,我狂醉如泥。

癡癲迷醉,又呼引出我心中的詩魔。

午後引吭悲吟,直到日落西山。

其詩大意如此。

當白樂天的吟哦聲停止之時,

“唔……”

逸勢發出不勝感慨的聲音。

此詩,宛如白樂天身已老去的自況。

不久,白樂天再度握筆。

繼續在紙張上沙沙走筆。

掩藏在白樂天心中的詩意之門,似乎已整個敞開瞭。

看得出來,白樂天此時文思泉湧,不可遏止。

他將心中湧現的文思,原封不動地寫在紙上。

貌隨年老欲何如?

興遇春牽尚有餘。

遙見人傢花便入,

不論貴賤與親疏。

白樂天繼續開口吟哦。

玉蓮也彈撥月琴應和。

逸勢滿臉漲紅,並非全然因醉意或燈火的映照。

一旦濃烈的情感在體內翻騰之時,此男子便會成為這副模樣。

白樂天的吟哦中斷後,琴音又響瞭一陣方才停止。

玉蓮把筆遞給空海,說道:

“空海先生也寫一些吧——”

“那——”

空海接過筆,默默地在紙張上寫字。

過瞭一會兒,握住紙片,低低地吟起來。

一念眠中千萬夢,

乍娛乍苦不能籌。

人間地獄與天閣,

一哭一歌幾許愁。

睡裡實真覺不見,

還知夢事虛誑優。

無明暗室長眠客,

處世之中多者憂。

悉地樂宮莫愛取,

有中牢獄不須留。

剛柔氣聚浮生出,

地水緣窮死若休。

輪位王侯與卿相,

春榮秋落逝如流。

深修觀察得原底,

大日圓圓萬德周。(1)

【二】

空海吟畢,彈奏月琴的玉蓮馬上歇手。

“空海先生,您的聲音真動聽。”玉蓮又說,“能否讓我拜讀您的大作?”

“當然可以。”

空海遞出方才寫就的詩箋,玉蓮擱下月琴,用白凈的手指接下。

就著燈火月光,玉蓮盯著空海所寫的詩看著。

不久——

“空海先生——”玉蓮抬起頭,說道,“我想為這首詩跳一段舞。”

“榮幸之至。我也想一睹玉蓮姐的舞姿。”

空海才點瞭點頭,白樂天便接腔說:

“玉蓮,這一定很有趣。”

白樂天本來就是胡玉樓熟客,他和玉蓮的交往,比空海更久。

“空海先生會彈琵琶或月琴?”

“多少會一點。這樣好瞭,我雖不像玉蓮姐那樣行,倒還可以用月琴為你伴奏。”

“哎呀!能夠配合空海先生的月琴起舞,真叫人高興哪。”

“那,我來彈琵琶。”白樂天開口。

“樂天先生也行?”

“我多少也會一點。”白樂天回道。

“既然這樣,我就吹笙吧。”

連逸勢手上也拿起瞭一把笙。

“哦?連逸勢先生也要——”

當然,習樂是宮中的基本教養,橘逸勢也能玩上一兩種樂器。

講到吹笙,橘逸勢絕不輸給一般人。

本來,彼時傳入日本的樂器,便是經由大唐而來,其基本構造和吹奏方法,並無多大差別。

音、聲該如何配合,四人簡單做瞭安排。

玉蓮取來一塊絹佈,披掛在脖子上。

夜深人靜,玉蓮身影,孑立在自天流瀉而下的月光之中。

空海輕撥琴弦,琴音裊裊,尚且回蕩在夜氣之中時,逸勢雙手所握住的笙,跟著傳出瞭樂音。

月光下,笙音飄向天際。

仿佛要與月光共鳴,笙音竟隱約可見瞭。

在月光中閃閃飄升的模樣,似乎可以映入眼簾。

當笙音悠揚飄升天際之時,驟然之間,“鏗當”一聲,月琴的弦音撥動瞭起來。

空海的月琴,應和著逸勢的笙音。

琴聲簌簌飄落,恍如大小玉珠自天上滑落。

然後,白樂天的琵琶聲交疊其上。

樂音與天地和鳴。

天地為之震動。

同時,空海開始吟哦自己的詩句。

一念眠中千萬夢。

配合詩句,玉蓮挪動瞭身子。

緩緩向前踏步,腳尖柔軟地踮立在絨毯之上。

右手緩緩向月光伸去,隨即輕快折返。

乍娛乍苦不能籌。

玉蓮開始舞蹈。

白凈的手指像要撿拾月光一般,在空中比畫。

空海清朗的聲音,冉冉飄向天際。

人間地獄與天閣,

一哭一歌幾許愁。

空海的聲音,朗朗傳入逸勢耳中。

逸勢的眼中淌下淚來。

連逸勢也不明白,突然流淚的意義。

淚水汩汩流出。

我究竟怎麼瞭?

逸勢那張臉,仿佛如此說道。

對自己內心瞬間流瀉的情感,逸勢看似不知所措,僅能寄身其中。

吟哦詩句、彈奏月琴之人,正是漂洋過海,經行萬裡,遠自倭國而來的沙門空海。

與空海笙琴合奏者,乃倭國留學生橘逸勢。

應和彈奏琵琶之人,則是日後揚名倭國、鼎鼎大名的大唐詩人白樂天。

而在此三人面前婆娑起舞的——是碧眼胡人玉蓮。

此四人所在的場所,卻是唐玄宗與楊貴妃曾經共同生活的華清宮。

這是何等怪異的奇妙命運啊!

睡裡實真覺不見。

彼時,四人身後,有一組編鐘響起。

發出聲音的,是最小的一口鐘。

玉蓮停下動作,朝編鐘方向望去。

音樂全部停歇。

空海、逸勢、白樂天三人,同時回望身後。

看不見任何身影。

僅有編鐘擱放在原地。

編鐘,是掛著各式各樣大小銅鐘的樂器。叩小鐘,會發出高音,叩大鐘,則傳來低音。

這回準備的編鐘,全部分三層,總共二十四口,所以能發出二十四個音階。

然而,編鐘要奏出聲音,絕非一人所能獨自完成。

演奏編鐘,必須動用鐘槌。當然,這回也準備瞭。可是,鐘槌卻擱放其下,看不出有誰動過的跡象。

冷不防,又傳來鐘聲。

明明看不到任何人影。眾人發現,這次是最大的一口鐘發出瞭聲響。

“看來有人大駕光臨瞭。”空海道。

“喂,空、空海——”逸勢膽怯地出聲。

“放心吧。”空海向逸勢道。

說的是日本語。

“隨時恭候。”

空海並非特意向某人說道。

像是要阻止逸勢說話,空海接著說道:

“我們何不繼續宴會呢?”

