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邵夫人年輕時牙就一直不好,不認識夏傢河的時候,也就一直湊合,一旦知道瞭夏傢河是牙醫,這滿口的牙似乎都急著找夏傢河來診治一番。這日,她差人請來瞭夏傢河。

邵夫人的牙齒有些松動,還有些慢性炎癥,得慢慢治療。夏傢河建議,牙齒不堅,可每天泡一兩杯茶,喝完之後,再用茶水漱口。茶葉中含氟,有防齲齒的功效,照此辦法,可固齒、堅齒,還能除去牙間的殘渣和牙垢。還有一個辦法,也可以一試,就是取雙層紗佈裹包松脂,在水中煮些時候,取浮在水面的松脂,放到冷水中,待松脂冷凝成瞭塊,再取出研未,加入白茯苓末和勻,每天用來漱口,也可防齒牙動搖。這些都是學醫的夏傢河從《蘇東坡仇池筆記》裡學到的。

“夫人的上前臼齒是吃什麼東西磕碎的吧?應該是不長時間的事。”

“說起來都成笑話瞭,上禮拜吃瞭頓醬燜小雜魚,叫魚頭裡的小石頭磕瞭一下。”

夏傢河沒想到,邵夫人居然也喜歡吃這一口。邵夫人說她最喜歡吃花園口的傢燜小雜魚,再配上個大餅子,是再好吃不過的美食瞭。可惜,來大連以後,吃不上瞭。

夏傢河一聽就明白瞭,邵夫人說的就是王記魚鍋餅子。

邵夫人說她婆婆在世的時候,老念叨花園口的魚鍋餅子,邵登年是個孝子,滿大連去尋魚鍋餅子,可老太太總說不是花園口的味兒。後來,邵登年沒辦法,把大連賓館最好的廚子請到老虎灘,帶上老太太出海,現釣的魚現入鍋燉,可老太太吃過之後,依舊是搖頭。這飯菜的料都一樣,可做出來還真是一個人一個味兒。

夏傢河就把王大花在橋立町市場擺魚鍋餅子攤的消息告訴瞭邵夫人。兩個正說著話,邵登年進來瞭。邵夫人就嚷著要去吃,夏傢河提議不如改天把王大花請過來,在傢裡做,邵先生也好嘗嘗呀。邵登年一聽,也很高興,就要留夏傢河在傢吃瞭午飯再走。

這時,仆人大力進來,在邵登年耳邊低語幾句。邵登年出來,劉管傢早在外候著。原來是他讓大力把邵先生叫來的。他有幾句話,想給邵先生提個醒。劉管傢告訴邵登年,在花園口的時候,見過這個夏先生,告他的狀子一堆,人品極差,終日裡四下坑蒙拐騙,跟個地痞無賴差不離兒,誰要是沾上身瞭,就抖落不掉。此人在哈爾濱念過幾年書,表面上斯文,一肚子男盜女娼,仗著有一副爹娘給的好皮囊,最會討女人的歡心,老少通吃,是個吃軟飯的貨。劉管傢提醒邵登年,現在這世道不比從前,好心有時候未必就得好報,對事、對人,還是要謹慎為好。

邵登年沉默著,不說話,隻把門房叫來,吩咐瞭幾句。不一會兒,門房就進來,對正在客廳裡談話的邵夫人說:“老爺有點急事,先走瞭。他說就不留夏先生在府上吃飯瞭。”

夏傢河也感到自己單獨與邵夫人吃飯不方便,便起身告辭。邵夫人還要留他,夏傢河說,“明天傍晚,我帶著王掌櫃過來,給您現做頓魚鍋餅子。”

夏傢河出來,四下看看,見邵先生的汽車還停在後院。夏傢河疑惑,門房把他送到門口,對他說:“夏先生,以後您不要來瞭,老爺不想再見到您瞭。”

“為什麼?”

門房搖搖頭。

“這是邵先生跟你說的?”

