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的男人

就在前陣子,庭院除草、紗門換網的委托還比較多,現在卻凈是清除堵住導水管的落葉,以及整理儲藏室的工作。

大概一旦十一月過半,年底的大掃除就開始在人們的頭腦裡閃現瞭吧?多田便利屋沒等進入十二月繁忙期,就已經呈現相當的盛況瞭。到瞭這個季節,去每戶人傢,都會說:“一年,真是轉瞬即逝啊!”難以斷定是寒暄還是感慨。

確實如此!多田心想。

每增加一歲,便感覺時間越發地加速流逝。照這種情形,五十歲過三天甚至就該畏懼已到九十八歲要壽終正寢瞭。過於得過且過的話,很有可能一輩子一事無成,回過神來,人已經在棺材裡瞭。他偶爾也會想,雖說並沒有一定要做些什麼的野心,隻要賺到讓自己吃喝不愁的錢就足夠瞭,每天也都腳踏實地幹活,盡管如此,我也太得過且過瞭,不是嗎?

到來年正月為止,行天來多田便利屋就整兩年瞭。

既非傢人,也非情侶,又非朋友,勉強來說也不過是高中同學的一個人,而且是一次也沒能做到百分百溝通無礙的一個人,居然還讓他在這裡待瞭兩年,這樣的人類究竟哪裡還找得到呢?得過且過也要有限度的。

說到底,我拼命幹活是為瞭自己一個人能不愁吃喝,而行天在的話就是兩個人瞭。行天幹的活連半個人的份額都算不上,所以我必然要勻出一些來供給這傢夥吃喝。這就是明顯的不平等,或者說叫人無法釋然的一種狀況,難道不是嗎?

多田回顧工作繁忙的一天時想道。

雖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但要是不對行天提點要求,心頭實在意氣難平。

於是他鞭策著訴說疲勞的腰和腿,從已經躺下的床上拖起身子,掀開用作隔斷的佈簾,面對事務所的接待區說道:

“喂,有關今後的展望……”

正想叫他“一起討論討論”,下面的話就接不上瞭:充當行天睡床的沙發上沒人。不知為何,行天正鉆到接待客人用的矮幾底下,以優雅的速度做著俯臥撐。

“一百零七,一百零八。”數到這裡,行天似乎才察覺到瞭多田的存在。“什麼?什麼展望?”說著以活像鱷魚的動作爬出來,端端正正跪坐在昏暗的事務所的地板上,抬頭仰視著多田。

多田保持掀簾的姿勢呆立當場。

“……你在幹嗎?”

“俯臥撐。”

這個一看就明白。

“為什麼躲到矮幾底下去練?”

“我發現,在一個即使厭倦瞭也沒法立刻站起來的地方練,才是堅持下去的秘訣。”

行天顯得挺得意。接著他再次像鱷魚那樣在地板上爬,等腰部以下退入矮幾底下後,這回練起瞭背肌。

討厭!一想到自己睡覺的地方旁邊有人深更半夜又練俯臥撐又練背肌的,就不禁覺得討厭至極。

多田戰戰兢兢地在沙發上坐下,望著在矮幾的邊緣上上下下的行天的後腦勺。

“為什麼突然開始鍛煉?”

難道他是想增強體力,多少對工作有點幫助嗎?

“最近,覺得身體的靈活度下降啦!”還以為他是想和自己面對面說話呢,沒想到他仰面朝天練起瞭腹肌。“看來,喝酒再加上吃飯還是不行啊!”

“年齡的緣故吧?”

為什麼明明既不是士兵又不是格鬥傢,還有必要重視並鍛煉身體的靈活度?相比之下,更希望你增強的是勞動意願。要是覺得胖瞭,你倒是先戒酒呀!