空海唇邊浮現一抹愉快的笑容。

“別擔心。我們繼續吧。”

這回空海說的是唐語。

月琴弦音又響起,空海繼續開口吟哦——

還知夢事虛誑優。

玉蓮仍然翩翩起舞。

白樂天也裊裊彈奏琵琶。

逸勢再度吹笙。

仿佛也要與他們應和一般,後方傳來編鐘樂音。

無明暗室長眠客,

處世之中多者憂。

玉蓮在月光下緩緩起舞。

四周牡丹花,在月光下聚首盛開。

編鐘加入合奏,逸勢也漸漸不在意無人鐘聲的怪事瞭。

不久,大日圓圓萬德周。

空海朗朗聲歇,吟詠結束。

其聲音卻隨同音樂餘韻,殘留在月光之下,在半空中飄蕩瞭好一會兒,就像細小的琉璃碎片漫天飛舞一般。

不知何時,身後作響的鐘聲也沉寂瞭下來。

那時,“啊,那是——”玉蓮低聲叫道。

玉蓮手指水池方向。

稍離水面的空中,浮現一個幽微發光的物體。

是菩薩。

“那不是千手觀音嗎?”白樂天說道。

千手觀音浮現在水面之上,靜靜搖動千隻手臂,不知在舞弄著什麼。

千手觀音的身影同時映照在水面上。

“好美……”逸勢屏息贊嘆道。

月光之下,菩薩一邊起舞,一邊緩慢地飄升。

仿佛在追趕消失於天際的樂音,菩薩也向天際飄去。

隨著逐漸飄高,菩薩身影也愈來愈透明。

逐漸透明逐漸消失。

終於,菩薩身影飄升到在場眾人必須仰頭才能看得到的高度。

已經分不清是月光還是菩薩瞭。

菩薩身影緩緩消融於月光中,終於不見瞭。

“那是我給你的回禮。”

有聲音自後方傳來。

眾人回頭一看,一位白發老人端坐在編鐘前。

“因為你們讓我聽到瞭悅耳的音樂。”

燈光下,老人微微一笑。

空海微笑,望向老人。

“在下丹翁。”老人解釋。

丹翁望著白樂天、逸勢及玉蓮,隨後,慢慢將視線移到空海身上。

“對瞭,空海。”

“是。”

“先給我一杯酒吧。”

“樂意之至。”空海回道。

【三】

子英默不作聲,屏氣凝神地往前走。

他正在追趕走在前面的巨大黑影。

此刻,他人在西繡嶺之中。

此處是一條羊腸小道,兩旁覆滿瞭野草。

子英腳下,是鋪滿石子的地面,如果往上走,小徑將變成石階。

小徑兩旁,聳立著老邁的楓樹及粗大的巨松。

由於覆蓋頭頂的樹梢之間,還有月光灑落,子英總算還可行走,否則,他將寸步難行。

一不留神,前方那道黑影便會跟丟。

不知是身體輕巧,還是嫻熟路徑,前行的巨大黑影,步伐極快。

向前奔走的黑影,就是大猴。

此刻,子英尾隨大猴身後。

護送廚師、樂師至山下村落後,他正在折返華清宮的途中。

赤留在村落,子英和大猴返回華清宮。

此前不久,子英推測該是快到華清宮的時候瞭。

走在前頭的大猴,不知絆到何物,整個身子向後翻滾。

“好痛!”

大猴坐在地上,手按住頭。

似乎撞到瞭頭部。

“不礙事吧——”

“不礙事。”

大猴起身,松開按壓頭部的雙手,搖瞭兩三次頭。

接著,大猴又向前跨步。

腳步變慢瞭。

大猴終於呆立原地。

“怎麼瞭?”子英問。

“我想起來瞭。”大猴說。

“想起什麼?”

“我想起我忘記的事瞭。”

“忘記的事?”

“我必須折回一趟。”

“回哪兒?”

“山下的村子。”

“為什麼?”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你先回華清宮。事情辦好,我就回來。”

“所以我要問你是什麼事呀!”子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總之,你先上路。我去去就來。”大猴說。

“我懂瞭。”

到底是什麼事,子英不得而知,卻也隻能如此作答。

“我馬上會回來。”

說完,大猴轉身,走下方才爬上來的山路。

起步往上走的子英,也停下瞭腳步。

大猴的事,他覺得有些怪異。

不願明說事由,讓他感到不解。

此種情況下,大猴還要趕回山下村落的理由,令他難以想象。

或許,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空海和大猴之間曾有某種約定。大猴應當是突然想起此項約定,才說出這番話的吧。

於是子英也掉頭折返,追趕在大猴身後,開始往坡下走去。

說來,子英確實是奉命被派遣到空海身邊當差的。

然而,那是奉朝廷之命。

本來,他就在朝廷當差,會被派到空海這兒,完全是遵從柳宗元的指示。

準確地說,自己該當聽命的對象,是柳宗元。

當然,關於這回的華清宮之行,他早已詳細匯報給柳宗元。

空海也沒要求他保密,而且這是他的任務。

關於華清宮之行,柳宗元不抱太大期望。

他料想白龍不會在華清宮施咒,即使真的在該地作法,空海既然已經公開宣稱要去華清宮,就算白龍人在該地,隻怕也要逃之夭夭瞭。

如果清楚地知道白龍人在此地,那就另當別論。但值此時刻,卻也不能不顧慮空海的想法,徑自派兵前來圍剿。

空海本領高超,子英心知肚明,但動兵的理由還不充分。

“察覺任何異狀,立刻回報。”