“是我們劉管傢轉老爺的話。”

“劉管傢?”夏傢河疑惑地望向邵府客廳的窗戶,隱約可見邵夫人和邵先生正在爭辯什麼。

邵登年和邵夫人爭得很兇,這在兩人多年生活的日子裡,實在不多見。在邵登年看來,亂世之中,幫一個沒本事的人,叫造化,是積德,幫一個有本事卻心術不正的人,叫造孽,是積怨。幫沒本事的人,是讓他們能糊口。邵登年說:“這個夏先生,說話有條理,穿著也得體,分明就不是一個為糊口而奔忙的人,這樣的人完全可以自理己事,他來找我們來幫忙,本身就有說不通的地方,他把我做臺階倒也罷瞭,可我擔心的是,在這個世道,他打著我們的旗號,去做些茍且之事,那不是造孽又是什麼?所以啊,在亂世中,對我們這樣安分守己,隻想踏實過日子的人來說,還是不要去和這樣麻煩的人掛扯是最好的。”

邵夫人知道自己改變不瞭丈夫對夏傢河的看法,轉身氣呼呼走瞭。

夏傢河實在搞不明白,邵登年為什麼出去瞭一會兒就下瞭逐客令?不過,有一點,他是明白的,那就是邵登年的重要性。不說別的,就說邵登年在港口的生意,隻要根據進出港的戰略物資數量以及出入方向,就能推斷出日本人在東北的兵力及部署。現在,邵先生對自己有瞭成見,就讓王大花頂上,要知道邵夫人可是一直惦記著她在花園口吃的王記魚鍋餅子。

飯口已經過瞭,王大花正在攤子上刷洗鍋碗。夏傢河說明來意,王大花把抹佈往水盆裡一扔,鍋裡的水濺起來,濺瞭夏傢河一身。

王大花說:“你跟邵登年搭咕不上,去找狐貍精跟你去,她年輕漂亮會放騷,招男人稀罕!”

夏傢河好說歹說,就是沒用。最後,王大花提出一個條件,隻要讓江桂芬離開大連,她就跟夏傢河去邵府。

“這個事得慢慢來,小江那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讓人傢滾蛋,人傢也得聽啊。”夏傢河解釋。

王大花醋意正濃,哪裡聽得進去夏傢河說話。夏傢河勸瞭半天,王大花依舊油鹽不進。夏傢河沒轍,隻好告辭,卻不想臨走時,王大花把他叫住瞭,低聲說:“我要是答應瞭,你們是不是就能給唐全禮個說法兒?”

“幹革命不能講條件。”夏傢河說。

王大花氣得抓起鍋裡的吹帚,水淋淋地砸向夏傢河。

這個王大花,滿肚子醋味不說,還油鹽不進,夏傢河真有些撓頭瞭。

這天下午,一個穿著半土半洋的年輕女子提著一個大包袱,敲響瞭王三花傢的院門。開門的是鋼蛋,鋼蛋一看來人,並不認識。女人急瞭,說:“你個熊孩子,連你姑姑都不認得瞭?”

鋼蛋一把按住門,說:“我沒有姑姑。”

王三花從屋裡跑來,既驚又喜。來的女人叫孫雲香,是孫世奇的妹妹。

孫世奇的娘死瞭,孫雲香是來報喪的。孫雲香進瞭客廳,盤腿坐在椅子上嚎啕起來。原來,日本人占領瞭東三省之後,從日本遷來的開拓團,覬覦著孫傢的那點傢業,可那傢業是孫世奇爹爹和爺爺從牙縫裡一點一點摳出來的,哪能讓天殺的小鬼子說搶就搶去瞭?孫母拼死守護,人死瞭,地還是沒瞭。

聽完孫雲香的哭訴,孫世奇沉吟半晌才說:“娘也是,這全中國現在都是日本人的瞭,別說咱傢那點祖業瞭,她去和人傢掰扯這事,不是螞蚱胳膊去扭大象的腿嗎?”

孫雲香一下從椅子上蹦下來,嚷道:“孫世奇,你說的這叫人話嗎?你親娘老子都叫小日本拿刺刀捅死瞭,你還向著他們話說?”

“我不是向著日本人說話,我是說咱娘不識時務,拿著雞蛋往石頭上撞!”

“該撞就得撞!撞碎瞭咱的雞蛋,也得抹它一臉稀粑耙!”

“你就農村傢老娘們的見識……”孫世奇埋怨。

“孫世奇,別管我啥見識,你要還是吃咱娘的奶長大的,就得給娘報仇,要不然,你就跟畜生沒啥兩樣!”