心裡想說的話很多,但多田隻是嘆氣瞭事。討論有關今後展望的事也作罷瞭。

算瞭!估計我是出生在抽貧窮簽的星星之下吧?命中註定得讓行天混吃混喝,攢不瞭錢,還得忍著腰痛幹活,勉強度日。

睡吧!睡一覺,至少也能消除點疲勞,又能夠以嶄新的心情迎接早晨。

“適可而止吧!”

所謂頓悟的境界,和拋開不管是同一個意思啊!發現瞭這一點,多田自顧自點著頭站起身。

行天一直在用眼睛追蹤著多田的動作,這時問他道:

“你的腰,疼啊?”

“職業病,沒辦法。”

“為瞭應對變化,平時必須做好準備。”

聽行天說話的腔調裡透著認真,多田停下正準備掀開隔斷用佈簾的手,回頭看著仍在繼續鍛煉腹肌的行天的脊背。

“什麼意思?”

“多田的腰痛病,是上瞭年紀的關系吧?年過三十還不采取任何對策的話,好像肌肉也要變五花肉,而且會越來越花呢!”

多管閑事!

多田鉆過佈簾,盡管心頭氣憤難平,可還是小心謹慎地在床上躺下瞭,以免牽扯瞭老腰。

為何行天突然開始在深夜刻苦鍛煉,個中緣由,第二天便毫不費力地揭曉瞭。

就在多田和行天在“東急手創”買好工作必需的清潔用品,正要踏上站前南口的轉盤時,看見星從對面走來,身後緊緊跟著一個多田見過的、顯得孔武有力的男人,活像一條忠實的狗。

行天發現瞭星,“啊,賣砂糖的!”說著提著賣場的馬夾袋一路沙啦作響地跑上前去。“我,俯臥撐能做一百個以上瞭!”

星一揮手,叫忠犬走開,站定瞭腳步。

“腹肌和背肌呢?練肌肉可不是完成一定的數量就行,最好是保持身體平衡,一下一下紮紮實實地練。”

“要不,全都各練五十下?”

“啊。蛋白質粉吃哪傢的?”

“都沒吃。”

“想要快快地長肌肉的話就吃。現在有各種口味的,相當好吃。體脂率下降的話,容易造成貧血。也別忘瞭吃營養素補鐵哦!”

“我沒錢買那種東西呀!舔鐵釘不行嗎?”

什麼跟什麼嘛!行天幾時跟星變得這麼親密瞭!多田大感詫異,遠遠地望著站在南口轉盤交談的兩人。星的那條忠犬也在瞪著行天,臉上流露出看似又懊惱又羨慕的表情。

星傳授著有關鍛煉和營養素的知識,行天則饒有興趣地“嗯嗯”直點頭。

那麼強調鍛煉身體打算怎麼著?你們這些人,不用練就已經擁有超越人類的彈跳力和膂力瞭呀!

一旦行天練得肌肉塊塊突起,飲食費就得翻番瞭。反正估計馬上就會厭倦,不過肌肉鍛煉希望能適可而止吧!多田心想。

正想跟行天打聲招呼,說“先走一步瞭”,工裝褲褲兜裡的手機響瞭。好像是打到事務所的電話呼叫轉移瞭。多田走到轉盤一頭,按下瞭通話鍵。

“感謝您來電話,這裡是多田便利屋。”

“想要拜托您整理遺物,”一個女聲說,“不知道您那邊能接受嗎?”

有些麻煩的委托。多田的視線落在瞭一隻經過他腳邊的胖鴿子身上。電話裡的那個女人,從聲音上判斷,想必和多田年紀相仿。如果是這樣,去世的不是那女人的父母,就是祖父母。

將死者的物品整理工作委托便利屋來做,可想而知,遺屬和死者關系不融洽的可能性很大。在這之前,多田曾經接受過三件整理遺物的工作,哪一件都稱不上是愉快收場的工作。

鴿子輕扇翅膀,懶洋洋地飛到轉盤延伸出去的支路的扶手上。

“原則上,我們懇請有遺屬在場,可以嗎?”