柳宗元如此吩咐子英和赤。

遵照指示,此刻,赤該已快馬飛報長安瞭。

至少,在看到數量如此驚人的狗屍之後,他不得不立刻上報。

因為有人在華清宮作法下咒,肯定錯不瞭。

子英再一次對空海的直覺,或說能力,感到震驚。

子英打算對空海說,赤留在山下的村子,但對方若是空海,一定可以猜出自己或赤其中一人,會策馬奔回長安通報吧。

如果空海和大猴隱瞞自己,準備做出什麼事,子英也得查明到底是什麼。

此舉若是大猴個人行為,也還是要查。

大猴究竟想幹什麼事,子英必須先行瞭解。或許,大猴折返回去,就是想查明赤在不在村子裡。

此一想法,在子英腦海中翻騰起落。

大猴轉身下坡,還不算太久。

剛好是尾行跟蹤的適當距離。

躡手躡腳走下坡,馬上便看見巨大的人影出現在月光下。

這道人影正是大猴。

他的身影十分詭異。

他並沒有趕路前進。

大猴停下腳步,正望著一旁的樹林。

子英頓步,壓低身子,偵察大猴動向。

大猴有時望向林中深處,有時又在月光下觀看自己腳邊。

他的模樣不像在搜尋掉落的東西,也不像在尋找哪個人。

不久,大猴跨步向左邊樹林走去,子英這時才瞭解大猴在找什麼。

大猴似乎在尋找進入樹林的入口道路。

大猴燈也沒提,就這樣走在深夜的樹林之中。

樹林內的枝葉還不像夏天那麼繁密。

月光正好也可照射到林中。大猴似乎借助那月光,行走在林子裡。

子英尾隨大猴,也鉆入樹林。

大猴前進的方向,看來是朝著華清宮南側的西繡嶺。

“奇怪——”

西繡嶺——雖說是山,卻蓋瞭許多殿堂。

玄宗在位時,冬天一到,長安的政治機能便整個移轉至此地。

山中到處鋪設石階小徑,也建造瞭不少大小樓閣。

而今,樓閣若非遭到盜賊拆竊,便是任其毀壞傾頹。

大猴究竟要去哪兒?

子英默默地在大猴身後追趕。

此時,大猴終於停下腳步。

他站在一棟屋頂毀壞、陳舊腐朽,看似道觀的建築物之前。

大猴在原地呆立瞭一下,然後毫不猶疑地走瞭進去。

此時,子英感到困惑瞭。

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尾隨進去呢?

雖說大猴還沒察覺已被跟蹤,但若走進那座道觀……

總之,先靠近道觀,由外窺伺內部動向,應該沒有問題吧。

於是子英悄悄向道觀挨近。

大概是屋瓦大半都已掉落瞭,道觀四周散落著碎裂的瓦片。

從大猴進入的附近窺伺,部分屋簷已腐朽洞開,月光自此射入。

看不到大猴身影。

道觀內部,像是用灰墻隔成數個房間。

大猴似已走進其他房間。

正當困惑不知所措時,突然傳來瞭聲響。

那是大猴踩在地板上的腳步聲。

那聲音,有時像是在擱置某個小東西,有時又像在摩擦那個小東西。

就在此時,燈亮瞭。

出乎意料的明亮燈光,輝映在眼前的墻壁之上。

接著,仿佛在敲打物體的聲音響起。

好大的聲音。

隨後,便聽到嘎吱嘎吱撕裂某物的聲音。

然後是敲打的聲音。

然後是搗毀的聲音。

過瞭一會兒,聲音停止瞭。

然後,又傳來丟棄東西的聲音。

大猴的巨大身軀來回走動的聲音。

粗重的喘息聲。

墻面映照的燈光,這回搖晃得更厲害瞭。

大猴似乎想握拿不知擱在何處的燈火。

燈光在墻面上晃動。

大猴像是手持燈火在走動著。

他打算走到外面嗎?

子英搜尋隱秘的地方,擺好架勢。

然而,大猴卻沒步出房內。

映照在墻面上的燈光,慢慢減弱下來。

大猴的腳步聲也愈來愈小。

漸行漸遠瞭嗎?

並非如此。

那是往下走的聲音。

是步下石階的聲音。

不,或許是爬上階梯的聲音。

大猴到底要做什麼?

這座古老的破舊道觀,究竟暗藏什麼玄機?

子英不禁生出興趣來瞭。

然而,若是被大猴察覺,到底該如何辯解呢?

有什麼好辯解的?該辯解的人,應該是大猴吧。

子英心想。

就在此時,“嗚嗚嗚……”一陣低沉的聲音傳來。

一開始,子英聽不出是人的聲音。

他還以為,是枯枝雨露被風掀吹起的聲音。

或是衰老的野獸聲音。

在子英耳裡聽來如此。

然而,那卻是千真萬確的人聲。

嗚嗚嗚……

啊啊啊……

那樣的聲音,宛如緩緩將肺部膨起,一邊呼吸一邊清喉嚨的聲響。

又像是打哈欠聲、痛苦呻吟聲,或哀號哭泣的聲音。

繼之,變成瞭喃喃般的私語。

聲音主人似乎在述說某事。

聽來像是回答問話的,則是大猴的聲音。

隻是,他們到底在交談什麼?子英卻無法聽見。

如果能再挪近一點……

屈服於好奇心,子英緩緩跨步走入道觀之中。

他小心翼翼,避免發出聲響,然後朝下一個房間前進,

走到那兒,子英嚇瞭一跳。

地板上,赫然裂開一個黑色大洞。

月光照射在此地洞上。

而且,還有石階通往地洞。

子英暗忖——

原來是這麼回事。

方才傳來的聲音,是在破壞地板,尋覓通往地下入口的聲音。

不知不覺,聲音沉寂下來瞭。

隻有通往地下的入口敞開著。

而且,內部深處還搖曳著燈光。

不再有任何聲響瞭。

子英心想,該怎麼辦呢?

驀地,耳畔傳來嘶啞的聲音:

“你為何而來?”