王三花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

王三花最怕她這個小姑子,結婚的時候,孫世奇領著她倒瞭好幾遍火車汽車回瞭趟牡丹江的老傢,見瞭婆婆和這個比自己還大三歲的小姑子,那一次,王三花就領教過她的刁蠻不講理,後來生金寶的時候,她和婆婆來伺候月子,婆婆對三花不錯,倒是這個小姑子,把坐月子的王三花教訓得跟孫子一般,婆婆和孫世奇為此沒少跟孫雲香吵嘴,她總是能翻出一堆的理來。現在,孫雲香眼瞅著奔三十瞭,還一直嫁不出去,成瞭別人嘴裡的老姑娘,性格變得更加古怪瞭。她要是住在傢裡,那非成天鬧得雞犬不寧不可,何況一輩子要強好勝的王大花現在也在傢裡住著,這倆人要是頂上瞭,怕是十頭牛也攔不住。王三花越想越頭痛。

孫雲香在屋裡東瞅西瞧,好幾年沒來大連瞭,孫世奇傢又添瞭不少新擺設,她好奇地翻看擺弄著。王三花端著一盤子水果進來,孫雲香拿起一個蘋果咬瞭一大口,隨之,抽著鼻子,又去聞聞盤子,說有股臭腳丫子的味道。

鋼蛋看瞭眼盤子,想起王大花經常拿這個盤子蓋在淹蝦頭醬的罐子上,鋼蛋瞅瞭眼孫雲香,說:“你個臭毛病!”

孫雲香舉起蘋果要打,鋼蛋轉身就跑,差點撞倒金寶。看到金寶進來,孫雲香從懷裡摸索出一個小手絹,裡面包著一個物件兒,說是老太太死時留下的傳傢寶。孫雲香把手帕一層層打開,一個玉石雕成的扳指呈現出來,玲瓏剔透。這扳指到他們這兒都四五輩瞭,以後就是金寶的瞭。孫雲香用扳指在金寶的大拇指上比量著。金寶撫摩著扳指。鋼蛋湊上來。

“沒見過吧?”孫雲香炫耀。

“就是一塊破石頭,沒有金子值錢,你看,戴在金寶的手上,就像老太太的大棉襖,直咣當……”鋼蛋說著,眼睛卻直勾勾地瞅著扳指。

“你懂個屁。”孫雲香不悅。

這時,王大花回來瞭,手裡提著些吃食,是豬頭肉、豬下水,她今天的收入不錯,知道孫世奇在傢歇禮拜天,所以早早收瞭攤,回來想把這些東西給烀上,晚上一傢人好好吃一頓。王大花一進院子,三花就迎上去說瞭孫雲香的事,她得提前給王大花打個預防針,讓大姐提防著點那個不上腔的小姑子。王大花說沒事,我好好待她,不怕處不好。

王大花一抬頭,見一個傲慢的女人堵在南屋的門口,這應該就是孫雲香瞭。

王大花討好地打招呼:“金寶他姑吧?你來瞭……”

孫雲香冷漠地打量王大花,說:“金寶他大姨啊這是,聽孫世奇說,你來有些日子瞭,要住到啥時候啊?”一句話,把王大花嗆瞭個跟頭。

一旁的王三花連忙解圍,讓大姐先去吃飯。

“人傢金寶他大姨自己開館子,還能餓著?”孫雲香話裡藏著機鋒。

王大花尷尬地笑笑,說:“啥館子,就一個地攤兒,”說著自己回屋瞭。

“等等。”孫雲香下瞭臺階,說,“我得住北屋。”

“雲香,你不都在東屋住下瞭嗎?”王三花說。

“我過去回回來都是住北屋。冷不丁換到東屋,還是不得勁兒。”

“你都好幾年沒來瞭,住哪屋不一樣,還得不得勁的……”王三花不滿。

“換一換吧,我和鋼蛋住哪屋都行,明天我就給騰出來。”王大花一擺手,抬頭朝廚房走去。

“等等。”孫雲香說,“現在就換瞭吧,要不,我這一晚上都不用睡瞭。坐瞭好幾宿火車,身子都快咣蕩散架瞭,我就指著今天晚上這一覺,緩緩勁兒。”

