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3

吉賽佩·巴爾迪尼的房子倒塌時,格雷諾耶正走在通往奧爾良的馬路上。他已經把這個大城市的煙雲拋在後頭,他離開這城市越是往前走,他周圍的空氣就越明朗、清新和潔凈。空氣似乎變得稀薄。這裡不再有成千上萬種不同的氣味一米一米地相互追逐,飛快地變換著,這裡隻有少數的氣味——沙土公路、草地、泥土、植物、水的氣味——它們順著漫長的道路越過廣闊的土地緩緩地吹,緩緩地消失,幾乎從未突然中斷過。

格雷諾耶感到這種單純宛如一種解救。舒適的香味迎著他的鼻子飄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無須每次呼吸都得準備嗅到一種新的、意外的、敵視的氣味,或是失去一種舒適的氣味。他第一次用不著再等候時機嗅,幾乎可以自由地呼吸。我們說“幾乎”,是因為實際上當然沒有任何氣體真的自由地流過格雷諾耶的鼻子。即使他沒有任何理由這麼做,他身上始終有一種本能的保留態度,抵制從外部來並要進入他身上的一切。他這輩子,即使在他感受到滿足、滿意,或許甚至幸福的短暫時刻裡,呼和吸對比,他情願呼——正如他的生命並非以充滿希望的吸氣,而是以兇手般的叫聲為開始一樣。但是除瞭他身上這種體質上的限制之外,格雷諾耶離開巴黎越遠,他的心情越舒暢,他的呼吸越輕松,他的步子也越快,他偶爾甚至提起精神挺直身子,以致從遠處看,他幾乎像個平平常常的手工業夥計,即像個完全正常的人。

他最感到自由的是遠離瞭人。在巴黎,狹小的空間裡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都住著更多的人。當時巴黎有六七十萬人。馬路和廣場上擠滿瞭人,所有房子從地下室至閣樓都塞滿瞭人。巴黎幾乎沒有哪個角落沒有人生活,沒有哪塊石頭、哪一小塊土地不在散發出人的氣味。

格雷諾耶現在才明白,就是這種堆積在一起的人的蒸汽,像雷陣雨悶熱的空氣一樣壓抑瞭他十八年,他此時才開始躲開這種蒸汽。迄今他一直以為這大體上就是世界,而他必須彎著腰離開它。但這並非世界,而是眾多的人。看來,在這個世界,在這個人煙稀少的世界,是可以生活的。

旅行的第三天,他進入瞭奧爾良的嗅神經引力區。在某種明顯的跡象表明已靠近城市之前很久,格雷諾耶已經覺察到空氣中人的氣味越來越濃,他決定違反他原來的意圖,避開奧爾良。他不甘心這麼快就讓窒息人的空氣把他才得到的呼吸自由破壞瞭。他繞瞭個大彎避開這個城市,到達托納夫附近的盧瓦爾河,在蘇利附近過河。他帶的香腸足夠維持到那裡。他又買瞭一條,然後離開河道,向內陸行進。

他現在不僅避開城市,也避開村莊。他仿佛被越來越稀薄、離開人越來越遠的空氣陶醉瞭。隻有為瞭補充幹糧,他才向居民點或孤獨的宅院走去,買瞭面包後又消失在森林裡。幾星期後,他甚至覺得在偏僻的路上同少數旅遊者相遇都是累贅,他再也忍受不瞭在草地上割頭茬草的農民隱隱約約出現的氣味。他膽怯地讓開每一群羊,這並非羊的緣故,而是要避開牧羊人的氣味。若是他聞到有一隊騎兵在離他尚有幾小時路的地方朝他奔來,他就走進田野裡,情願繞好幾裡彎路。這並不是因為他像其他手工業夥計和流浪者那樣害怕受到檢查、查看證件和被抓去服兵役——他還不知道已經發生戰爭——唯一的原因是他厭惡這些騎兵的人味。因此他將取最近的路途去格拉斯的計劃,隻不過是自發的,並無特別的決心,因而逐漸淡漠瞭;就是說,這計劃像所有其他的計劃和意圖一樣,在自由之中溶化瞭。格雷諾耶不再想去某個地方,而隻是想遠遠地離開人。

最後,他隻在夜間行走。白天他躲進矮樹林中,在人跡罕至的灌木林裡睡覺,蜷縮得像隻野獸,土褐色的粗羊毛毯蓋在身上和頭上,鼻子像楔子一樣插進肘彎處,朝著地面,目的在於不使最細微的陌生氣味來擾亂他的美夢。太陽下山時他醒瞭過來,朝四面八方嗅瞭嗅,當他確實嗅到最後一個農民已經離開田地,最大膽的遊人在天黑前已經找到住處時,當黑夜以人們信以為真的危險把人們從原野驅走時,格雷諾耶才從他的藏匿處爬出來,繼續他的旅行。他不需要光線觀看。以前他在白天走路時,常常幾個鐘頭閉起眼睛,隻根據鼻子的判斷行走。用眼睛觀看風景的刺眼畫面、令人眼花繚亂的景物、突然出現和鮮明的事物,他都覺得非常難受。他唯獨喜歡月光。月光不分顏色,隻是淡淡地繪出地形的輪廓。它把大地蓋得灰蒙蒙的,窒息生命達一夜之久。在這個像是用鉛鑄出來的世界裡,除瞭有時像個影子落到灰蒙蒙的樹林上的風以外,就沒有什麼在動,除瞭光禿禿的土地的氣味就沒有什麼是活著的,這樣的世界就是他所承認的唯一的世界,因為這與他的靈魂世界相似。

他就這樣朝著南方走去。大概是向著南方,因為他不是照磁性的指南針指示的方向走,而是按照自己鼻子的指南針走,這指南針使他繞過每個城市、每個村莊、每個居民點。一連幾個星期他都沒有遇上一個人。倘若不是這靈敏的指南針糾正他的看法,他或許會毫不懷疑地相信,在這黑暗的或在清冷的月光照射下的世界上隻有他獨自一個人。

夜裡照樣有人。即使在最偏僻的地區也有人。他們隻是像老鼠一樣回到自己的窩裡睡覺。土地並非純潔得沒有他們的蹤跡,因為即使在他們睡覺時也散發出他們的氣味。這種氣味通過敞開的窗戶和房屋的縫隙到達野外,污染瞭似乎孤立無援的大自然。格雷諾耶越是習慣於較純潔的空氣,對這樣一種人的氣味也就越敏感,這氣味突然出人意料地在夜間飄來,像糞便的臭氣那樣令人惡心,這氣味表明某個牧羊人的住處、燒炭人的茅屋或賊窩就在眼前。他繼續逃避,對於越來越稀少的人的氣味更加敏感地作出反應。因此他的鼻子把他引到越來越偏僻的地區,使他更遠地離開人,越來越猛烈地把他推向最孤獨的磁極。

24

這個極點,即整個王國的最遠點,位於奧弗涅中央山脈,在克萊蒙南面約五天行程的一個名叫康塔爾山的兩千米高的火山山頂上。

這座山峰由一塊巨大的鉛灰色圓錐形巖石構成,周圍是一望無垠的、貧瘠的、隻生長著灰色苔蘚和灰色灌木林的高原,高原上偶爾有宛如腐爛牙齒的褐色巖石尖端和幾棵被火燒焦的樹拔地而起。即使是最晴朗的白天,這個地帶也是那麼蕭索,就連貧困省份的最窮的牧羊人也不把他的羊群趕到這兒來。夜裡,在慘白的月光下,這個被上帝擯棄的荒涼地帶似乎脫離瞭這個世界。甚至奧弗涅山區被通緝的土匪勒佈倫也寧願到塞文山脈去艱苦度日,寧願讓人抓去五馬分屍,也不願躲在康塔爾山上,這兒當然沒人來找他,也找不到他,但是他在這兒肯定會終身孤獨地死去,死得更可怕。在這座山方圓數裡的地區內無人居住,也沒有像樣的溫血動物,隻有幾隻蝙蝠、幾隻甲蟲和遊蛇出沒。幾十年來沒有人登上過這座山峰。

格雷諾耶於一七五六年八月的一天夜裡抵達這座山。破曉時分,他站立在山頂上。他還不知道,他的旅行到此結束瞭。他想,這僅僅是他進入越來越純潔的空氣途中的一個階段。他的身子轉瞭一圈,讓他的鼻子感受這火山上不毛之地的全景:向東,那裡有廣闊的聖弗盧爾高原和裡烏河的沼澤地;向北,那裡是他來的地區,是他一連數日穿過巖溶山脈漫遊的地方;向西,清晨的輕風迎著他吹來,送來瞭巖石和硬草的氣味;最後向南,康塔爾山的餘脈連綿數裡一直延伸到特呂耶爾河陰暗的峽谷。四面八方都同樣地離開瞭人,同時,每向這些方向邁出一步,又意味著向人靠近一步。指南針像陀螺在旋轉。它不能再指明方向。格雷諾耶已經到達瞭目的地。但同時他也被俘虜瞭。

太陽升起時,他依然站在原地不動,探著鼻子在呼吸空氣。他拼命想嗅出危險的人味從何而來,想嗅出他必須繼續逃奔的相反方向。在每個方向上他都疑心發現瞭一點兒隱蔽的人味。但事實上並沒有。那裡隻有平靜,若是可以這麼說,隻有氣味上的平靜。周圍隻有無生命的巖石、灰色地衣和枯草的均勻氣味,像一陣輕風那樣飄過,別的什麼也沒有。

格雷諾耶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相信什麼也沒聞到。他對自己的幸福沒有思想準備。他的懷疑久久抵制著更美好的觀察。當太陽升起時,他甚至依靠眼睛搜索瞭地平線,以尋找人的最細小的跡象,尋找一間草舍的屋頂、炊煙、一段籬笆、一座橋和一群羊的跡象。他把兩手放在耳朵上,細細聽著,比方說細聽捶打大鐮刀的聲音、狗吠聲和小孩的叫聲。整個白天,他都堅持呆在康塔爾山頂上的炎熱中,徒勞地等待著最微小的證據。直到太陽下山時,他的懷疑才逐漸讓位於越來越強烈的精神快感:他逃脫瞭可憎的仇恨!他真的完全是獨自一個人!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人!