子英回過頭一看。

那兒浮著一顆狗頭。

狗頭雙眼潰爛,腐蝕瞭大半,眼看就快滑落地面。

牙間垂出長長的舌頭,舌尖還滴著黏糊糊的鮮血。

宛如半熟蛋黃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那雙應該看不見任何東西的雙眼,正盯著子英看。

狗的舌頭動瞭。

“你為何而來?”

懸空的狗頭開口說話。

“啊!”

子英驚叫一聲,倒退一步,右腳浮踩在半空中。

隨後,落入敞開的地洞。

“啊——”

子英面向窟窿下方,從石階上滾落下去。

下半身遭到猛烈撞擊。

雖如此,但由於頭部未受碰撞,所以仍然保有意識,還活著。

“痛……”

雙手撐地,子英抬起上半身。

屋頂縫隙灑落的月光,勉強映照至洞穴底部。

借助幽暗的月光,他隱約看到瞭某物。

有個巨大黑影站立在那兒。

看似人影。

卻又比常人來得巨大。

“大猴?!”

子英不由自主地叫出聲。

然而,那道人影既沒響應,也沒移動。

子英起身,伸手觸摸。

那人影硬得像塊石頭。

黑暗中,子英定睛凝視,終於看清楚瞭,是張士兵模樣的面孔。

“是俑……”

子英喃喃自語,就在此時,兵俑動瞭起來。

“你為何而來?”

那兵俑追問子英。

【四】

眾人怡悅地舉杯暢飲。

酒杯內映照著月光,眾人宛如飲下月光般地喝著酒。

美酒來自胡國。

是葡萄酒。

“哎,這回讓我來彈琴吧。”

丹翁心血來潮,伸手取來月琴,輕攏慢捻地彈瞭起來。

他所撥動的琴弦,在月光下流瀉出異國旋律,那是空海和逸勢均不曾聆聽過的妙音。

彈奏終瞭,又斟滿酒杯,一飲而盡。過瞭一會兒,又伸手取琴。

有時,逸勢吹笙應和。

或者白樂天彈奏琵琶,為月琴助陣。

“今晚真是醉人哪。”

丹翁將月琴擱在絨毯上,說道。

“是的。”空海頷首同意。

丹翁握住酒杯的手,向點頭的空海伸去。

“空海,來,喝酒吧。”

“是。”

空海興沖沖地伸手取酒,斟滿丹翁的空杯。

仿佛極其甘美一般,丹翁舉杯細細啜飲。

“你也喝一杯。”

丹翁手拿酒瓶迎向空海,這回換空海接受斟酒。

酒,果然香醇甘美。

“這主意真好。”丹翁開口。

“我沒料到,又能在華清宮如此舉杯暢飲。”

聲音裡充滿瞭感慨。

丹翁的眼眸在遊移,像是在尋覓讓他懷念的東西。

盛宴。

穿著華麗服飾的宮女。

熙熙攘攘的人群。

過往的榮華繁景,已不再映入眼簾。

昔日在此走動的身影,也不復見瞭。

如今隻剩——

“我一個人瞭……”

丹翁用蒼老衰弱的聲音,自言自語般說著。

像是要耹聽已完全消融在大氣之中的音樂一般,丹翁閉上瞭雙眼。

“丹翁大師……”

出聲叫喚的是逸勢。

“什麼事?”

“督魯治咒師會來嗎?”

“噢——”

丹翁睜開雙眼。

“你是說,白龍嗎?”

丹翁動瞭動嘴唇。

“你剛剛說什麼?”逸勢問道。

“你是說,白龍嗎?”

“啊——”

“換句話說,督魯治咒師就是白龍。”

“什麼?”

“白龍這名字,你該聽過吧。”

“是的。”

“過去拜師黃鶴門下的,就是丹龍和白龍。”

“我聽過。”

“白龍是督魯治咒師,丹龍,就是丹翁我。”

“啊!”

逸勢驚呼出聲。

“空海……”丹翁對空海說。

“是。”

“你看到長湯內那些東西瞭吧?”

“看到瞭。”空海點點頭。

“我也看到瞭。”

數量龐大的無頭狗屍,還有蛇、蟲的屍骸。

“那,你應該明白吧?”

“來不來都不是問題。因為督魯治咒師——白龍現在人就在華清宮。”

“是。”空海點點頭。

“不過,沒想到會是華清宮。”

“連我也沒察覺到。不過,仔細想想便可明白。除瞭華清宮,別無他處瞭。可是,空海啊,來自倭國的你,居然也會想到這裡。”

“不。”空海搖頭。

“最先察覺此事的,並非我,而是樂天先生。”

白樂天搖搖手,不同意空海的話。

“不,我什麼也沒察覺到。別說察覺瞭,此事攸關大唐王朝的秘密,我想都沒想過。我隻是……”

語畢,白樂天閉上嘴。咬瞭咬嘴唇,又開口:

“我隻是想,如果來這兒,或許能獲得作詩靈感。察覺此事的,應該是空海先生。”

“不,要是沒聽到樂天先生提起華清宮的話,我也不會想到。”

空海回應。

丹翁饒富興味地望向白樂天,問道:

“作詩?”

“是的。”

“你打算要寫什麼呢?”

白樂天又咬瞭咬嘴唇,緘默瞭片刻。

過一會兒,他繼續解釋:

“我想寫玄宗和貴妃兩人的故事。”

“是嗎?”丹翁一邊點頭,一邊問,“那,來到這兒,能得到什麼靈感呢?”

“玄宗和貴妃兩人,到底懷抱何種心情,在這兒共度時光的事。我在想,兩人到底過得幸不幸福?”

“那,來到這兒之後,你明白此事瞭嗎?”

“不!”

抬起頭,白樂天高聲回應。

“不……”

這次,變成微弱的自語瞭。

“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該如何把兩人的故事寫成詩,我什麼都不明白。”

白樂天睜大眼睛瞪視著丹翁。

“丹翁大師。”白樂天鄭重其事地說道。

“什麼事?”

“請您告訴我。貴妃在華清宮過得幸福嗎?您應該知道的。他們兩人在這兒過得幸福嗎?他們在華清宮是如何共度的?”