王三花還要說什麼,被王大花攔下,對孫雲香說:“換,這就換!”王大花朝北屋走去。王三花瞅瞭眼孫雲香,跟著去瞭北屋。

孫雲香看著兩人前後腳進瞭北屋,臉上現出勝利者的微笑。

王大花收拾著被褥,眼裡噙著淚水。轉念一想,跟她爭啥,哪屋不是睡?再說,那小姑子也不是刁蠻瞭一天半天瞭,和她較真兒,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嗎?一想到年紀和自己一樣的孫雲香,至今也沒尋著一個婆傢,她就覺得這個老姑娘也怪可憐的,傢世好的,人傢不要她,傢世不好的,她還看不上,眼高手低,個性又強,老大不小瞭,沒個男人疼,又沒個孩子,她心裡能好受嗎?一天到晚邪火能不往外冒?王大花這麼想著就不再生氣瞭,她對王三花說:“這幾天,我出去找找,租個房搬出去,老住在這裡也確實不方便。”

“這傢有我,她不敢把你咋著。”王三花安慰大姐。

“老三,你不用勸我瞭,你這個小姑子本來就不是個善茬兒,你也知道我,見不得別人的冷臉子,我住在這,更得把你這個傢攪得一鍋亂,到頭來,作難的還是你。有這個小姑子在,往後你的氣不能少生瞭。再說,這些日子,姐擺攤賺瞭點,租房子的錢還是有的,你對姐好,姐記著呢。”

王三花眼裡湧出淚水,想說什麼,動瞭動嘴唇,也沒說出來,隻顧抹眼淚。

“又要哭,你那眼窩子就是淺……”王大花說著,自己的眼裡也噙瞭淚,別過身去擦拭。

姐倆哭完瞭,王大花從包袱裡翻出一把菜刀,到廚房裡磨起來。突然,院子裡傳來鋼蛋的哭叫聲,王大花提著菜刀就往外跑。

院子裡,孫雲香一手揪著鋼蛋的耳朵,一手在劈頭蓋臉地打鋼蛋,鋼蛋疼得直叫,王大花舉著菜刀,沖孫雲香大叫:“你幹啥?快撒手,信不信我劈瞭你!”

“看你兒子幹的好事!”孫雲香松開鋼蛋,攤開手,手心裡的扳指已經碎成瞭好幾塊,孫雲香嘴裡罵道,“個有娘養沒爹教的玩意兒,他把我們老孫傢的傳傢寶給摔碎瞭!”

一見鋼蛋鬧瞭禍,原本態度強硬的王大花立即敗下瞭陣。

“碎就碎瞭唄,孩子也不是特味兒(故意)的!”王三花替鋼蛋辯解。

“他就是特味兒的,兔崽子,你說,是不是特味的?”孫雲香叉著腰,伸手又去扯鋼蛋的耳朵。

“對,就是特味的,是我叫他摔的!”王大花一把扯過鋼蛋,睜著孫雲香,“你能咋著?”

“你個臭無賴!”孫雲香叫著,操起一根木棍向王大花打過來,王大花一刀迎上去,菜刀剁在瞭木棍上,差點劈到孫雲香,孫雲香顯然被唬住瞭,她定定地站在那裡,臉色煞白,一動不敢動瞭。

吵歸吵,鬧歸鬧,但理也得講,弄壞瞭東西就要給人賠,這是做人的本分。王大花表面上是那種蠻不講理的女人,可心裡卻守著基本的做人準則。

王大花來到長盤橋市場的一傢玉器店裡,她要買一個板指賠給孫雲香。

玉器店很有氣派,櫃臺裡擺滿瞭各種珠寶玉器。王大花頭一次見到這麼多奇珍異寶,像進瞭大觀園的劉姥姥,東瞅西瞧著,眼花繚亂,差點忘瞭自己來這裡的目的。

王大花選中瞭一個玉扳指,拿出鋼蛋砸碎的玉板指一比,顏色正對,一看價格,標簽上寫著兩塊大洋,誰知等她掏出兩塊大洋要買的時候,店員卻說要五個大洋,標簽上寫錯瞭。王大花不幹瞭:“拉出的屎又縮回去,再來個驢打滾,有你這麼做買賣的嗎?”王大花把兩塊大洋拍在櫃臺上,“不賣不行!”