“這樣啊……”那女人顯得稍有些猶豫,但聲音很快便恢復瞭張力。“沒問題。請問你們大概什麼時候能過來呢?”

“最早是明天下午兩點到四點有空。”

“兩個小時能做完嗎?”

“這要看情況。”多田開始檢索腦內行事歷。“後天傍晚六點以後也有空。”

“我希望盡快收拾好。不好意思,我能暫時預約明天下午兩點以後,還有後天傍晚六點到九點嗎?就算工作提前完成,也一定會支付共計五小時的報酬的。”

“明白瞭。”多田說著摸瞭摸口袋,圓珠筆是有,可沒有紙,於是他朝行天招招手。這時,行天已經結束和星的談話,正望著這邊。“請問地點在哪裡?”

他把信息記在行天的雙手手背上。

真幌市成子町5—4—2櫻大廈203室

“明天兩點鐘請到公寓。”那女人說,“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是……”

柏木亞沙子—多田記下瞭。行天老老實實地站著,伸著兩隻手。不知不覺間,星也走近前來,看著行天手背上排列著的文字。

多田掛上電話後,星似乎有話要對他講。

“有事嗎,星哥?”

“沒什麼事兒,便利屋。”星微笑著說,“隻是覺得這樁委托挺有意思的。走瞭,金井!”

星接著又關照行天“也別忘瞭拉伸哦”後,帶著忠犬消失在人群中。多田和行天朝事務所走去。

“遺物整理這種事也接啊?!”

“嗯,偶爾會有。”

“日程排得滿滿當當,都沒空休息瞭。”沒想到明明一天到晚自說自話休息的行天卻這樣說,“今年買什麼樣的門松好呢?照這樣下去,買一棵比去年那棵大一圈的看來也行啊!”

“門松別再買瞭。多出來的錢就當買空調的資金吧。”

“你怎麼好像沉著張臉嘛!”行天感到不解。

“剛才那個委托人,聲音明快得離譜。”多田說。

不祥的預感應驗瞭。約好的碰頭時間下午兩點過瞭十五分鐘,仍不見柏木亞沙子來公寓。

小皮卡停在小區內,多田倚靠著貨鬥抽完瞭第二支煙。行天則站在貨鬥裡,遵照星所教的那樣,彎彎、扭扭身體,忙於拉伸。也許是等得不耐煩瞭,他開口說道:

“要不打個電話?”

每次等它響十五下、每五分鐘打一次,打第三次時,柏木亞沙子終於接起電話。

“你好!”

“我是多田便利屋。”

“哎呀!”含有煩躁情緒的聲音突然間喪失瞭氣勢。“哎呀呀呀,兩點半啦!對不起,看來工作沒法抽身。明天我一定去,你能先開始工作嗎?”

“正如昨天告訴您的那樣,沒有遺屬在場的話……”

“房間裡的東西,全都扔瞭也沒關系。”

“請問您大概幾點鐘回來?晚上也沒關系,我再過來一趟。”

“我想,今天要過九點瞭。”

這個時間開始工作的話,自己的身體也實在吃不消。多田用空著的手揉瞭揉脖子。

“鑰匙呢?”

“203室門前有個煤氣表,應該用透明膠粘在那個後面的。”

“瞭解瞭。”

多田掛上電話的同時嘆瞭口氣,登上公寓生銹的樓梯。

“你吧,委托人是女的,就特別容易妥協,對吧?”行天說著從貨鬥上靈便地一躍而下,跟瞭上去。

雖然是一棟相當陳舊的公寓,但二樓所有房間似乎都住滿瞭。一溜四扇三合板房門,樓道上擺著盆栽,扶手上曬著蹭腳墊,從房裡漏出電視綜藝節目的聲音。

唯有其中從裡往外數第二間的203室的房門口沒有透出任何活物的氣息,悄然無聲。估計柏木亞沙子和死者並不住在一起,她的傢不在這裡。

合同還沒簽呢!多田再次嘆瞭口氣。該不會盤算著叫人整理完遺物後,不付錢就逃掉吧?