白樂天這樣發問時,一瞬間,丹翁似乎痛苦地皺起眉來。

“啊,白樂天大人。你問的是關於人心的問題。而且,你問的不是我的心,而是別人的心。大體上,所謂人心,即使是自己的心,也無以名狀。不能僅用一根繩索去綁縛。你的提問,我根本回答不出來。”

“誠如您所說,”白樂天回道,“誠如您所說,我也必須靠自己編造的語言咒力來完成。”

白樂天說到這裡,事情發生瞭。

“那是?”

最先開口的,是一直默默聆聽的玉蓮。

有笛聲傳來。

笛音極其微弱。

不,不僅是笛音。

還有笙、琵琶、編鐘。

數種音樂隨風自某處飄來。

那音樂愈來愈近。

徐徐向前。

不過,雖然感覺音樂愈來愈近,音量卻未明顯變大。

音量未曾變大,音樂倒是一點點地鮮明瞭起來。

“哎,空海,你看——”

逸勢伸手高聲指道。

逸勢手指的方向——面向水池的左側篝火之下,有某個物體在移動。

那是人。

不單是人。

且是矮小的人。

不僅僅是一兩個人。

無數的小人,踩著篝火底下的地面,朝此處走來。

小人身高三四寸。

身穿紅或藍、白或紫衣裳的小宮女們,有的彈奏樂器,有的起舞,向空海等人走來。

一人、二人、三人、四人、十人、二十人……數都數不清。

數十名宮女,衣裾飄飄閃動,一邊舞蹈一邊奏樂,漸漸走近。

【五】

“這是什麼?發生瞭什麼事?”逸勢半起身問道。

“終於來瞭。”說話的是丹翁。

丹翁悠然自得地將右手的酒杯送到嘴裡。

“是的。”空海漫應瞭一聲,也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

“空海,是誰來瞭?”逸勢問。

“是白龍大師。”

“什麼?!”

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起舞的宮女數量繼續增加。

有人拿笙。

一邊彈琵琶,一邊用兩條後腿直立行走的,是蟾蜍。

同樣,用兩條腿直立行走的老鼠,一邊敲打類似鐘的東西,一邊在起舞的宮女之間穿梭。

不知何時,起舞的小宮女,已被蟾蜍群團團圍住。

然而,不知為何,它們卻沒走進篝火圍繞的內圈。

“喂、喂,空海——”

“放心。它們不能越篝火一步。”

“當真?”

“是的。因為我已劃下結界(2)。若是活人或生物或許還可以,但因咒生成的東西,無法進入這個結界。”

“可、可是,你不是說白龍來瞭嗎?”

“我說過。”

“那他在哪裡呢?那些舞蹈的小宮女,不會就是白龍吧。”

“嗯。”

“白龍到底在哪裡?”

“快來瞭。”

包圍空海等人的小舞娘們,益發熱鬧起舞。仿佛應和喧鬧的舞蹈,音樂也愈來愈高亢嘈雜瞭。

紅衣宮女,伸出白凈的小手,朝半空中翩翩舞動。

藍衣宮女,跨步連續跺踏地面。

月琴響起。

琵琶響起。

笙響起。

“啊,好熱鬧呀。”

由於空海和丹翁兩人看起來沒有半點慌亂,玉蓮也恢復鎮定,唇邊浮現一抹笑意。

“這等事竟在我眼前發生。”白樂天說。

不久,宮女、樂師們開始左右分列。面對水池方向的人墻散瞭開來,宮女、樂師們利落地分立左右。

樂音停歇。

宮女們也不再舞蹈。

全班人馬就地坐下。

“原來如此。”興味盎然的丹翁,左手輕撫下頜。

“空海,什麼要開始瞭?”

“繼續看,你就明白瞭。”空海說。

沉靜之中,隻剩篝火發出爆裂的聲音。

倏地,笙音響起。

僅此一道的笙音,飛升至月光天際。

音色聽來哀怨悲戚。

冷不防——

人墻之中,躥出一隻貓來。

是隻黑貓。

用兩隻腳走路。

“空、空海,那隻貓——”逸勢低聲叫道。

黑貓用綠光閃爍的眸子盯視空海等人,同時亮出銳利的齒,吼叫出聲來。

仿佛是打瞭個信號,那老鼠又現身瞭。

自右前方躥出的老鼠,走到無人的空地中央,面對空海一行人恭敬地行瞭個禮。

頭上頂著一隻金色皇冠般的東西。

樂音忽地改變。

笙音停歇,另有聲音響起。

那是月琴聲。

月琴細微地彈奏起來。

然後,像是為瞭與月琴合奏,左側又跑出來一隻蟾蜍。

這隻蟾蜍不僅用兩條腿走路,身上還披著或許是宮女們轉送給它的紅衣。

猶如引領那隻蟾蜍一般,巨大如鼠的一隻蟋蟀,攙扶蟾蜍的手,走在前頭。

此蟋蟀腰部纏著看似白絹的佈匹,仿佛人的模樣,用兩隻腳直立行走。

蟋蟀將蟾蜍帶到老鼠面前,恭敬地行瞭個禮,即退至後方。

正中央隻剩老鼠和蟾蜍。

老鼠握著蟾蜍的手。

笙音再度響起,與月琴合奏。

仿佛笙音代表老鼠,琴聲則是蟾蜍。

不知不覺之中,黑貓已消失瞭蹤影。

“原來如此。”空海點點頭。

“什麼原來如此?”逸勢向空海低聲道。

“這是一出戲。”

“一出戲?”

“老鼠、蟾蜍、蟋蟀在合演某個故事。”

“故事?”

“是的。”

“什麼故事?”

“噓——”

逸勢追問時,空海對逸勢使瞭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出聲。

頭戴皇冠的老鼠,和身穿紅衣的蟾蜍,相偎相依地開始擁舞。

過瞭一會兒,老鼠將蟾蜍的紅衣撩起,自後方抱住腰,臀部開始前後搖擺。

老鼠和蟾蜍正在交合。

蟾蜍仿佛因痛苦而扭動身子,一邊抽動一邊發出叫聲。

兩者接二連三地改變動作。

“這是?!”叫出聲的是白樂天。

“玄宗和貴妃娘娘?”白樂天膝行靠近說。

“什麼?”逸勢問。

“那隻老鼠是玄宗,那隻蟾蜍則是貴妃娘娘。”

“什、什麼?”