店員再三解釋,是他們疏忽瞭,王大花就是不幹,大吵大鬧著叫圍在門口看熱鬧的人評理。眾人七嘴八舌,也沒給出個統一看法。

這時,從後屋裡走出來一個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邵登年。

“邵先生,這個女人撒潑,想訛這個玉板指……”店員緊張地說。

“誰訛你瞭?明明是你掛羊頭賣狗肉!”王大花怒氣沖沖地嚷道。

“你就是個潑婦!”店員指著王大花。

“放肆!”邵登年斷喝一聲,店員立刻噤聲兒瞭。邵登年拿起放在精致首飾盒裡的板指,看瞭看,放在瞭王大花面前的櫃臺上,說:“這個事錯在我們,我給這位太太道個歉。價格,就按照您說的辦,兩塊大洋。”

“那……那我就不客氣瞭。”王大花將兩塊大洋推到邵登年面前,伸手接過裝著板指的首飾盒。

“聽口音,這位太太是花園口的吧?”邵登年問。

“對啊,我聽先生的口音,也像是花園口的。”王大花有點不好意思。

邵登年笑笑,不置可否地點瞭點頭。

“先生做這麼大的買賣,不知道您怎麼稱呼啊?”

“鄙姓邵,邵登年。”

“您是邵先生?”王大花吃瞭一驚,原來他就是邵先生。

說起來,這邵登年跟王大花傢裡還有一些淵源,隻是王大花不知道。邵登年小時候有一次在河邊遊泳,差點淹死瞭。當時幸虧王大花的奶奶在河邊洗衣裳,就給撈上來瞭。自此以後,兩傢走動得就頻繁瞭。這邵老太太住花園口的時候,沒少照顧王大花傢的生意。當然,主要還是老太太好那一口,老太太來到大連後,還一直念念不忘王記魚鍋餅子,偶爾來瞭興致,還自己下廚做一鍋,可怎麼做,也總做不出王傢的味道來。臨閉眼的時候,還念叨著王傢魚鍋餅子的味道。

“你到大連來這麼些日子瞭,怎麼沒來找我啊?”邵登年問。

王大花笑笑,沒說自己去瞭,被門房打發走瞭的事。

小二匆匆過來,說:“邵先生,對面玉器鋪的老板神尾太郎想要見您。”

“不見。”邵登年毫不猶豫地一揮手。

“他來過幾回要拜見您,今天,他好像看到您來瞭。”小二說。

“就說我已經走瞭。”邵登年起身,說,“大花,跟我去傢裡坐坐吧。”

真是不打不相識,王大花跟著邵登年出瞭玉器店,上瞭轎車。王大花還是頭一回坐汽車,她四下看著,哪裡都覺得新鮮。“還是鱉蓋子車好,軟乎!”王大花由衷地贊嘆著。坐在車上,王大花猛然想起夏傢河跟她說過的事,她跟邵先生說,讓車子在路邊停一下,她去買點魚,給邵太太做頓魚鍋餅子。邵先生很高興,說叫王大花這麼一說,把他肚子裡的饞蟲也給勾上來瞭。

王大花買瞭魚,跟著邵登年回瞭傢,一進院子,王大花驚住瞭,迎上來的居然是劉署長。兩個人都愣著,像被施瞭定身法。

邵登年看看兩人,問:“怎麼,你們倆認識?”

“認識、認識,這不是王……王掌櫃嗎?我在花園口的時候,王掌櫃沒少照顧我。”劉署長訕訕地朝王大花笑著。

“劉署長說錯瞭吧,是你照顧我才對。”王大花的眼裡噴著怒火。

劉署長有些尷尬,搓著手,說:“客氣、客氣。”

“我跟你不用客氣,你在花園口能呼風喚雨,我能沾你點光兒,是前世的造化。如果不是你劉大署長,我也來不到大連。”王大花話裡有話。

“他現在不是署長瞭,是我邵府的管傢,往後,你就叫他劉管傢。”邵登年說。

“我還是叫他劉署長得勁兒。”王大花說。

劉署長尷尬地笑著,對邵登年說:“先生,太太在屋裡打牌哪。”

三人走進客廳的時候,邵夫人正和三位太太在打麻將。邵先生要麻友留下吃飯,誰也不準走。三位太太開玩笑,問是不是邵先生請到瞭哪傢大飯店的廚子?這大連城的好館子,沒有她們沒吃過的。

邵登年介紹起身後的王大花:“這是我花園口的老鄉,王天同的大閨女,叫王大花。”

“是開王記魚鍋餅子店的王傢大閨女?”邵夫人驚訝地看著王大花,“就你一個人來的?”

“邵先生領我來的。”

邵夫人把王大花拉到一邊,低聲問:“是夏先生叫你來的吧?”