廚房的磨砂玻璃映出調味料的影子。多田從煤氣表背面取下鑰匙,打開瞭玄關的門。

“哇啊!”

不自覺地喊出聲來。行天也從多田身旁探出頭打量著室內,嘆瞭聲“哎—”。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沿廚房墻壁堆積著的數量龐大的盆栽雜志。也許是在舊書店把過刊統統買下瞭。從舊刊到新刊,大約有三百冊,全部角對角整整齊齊碼放著。

踏上積瞭些許灰塵的地板,打開隔斷居室和廚房的門。像是兼作起居室和臥室的六疊間也是井井有條。除瞭沒收起來的被子胡亂地卷著以外,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僅由直線構成的房間。

但是很遺憾,東西太多瞭。

被子旁邊的榻榻米隻留出一條三十厘米寬的過道,此外全被東西淹沒瞭。有折疊得整整齊齊、用繩子捆紮得十分挺刮像金屬塊一樣的報紙;還有幾十冊經營類實用書,全都包著書店的包書皮,書脊上寫著書名,字寫得很好。但是,不知為什麼,還堆著好幾個裝著彈珠的荷包、按不同顏色陳列的迷你汽車模型的盒子。

這些繁雜的物品依照隻有主人才明白的某種規律被分類、收納進袋子或盒子,堆放在榻榻米上,使人聯想起沒一個觀光客前來參觀的、門庭冷落的博物館。留出的過道也是筆筆直的,似乎經過精準的測量。

“這間房的主人,沒準是在睡覺的時候發生瞭某種變故,被救護車運走的吧?”

“是要收拾這裡嗎?”

行天望著堆放各種各樣的空瓶的角落問道。也許是東西太多的緣故,房間裡佈滿灰塵。再看行天的表情,活像一個腹語師,不通過鼻子自不用說,似乎還要盡量不用嘴巴吸氣。

“單單就把這個房間給燒瞭,行不行?”

確實,單單是把垃圾分成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就夠費勁的。想到把房間拾掇幹凈需要耗費的氣力,多田也嘆瞭口氣。拉開壁櫃的拉門一看,掛著西裝衣褲、領帶、毛衣。可能連毛衣也熨燙過瞭,無論哪件衣服都是橫平豎直。至於襯衫,像是用上瞭厚紙板剪的模板,全部折疊成瞭相同大小。

一個有著收集破爛的癖好的人,神經質到瞭異樣的程度。簡直就是一個可以用“內裡暗藏秩序的混沌”來形容的房間,總覺得輕易不敢碰觸。

是啊,這個房間,就好像把人類的心理赤裸裸地展示出來瞭,多田心想。隻收集感興趣的東西,然後僅僅為瞭方便自己而進行整理歸類。

通常的住傢,會有待客用的茶盅或茶杯,有儲備的罐頭。也有人傢會在雜亂無章的擱架上用圖釘釘一塊掩人耳目的佈。可是,在這個房間,你一點也感覺不到這些常識、習慣、在意他人目光的虛榮。買著備用的廁紙及商業街上拿的廉價團扇這一類在哪個傢裡都會被遺忘在某個角落的東西,也完全沒有。

反之,卻按照外人難以理解的審美觀積蓄著東西。這些數量過甚的物品,如今仿佛從自以為完美的主人的統率下逃脫瞭,盡情地撒野、叛逆,暴露出這間房的居住者那淒寂的欲望與年華虛度。

總之,不動手,打掃工作就永遠結束不瞭。多田把心一橫,戴上瞭手套,同時也戴上瞭口罩,因為猜到會面臨這種情況。

“首先把雜志搬出去吧!”