“然後,那隻蟋蟀是高力士大人。”白樂天答道。

“當真?”

“沒錯。”回答的是空海。

“現在,我們眼前上演的,就是玄宗和貴妃的故事。”

“怎、怎麼可能?”

“是真的。”

“這……”

“逸勢啊,華清宮確實最適合演出這個故事,不是嗎?”

將空蕩之地當作舞臺,老鼠、蟾蜍、蟋蟀各司其職,扮演玄宗、貴妃、高力士的角色。

最先登場的情節,該是兩人初次邂逅吧。那場所就在華清宮。

場景接連改變著。

這回,是玄宗要高力士想辦法,勸解執拗不依的貴妃。

不久,玄宗和貴妃——老鼠和蟾蜍手牽手,隨後,仿佛受到什麼驚嚇,兩人仰望天空某處。

似乎是在詮釋安史之亂發生瞭。

遭人追趕般,兩人逃離長安。

最後,終於——

玄宗自貴妃身邊離開,來到高力士這邊,繼之,他湊近高力士耳畔低語。

過瞭一會兒,扮演高力士的蟋蟀走瞭出來。

他來到扮演貴妃的蟾蜍面前,解開纏繞在腰際的白佈,握在手上。

貴妃不停往後退。

高力士往前追趕。

終於追上貴妃。

扮演高力士的蟋蟀,將手握的白佈,小心謹慎地纏繞在貴妃脖子上。隨後手握白佈兩端,用力拉扯。

貴妃倒臥在地。

方才一直奏鳴的音樂,戛然而止。

至此為止,始終安靜席地而坐的宮女們起身,以袖口掩面,開始哭泣。

接著,該是秘密挖出貴妃,帶她來到華清宮的場景,故事到此便沒繼續發展下去。

因為,突然有陣笑聲自天而降。

非常好笑似的,嘎啦嘎啦的嗤笑聲,自天際響起。

那笑聲,不知何時又變成說話聲。

“終於來瞭。”聲音聽似興高采烈。

“終於來瞭,終於來瞭!”

像是高興得無法抑制的聲音。

聲音從天而降。

“丹龍啊,空海啊,你們終於來瞭!”

接著,突然有個東西從天空飄落瞭下來。

是一條繩索。

而且,掉落的隻是繩索一端,另一端還停留在上空。

仰頭觀看,隻見繩索伸向遙遠天際,完全看不見彼端。

繩索半途便已消失在夜空之中,隻能看見月光中垂降地面的繩索。

“現在就來。”

天空又傳來瞭聲音。

“喂、喂……”

逸勢用手頂瞭頂空海後背,“空海,是人哪──”仰頭看得脖子發酸的逸勢說。

“嗯。”

空海也看見瞭那個身影。

遙遠的夜空中,隱約可見一個孤零零的細小人影。

定睛凝視,那個人影正緩慢地往下降落。

某人沿著繩索,正打算自天際降落到地面上來。

那的確是人。

沿著繩索垂降的那個人,終於抵達地面。

此處,正是方才老鼠、蟾蜍、蟋蟀,演出玄宗、貴妃、高力士的場所。

原先的小宮女、舞娘的身影,均已消失不見。

老鼠、蟾蜍、蟋蟀也不知去向瞭。

剛才那麼多的身影,再也找不到瞭。

音樂不再響起。

隻有三個人站在此處。

一位身軀瘦小的黑衣老人。

他的脖子宛如鶴鳥般細瘦。

老人左右各有一名女子。

一位是年輕女子。

另一位是身穿華麗薄絹的老婦。

黑暗中,那隻黑貓再度現身,然後,在三人腳下止步。

“在下白龍。”老人開口說道。

【六】

自稱白龍的老人,以黃光閃爍的眼眸註視著丹翁。

老婦的視線,並未刻意看向誰。

她的眼眸望向浩瀚的夜空。

年輕女子握著老婦左手。

眼見那名年輕女子——

“麗香姐……”玉蓮囁嚅低喚瞭一聲。

被稱為麗香的女子,與玉蓮視線相對後,嘴唇拉出弧線,浮現出微笑。

麗香,雅風樓——胡玉樓的歌妓。

空海第一次到胡玉樓時,曾因玉蓮右手臂麻痹、無法動彈,而幫她醫治。

空海為玉蓮驅除附在手臂上的餓蟲邪氣。

胡玉樓的人傳言,下咒施放餓蟲的,似乎就是麗香。

當時銷聲匿跡的麗香,如今卻在此出現。

“玉蓮姐、白居易先生,久違瞭。”

麗香用沉穩的聲音說道。

“原來偶爾出現在白龍——督魯治咒師身邊的女子,就是這位麗香?”

逸勢臉上露出如此疑問望向空海,但並未作聲。

某晚,在西明寺牡丹盛開的庭院起舞的,就是這位老婦,同時現身的則是麗香。

“丹龍,好久不見。”老人開口。

“白龍,久違五十年瞭吧。”丹翁點點頭。

“好,就叫我白龍。這名字比較適合我們。”

“嗯。”

點頭稱是的丹翁,方才到現在,眼睛始終註視著白龍身旁的老婦。

仿佛緊緊貼住,丹翁的視線不曾移開那位老婦。

老婦個子嬌小。

臉頰和露出衣袖外的手臂,均已佈滿皺紋。

不論臉頰或手臂的肌膚,都長滿瞭斑點。

年齡似已八十出頭。

她的身子幹癟,全身包裹在衣裳之中,隱而不見。

老婦長發俱已花白。

白發盤梳在頭頂,以紅佈綁縛,然後插上發簪。

那是珍珠鑲綴的銀發簪。

嘴唇和兩頰,不知是否擦過胭脂,微微泛出紅暈。

自臉頰至脖子,不知是否擦過粉,格外白凈。

老婦大概不是自己抹粉、擦胭脂的,當是白龍或一旁的麗香為她裝扮的吧。

為瞭今晚,刻意裝扮。

然而,老婦嘴唇半開半闔,隱約可見黃濁的牙齒。而且,還可發現缺瞭數顆。

老婦僅是神情呆滯地望向四周。

含水帶露的牡丹花,盛開在月光之下。

遍地牡丹不可勝數。

老婦看似心蕩神馳,迷茫地眺望著眼前景致。

丹翁隻管凝望著那名老婦。

強烈的情感,仿佛正從丹翁內心湧溢。他卻拼命想壓抑下來。

丹翁的喉結,激烈地上下跳動。

“丹龍,認出來瞭嗎?”白龍問。

“坐在這裡的貴人,你認出這是誰瞭嗎?”