“夏先生?我不認識。”王大花突然想起來,“你是說蝦爬子?哎麥呀,我都忘瞭,他姓夏,大名叫……”王大花一時想不起來瞭。

“夏傢河。”邵夫人接著說。

“對對對,蝦爬子蝦爬子的,叫順嘴瞭。”王大花不好意思地笑。

“你和夏先生很熟?”

王大花點頭,說:“我比他大三歲,看著他光腚長大的……那啥,他跟我說瞭,本來晚上要跟他一塊來,巧的是剛才碰著邵先生瞭。”

“那你就別提夏先生的事瞭,記住啊。”邵夫人叮囑。

王大花疑惑地點瞭點頭。

幾人又寒暄瞭一番,王大花張羅著去做飯瞭。劉署長帶著王大花去廚房,他在前面帶路,王大花跟在後面。劉署長不時回頭偷看著王大花,王大花面無表情。廚房在一樓,王大花下樓,劉署長跟在後面。快到瞭一樓,又跑到前面引路。

“你看看還缺啥,跟我說就行。”劉署長說。

王大花問傭人李媽:“魚呢?”

“都收拾幹凈瞭,你做就行。蔥、薑、蒜、料酒都有。”李媽指瞭指灶臺。

“行瞭,下剩的我自己來。”王大花挽著袖子,把李媽打發走瞭。劉署長朝外看看,關上房門。王大花生瞭火,拉著風匣,劉署長伸手想過來幫忙,王大花並不松手,劉署長隻得縮回手去。

“咱倆的事,王掌櫃沒跟邵先生說吧?”劉署長低聲問。

王大花不語,填著火,拉著風匣。火燒起來瞭,很旺。

見王大花不語,劉署長自顧自地說:“我知道你恨我,該恨,我確實不是個人,換瞭誰,都得恨。”

王大花拿起刀,用大拇指試瞭試刀刃,劉署長緊張,不由退後瞭一步。王大花在水缸缸沿磨著刀,一下一下,很是用力。

“王掌櫃,我先跟你道聲對不住。唐全禮的事,我有責任,可也不能全怪我,什麼事都是小日本在後面操控著,他們定下的事兒,我說瞭也不算哪。說白瞭,我就是小日本的一個提線木偶,在前面瞎張羅。你也看見瞭,要不是小日本害的,我也不能丟瞭署長的差事,跑到邵先生傢裡討飯吃。王掌櫃,你是不知道,後來,小鬼子想斃瞭我,要不是我腿快偷著跑瞭,現在早跟唐全禮做伴去瞭……王掌櫃,你就放過我吧。”

王大花面無表情,拿過案板上的一塊肉,舉刀狠狠地砍瞭一塊,嚇瞭劉署長閃到一邊。

“王掌櫃,你有什麼想法,直接說,我能辦到的,指定不含糊。你救人的錢,我確實花出去瞭,當然,沒花那麼多。可剩下的,也都讓小鬼子給搶走瞭,這是真的,我一點沒撒謊。”

王大花又往灶下填瞭把柴禾,拉著風匣。

“王掌櫃,你說句話,罵我幾聲,打我幾巴掌都行,隻要你能解恨。你要錢也行,你開個數。咱的債就此一筆勾銷。”

王大花拿過面盆,開始燙玉米面。

劉署長哀求著:“王掌櫃,咱好說好商量,你開個數,我保證不還價,你說呀,你老不說話,我心裡沒有底。”

“滾!”王大花眼裡泛著淚光,操起刀揮向劉署長。

劉署長嚇得掉頭就跑,跑出老遠,手還捂在心口窩,仿佛那裡真的挨瞭王大花一刀……

這一頓魚鍋餅子,吃得邵夫人心花怒放,吃罷飯,邵先生坐在椅子上喝茶,邵夫人拉著王大花的手聊天。她想請王大花到府上來做飯,王大花婉言拒絕瞭。邵夫人又想瞭一抬,說:“登年,都是鄉裡鄉親的,又有這麼深的淵源,我看你就搭把手,幫大花開個魚鍋餅子鋪吧,別老讓大讓在外面擺攤受罪瞭。”

邵夫人的建議一出口,王大花的心就撲騰起來,這個念頭她想過無數次,今天見到邵先生,她張瞭幾回嘴都沒說出來,沒想到邵夫人替她把話說瞭。

“這倒是個辦法。”邵登年猶豫瞭下,“開店可不是筆小錢……”