他心中高興極瞭。如同一個乘船遇險的人在經過數周迷航之後極度興奮地歡呼第一個住人的島嶼,格雷諾耶也在慶祝他來到荒僻的山上。

他高興得喊叫起來。他把旅行背包、羊毛毯、拐杖扔掉,兩隻腳跺著地,雙臂舉得高高,轉著圈跳起舞來,向四面八方喊出自己的名字,攥緊拳頭,對著他腳下的廣闊原野和正在下山的太陽,歡欣鼓舞地揮動著拳頭,歡呼雀躍,仿佛他個人已經把太陽趕跑瞭似的。直至深夜,他完全像個瘋子那樣在自個兒演戲。

25

一連數天,他作好瞭在山上住下去的準備,因為對他來說,不會那麼快就離開上帝恩賜的地方,這是肯定的。他首先聞到水的氣味,並在山峰下的一道裂谷裡找到瞭水,在那裡水像一層薄薄的薄膜順著巖石流。水量不多,但隻要他耐著性子舔上一個鐘頭,也就滿足瞭他一天對水分的需求。他也找到瞭食物,即蠑螈和遊蛇,他把它們的頭掐下來,連皮帶骨把它們吞下肚。另外他還吃地衣、草和苔蘚漿果。這種營養方式按市民的角度衡量很成問題,但一點也不使他苦惱。其實早在近幾個星期以至近幾個月,他已經不再吃人生產的食物,例如面包、香腸和幹酪,他覺得饑餓時,不管碰到什麼可以吃的東西,他都吃下肚。他並不比美食傢遜色。若是享用的並不是純粹無形體的氣味,而是別的,那麼他壓根兒就不貪圖享用。他也不追求舒適,即使把鋪位安排在光亮的巖石上他也會感到滿意。但是他發現瞭更好的。

就在發現水的地方,他發現瞭一條天然的坑道,它彎彎曲曲地通到山裡面,大約走瞭三十米後就被堵住瞭。坑道盡頭處狹窄不堪,格雷諾耶的雙肩都碰到石頭,同時又非常低矮,以至他隻能彎著腰站立著。但是他可以坐,若是他蜷縮身子,甚至可以躺。這完全可以滿足他對舒適的要求瞭。這個地方有不可估量的優點:在坑道的盡頭處,白天也像黑夜一樣,死一般的寂靜,空氣含有鹽分,潮濕、涼爽。格雷諾耶立即聞出來,這地方還沒有生物來過。當他占下這個地方時,一種無限畏懼的感覺向他襲來。他小心地把粗羊毛毯鋪到地上,仿佛遮蓋一座祭壇似的。隨後他躺瞭上去。他覺得跟在天堂一樣。他躺在法國最荒涼的山中地下五十米深處,像躺在自己的墳墓裡。他在一生中,甚至在他母親的肚子裡,從未感到自己如此安全。即使外面世界燃燒起來,他在這兒也覺察不到。他開始無聲地哭起來。他不知道,他這麼幸福該感謝誰。

此後,他到坑道外面去,隻是為瞭舔水、大小便和獵獲蜥蜴與蛇。在夜裡它們容易捉到,因為它們回到瞭石板下或小洞穴裡,他用鼻子一嗅就可以發現。

在開頭幾個星期裡,他又上過幾次山頂,以便把地平線嗅一遍。但這很快就變得與其說是必要還不如說是累贅的習慣瞭,因為沒有哪一次他嗅到過什麼危險的情況。於是他最終停止瞭這樣的遊覽。每當他純粹為瞭活命而完成瞭最急需的事以後,唯一關心的就是盡快回到自己的墓穴。因為他本來就是住在這個墓穴裡。這就是說,他一天有二十多個小時完全不動地坐在完全黑暗、完全寂靜的石道盡頭的粗羊毛毯上,背靠著卵石,雙肩夾在巖石之間,自得其樂。

人們見過尋找孤獨的人:懺悔者、失敗者、聖者或先知。他們喜歡隱居在沙漠裡,靠蝗蟲和野蜂蜜為生。有些人也居住在荒島上的洞穴裡、峽谷裡或是蹲在籠子裡——這有點聳人聽聞——籠子裝在桿子上,高高地在空中飄動。他們這麼做,是為瞭更靠近上帝。他們靠孤獨來刻苦修行,通過孤寂來懺悔。他們憑著過上帝所喜愛的生活這一信念行動。他們數月以至數年在孤寂中等待著得到神的旨意,然後他們想盡快在人們當中傳播這一旨意。

所有這一切對格雷諾耶都不合適。他在思想上同上帝沒有一點關系。他不懺悔,不期待獲得更高的靈感。他隻是為他自己的、唯一的愉快而隱居,隻是為瞭獨自生活。他沉浸在自己不再受任何事物幹擾的生活中,覺得這樣的生活很美。他像一具屍體躺在巖石墓穴裡,幾乎不再呼吸,心臟幾乎不再跳動,但是卻堅強而放蕩不羈地生活著,外面世界上從來還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如此生活過。

26

這種放蕩不羈的活動場所是——不可能是別的——他內心的帝國,他從誕生時起,就把曾經聞到的一切氣味的輪廓都埋在心裡。為瞭提高自己的情緒,他首先像變魔法一樣招來最早的、最遙遠的氣味:加拉爾夫人臥室充滿敵意的、蒸汽般的臭氣;她那皮膚顯得幹枯的手上的香味;泰裡埃長老酸得像醋一樣的呼吸氣味;歇斯底裡的比西埃乳母身上像母親一樣充滿著熱氣的汗味;聖嬰公墓的臭氣;母親身上的那種兇氣。他沉浸在厭惡和憎恨中,他的毛發由於愜意的驚恐而一根根豎起。

有時,這些令人惡心的開胃氣味還不夠提起他的情緒,他又添上回憶格裡馬那裡的氣味這個小節目,回味生肉皮和制革污水的臭氣或者想象盛夏悶熱中六十萬巴黎人聚集在一起的蒸汽。

後來,隨著強烈的欲望的力量,他所鬱積的仇恨一下子——這就是演習的意義——爆發出來。它像一陣雷雨朝著那些膽敢侮辱他的尊貴鼻子的氣味席卷而來。它像冰雹打在莊稼地上那樣把那些氣味摧毀,像一場颶風噴灑在這些污穢上,並使之埋沒在浩瀚純潔的蒸餾水洪流中!他的憤怒多麼恰如其分!他的仇恨如此之大!啊!多麼崇高的一瞬間!小個子格雷諾耶激動得顫抖起來,他的身體高興得抽搐,朝上拱起來,以致不一會兒工夫他的頭頂就撞到瞭坑道的頂部,然後又慢慢地縮回並躺下,感到解脫和非常滿足。所有令人作嘔的氣味消滅時像火山爆發似的情景實在太可愛,實在太可愛瞭……他幾乎覺得這節目是他內心世界的劇院裡全部演出劇目中最受歡迎的節目,因為它促成瞭非常疲乏時的奇異感情,而這隻有在真正做出偉大的英勇的事跡後才會產生。

他現在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會兒瞭。他舒展四肢,身體盡可能在狹窄的石室裡躺好。至於內心,他則在掃凈的靈魂席子上完全舒適地展開瞭,遐想著,讓絕妙的香氣在鼻子周圍戲耍:比方說,像從春天草地上飄來的有香味的空氣,掠過新綠的山毛櫸樹葉而吹來的柔和的五月風;從海上吹來的像咸杏仁一樣刺鼻的微風。當他起身時,已經是下午將近黃昏瞭——可以說是將近黃昏,因為這裡自然沒有下午、上午、晚上或清晨,沒有光,沒有黑暗,也沒有春天的草地,沒有綠色的山毛櫸樹葉……在格雷諾耶的內心宇宙裡壓根兒沒有東西,隻有東西的氣味。(因此這是一種特定的說話方式,把這宇宙說成一個地方,是一種當然合適的和唯一可能的表達方式,因為我們的語言不適合描寫嗅覺的世界。)已經是下午將近黃昏時,這就道出瞭格雷諾耶心靈上的情況和時間,就像他在南方時午睡結束的樣子,中午的麻痹狀態正緩慢地離開這地方,受到抑制的生活又將開始。炎熱——高貴的香味的大敵——已經消失,所有惡魔已被消滅。內心世界正赤裸裸和柔和地躺在蘇醒的放蕩的安靜中,等候著主人發落。

格雷諾耶起身——這已經說過瞭——並伸展四肢,抖去睡意。他——偉大的精神上的格雷諾耶——站起身,像一個巨人站立在那兒,他英俊,高大,看上去很神氣——沒有人看到他,真有點可惜!——他驕傲而威嚴地環視四周。

是的!這是他的王國!獨一無二的格雷諾耶王國!它是由無與倫比的格雷諾耶建立的,歸他統治,什麼時候他高興,就能把它毀掉,然後再建立起來,把它擴大到無邊無際,用亮光閃閃的劍來保衛,抵禦每個侵略者!在這兒,他的意志,偉大的、英俊的、無與倫比的格雷諾耶的意志在發揮作用。在清除往昔令人作嘔的臭氣之後,他如今要讓自己的王國散發出芳香!他邁著堅定的步伐到達無人耕種的田野上,播種瞭各種香料作物,在一望無際的廣闊的種植園和小小的可愛花壇裡,這兒多播瞭些,那兒少播瞭點,大把的種子撒下去,或是一粒粒放到經過自己選好的地點。偉大的格雷諾耶像發瘋的園丁一樣,一直奔到他的王國的最邊遠地區,不多久就再也沒有哪個角落不曾播種香料種子瞭。

當他看到,事情做得不錯,整個大地都播上瞭他那神奇的格雷諾耶種子,偉大的格雷諾耶就降瞭一陣酒精雨,細蒙蒙的,連綿不斷,到處都開始發芽和抽枝,全部種子都發瞭芽,他心中無比高興。不久種植場上已是枝葉茂密,在綠茸茸的園子裡植物莖部液汁充沛。花蕾幾乎全從花中綻放出來。

這時偉大的格雷諾耶制止降雨。果然雨停瞭。他派遣他的微笑的溫和太陽普照大地,一下子出現瞭萬花競放、鮮艷奪目的美麗景象,從王國的這一端到另一端,形成用無數名貴花朵編織起來的一整塊彩色斑斕的地毯。偉大的格雷諾耶看到這很好,非常非常好。他把自己氣息形成的風吹遍大地。可愛的花朵散發著香味,把它們的芳香混合成一種不斷閃光的、但又是在經常的變化中融合起來的無所不有的香味,對他這偉大人物,獨一無二的人,美麗的格雷諾耶表示敬意,而格雷諾耶則坐在金光燦燦的、散發香味的雲端王位上,重又嗅著,把氣息吸入,他覺得吸進的氣味非常舒適。他屈尊多次為他的傑作祝福,而他的傑作又歡欣鼓舞地並再次發出絕妙的香味向他致謝。這時晚上已經來臨,香氣繼續散發出來,在藍色的夜空混合成更加奇妙的芳香。一個真正的香味舞會即將隨著點燃巨大的五光十色的煙火而來臨。