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裡,多田和行天一邊同漫天飛舞的細灰戰鬥,一邊幹活。

行天雙手提著用尼龍繩捆紮的雜志,往小皮卡的貨鬥來回瞭好幾趟。雖然行天討厭幹力氣活,但多田還是強行叫他搬:

“你的肌肉是派什麼用場的?”

在這期間,多田把床單抽出來,用它把墊被和蓋被裹住紮好。這位居住者雖然神經質,但似乎顧不上曬被子,棉被潮呼呼的挺重。

為瞭給房間通通風,他伸手去開齊腰高的窗戶。鎖明明打開瞭,窗卻打不開。不僅窗框是歪斜的,不銹鋼的窗簾軌道也生瞭一層白色銹跡。

死者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啊!難道就是幽閉在窗戶也打不開的這樣一個房間裡,一門心思埋頭致力於給破爛玩意兒分類嗎?

他放棄瞭,離開窗戶,站在被子搬走後騰出的空間裡。他這才發現靠墻擺著一隻衣櫃,被東西埋沒瞭。多田用腳踢開破爛,望著房內可說是唯一的一件傢具。

這是一隻竟有多田這麼高的漂亮衣櫃,但想必不怎麼使用,黑色的把手上積瞭厚厚一層灰。衣櫃前面有一大堆經過整理的破爛,即便想拉抽屜也拉不開吧。活像被雜物覆蓋瞭的這隻衣櫃,難以窺其全貌,沒有存在感。

首先必須把地板上的東西清理走啊!

行天從小皮卡裡拿瞭大量的垃圾袋和打包帶回來,多田趁此正式著手工作。行天也不情不願地承包瞭廚房。他把不知為什麼有很多種的醋倒進洗碗槽,把空瓶一一裝進垃圾袋。

五日元硬幣做成的龜鶴擺件。夾著雜志上的“美味好店”特輯剪報的好幾個藍色文件夾。塞滿卷成手球狀的破襪子的紙板箱。

這些東西之間實在不存在符合邏輯的聯系,卻都被整整齊齊地分好類放置著,讓人不由得煩躁至極。看不清居住者的真面目。這些東西涉及的面實在太廣,叫人摸不清他真正的興趣所在。日記、相冊這一類散發著個人氣味的東西卻一樣也沒有。

常見的那種發著黑光的蟲子掠過多田的視野。在活像人類滅亡後的博物館似的這個房間裡,也有這種傢夥好端端地棲息著嗎?多田大感佩服,但事出突然,他轉動視線,打算找樣東西來拍死它。

蟲子趁機溜出六疊間,猛沖進行天待的廚房。行天用戴手套的手猛地用力抓住蟲子,打開玄關的門,把它使勁扔到外面。

面對這一出乎意料的處理方法,多田瞠目結舌,呆立當場。面對向他們進攻的灰塵與物品數量,行天似乎也煩躁不安,從而把目標從蟲子轉向瞭窗戶。

“怎麼不通通風呢?”

他左手單手將廚房與六疊間的窗戶一扇接一扇扳開。活像地獄油鍋的鍋蓋沒蓋正似的,四下裡響起刺耳至極的、金屬的吱嘎響聲。

這是什麼樣的神力啊!肌肉鍛煉過頭瞭吧?

六疊間的窗外,安裝瞭一個小小的盆栽擺放架。但是,盡管明明好像看瞭很多盆栽雜志,卻一盆植物也沒擺。

“哎呀哎呀,今天可算倒瞭大黴瞭。”

完成預定的所有工作後,多田駕著小皮卡朝真幌站前疾馳。

“明天居然還要倒同樣的黴!”行天少見地表現出不高興。“這回要是白幹活的話,我要像大魔神那樣發怒。”

“這個嘛,我也一樣。”多田表示同意。

“我說,多田,委托人的住址,你清楚嗎?”