丹翁的嘴唇數度開闔,卻出不瞭聲,終於又閉上瞭嘴唇。

他的雙眼,落下瞭兩行淚水。

“她是貴妃娘娘。”白龍說。

哦——

空海一旁的逸勢失聲低呼。

楊玉環——

橫亙六十年以上的悠悠歲月,與玄宗在這華清宮邂逅的女性的名字。

楊貴妃。

“沒想到……”白樂天嘶啞地叫出聲來。

“今晚是宴會。”白龍說,“快準備宴會吧。”

白龍挺起胸膛,把頭抬得高高的。

“貴妃娘娘大駕光臨。快準備音樂、美酒——”

“請進來。”空海開口。

白龍自結界外跨瞭進來。

他單膝下跪在波斯絨毯上,恭敬地行瞭個禮。

麗香借勢手挽老婦——楊玉環,跨步向前。

仿佛經過麗香催促,楊玉環抬起腳步。

兩人靜謐無聲地走進結界之中。

結界外,隻剩下那隻黑貓。

空海自席間起身,說:

“這兒請。”

隨後,讓位給貴妃。

坐北面南的場所——那是天子之席。

楊玉環坐在中央,麗香和白龍分坐兩旁。

“拿酒來——”白龍開口。

麗香將手托住貴妃之手,讓她能夠握住玉杯。

玉蓮為玉環斟上胡國的葡萄酒。

由麗香托著手,貴妃緩慢地舉杯送到嘴邊。

貴妃的紅唇,觸碰酒杯邊緣。

她抬起下頜,仰飲胡酒。

白龍手握酒杯。

丹龍手握酒杯。

白樂天手握酒杯。

空海手握酒杯。

橘逸勢手握酒杯。

各自酒杯都斟滿瞭酒。

貴妃的酒杯也再度斟滿瞭酒。

麗香、玉蓮同樣手持滿斟的酒杯。

眾人隨意舉杯送到嘴裡啜飲。

“丹龍,終於和你相遇瞭。”放下空杯,白龍說道。接著又說:“空海,我要向你致謝。”

“不。”空海搖頭,“沒道理要向我致謝。”

“不,若非有你,我們相遇的那一瞬間,或許會立刻廝殺起來。”

白龍感慨萬千地解釋著。

“廝殺?”

“沒錯。”

“在場的丹龍,應該聽得懂我現在所說的意思。”

仿佛同意這句話,“嗯。”丹翁回應瞭一聲。隨後將空杯擱在絨毯上。

“今晚,為瞭毀滅,我們才在此聚首。”丹翁說。

“丹龍,原來你還活著。”

“白龍,你不也一樣?”

“我們都活太久瞭。”

“嗯。”

“是時候瞭。”

“沒錯。”丹翁點點頭。

白龍望向空海,說:

“今晚,你該不是第一次與貴妃相見吧。”

“是的。”空海點瞭點頭,隨手擱下酒杯。

“某晚,我們曾在西明寺碰過面。”

“想來如此。”

“月光下,貴妃於庭院翩翩起舞……”空海說道。

空海還未說完,貴妃緩緩站瞭起來。

她雙手捧著某物,正在吃著。

是空海準備的荔枝。

貴妃臉頰,汩汩流下淚水來。

她邊哭邊吃荔枝。

隨後,舉頭仰望明月,跨出兩三步,伸出手指撥弄一口編鐘。

沉沉鐘聲回蕩在月光之中。

楊玉環環顧四周,說瞭一聲:

“牡丹……”

旋即緩緩步出座席中央。

“貴妃娘娘要起舞嗎?”白龍開口。接著又說:“丹龍,你要註意看。快抬起頭來。我們的貴妃,今晚又要在華清宮起舞瞭。”

貴妃站立著。

“在這華清宮,玄宗也來瞭。這兒,高力士大人也來瞭。那邊,倭國的晁衡大人也來瞭。”白龍臉上掛著淚水,他聲音顫抖地叫道,“來。大傢快吹笙彈琴。琵琶準備好瞭嗎?鐘槌拿定瞭沒?”

玉蓮將月琴抱在懷中。

手上捧笙的,是橘逸勢。

空海手拿琵琶。

白樂天握著笛子。

麗香手持鐘槌,站在編鐘之前。

“對瞭,該奏什麼曲調呢?”白龍喃喃說道。

“哦,我差點忘瞭。李白大人不也在這兒嗎?既然如此,那就來個《清平調詞》吧。李龜年大人,你負責吟唱。今天晚上,我們貴妃娘娘,將在華清宮再度起舞。”

月光下,白龍舉起皺紋滿佈的手。

樂音在夜氣中響起。

然後,楊玉環——貴妃在月光下緩緩起舞。

【七】

玉蓮彈月琴。

橘逸勢吹笙。

空海彈琵琶。

白樂天吹笛

麗香敲叩編鐘。

樂音在夜氣中奏鳴。

宛如輕輕撫弄那樂音,楊貴妃的纖指也在夜氣中舞弄瞭起來。

樂音和月光,水乳交融。

看上去,像是色彩斑斕、幽光微閃的龍群,伴隨在貴妃四周。

雲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吟唱者是丹翁。

李白所作的詩。

時間是六十二年前,天寶二年(743年)。

地點在長安興慶宮。

此宮位於禁城之南,並列著龍堂、長慶殿、沉香亭、花萼相輝樓、勤政務本樓等壯麗建築。

該是在沉香亭吧。

時當春日,沉香亭牡丹盛開。

宴會在此盛大舉行。

那天的宴會,是為瞭芳華二十五的楊玉環——貴妃而舉行的。

當天,餐桌上滿是山珍海味。

幾乎被樂音所淹沒的宴席上,宮廷主要人物齊聚一堂。

玄宗。

楊貴妃。

高力士。

晁衡,也就是倭國的阿倍仲麻呂。

李龜年。

然後,李白也在場。

連青龍寺即將出發至天竺的不空也露臉瞭。

貴妃三姐妹。

楊國忠。

黃鶴。

丹龍。

白龍。

宴會進入高潮之際,宮廷樂師中最負盛名的歌者李龜年,壓軸登場。

彼時,玄宗起身,這樣說道:

“坐賞名花佳人,舊詞焉能用乎?”