偉大的格雷諾耶有點累瞭,他打著哈欠說:“瞧,我完成瞭一項偉大的事業,我對此非常滿意。但是如同一切完成的事物那樣,它開始使我感到無聊。我現在想告退瞭,在這充滿工作的一天結束時,在我心靈的房室裡再做件令人高興的小事。”

偉大的格雷諾耶說著,張開兩隻翅膀從金光燦燦的雲端飛越他心靈的夜色大地回到傢裡,即自己的心裡,而那些芳香精靈則在他的下方載歌載舞地歡慶。

27

啊!回傢真讓人高興!這個兼有復仇者和世界創造者的雙重身份讓人花的力氣可不小,此後讓自己創造的精靈歡慶幾個小時,這也不是最地道的休息。偉大的格雷諾耶對神聖的創造職責和代表職責感到厭倦,渴望著傢庭的歡樂。

他的心臟像一座紫色的宮殿。它坐落在一片隱蔽在沙丘後面的石頭荒漠裡,周圍有一塊沼澤地綠洲,後頭有七道石墻。隻有飛才能到達那裡。宮殿有一千個房間,一千個地下室,一千個高級沙龍,其中一個沙龍裡有一張簡單的紫色長沙發,格雷諾耶在勞累一天後就躺在上面休息,他此時已經不再是偉大的格雷諾耶,而是完全不對外的格雷諾耶或是普通的可愛的讓-巴蒂斯特。

在宮殿的房間裡擺著貨架,架子從地板直頂到天花板,架子上放著格雷諾耶有生以來收集的所有氣味,有數百萬種。在宮殿的地下室裡,桶裡放著他一生中最好的香水。這香水若是成熟瞭,就被抽到瓶子裡,然後擺在數裡長的潮濕陰涼的走道裡,按年份和來歷分類,多得一輩子也不能把它們全部喝下去。

這位可愛的讓-巴蒂斯特終於回到他“自己的傢”,躺在紫色沙龍他那普普通通而又舒適的長沙發上——若是願意的話,最後再脫去靴子——他拍拍手掌,喊來他的仆人,即看不見的、感覺不到的、聽不見的、首先是嗅不到的、完全是想象中的仆人,吩咐他們到各房間裡去,從氣味的大圖書館裡拿來這本或那本書,到地下室去給他取來飲料。想象中的仆人急急忙忙,而格雷諾耶的胃卻意外地痙攣起來。突然,他像個站在酒櫃旁感到恐懼的酒徒那樣情緒低劣,人傢會以某種借口拒絕給他想要的燒酒。什麼,地下室和房間一下子都空瞭?什麼,桶裡的酒都壞瞭?為什麼讓他等著?為什麼人還不來?他馬上要喝,他馬上要。他這時正發癮,若是要不到他馬上就會死。

但是別激動,讓-巴蒂斯特!安靜,親愛的!人馬上就來,馬上就把你要的東西拿來。仆人們已經飛跑過來瞭。他們端著托盤,上面放著氣味之書,他們用戴著白手套的看不見的手拿來一瓶瓶名貴的飲料,他們把東西放下來,非常小心,他們鞠著躬,走開瞭。

終於剩下瞭他一個人——又一次!——孤單一人!讓-巴蒂斯特伸手去拿那本氣味之書,打開第一隻香水瓶,給自己斟瞭滿滿一杯,舉起來送到唇邊,喝瞭起來。他一口喝下一杯涼爽的香水,真可口!喝下去舒服極瞭,以致可愛的讓-巴蒂斯特幸福得流出瞭眼淚。他立即又斟瞭一杯香水:那是一七五二年的香水,其香氣是那年春天日出之前在國王橋上把鼻子向著西方吸來的,當時從西面吹來一陣輕風,風裡混合著海的氣味、森林的氣味和停靠在海岸邊的小船的一點點焦油氣味。這是他未經格裡馬許可在巴黎遊蕩度過的頭一個夜晚將近結束時的香味。這是白天即將來臨、他自由自在地度過的第一個拂曉的新鮮氣味。當時這氣味向他預告瞭自由。那個早晨的氣味對於格雷諾耶來說,是一種希望之氣味。他小心翼翼地保存下來。他每天都在喝它。

在他喝完第二杯以後,所有緊張情緒、懷疑和不安都消失瞭,他的內心又平靜下來。他把背部緊壓在長沙發的軟墊上,翻開一本書,若有所思地讀起來。他讀到兒童時期的氣味,上學時期的氣味,馬路和城市角落裡的氣味,人的氣味。他打瞭個舒適的寒戰,因為這些全是可憎的氣味,它們消失瞭,現在又被召喚出來。格雷諾耶懷著厭惡的興趣讀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之書,若是反感超過瞭興趣,他就把書合上,扔在一旁,另拿一本來看。

此外他還不停地喝著高級香水。喝過裝著希望香水的那瓶以後,他又打開一瓶一七四四年生產的,瓶裡裝滿加拉爾夫人屋前溫暖的木頭氣味。然後,他喝瞭一瓶充滿香氣和濃鬱花香的夏夜香水,它是一七五三年在聖日耳曼附近一個公園邊上收集的。

他現在肚子裡裝滿瞭芳香。四肢越來越重地放在軟墊上。他的神志已經非常模糊。然而他的狂飲尚未到達盡頭。雖然他的眼睛不能再讀,那本書早已從他的手裡滑落下來,但是他若不喝光最後一瓶,即最美的一瓶,他今晚是不肯罷休的。這最美的一瓶就是馬雷街那少女的芳香……

他虔誠地喝著,為此,他筆直地坐在長沙發上,雖然他覺得很吃力,因為紫色的沙龍在搖晃,每動一下都繞著他旋轉。小格雷諾耶以學生的姿勢,兩隻膝蓋並攏,兩隻腳靠緊,左手放在左邊大腿上,喝著從他心靈的地下室取來的最美的芳香,一杯又一杯,越來越悲哀。

他知道自己喝得太多瞭。他知道自己喝不瞭這麼多好飲料。但是他還是把這杯喝光瞭。他經過昏暗的過道從馬路走進後院。他迎著亮光走。少女坐著,在切黃李子。遠處發出火箭和煙花爆竹劈劈啪啪的響聲……

他把杯子放下,由於多愁善感和喝得太多而發愣,又呆瞭幾分鐘,直至餘味從舌頭上消失。他直愣愣地望著。他的腦袋突然像瓶子一樣空空如也。然後他倒向紫色長沙發的一側,昏昏沉沉地睡著瞭。

與此同時,外表上的格雷諾耶也在他的粗羊毛毯上睡著瞭。他睡得和內心裡的格雷諾耶一樣沉,因為非凡的業績和縱欲使兩者都精疲力竭瞭,兩者畢竟是同一個人。

但是無論如何,他醒過來時,並不是在他紫色宮殿的紫色沙龍裡,並不是躺在七堵石墻之後,也不是在他心靈的春天般的芳香中,而是獨自一人在坑道盡頭的洞穴裡,在黑暗中硬邦邦的土地上。他又饑又渴,難受得想嘔吐,像個酒癮特別厲害的酒徒在通宵狂飲後那樣感到寒冷和痛苦。他匍匐在地上爬出坑道。

外面正是一天的某個時刻,多半是入夜或即將天亮的時候,但即使是半夜,星光的亮度也像針一樣刺痛他的眼睛。他覺得空氣中灰塵多,氣味濃烈,肺部吸瞭它們像是在燃燒似的。周圍地方堅硬,他與巖石為鄰。就連最柔和的氣味也在刺激他已經不習慣於世界的鼻子。格雷諾耶這隻扁虱,已經變得像脫瞭殼裸露身體在海裡遊著的蝦子那樣敏感。

他走到流水處,從石壁上舔水,一舔一兩個小時,這是一種折磨,現實的世界燒灼著他的皮膚,這時間沒完沒瞭。他從巖石上撕下幾片青苔,塞進嘴裡咽下去,蹲下來,一邊吃一邊拉屎——快,快,做什麼都得快——仿佛他是一隻軟肉的小動物,而天上有一群蒼鷹在盤旋,他像是被追逐似的跑到自己的洞穴裡,直到放著粗毛毯的坑道盡頭。在這兒他終於又可以高枕無憂瞭。

他把身子靠回到卵石上,伸出兩腿等待著。他必須使自己的身體保持靜止狀態,絕對靜止,他慢慢地控制住呼吸。他那激動的心搏動得更加平穩,內心波浪的拍打已經減弱。孤寂突然像一個黑色的鏡面向他的情緒襲來。他閉起眼睛。通往他內心的黑暗的門已經敞開,他走瞭進去。格雷諾耶心靈上的下一場演出開始瞭。

28

就這樣,一天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瞭。就這樣,過去瞭整整七年。

在這期間,外面世界發生瞭戰爭,而且是世界大戰。在西裡西亞和薩克森,在漢諾威和比利時,在波希米亞和波莫瑞,人們互相打著。國王的軍隊不是在路途中死於傷寒,就是死在黑森、威斯特法倫、巴利阿裡群島、印度、密西西比河地區和加拿大。戰爭使一百萬人喪生,使法國國王失去瞭殖民地,使所有參戰的國傢損失瞭許許多多的錢,以致它們最後終於沉痛地決定結束戰爭。

格雷諾耶在這期間,有一年冬天差點不知不覺地凍死。當時他在紫色沙龍裡躺瞭五天,當他在坑道裡醒來時,他凍得幾乎不能動彈。他又立即閉起眼睛,準備在睡眠中死去。但是後來氣候突變,他被融化瞭,因而得救瞭。

有一次,雪積得很高,他沒有力量把雪扒開挖地衣,就以被凍僵的蝙蝠充饑。

一次,一隻死烏鴉躺在洞口。他把它吃瞭。這就是他在七年裡所瞭解的外部世界所發生的事件。在其他情況下,他隻住在山裡,隻呆在他自己創造的心靈王國裡。倘若不是發生瞭一次災難,把他從山裡趕出來並把他推回到世界中,想必他會留在那兒一直到死(因為他並不缺少什麼)。