“不清楚。”

“柏木亞沙子並不住在那個魔窟裡,對吧?不問她現在的住址的話……”

“我明白。”

他答應著。然而,對方手機關機,沒法通話,叫他怎麼辦呢?也許最好還是做好報酬被賴掉的心理準備。

話說回來,行天準確記住委托人的姓名,還是頭一回,不是嗎?行天可是像野生動物那樣第六感神準的。莫非是某種天地變異的預兆?不過,假如是身為便利屋的自覺性多少萌生瞭一些,倒是件好事。

“你一點都不明白!你呀,真的是稀裡糊塗啊!”

雖說一語中的,可惜指摘的人是行天。多田假裝沒聽見。行天伸手摸進正在開車的多田的後褲兜,從窄縫裡拔出手機。

“怎麼,你要幹嗎?”

“看昨天的情形,賣砂糖的好像知道柏木亞沙子,對吧?”他自說自話動瞭幾下手機,把它伸到多田面前。“讓他告訴我們住址就行。”

不要啊!多田心想。欠瞭星一個人情,他以後很可能會來要求離譜的謝禮,太嚇人瞭!然而,手機似乎已經接通瞭。

“便—利—屋—!要是無聊的事情,什麼後果,你明白吧?”低沉的威嚇聲在車內響起。“喂,你在聽嗎!打電話過來又不說話,你什麼意思!”

“對不起,星哥。”多田急忙把小皮卡停在路旁,從行天手裡搶過手機。“昨天,在南口轉盤和星哥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不是接到一個委托電話嗎?那位委托人、柏木亞沙子,星哥好像知道她吧?”

“難道你不知道嗎?”

“是的。”

“你該看看報紙啦,便利屋!”

星說著笑瞭,多田感到不安。

莫非,把櫻大廈203室變成博物館式魔窟的人物—多半是柏木亞沙子的傢人—是在那間屋裡被殺的嗎?沒聽說真幌最近有殺人事件發生,可他不看電視也不訂報,所以沒有底氣斷言。委托人該不會實際上就是逃犯吧?

“你想知道柏木亞沙子的什麼情況?”星問。

“暫時先要她現在的住址吧。”多田心焦地應道。

“等三分鐘。”

多田坐在小皮卡的駕駛座上,一手拿著切斷通話的手機,老老實實地等著。旁邊,亮著車前燈的汽車一輛接一輛疾馳而過。行天待在副駕駛座上抽煙。

不多不少整三分鐘後,手裡的手機響瞭。

“松丘町,3-13-1。”星說。

多田用嘴咬開圓珠筆筆帽,在行天遞過來的真幌市地圖上的目標門牌號做瞭標記。說起松丘町,在真幌市內屬於高級住宅區。特別是三丁目,大宅子尤其多。多田也曾因為工作去過好幾回。松丘町三丁目的業主,和六疊大的一室戶公寓,很難聯系到一起。

“星哥,柏木亞沙子是何許人呢?”

“‘真幌小廚’,知道嗎?”

“知道。”

那是以真幌市內為中心,跨越龜尾川,一直進駐神奈川縣的一傢餐飲連鎖店。原先是從真幌大道上的一間小小西餐館起傢,如今應該有十二三傢分店瞭。

總店“西式套餐真幌小廚”,多田在高中期間也曾去過兩次。便宜量足,店裡擠滿瞭學生和工薪族。不過,後來連鎖經營上瞭軌道,總店趁機關張,舊址現在是一間手機專賣店。

“柏木亞沙子是‘真幌小廚’集團的社長。大約兩個星期前,前任社長猝死,擔任專務的老婆亞沙子繼承瞭他的事業。這位前任社長的名字叫柏木誠一郎,六十八歲。順便說一句,亞沙子三十二歲。”

多田拿著手機,行天之前一直把耳朵湊過來聽星說明,這時他短短地吹瞭一聲口哨。

年齡差距比父女還大的這對夫妻,在傢裡都交談些什麼內容呢?