王大花忙說:“我在花園口開的店就不小,來吃的人也挺多,頓頓都得翻幾桌兒。我今天說句不要臉的話,要是邵先生能幫我開起個店,那得用不老少錢,不過,算我借你們的,幾分利都行。”

邵夫人笑笑,說:“入股、分紅就算瞭,以後你隨時能讓我們吃到你的魚鍋餅子就行。”

王大花說:“邵夫人願吃,我天天過來給你做。”

開店的事,就這麼定瞭。臨走時,邵夫人把一個包袱塞給大花,裡面是一些好吃的東西,邵夫人說是給孩子吃的。

王大花出瞭邵府,匆匆往回趕著。今天這一天,好事壞事都撞到一起憑空冒出來瞭,開店的事,邵登年兩口人一句話就解決瞭,劉署長的事,來得太突然,她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好,要不是他,唐全禮不能死,自己在花園口的魚鍋餅子店也不能賣出去,她和鋼蛋背井離鄉走到這一步,都是姓劉的給害的,依自己的心,得殺瞭這個狗娘養的黑心雜碎。

王大花低頭沿著墻根走著,一路都是亂七八糟的心思,她不知道,一個黑影一直在後面形影不離地跟隨著她。走到一處昏暗處,王大花加快瞭腳步,黑影也急急跟上,王大花一瞥眼看到地上有一個影子跟著自己,她突然停下腳步,躲在暗處,飛快地撿起一塊石頭,等黑影靠近時,她拿起石頭向黑影臉上拍去,隻聽到那黑影一聲慘叫,王大花這才認出,是劉署長。

劉署長的頭被王大花打的直流血,他疼得直不起腰,怕王大花再動手,他從衣兜掏出一把刀子護身。

王大花喘著粗氣罵道:“王八蛋!大半夜,你跟著我幹啥?”

“你說哪?你不放過我,我能放瞭你嗎?”劉署長臉上流著血,舉著刀子,一步一步靠近王大花。王大花又舉起石頭,朝劉署長拍去,劉署長身子一躲,將王大花拉倒在地,兩人扭打在一起。王大花掙紮著,眼看刀子就要紮在她身上瞭。王大花喊叫起來。一條黑影沖瞭過來,黑影飛起一腳踢倒劉署長,王大花趁勢爬起來,看才清,沖過來的人是夏傢河。王大花撿起地上的刀要去捅劉署長,被夏傢河拉住瞭。

“我果然沒猜錯,你倆真湊一塊兒瞭!”劉署長吐出一口唾沫,唾沫裡帶著血。

大街上不是說話的地方,夏傢河和王大花一起,用刀逼著,把劉署長帶到瞭海邊。一路上,王大花手裡都緊緊攥著那塊石頭,隨時準備拍死這個王八蛋。

海邊的風又咸又腥又潮又冷,讓人直打冷顫,再加上害怕,劉署長更是渾身發抖。他盯著眼前的夏傢河,五味雜陳,就是因為在花園口放瞭這個夏傢河,那個青木正二才不依不饒,把狀告到瞭關東州司令部,他才成瞭山口和小田的替罪羊。

“你怎麼又搖身一變,成瞭邵府的管傢?”夏傢河問。

“花園口的鹽灘是邵先生的,這些年,我當署長沒少關照他。現在我落難瞭,邵先生見我可憐,就讓我到瞭邵府。要不是他收留,我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點什麼瞭。這官當久瞭,也是廢人一個,除瞭會整天吆五喝六,實在的本事一樣兒沒有,也就能打個更看個院瞭。”劉署長說得倒是誠懇。

王大花一巴掌呼過來,“打更看院,你都不如一條狗!今天,你得給我說清楚!你為什麼收瞭我的錢,還把我男人給斃瞭!”

“我本來是要放唐全禮的,可為瞭能讓夏傢河活命,隻能殺瞭他。小田盯得緊,我不敢偷梁換柱放兩個人呀。”

“你放屁!收錢的時候你答應兩個人都放!”

“我開始確實是那麼想的,可後來……不是由不得我瞭嘛。”

王大花道:“那你就殺瞭唐全禮?”

“不是這樣,本來唐全禮也不能死,他已經——”

夏傢河猜到劉署長再說下,就得把唐全禮是叛徒的事說出來,連忙打斷他的話,說:“姓劉的,你再顛三倒四胡攪蠻纏,我就把你扔進大海裡!”