29

這次災難不是地震,不是森林大火,不是山崩,不是坑道坍塌。它壓根兒不是外部的災難,而是一次心靈上的災難,因而特別難受,因為這次災難堵住瞭格雷諾耶所喜歡的逃路。它發生在他睡覺的時候,說得更好些是在他夢中,更確切地說,是他在心裡幻想中的睡夢中。

當時他躺在紫色沙龍裡的長沙發上睡覺。他周圍放著空瓶子。他喝得太多瞭,最後還喝瞭兩瓶紅發少女的芳香。這大概是太多瞭,因為他的睡眠盡管像死一樣沉,這一次並不是不做夢,而是像幽靈一樣古怪的夢影貫穿睡覺的始終。這些夢影很明顯是氣味的一部分。起初它們隻是以稀薄的軌跡飄過格雷諾耶的鼻子,隨後它們變濃瞭,像雲朵一樣。這情況恰似他站在沼澤中,沼澤裡升起瞭霧氣。霧氣緩緩地越升越高。格雷諾耶很快就完全被霧氣包圍瞭,被霧氣濕透瞭,在霧團之間幾乎沒有自由的空氣。他若是不想窒息,就必須吸進這種霧氣。而霧氣正如說過的,是一種氣味。格雷諾耶也知道,這是什麼氣味。霧氣就是他自己的氣味。格雷諾耶的氣味就是霧氣。

如今可怕的事實是,盡管格雷諾耶知道這氣味是他的氣味,可他卻不能嗅它。他完全消失在自己的內心裡,為瞭世界上的一切,不能嗅自己的氣味。

當他明白這點後,他大喊大叫,仿佛他在被活活燒死。叫喊聲沖破瞭紫色沙龍的墻壁、宮殿的墻壁,從心裡出發越過溝渠、沼澤和沙漠,像烈火狂飆飛過他心靈的夜景,從他嘴裡尖聲叫出來,穿過彎彎曲曲的坑道,傳向世界,遠遠越過聖弗盧爾高原——仿佛是山在呼喊。格雷諾耶被自己的叫喊喚醒瞭,醒來時他朝自己周圍亂打,仿佛他要把窒息他的嗅不到的霧氣趕跑。他怕得要死,由於死亡的恐怖而全身顫抖。若是叫喊聲驅散不瞭霧氣,那麼他自身就會被淹死——多麼可怕的死。他一想到這,就毛骨悚然。他顫抖地坐著,試圖捕捉他那些混亂的膽怯的念頭,有一點他是完全清楚的:他將改變自己的生活,即使僅僅是因為他不願再次做這樣可怕的夢。這個夢再做一次他是受不瞭的。

他把粗毛毯披在肩膀上,爬到洞外。外面正是上午,二月底的一天上午。陽光燦爛。大地散發出潮濕的巖石、青苔和水的氣味。風裡已經有一點銀蓮花的香氣。他蹲在洞穴前的地上。陽光溫暖著他的身體。他吸入新鮮空氣。他回想起他已經逃脫的霧氣,仍然感到不寒而栗,當他的背上感覺到暖和時,由於舒適而打著寒噤。這個外部世界依然存在,即便隻是一個消失點也是好的。假如他在坑道出口處沒有再發現世界,那麼其恐怖是不堪設想的!假如沒有光,沒有氣味,什麼也沒有——裡裡外外,到處隻有這可怕的霧氣……

驚恐逐漸退卻。畏懼漸漸松開瞭手,格雷諾耶開始覺得安全多瞭。將近中午時,他又變得從容瞭。他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鼻子下,穿過兩指進行呼吸。他聞著潮濕的、銀蓮花香的春天空氣。他從自己的指頭上什麼也沒聞到。他把手翻過來,嗅著掌心。他感覺到手的溫暖,但是什麼也沒聞到。他把襯衣的破袖子捋得高高的,把鼻子埋在肘彎部位。他知道這是所有人散發自己氣味的部位。但他什麼也沒聞到。在腋下,在腳上,他什麼也沒嗅到,他盡可能彎下身子去嗅下身,什麼也沒嗅到。事情太滑稽瞭,他,格雷諾耶,可以嗅到數裡開外其他任何人的氣味,卻無法嗅到不足一個手掌距離的自己下身的氣味!盡管如此,他並不驚慌,而是冷靜考慮著,對自己說瞭下面的話:“我並非沒有氣味,因為一切都有氣味。更確切地說是這樣:我嗅不出自己的氣味,因為我一生下來就日復一日地嗅過我的氣味,因此我的鼻子對我自己的氣味麻木不仁瞭。如果我能把我的氣味或至少一部分氣味同我本人分開,分離一段時間後再回到它那裡,那麼我就能很好地嗅到它——也就是我。”

他放下粗毛毯,脫去他的衣服,或者說,脫下他原來衣服上尚存的破佈、碎佈。這些衣服他穿瞭七年,從未脫過。它們自然浸透瞭他的氣味。他把它們扔到洞穴入口處的廢物堆上,立即走開。然後他,七年以來第一次,重新登上山頂。在那裡,他站到當年抵達時站過的那個位置上,鼻子朝西,讓風在他那赤裸的身體四周呼嘯而過。他的意圖是,把自己身上的氣味全吹光,盡可能用西風——就是說用大海和潮濕的草地的氣味——來填滿,使這氣味超過他自己身體的氣味,他希望因此在他——格雷諾耶——和他的衣服之間產生氣味差,從而使他可以清楚地覺察出來。為瞭使鼻子盡可能不嗅到自己的氣味,他把上身向前彎,把脖子盡可能伸長迎著風,把手臂向後伸。他活脫是個即將跳入水中的遊泳運動員。

一連幾個小時,他都保持著這種極其滑稽可笑的姿勢,盡管陽光還很弱,他那早已不習慣光、像蛆一樣白的皮膚已經曬得像龍蝦一樣紅。傍晚他又回到洞穴裡。他老遠已經看到瞭那堆衣服。在離它們幾米處,他捂住鼻子,直到把鼻子垂到貼近衣服時才把手放開。他做著從巴爾迪尼那裡學來的那種嗅氣檢驗,猛地把空氣吸進,然後分階段地讓氣流出來。為瞭捕捉氣味,他用兩隻手在衣服上方做成一口鐘的形狀,然後把鼻子像一個鐘舌一樣插進去。他想盡一切辦法要從衣服中把自己的氣味嗅出來,但是衣服裡沒有這種氣味。它肯定不在裡面。裡面有一千種別的氣味。有石頭、沙子、青苔、樹脂、烏鴉血的氣味——甚至幾年前他在蘇利附近買來的香腸的氣味,至今還可以清晰地聞出來。衣服裡還有近七八年來的一本嗅覺方面的筆記的氣味。它們唯獨沒有他自己的氣味,沒有在這期間始終穿著這些衣服的他本人的氣味。

現在他有點害怕起來。太陽已經下山,他赤裸著身體站在坑道的入口處,坑道漆黑的盡頭就是他住瞭七年的地方。風凜冽地吹著。他在挨凍,但是他沒覺得寒冷,因為他身上有種能對抗寒冷的東西,這就是害怕。這不是他在夢中所感覺到的害怕,即那種擔心自己被窒息的害怕,那種害怕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必須擺脫,同時他也可以逃脫。此時他所感覺到的害怕,是對自己一無所知的害怕。這是和那種害怕對立的。這害怕他逃脫不瞭,而是必須迎上前去。即使這認識很可怕,他也無疑得知道,他究竟有沒有一種氣味。而且現在馬上就要知道。馬上。

他走回自己的坑道。才走瞭幾米,他已經完全被黑暗包圍瞭,但是他仍像在最亮的光線中那樣找到瞭路徑。這條路他走過數千次,每一步、每一個彎他都熟悉,嗅過每一塊垂掛下來的懸巖和每一塊突出的石頭。尋找道路並不難。困難的事是,他越向前走,就越要對潮水一般在他內心高高泛起並溢出的幽禁恐怖夢幻的回憶進行鬥爭。但他是勇敢的。這就是說,他懷著不知道的害怕心理對害怕知道的心理進行鬥爭,他成功瞭,因為他知道他沒有選擇餘地。當他到達坑道盡頭,即填埋瞭許多卵石的地方時,他才擺脫瞭兩種害怕。他的感覺鎮靜,他的腦袋清醒,他的鼻子像一把解剖刀一樣鋒利。他蹲坐下來,把兩手放到眼睛上方嗅著。在這地方,在這遠離世界的石墓裡,他躺瞭七年之久。若是世界上有什麼地方散發出他的氣味,那麼必定就是這裡。他緩慢地呼吸。他仔細地檢查著。他需要時間進行判斷。他蹲瞭一刻鐘。他的記憶力驚人,他準確地知道七年前這地方散發出的氣味,即散發出巖石味和潮濕、含鹽的涼爽氣味,這氣味如此純潔,說明在任何時候都沒有生物、人或動物到過這地方……而如今這裡的氣味依然如故。

他又繼續蹲瞭一會兒,安安靜靜地蹲著,隻是輕輕地點點頭。然後他轉過身子走開,先是彎下身子,到瞭坑道的高度許可時,他就挺直身子,走到洞外。在外面他穿上自己的破爛衣服(他的鞋子多年前已經腐爛),把粗羊毛毯披在肩上,當天夜裡離開瞭康塔爾山,向南方走去。

30

他的外表十分可怕。頭發一直垂到膕窩,稀疏的胡須直到臍部。他的指甲像鳥的爪子,在爛佈無法遮掩身體的背部和腿部,皮膚一片片脫落下來。

他所遇到的頭一批人,是在皮埃爾福市附近一塊田裡的農民,他們一看到他,立即叫嚷著跑開瞭。與此相反,在城裡他引起轟動,數百人向他聚攏過來圍觀他。有些人認為他是一個被判處在櫓艦上服苦役的逃犯。有些人說,他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人和熊生的雜種,一頭森林怪物。一個過去曾漂洋過海的人堅持說,他看上去像個大洋對岸卡宴(1)的一個不開化印第安部落的人。大傢把他帶到市長跟前。他在那兒令圍觀者吃驚地出示瞭他的滿師證書,張開嘴巴,用有點咕嚕咕嚕的語音說話,因為這是相隔七年後他說出的頭幾句話,但是意思是很明瞭的。他說自己在漫遊途中被強盜襲擊、綁架,在一個洞穴裡被關瞭七年之久。他還說,他在這七年裡既沒有見到陽光,也沒有見到一個人,靠一個由看不見的手放到黑暗中的籃子生存,最後借助一架梯子才得到解放,自己不知道是為什麼,也沒有見到過綁架他的人和他的救命恩人。這種說法是他自己編造出來的,因為他覺得這比事實更可信。而真實情況也是如此,類似這些強盜襲擊事件,在朗格多克、奧弗涅山和塞文山脈並不罕見。無論如何,市長毫不遲疑地作瞭記錄,把這情況報告給德·拉塔亞德-埃斯皮納斯侯爵,他是圖盧茲的莊園主和市議會議員。