意指,嬌艷牡丹、美麗的貴妃當前,怎能繼續吟唱舊詞呢?

“傳李白。”

於是傳來瞭李白。

“依清平調,你當場填詞吧。”

所謂《清平調》,是唐代所作的新興俗樂曲調。

曲調現成。玄宗命李白,配合此調,就地填詞。

當時,李白已經喝醉瞭。

醉眼蒙矓。

靠近玄宗禦前時,他已無法脫靴。

“誰——誰來幫我脫靴?”李白如此說,望向高力士,“高力士大人,那就麻煩你瞭。”

李白向高力士恭敬地行瞭個禮,以半帶戲謔的口吻及動作說道。

正因為他醉瞭,也正因為他是大名鼎鼎的李白,才敢提出這樣的要求。

沒喝醉而敢在宮中如此撒野,那可會身首異處。

對此,高力士若是勃然大怒,舉座一定很掃興。

他也會被說成是不識風趣之人。

“嗯。這是醉仙駕臨。”

於是高力士主動向前,幫李白脫下靴來。

此時,李白拿起筆,在眾目睽睽之下,沙沙振筆疾書,一氣呵成的詞句,正是這一首。

呼應此一新詞,楊貴妃也即興起舞。

而今,在這華清宮牡丹庭院,一切都重現瞭。

此刻,八十七歲高齡的貴妃,在空海、逸勢面前翩翩起舞。不知是感動還是興奮,逸勢滿臉通紅。

關於此一宴會種種,遠在日本時,逸勢便曾耳聞。

此情此景,如今重現眼前——

而且配合貴妃曼妙舞姿的,竟是自己所吹奏的笙音。

逸勢和空海對看一眼。

空海啊,於願足矣,死而無憾——

逸勢的目光如此說道。

橘逸勢流著淚繼續吹笙。

雲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如空海之前所評價的,此歌詞乃是才情之作。

唯有才情存在。

隻有耀眼生輝的詞句,淙淙流動而已。

詞句中,大概沒有所謂的深刻思想,甚至沒有任何感動。

隻是存在著基於才情所編織而成的詞句。

而楊玉環也正以此翩翩起舞。

一枝紅艷露凝香,

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

可憐飛燕倚新妝。

寫此歌詞的李白,因脫靴事件而為高力士懷恨在心。

也因為此一歌詞,李白遭高力士自長安趕走。

詞中的“飛燕”,指的是漢成帝愛妃,後來成為皇後的趙飛燕。

她擅長歌舞,因美貌而聞名。

歌詞中,李白將貴妃比擬為飛燕。

日後,高力士便在此文句尋隙挑撥。

飛燕後來雖然成瞭皇後,卻因出身歌女,行為放蕩,最後被廢。

將貴妃比喻為飛燕,豈非暗示貴妃低賤呢?

高力士如此指責。

分明是有意找麻煩。

若非李白要高力士當眾為他脫靴,歌詞也就不會出事。

然則,高力士對此卻耿耿於懷。

名花傾國兩相歡,

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

沉香亭北倚闌幹。

代替李龜年吟唱這首歌的丹翁,眼中潸潸落下兩行淚水。

宛如消融在夜氣之中,樂音沉寂瞭下來,一切復歸於平靜。

貴妃也停止瞭動作。

沒人發出任何聲音。

靜謐之中,僅有火焰燃燒的嗶剝聲響起。

貴妃看似戀戀不舍。

明明想多舞幾回,音樂卻戛然而止。

她凝視著夜闌蒼穹,仿佛在尋覓那飄然逝去的樂音。

“都已過去六十二年瞭……”

白龍喃喃自語般說道。

卻無一人回應。

沉默之中,白龍的話音再度響起。

“六十二年光陰——當真就這樣消逝瞭嗎?”

依然無人響應。

“大傢都到哪兒去瞭?”

“丹龍啊,隻剩我們和貴妃還活在人世。”

“皺紋滿佈,老態龍鐘,隻剩我們還活著。”

啊——

白龍望向四周的牡丹,說:

“花色依然,一如往昔。”

“然而——”

說到這裡,白龍哽住瞭。

他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夢幻一場。”丹翁說。

“一切都是夢幻啊。”

“夢幻?”

“你是說,那一切都是夢幻?沉香亭之宴、安祿山之亂、馬嵬驛事件,連華清宮之事,一切都是幻夢?”

“我們都是已經結束瞭的夢幻中的亡魂。”

“話說回來,”丹翁靜靜開口,語氣很是溫柔,“那以後的事,可否說來聽聽?”

“那以後的事?”

“我們為此夢幻收拾殘局之前,白龍,你告訴我吧。”

聽到丹翁此話,白龍呵呵幹笑:

“好吧。”

白龍輕輕點頭。

“就算你不咐吩,我也打算這麼做。就算沒人來到這兒,我也打算說出來。”

白龍以指尖按著眼睛,看瞭丹翁一眼,又望向空海等人。

“我把你們當作是玄宗。你們既是高力士,也是李白、晁衡或不空,以及死去的眾人……”

沒人發出任何聲響。

“我就在這個亡者曾經聚集的場所,述說那以後所發生的事吧。”

於是,白龍便以蒼涼的聲音,慢慢說出事情的經過。

(1) 譯註:根據空海所著《性靈集》裡《詠十喻詩,詠如夢喻》漢詩原文,作者所引漏列最後兩句,今補上。

(2) 譯註:密教於修法時,為瞭防止魔障侵入,劃出一定區域,以保護道場與修行者,稱為結界。

《妖貓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