劉署長像是意識到什麼,看瞭眼王大花,閉上瞭嘴巴。

王大花扭臉看著夏傢河,舉起石頭對著夏傢河喊道:“我算看出來瞭,姓劉的救瞭你一命,你就下不去手啦!他把共產黨的人殺瞭,就白殺瞭?蝦爬子,你三天兩頭往邵先生傢跑,是不是早知道姓劉的在那裡?”

“我真不知道!”夏傢河把王大花拉到一邊,說:“現在他是邵先生的管傢,組織上正在積極爭取邵先生,和我們一起跟日本人鬥,這個時候,不能再出叉子瞭!”

“你那是啥組織?長沒長腦子,我想進去,這有個門那有個檻的,姓劉的倒好,手上沾著那麼些人的血,你倒把他捧在手心裡!”

“我知道你恨他,可唐全禮的死,確實不是劉署長能左右瞭的事,這個你應該清楚。他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也是讓日本人逼的,他在心裡早恨透瞭小鬼子,你現在殺瞭他,不是在幫小鬼子的忙嗎?”

“那唐全禮就白死瞭?”

夏傢河說:“當然……不能白死。不過,我們就是為瞭不讓更多的同志犧牲,才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齊心協力早點把小鬼子趕走。怎麼處置姓劉的,我會向組織匯報。你要是還想加入組織,就不能由著性子胡來!”

“好,我就信組織一回,你們要是不趕快給我個說道,我還跟他沒完!”王大花丟下石頭,頭也不回地走瞭。

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空蕩蕩的海邊,隻剩下夏傢河和劉署長。夏傢河幫劉署長解開繩子。

“怎麼?你知道唐全禮是叛徒?”劉署長看著夏傢河。

“開始不知道,可你把他跟我一塊抓進監獄以後,他為瞭套出我的情報,言語反常,又漏洞百出,我一試就試出來瞭。”

“幸虧他是個蠢貨,要是溜精八怪,倒黴的就是你。”

“怎麼,你還想讓我感激你嗎?”

“那倒不敢。我隻是不明白,既然唐全禮是叛徒,那個王大花幹什麼還有臉找我對命?”

“她還不知道。”夏傢河看著大海。

劉署長急瞭:“她不知道是她的事,可她不能老纏著我呀!好像占瞭多大理似的。我不過是貪瞭她幾個錢,她男人賣的可是花園口十八個地下黨人的命!別說唐全禮不是死在我手上,就算我殺瞭他,也是替你們共產黨除害,我該是你們的功臣!”

夏傢河怒斥道:“虧你說的出口,你在花園口助紂為虐幹的壞事你怎麼不說?別以為我們不知道!這些賬要是清算起來,治你個漢奸罪綽綽有餘!”

劉署長害怕起來,極力辯駁說:“我當署長時,確實幹瞭不少見不得人的事,可人現在也叫小鬼子害得不輕,我和他們也有仇啊!兄弟,聽哥一句,我姓劉的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我絕對不是小鬼子的一條狗!我就想混口飯吃,一傢老小都等著我養活呢,我沒那麼多閑心找你們的麻煩。”

“我憑什麼相信你?”

“我跟你過不去,對我也沒有什麼好處。要知道,當初,你是我放走的。現在,咱們倆也算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夏傢河不置可否,他知道這也是劉署長的三寸。

“你信我,可王大花對我還是不放心……”劉署長看出來瞭,他跟夏傢河的恩怨可以抹平瞭,可那個王大花還是饒不瞭自己。

“王大花那邊,我會安撫。不過,你得答應我,關於唐全禮是叛徒的事,必須要爛在肚子裡,更不能對王大花吐半個字。”

“為什麼?”

“你得為王大花和她兒子想想。她那麼要強的一個女人,知道瞭丈夫的事,還有臉活著嗎?”

“你倒是條漢子,替王大花想得挺周到。”劉署長打心底佩服夏傢河,可他對王大花還是不放心,“夏先生,王大花那邊,你得幫我擺平瞭,要是她還纏著我不放,我今天把醜話說在前頭……”

“你想怎麼樣?”夏傢河一把揪住劉管傢衣領,正色道,“你要是敢動她一指頭,我就殺瞭你!”

《王大花的革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