這位侯爵四十歲時即離開凡爾賽宮,回到自己的莊園從事科學活動。他撰寫瞭一部關於搞活國民經濟的重要著作,書中他建議廢除土地稅和農產品稅,實施與此相反的累進所得稅,這與最窮苦的人的利益密切相關,促使他們更強地發揮自己的經濟積極性。在這本小書取得成功的鼓舞下,他寫瞭論述五至十歲男孩和女孩教育問題的一篇論文,此後他專心致志於農業實驗,想把公牛的精子移到各種草類上,培植出一種可以取得奶的動植物雜交品種,即一種乳房花。這項試驗取得瞭初步成功,他甚至制出瞭一塊草奶幹酪。裡昂科學院認為這塊幹酪“雖然有點苦味,卻含有山羊般的味道”,但因為噴灑在田裡的公牛精子每百升耗資巨大,所以他不得不停止試驗。可是無論如何,對於農業生物學問題的探索不僅喚起瞭他對農田中的土坷垃的興趣,而且喚起瞭他對土壤和土壤與生物界的關系的興趣。

他剛一結束乳房花的實際工作,就以研究者趁熱打鐵的熱情投入到撰寫關於接近土壤和生命力之間關系的一篇重要文章上來。他的論點是,生命隻有同土壤保持一定距離才能發展,因為土壤本身經常排出一種腐爛的氣體,一種所謂的“致命氣體”,它麻痹生命力並遲早使之停頓。因此,他認為,所有生物都努力通過生長而遠離土壤,從土壤裡生長出來,而不是生長進去;因此,它們所長的最有價值的部分總是向著天空,例如莊稼長出的穗子,花卉開出的花朵,人長出的頭;因此,當它們老瞭,又朝著土壤彎下時,它們難免受到致命氣體的影響;而它們本身經過衰變過程,死後最終也轉變成致命的氣體。

當德·拉塔亞德-埃斯皮納斯侯爵聽說在皮埃爾福發現在洞穴裡——即四周完全是腐爛的成分土壤——住瞭七年之久的人時,他真是喜出望外,叫人立即把格雷諾耶帶到他的實驗室,為他作瞭徹底的檢查。他覺得自己的理論最清楚地得到瞭證實:致命氣體已經嚴重地損害瞭格雷諾耶,他二十五歲的身體已經明顯地出現瞭老人一般的衰變現象。唯有這一情況——塔亞德-埃斯皮納斯這麼說——即格雷諾耶在他被關期間仍食用離開土壤的植物,可能是面包和水果,阻止瞭他的死亡。他認為,如今隻有使用他設計的活力空氣換氣設備把有害氣體徹底驅逐出去,才能恢復到過去的健康狀況。他在蒙彼利埃市(2)的王府貯藏室裡有一套這種設備,他說,若是格雷諾耶同意讓自己作為科學上驗證的對象,他不僅可以把他從絕望的土壤氣體污染中解救出來,而且理所當然地還會使他得到一大筆錢。

兩小時後,他們便坐在瞭車子裡。雖然道路非常糟糕,但他們還是花瞭不到兩小時的時間就走完瞭到達蒙彼利埃的六十四裡路程;盡管侯爵已上瞭年紀,可他仍堅持鞭打馬車夫和馬匹,有幾次車杠和彈簧斷瞭,他也親自動手修理。他為自己幸運地發現這稀罕的人而歡欣鼓舞,迫切希望能盡快把他交給有教養的公眾。與此同時,格雷諾耶一次也不能離開馬車。他穿著破爛,全身裹著一條沾滿濕泥和黏土的粗羊毛毯,隻好坐著。在路上他靠野菜根充饑。侯爵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使土壤氣體污染的理想狀況再保持一段時間。

到達蒙彼利埃後,他叫人把格雷諾耶立即送到王府的地下室,發出請帖給醫學院、植物協會、農業學校、化學物理協會、共濟會分會以及這個城市至少不下於一打的所有其他學術團體的成員。幾天以後——即格雷諾耶離開山上孤寂的生活整整一周後——格雷諾耶出現在蒙彼利埃大學禮堂的小講臺上讓四百個學者觀看,成為這一年科學上轟動的事件。

德·拉塔亞德-埃斯皮納斯侯爵在報告裡把他稱為致命的土壤氣體理論之正確性的活證明。他逐漸撕去他身上的破佈,同時解釋腐爛的氣體對格雷諾耶身體所產生的毀滅性影響:這兒有氣體腐蝕引起的膿皰和疤痕,那兒胸部有一個巨大的亮晶晶的紅色癌腫,皮膚到處都在壞死,甚至骨骼也出現氣體引起的明顯的畸形,畸形足和駝背顯而易見。脾、肝、肺、膽等內臟和消化器官也已受到氣體的嚴重損害,他說,若對放在這展出的人腳前一隻碗裡的、大傢看得見的糞便樣品進行分析,無疑可以證明這點。因此可以概括地說,生命力由於“塔亞德致命氣體”七年的污染所受的麻痹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以致這個被展出的人——此外,他的外表已經顯示出顯著的鼴鼠般的特征——與其說是個活著的人,不如說是個走向死亡的人。然而演講人又說,他將自告奮勇,對這必死無疑的人進行換氣治療,並輔之以健身的飲食,在八天內做到讓每個人都一眼看出完全治愈的跡象。他要求在座的人在一周內親眼觀看這一預後診斷的成功,而這成功無疑應當被視為致命的土壤氣體理論之正確性的有效證明。

講話取得巨大成功。學者們對講演者報以熱烈的掌聲,然後從格雷諾耶所站的小講臺前魚貫走過。格雷諾耶衣衫破爛不堪,身上有舊的疤痕,身體畸形,這些事實使他的外表給人以非常可怕的印象,以致每個人都認為他已經爛掉一半,無可救藥瞭,雖然他覺得自己是絕對健康、精力充沛的。一些先生像醫生那樣為他叩診,給他量量身子,瞧瞧他的嘴和眼睛。幾個人和他說話,打聽他在洞穴裡的生活,詢問他現在的健康狀況。但是他嚴格遵守侯爵事先的吩咐,隻用一聲壓低的喉音來回答這些問題,同時他用兩隻手指著自己的喉頭作出無能為力的姿勢,以便表明喉頭也已經被“塔亞德致命氣體”蝕壞。

展出結束後,塔亞德-埃斯皮納斯又把他裝入馬車,運回傢放在王府貯藏室。在那裡,侯爵在醫學院幾位選出來的大夫參加下把他關進健身空氣換氣設備,這是一座用松木板造起來的小房子,它借助一個比屋頂還高得多的吸氣煙囪通入完全沒有致命氣體的高處空氣,這空氣再通過裝在地板上的皮革制活瓣流出。這套設備由一組工作人員夜以繼日地精心操作,始終保持運轉狀態,保證安裝在煙囪內的通風機不致停轉。格雷諾耶就這樣不停地由清潔的空氣沖洗著,而且每隔一個鐘頭,一扇裝在側面雙層墻內的空氣小閘門為他供應一次遠離土壤的有營養的食品:鴿子湯、雲雀酥餅、野鴨肉丁、糖水水果、用生長得特別高的大麥制作的面包、比利牛斯山葡萄酒、巖羚羊奶和用養在王府閣樓上的雞制作的泡沫冰淇淋。

這種去除污染和恢復活力的治療持續瞭五天。後來,侯爵叫人關閉通風機,把格雷諾耶帶到盥洗室去洗雨水澡,他在溫水裡泡瞭幾小時,最後用安第斯山的城市波托西的核桃油肥皂從頭到腳擦洗瞭一番。人傢給他剪手指甲和腳指甲,用淘得很細的白雲石灰給他潔牙,把他的頭發剪短、梳理、燙好並撲上粉。請來瞭裁縫和鞋匠,格雷諾耶得瞭一件綢襯衫,襯衫的胸口有白襞飾,袖口有白褶。他有瞭絲襪、外衣、褲子和藍色天鵝絨背心,有瞭漂亮的帶扣黑皮鞋,右腳的一隻鞋膠合得非常精巧,正適合他的畸形腳。侯爵親手為格雷諾耶有疤痕的臉塗脂抹粉,給他的嘴唇和臉頰塗上胭脂紅,拿椴木軟炭筆給他畫瞭高雅的拱形眉毛,隨後還為他噴灑自己的私人香水,一種相當普通的紫羅蘭香水。最後他向後退瞭幾步,過瞭很長時間,才由衷地說出瞭他激動不已的話。

“先生,”他開腔說道,“我為自己高興。我對自己的才能感到驚異。我固然對自己關於氣體的理論從未懷疑過,當然沒有;但是通過實際治療而如此精彩地證實這一理論,這的確使我震驚。您本來是一個動物,我把您變成瞭人。這簡直是神奇的業績!請允許我如此激動——請您站到這面鏡子前,瞧瞧您自己!您將在自己的一生中第一次認出自己是個人,當然不是一個特別非凡或傑出的人,但畢竟是個還不錯的人!先生,請您走走!請您瞧瞧自己,請您欣賞我在您身上創造的奇跡!”

他當面稱呼格雷諾耶為“先生”,這還是頭一次。

格雷諾耶朝鏡子走去,朝鏡子裡看。迄今他還從未朝鏡子裡看過。他看到一位先生站在自己面前,身穿藍色長袍和白襯衫,腳穿絲襪。他完全是本能地蜷縮著,正如他在斯文的先生面前總是蜷縮著身體那樣。可是那位斯文的先生也蜷縮起來,當格雷諾耶重新站直身子時,那位斯文的先生也這麼做,然後兩人都在發愣,相互凝視。

使格雷諾耶最為驚訝的是,他的外表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正常。侯爵說得對:他看上去並不特殊,不好看,但也不特別難看。他的身材矮小瞭點,他的姿勢有點歪向左側,他的臉部缺乏表情,簡而言之,他的外表就像成千上萬的其他人一樣。如果他現在走到馬路上去,沒有人會掉轉頭來瞧他一眼。如果他遇上一個像他現在這樣的人,那麼他自己也不會對這個人特別留意。他會聞到,這個人除瞭散發出紫羅蘭香味外,就像鏡子中的先生和站在鏡子前的他本人一樣沒有什麼氣味。

可是,十天前當農民見到他時,還驚叫著跑開。他當時的感覺與現在的並沒有什麼不同,此刻當他閉起眼睛時,他感覺和當時沒有一丁點兒不同。他吸進在他身旁升起的空氣,聞著低劣的香水、天鵝絨和剛上膠的皮鞋味;他聞著絲綢織品、撲粉、胭脂和波托西產的肥皂的微弱香味。突然,他明白瞭,使他成為正常人的並非鴿子湯和所謂換氣的把戲,而是幾件衣服、發式和一些化妝品。

他睜開眼睛眨眨,看到鏡子裡的先生也對他眨著眼,他那胭脂紅的嘴唇掠過幾絲微笑,仿佛他要告訴他,他覺得他並非完全不討人喜歡。格雷諾耶還發現,鏡子中這個已經打扮成人的、沒有氣味的形體可不能小看,至少他覺得,這形體——隻要把他化裝得盡善盡美——可以對外部世界產生影響,而他,格雷諾耶,從來也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影響。他對這形體點點頭,看到他也一邊點頭,一邊偷偷地鼓起鼻子……

31

翌日——侯爵正準備教他在即將舉行的社交活動中登場時最必需的姿勢、手勢和舞步,格雷諾耶假裝頭暈發作,渾身無力並像要窒息似的跌在長沙發上。

侯爵驚慌失措。他呼喚仆人,喊叫要扇扇子,要輕便的通風機。當仆人們急急忙忙跑來時,他在格雷諾耶一側跪下來,拿著他灑過紫羅蘭香水的手帕給他扇空氣,懇求著,哀求他重新站起來,現在不能咽氣,要盡一切可能拖延到後天,否則關於致命氣體的理論將受到最嚴重的威脅。

格雷諾耶蜷縮著,喘著氣,呻吟著,迎著手帕揮動手臂,最後像演戲一樣從長沙發上跌下去,爬到房間裡最遠的角落。“不要這種香水!”他竭盡全力地嚷道,“不要這種香水!它會把我憋死的!”直到塔亞德-埃斯皮納斯把他的手帕扔出窗外,把他同樣散發出紫羅蘭香味的外衣扔進隔壁房間後,格雷諾耶才停止發作,用變得平靜的嗓音敘述起來。他說他是個香水專傢,有著符合這職業要求的敏感的鼻子,特別是當現在康復的時候對於某些香水有非常強烈的反應。偏偏是一種非常可愛的花——紫羅蘭——的香味使他如此大傷元氣,他說隻能這樣來解釋:在侯爵的香水裡紫羅蘭根的提煉物含量很高,而這種提煉物由於來源於地下,對於受過致命氣體損害的人,比如像他,格雷諾耶,就有著破壞性的影響。早在昨天第一次使用這種香水時,他已經覺得頭暈目眩,而今天他再一次聞到紫羅蘭根氣味時,他仿佛覺得人傢又把他推回到自己曾經過瞭七年艱苦生活的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地洞。他的天性對此非常反感,他隻能這麼說,因為在侯爵老爺的技術給他送來擺脫致命氣體的人的生命後,他寧肯立即死去,也不願再次受令人憎惡的氣體擺佈。如今他隻要想到用花根制作的香水,他身上的一切就會收縮。但是他深信,如果侯爵許可的話,他馬上就會復元,設計出自己的香水,以便把紫羅蘭芳香完全驅除。這時他想到一種輕得像空氣一樣的香水,它的主要成分是離開土壤的配料,如杏花水、橙花水、桉葉油、松針油和柏樹油。他說隻需在他的衣服上噴灑一丁點兒、在臉頰和脖子上灑上幾滴這樣的香水——他就會一輩子不再得剛才所患的這種可怕的病……

為瞭明瞭起見,我們在這兒用正規的間接引語復述瞭他的話。實際上,格雷諾耶斷斷續續地表達出這些來,卻花瞭半個小時,說話時常常被咳嗽、喘氣和呼吸困難打斷,其中還穿插著顫抖、揮手和轉動眼睛這些動作。侯爵得到的印象並不深。他的被保護人所表達的精辟論據,完全符合致命氣體理論,遠比那疾病的癥狀更能使他信服。當然是紫羅蘭香水!一種令人厭惡的接近土壤的、甚至是土壤下的產品!多年來他使用這香水,或許本身已經受到感染!至於他由於這香氣而一天天接近死亡,那他心中無數。痛風、脖頸僵直、陰莖疲軟、痔瘡、耳膜壓痛、蛀牙——這一切無疑是由氣體污染的紫羅蘭根的臭味引起的!這個小笨蛋,在房間那邊角落裡的可憐蟲,使他明白瞭這點!他情緒激動。他真想走到那裡,把他扶起來,讓他緊貼在自己開明的胸前。但是他擔心自己身上依然散發出紫羅蘭香味。於是侯爵再一次喊叫仆人,吩咐他們把房子裡的一切紫羅蘭香水拿走,給整個宮殿通通風,用通風機吹吹他的衣服,去除污染,立即讓格雷諾耶坐上轎子,把他送到城裡最優秀的香水專傢那兒。格雷諾耶裝病的目的正是如此。

在蒙彼利埃,香水業有古老的傳統。盡管它最近與競爭城市格拉斯相比有些衰退,但在這城市仍然住著幾位有名望的香水專傢和制手套師傅。他們中最有名望的師傅叫呂內爾,他表示,鑒於他同德·拉塔亞德-埃斯皮納斯侯爵的業務關系——他是侯爵的肥皂、香油和香料的供應者——他準備采取不尋常的步驟,把他的工作室讓給這個用轎子抬來的不尋常的巴黎香水夥計使用一小時。這個夥計無須別人說明,也不詢問什麼東西在哪裡,就說他已經熟悉環境,樣樣有瞭頭緒,並把自己關在工場裡,呆瞭足足一小時。呂內爾則帶著侯爵的總管到一傢酒店去喝幾杯葡萄酒,在那兒瞭解為什麼人傢不再喜歡他的紫羅蘭香水。

呂內爾的工場和商店的設備遠遠不像原來在巴黎巴爾迪尼的香料商店那麼齊全。一個普通的香水行傢,光擁有一些花油、香水和香料,是很難騰飛的。但格雷諾耶吸瞭第一口氣,就知道現有的材料完全夠他用。他不想配制高級香水,不想像當年為巴爾迪尼那樣配制為名人特制的香水,而是要制作一種突出於無數平庸產品之上的、使眾人折服的香水。像他許諾侯爵那樣的普通的橙花香水,根本不是他本來的目標。他想用橙花、桉樹葉和柚樹葉的常見香精來遮掩他本來要制作的芳香:而這就是人的香味。他想擁有他自己所沒有的人的氣味,即使這暫時隻是一種低劣的代用品。當然,人的氣味是沒有的,就如同人的容貌那樣。每個人的氣味都不同,沒有哪個人比格雷諾耶知道得更清楚,他已經能識別成千上萬個人的氣味,從生下來開始就能通過嗅覺來區別人。但是,人的氣味在香味上有一樣基本東西,而且是相當普通的東西:一種汗膩的、像幹酪一樣酸的東西,一種從整體上來說夠令人討厭的基本東西,所有人都帶有這基本東西。而在這基本東西之上,才飄浮著個性氣息的非常精美的分子。

可是這種氣息,即個人氣味的極復雜的獨特的暗號,絕大多數人無論如何是覺察不到的。絕大多數人壓根兒不知道他們有這種氣息,而且盡一切可能把它藏在衣服和時髦的人造香味下。他們隻熟悉那種基本氣味,那種原始的人的氣味,他們隻在這氣味中生存,覺得自己是安全的,誰若是僅僅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普通霧氣,就會被他們視為自己的同類。

格雷諾耶在這一天配制的是一種奇特的香水。比這更奇特的香水至今在世上還沒有。它的氣味並不像一種芳香,而是像散發香味的一個人。若是有人在一個暗黑的房間裡聞到這種香水,那麼他必定會以為這兒站著另一個人。假如一個本身具有人的氣味的人用瞭這種香水,那麼我們會覺得他帶有兩個人的氣味,或者比這更糟糕,像個可怕的雙重身體的人,像個無法確認的形體,因為它看上去非常模糊,像一幅描繪一個湖的湖底、而湖面上水波蕩漾的畫。

為瞭仿制這種人的氣味——當然就他所知,這是相當不夠的,但是卻完全足以蒙騙別人——格雷諾耶在呂內爾工場裡搜集最奇特的配料。

在通往院子的一扇門的門檻後有一小堆貓屎,看上去是貓剛拉下不久的。他取來半小匙,用幾滴醋和搗碎的鹽和在一起,放入配制瓶裡。在工作臺下,他發現一塊大拇指指甲那麼大的幹酪;顯然,這是呂內爾在一次就餐時掉下來的。這塊幹酪已經放瞭很長時間,已經開始分解,散發出刺鼻的氣味。他從放在商店後部的沙丁魚桶蓋上,刮下瞭一點散發出魚哈喇味的東西,把它和臭蛋、海貍香、氨、肉豆蔻、銼下的角質物和燒焦的豬皮碎屑混合起來。另外,他還加瞭相當多的麝貓香,然後把這些可怕的配料用酒精拌和,蒸煮、濾凈後放入另一隻配制瓶。這液體的氣味可怕極瞭。它像陰溝裡排出的腐爛臭氣,若是用扇子把它的臭氣同純凈空氣混合到一起,那麼其情況恰似置身在炎熱的夏日站在巴黎弗爾大街的洗衣作坊街角上,從商場、聖嬰公墓和擁擠不堪的房屋飄來的氣味都在那兒匯合起來。

在這與其說像人,不如說像腐爛的動物屍體一樣散發臭氣的可怕的基本氣味上,格雷諾耶現在又加上一層新鮮香油的氣味:薄荷、薰衣草、松脂精、桉葉,同時他用細膩的花油,如老鸛草、玫瑰花、橙花和茉莉花的花油的芳香來控制它們的氣味並使之發出宜人的香味。在用酒精和一些醋繼續沖淡後,從全部配制物的基味中就再也聞不出令人作嘔的氣味瞭。潛伏著的臭味由於新鮮的配料而消失殆盡,令人作嘔的氣味已由花的芳香美化,幾乎變得很有趣味,怪哉,腐爛的氣味再也聞不出,一丁點兒也聞不出來瞭。正相反,一種極為輕松的生命芳香似乎從這香水裡產生瞭。

格雷諾耶裝瞭兩小瓶這種香水,塞上軟木塞,收到自己身上。隨後他細心地用水沖洗瓶子、研缽、漏鬥和小匙,用苦杏仁油擦凈,以便弄去一切氣味的痕跡。他拿瞭第二隻配制瓶,用這隻瓶迅速合成另一種香水,即頭一種香水的仿制品,它同樣是用新鮮和芳香的成分構成的,但這香水不再含有魔幻的液汁成分,而是完全按傳統方式含點麝香、龍涎香,少許麝貓香和香柏木油。這香水本身不同於第一種香水,比第一種更加淡,更加純正,更不具傳染性,因為它缺少仿制的人的氣味的成分。可是如果一個普通人使用這種香水,而且把它同自己的氣味結合起來,那麼它同格雷諾耶完全為自己制作的香水就再也沒法區別瞭。

他把第二種香水也裝到小香水瓶裡,隨後他脫光衣服,用第一種香水噴灑自己的衣服。然後他輕輕地搽腋下、腳趾間、下身、胸前、脖子、耳朵和頭發,又穿上衣服,離開工場。

32

當他踏上街道時,突然感到恐懼起來,因為他知道,這輩子他第一次傳播瞭人的氣味。但他也發覺自己在散發臭氣,發出地道的惡臭。他無法想象,別人會覺得他的氣味是無臭的,他不敢徑直到酒店裡去,因為呂內爾和侯爵的總管傢正在等著他。他覺得在人所不知的環境中試驗新的人味香水,危險性比較小。

他穿過最狹窄和最陰暗的巷子,躡手躡腳地走到河邊,那裡有制革匠和染匠的工場,他們在那裡幹著散發出臭氣的活計。每當有人迎著他走來,或是他從有兒童們遊戲或老太太們閑坐的門口走過時,他就強迫自己放慢腳步,在這麼濃的人的霧氣中帶著自己的氣味向前走。

他從青年時代已經見慣瞭他身旁走過的人從不理睬他,他曾一度相信,他們並非鄙視他,而是因為他們壓根兒沒有覺察到他的存在。他的周圍沒有空間,他沒有像他人一樣在大氣中造成的波,沒有在別人臉上投下的影子。隻有當他在擁擠的人群中或是十分突然地在一個街角徑直同某人相撞時,人傢才會對他瞧上一眼。與他相撞的人通常是大吃一驚地退回去,凝視著他,約有數秒鐘,仿佛看到瞭本來不該存在的生物,這種生物,雖然無法否認地就在那兒,但卻以某種方式並不在場。此人隨後就向遠處望去,馬上又把他忘瞭。

但是現在,在蒙彼利埃的巷子裡,格雷諾耶覺察並清楚地看到——而每當他重又看到這點時,他心裡都萌生瞭強烈的自豪感——他已經對人產生瞭影響。當他從彎著身子站在井邊的一位婦女身旁走過時,他註意到她把頭抬瞭一會兒,看看誰在那兒,後來顯然是放心瞭,又把身子對著自己的水桶。一個背向著他站立的男子,把身子轉過來,好奇地瞧瞭他好長一會兒。與他相遇的兒童們都躲開——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為瞭給他讓路;即使他們從門口一側跑來,突然碰上瞭他,他們也不害怕,而是理所當然地悄悄從他身旁走過,仿佛他們已經預感到他要到來似的。

通過幾次這樣的遭遇,他學會瞭更加準確地估計他的新氣味的力量和作用樣式。他更迅速地朝著人走去,更貼緊他們身旁走過,甚至稍許張開一隻手臂,仿佛偶然地擦到一個過路人的胳膊。有一次他想趕到一個男子前面,撞到瞭那人,表面上像是疏忽似的,立即止住腳步道歉;而那個人,就在昨天還被格雷諾耶的突然出現嚇得如五雷轟頂,這時卻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接受他的道歉,甚至微笑瞭一會兒,拍拍格雷諾耶的肩膀。他離開巷子,走上聖皮埃爾大教堂前面的廣場。鐘在響著,教堂大門兩側擠滿瞭人。一個婚禮儀式才結束。大傢都想瞧瞧新娘。格雷諾耶跑過去,混在人群裡。他擠著,擠進瞭人群,他想擠到人群中最擁擠的地方,讓人們身子貼著身子圍住他,目的在於讓他們嗅嗅自己的氣味。他在人群中間張開胳膊,叉開兩腿,扯開領子,讓氣味可以毫無阻礙地從他身上流出……他察覺,別人一點也沒發覺,的的確確什麼也沒發覺,擠在他周圍站著的所有男人、女人和小孩是那麼容易上當受騙,把他用貓屎、幹酪和醋拌在一起的臭氣當作與他們一樣的氣味吸進去,並把他,格雷諾耶,他們中間的壞蛋,當作人群中的一個人加以接受,他感到無比的高興!他在膝蓋部位覺察到有個小孩,一個小姑娘,她像個楔子一樣站在成年人中間。他把她舉起來,假裝關心愛護的樣子,把她放在一隻胳膊上,以便仔細地瞧著她。孩子的母親不僅容許這麼做,而且還對他表示感謝,小姑娘高興得歡呼起來。

格雷諾耶就這樣假正經地在自己胸前抱著一個陌生小孩,在人群中大約站瞭一刻鐘。正當參加婚禮的隊伍在震耳欲聾的鐘聲和人們——有人往他們頭上撒下雨點般的硬幣——歡呼聲的陪伴下走過時,格雷諾耶的心裡也發出另一種歡呼,一種陰險的歡呼,一種邪惡的勝利感,它像色欲發作一樣使他顫抖和入迷,他費瞭很大力氣,才克制住對所有的人噴射出毒液和對他們呼喊:他不怕他們;幾乎也不恨他們;而是懷著全部熱情輕視他們,因為他們又臭又笨。因為他們受瞭他的騙。因為他們什麼也不是,而他就是一切!他把小孩抱得更緊,仿佛要嘲弄人們似的,他吸足氣,同其他人齊聲喊叫:“新娘萬歲!新娘萬壽無疆!美麗的新娘新郎萬歲!”

當婚禮隊伍走遠,人群開始散開時,他就把小孩還給瞭她的母親,然後走進教堂,以便從激動中恢復過來,歇息歇息。大教堂的空氣中充滿瞭香煙味,這些香煙從祭壇兩側的兩隻香爐裡升起,呈寒冷的煙霧,像個悶人的罩子一樣,蓋在剛才在這兒坐過的人的柔和氣味之上。格雷諾耶蹲在聖壇下的一條長凳上。

突然,他感到極大的滿足。這不是當時在山洞裡獨自歡樂時所感到的醉心的滿足,而是意識到自己力量所產生的一種冷靜和清醒的滿足。他如今知道瞭他能勝任什麼。他使用極小的輔助手段,主要依靠自己的天才,仿制出人的香味,並且做得如此巧妙,以致連小孩都會受他蒙騙。他現在知道,他還能做更多的事。他知道自己可以改良這種香味。他會設計出一種不僅是人的,而且是超人的芳香,一種天使的芳香,妙得難以用文字形容,充滿活力,誰聞到這香味就會入迷,必定會從心底裡愛上他,格雷諾耶,這香味的載體。

的確,如果他們對他的香味入瞭迷,他們就會愛他,不僅隻承認他是他們的同類,而是愛他愛得發狂,愛到可以犧牲自己,高興得顫抖起來,幸福得喊叫號哭,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隻要一嗅到他,格雷諾耶,他們就會跪下來,如同跪在上帝冷冷的香煙之下!他要成為現實世界中和凌駕於現實的人之上的全能的芳香上帝,如同他在幻想中已經做過的一樣。他知道,他完全能做到這點。因為人們可以在偉大、恐怖和美麗之前閉起眼睛,對於優美旋律或迷惑人的話可以充耳不聞,但是他們不能擺脫氣味。因為氣味是呼吸的兄弟,它隨著呼吸進入人們體內,如果他們要生存,就無法抵禦它。氣味深入到人們中間,徑直到達心臟,在那裡把愛慕和鄙視、厭惡和興致、愛和恨區別開來。誰掌握瞭氣味,誰就掌握瞭人們的心。

格雷諾耶心情非常輕松地坐在聖皮埃爾大教堂裡的長凳上,微微笑著。當他決定要控制人們時,他沒有精神快感的情緒,眼睛裡沒有狂人的目光,臉上沒有瘋子怪臉的表情。他沒有喪失理智。他的思想十分清晰和明朗,以致他詢問自己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同時他微笑著,心滿意足。他的外表像任何幸福的人那麼純潔。

他肅穆安靜地坐瞭好一會兒,深深吸入飽含焚香煙霧的空氣。他的臉上又掠過開心的微笑:這上帝聞的氣味多麼可憐呀!這上帝自身散發出的香氣,造得是多麼拙劣呀!從香爐裡裊裊上升的香煙,並不是真正的神香。它是拙劣的代用品,是用椴木、桂皮粉和硝石拌和假冒的。上帝在散發臭氣!上帝是個散發臭氣的小可憐蟲!這個上帝受騙瞭,或者他本人就是個騙子,和格雷諾耶沒有什麼兩樣——隻不過還要壞得多!

33

德·拉塔亞德-埃斯皮納斯侯爵對新的香水欣喜若狂。他說,就連他這個致命氣體的發現者也不無驚訝地看到,一種如此無關緊要的和揮發性的東西,例如一種香水,根據它是否產生於與土壤結合的或是與土壤分離的來源,對於一個人的一般情況竟產生瞭何等明顯的影響。幾小時前臉色蒼白並幾乎昏迷地躺在這裡的格雷諾耶,他說,現在看上去像他那年齡的任何一個健康人那麼充滿活力,真的可以說,他——盡管帶有一個像他這樣階層和缺乏教養的人所有的一切局限——幾乎獲得瞭像大人物一樣的氣質。他,塔亞德-埃斯皮納斯,無論如何將在他即將出版的關於致命氣體理論的專著的營養學一章中對這件事加以闡述。但是他認為當前首先得用這芳香配制出香水。

格雷諾耶交給他兩小瓶用花制成的傳統的香水,侯爵用它們來噴灑自己的身子。他對其效果非常滿意。他承認,他在被像鉛一樣重的可怕的紫羅蘭香壓瞭多年之後,此時他仿佛覺得自己長出瞭花的翅膀;如果他沒搞錯的話,他的膝蓋可怕的疼痛和兩耳嗡嗡的響聲都已減輕;總的說來,他覺得自己輕松愉快,變得身強力壯,年輕瞭好幾歲。他朝格雷諾耶走去,擁抱他,稱他為“我的氣體兄弟”,並且補充說,這不是社交上的稱呼,而是“考慮到致命氣體理論”的單純精神上的稱呼。所有人在這致命氣體理論之前——並且隻在這致命氣體理論之前——一律平等;他也打算——他說著,同時和格雷諾耶松開,而且是非常友好地,絲毫沒有厭惡情緒地,幾乎是像與自己同樣身份的人松開——在不久的將來建立一個國際性的超階級的共濟會分會,該會的宗旨是要完全除去致命的氣體,爭取在最近用純潔的活力氣體來代替,他現在就許諾將吸收格雷諾耶為第一個皈依該分會的人。然後他叫人把用花配制的香水配方寫在紙條上,把紙條放在身上,並送給格雷諾耶五十金路易。

德·拉塔亞德-埃斯皮納斯在他第一次報告後的整整一周,再次讓他的被保護人在大學禮堂裡露面。人群擁擠不堪。蒙彼利埃全城的人,不僅科學工作者,而且社會上的人,其中有許多女士都來瞭,他們想觀看這個傳奇性的穴居人。盡管塔亞德的反對者,主要是“大學植物園友社”的代表和“農業促進協會”會員,把他們的追隨者都動員起來瞭,這次活動仍取得瞭卓越的成績。為瞭便於觀眾回憶格雷諾耶在一周前的情況,塔亞德-埃斯皮納斯讓人傳閱描繪這個穴居人的醜陋和襤褸不堪的畫片。隨後他叫人把新的格雷諾耶帶進來——身穿漂亮的天鵝絨藍色外衣和綢襯衫,塗瞭胭脂,拍上粉,理瞭發。他筆挺地邁著優美的步伐,腰部擺動得像個紳士,這種走路的方式和他完全不靠別人幫助向大傢致意,一會兒朝這兒一會兒朝那兒深深鞠躬,微微笑著登上講臺的風度,使所有懷疑者和批評者都啞口無言。就連大學植物園的朋友們也難堪地沉默著。這種變化太明顯瞭,看來在這兒發生的奇跡太令人傾倒瞭:一周前,那裡蹲著一頭歷經磨難的野蠻的動物,現在則的的確確站立著一個體態健美的文明人。大廳裡洋溢著近乎莊嚴肅穆的情緒,當塔亞德-埃斯皮納斯開始講演時,廳裡寂靜無聲。他再次發展瞭他那已經頗為出名的致命的土壤氣體理論,後來闡述瞭他用何種機械的與飲食的方法把這種氣體從被展示者的體內驅出,代之以活力氣體。最後,他要求所有在座者,無論是朋友或持不同意見的人,鑒於如此令人信服的事實,放棄對這種新學說的抵制,同他,塔亞德-埃斯皮納斯,一道對這兇惡的氣體進行鬥爭,為善良的活力氣體敞開道路。說到這裡,他展開臂膀,眼睛對著天空,許多學者也模仿他這麼做,婦女們則放聲哭泣。

格雷諾耶站在小講臺上,不去聽侯爵的高談闊論。他懷著極為滿足的心情觀察一種完全不同的氣體,即一種現實得多的氣體——自己的氣體——的作用。他按照大禮堂空間的要求,給自己噴灑瞭大量的香水,還沒有登上講臺,自己濃重的香氣就從身上散發出來。他看到這香氣——他甚至真的用眼睛看到瞭!——抓住瞭坐在前面的觀眾,然後繼續向後面傳播,最後抵達後幾排的觀眾和回廊。它抓住瞭誰——格雷諾耶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瞭——誰就明顯地發生變化。在他的香氣作用下,人們不知不覺地改變瞭他們的臉部表情、他們的舉止、他們的感情。起初瞪大眼睛驚訝地看著他的人,此時則用和善的目光瞧著他;先前皺著眉頭、嘴角明顯下拉、背部始終靠在椅子上的人,現在松動瞭身子,背部向前傾瞭;甚至那些隻是帶著恐懼目光和始終抱著疑惑表情的神經敏感的人,膽怯的人和恐懼的人,此刻當香氣傳到他們身上時,在他們的臉上也泛出瞭友善,泛出瞭同情。

報告結束時全場起立,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活力氣體萬歲!塔亞德-埃斯皮納斯萬歲!氣體理論萬歲!打倒正統醫學!”法國南部最著名的大學城蒙彼利埃的學者們這樣喊叫著。這是德·拉塔亞德-埃斯皮納斯侯爵一生中最偉大的時辰。

格雷諾耶現在從自己的小講臺上走下來,擠到人群中,他知道這樣的歡呼隻有他才能領受,這隻是對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一個人的歡呼,即使大廳裡沒有哪個歡呼者預料到這一點。

34

他在蒙彼利埃又呆瞭幾個星期。他頗有點名氣瞭,人們邀請他出入沙龍,詢問他在洞穴的生活,打聽侯爵給他醫治的情況。他隻得再三講述把他擄走的強盜們的故事,講述放下來的籃子和梯子的故事。每次他都添枝加葉,虛構新的細節。因此他在說話方面又得到瞭一定的鍛煉——當然這是十分有限的,因為他這輩子並不熱衷於語言——他覺得更重要的是如何自圓其說地說謊。

其實,他十分肯定地說,他想對人們講什麼就可以講什麼。他們隻要相信過一次——他們在吸入第一口他配制的氣味時,就對他表示信任瞭——那麼他們對一切都會相信。此外,他在社交中獲得瞭某種自信。這種自信他過去從未有過,它甚至在身體方面表現出來。他覺得自己似乎長高瞭。他的駝背似乎消失瞭。他差不多完全挺直身體走路。若是有人同他攀談,他已經不再抽搐,而是筆直地挺立,經受住向他投來的目光。當然他在這期間還沒變成地道的男子漢,還不是沙龍的雄獅,不是獨立自主的社交上的清客。但是很明顯,蜷縮著身子和側向左邊的情況已經沒有瞭,自然的謙虛和任何情況下都帶點天生靦腆的姿態已經顯示出來,這種姿態給某些先生和女士留下瞭動人的印象——當時在上流社會圈子裡,人們偏愛自然的姿態和一種毫無變化的魅力。

三月初他整理好行裝,並在一天清晨城門剛打開時,穿上瞭前一天在舊衣市場上買來的一件不顯眼的藍色外衣,戴上一頂破舊禮帽,這頂帽子把半個臉部遮住瞭。他偷偷地離開瞭。沒有人認出他來,沒有人看到或註意他,因為他在這天特意沒有使用他的香水。將近中午時分,侯爵打聽他的情況時,哨兵信誓旦旦地說,他們雖然看到瞭所有離城的人,但是沒有看見那個大傢熟悉的穴居人,那穴居人一定會引起他們註意的。侯爵於是叫人散佈說,格雷諾耶是經他同意才離開蒙彼利埃,回巴黎處理傢事的。可是暗地裡他惱火到瞭極點,因為他已經籌劃好和格雷諾耶一起遊歷整個法國,以便爭取追隨者支持他的氣體理論。

過瞭一段時間,他的心情才平靜下來,因為即使不出去旅遊,幾乎不用他自己努力,他的名聲就傳開瞭。關於塔亞德致命氣體的長篇論文發表在《科學報》乃至《歐羅巴信使報》上,許多受致命氣體傳染的病人遠道而來求醫。一七六四年夏天,他建立瞭第一個“活力氣體共濟會分會”,該分會在蒙彼利埃有一百二十名會員,在馬賽和裡昂有支會。後來他決定到巴黎去,以便從那裡出發爭取整個文明世界對他的學說的支持,可是為瞭進行宣傳支持他的遠征,他首先要完成一項偉大的氣體事業,它使得醫治穴居人以及其他一切實驗都黯然失色,十二月初,他由一群毫不畏懼的門徒陪同,出征卡尼古山峰,它與巴黎位於同一經線上,被認為是比利牛斯山的最高山峰。這個已經接近老年的男人打算叫人把他抬到2 800米高的山峰上,在那裡呆上三個星期,呼吸最純潔、最新鮮的活力空氣,以便如他所宣佈的,準時在聖誕前夕變成一個二十歲的健壯少年重新下山。

他的門徒在到達韋爾內——可怕的山腳下的最後一個居民點——不久即退出遠征,但侯爵一點也不介意。他在冰天雪地中脫去他的衣服,發出歡呼聲,開始一個人登山。人們最後看到的,是他極度興奮地朝天舉起雙手,唱著歌消失在暴風雪中的側影。

聖誕前夕,門徒們等候著德·拉塔亞德-埃斯皮納斯歸來。但是他們白等瞭,他既沒作為老頭也沒成為青年回來。第二年初夏,一批最勇敢的人外出尋找,登上終年積雪的卡尼古山峰,可是沒找到他的任何東西,沒發現衣服,也沒發現他身上的任何部分和小骨頭。

可是這對於他的學說並未造成什麼損失。情況正相反。不久有瞭這樣的傳說:他在山頂上與永恒的活力氣體結瞭婚,自己融化在氣體中,氣體融化在他身上,繼續永遠年輕地飄過比利牛斯山的山峰,誰也看不見,誰上山去找他,就分享到他,一年中不會生病,不會衰老。直至十九世紀,有人還在醫學講座上為塔亞德的氣體理論辯護,在許多神秘的團體裡還用它來治病。直至今天,在比利牛斯山兩側,即在佩皮尼昂和菲格拉達福茲,還存在著秘密的塔亞德主義者共濟會分會,他們一年一度聚會在一起攀登卡尼古山峰。

他們在那裡燃起篝火,據說是為瞭迎接冬至的來臨和紀念聖約翰的緣故——但實際上是為瞭對他們的師傅塔亞德-埃斯皮納斯表示尊敬,對他的偉大氣體表示崇拜,為瞭獲得永生。

(1) 法屬圭亞那一漁港。

(2) 法國南部城市,以擁有眾多大學、醫學院而著稱。

《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