“你瞭解得很詳細嘛,星哥。”多田說。

“這是我做生意的基礎。查看報紙上的死亡報道,作為收集各種情報的線索。”

“社長的死亡,讓‘真幌小廚’集團內部產生瞭星哥能鉆的空子嗎?”

“目前沒有。在前任社長生前,就有人評價說亞沙子的經營手段更高明啦!讓一個比女兒還年輕的老婆在工作上比下去瞭,誠一郎真叫顏面掃地,不是嗎?”

看來,住在櫻大廈的基本是誠一郎沒錯瞭。他之所以憑著興趣愛好,在那間房裡留下堆積如山的破爛,是對能幹的妻子的一種諷刺嗎?多田嘆瞭口氣。

諷刺也好,什麼都好,替他擦屁股的是便利屋。

“我這個情報很貴哦!”星說。

“不就是純粹的八卦新聞嗎?”多田這樣應對,但星壓根聽不進去。

“至於讓你替我辦什麼事,等我仔細想清楚瞭再聯系你。”滴水不漏地宣佈完畢,星掛上瞭電話。

“超能女社長啊!危險嘍!”

行天在副駕駛座上伸瞭伸懶腰。

“什麼危險瞭?”

“你呀,喜歡那種人吧?精明能幹,又堅強,可又顯得有些寂寞的女人。比如說,丈夫先她而去的。”

“別胡說八道!”行天再次一語中的,多田決定強行改變話題。“好瞭,現在怎麼吧?”

“去給社長打預防針,讓她明天一定來。”

“大晚上的?”

“再怎麼工作也該結束瞭吧?這時候去不是正好嗎?要是臉蛋也是你喜歡的類型就好瞭,對吧,多田?”

“別胡說八道!”

話雖如此,報酬被賴掉的話就傷腦筋瞭。多田雖然不是很起勁,但還是同意前去柏木亞沙子住的地方。姑且確認一下地址,萬一對方耍賴,可以直接拿著發票上門要錢。

從結論來看,柏木亞沙子的臉也是多田喜歡的類型。雖然不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美女,但似乎內心很堅強,給人爽快、開朗的感覺。她的妝化得不太濃,身穿一套整潔樸素的西裝。

亞沙子是晚上九點半回傢的。見到自傢門前停著一輛可疑的小皮卡,她也沒有表現出畏縮的樣子。下瞭出租車,她筆直走上前來。

站在小皮卡旁邊的多田,馬上把在貨鬥裡拉伸筋骨的行天拽到地面上來。

“兩位莫非是多田便利屋?”

“是的,我姓多田,這個是行天。”

“今天全部委托你們瞭,實在抱歉!”亞沙子說著深深地低頭致歉。“會議延長瞭,無論如何沒法抽身離開。”

“明天來嗎?”行天問。

“會去的。”她點點頭。

“那麼,這個。”行天從茄克衫的口袋裡掏出閃著銀光的鑰匙,放入亞沙子的掌心。“櫻大廈203室的鑰匙。”

“你什麼時候……?”多田叫出聲來。

“離開房間的時候忘瞭粘在煤氣表背後瞭。社長你拿著。”

多田發現,行天對待亞沙子的態度是前所未有的溫柔。怎麼,行天,柏木亞沙子的長相也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本以為是一個想要賴賬的客戶,哪曾想,亞沙子太專註於工作瞭,竟然忘瞭約定的時間。這種類型的人,將一絲不茍的頂真作風與自由奔放的態度絕妙地融於一身,其結果,是周圍人給她貼上“怪人”的標簽。她和如假包換的怪人行天,說不定挺合得來。

“你不拿鑰匙過來的話,我們就沒法開始工作瞭。”

行天這樣說著,表情陰險地笑瞭。什麼嘛!多田心想。和個人偏好根本無關,行天似乎隻是想要增加一個收拾房間的重要成員。發現自己居然因此感到安心,多田有些動搖瞭。

面對行天這一類似於策略的行動,亞沙子好像也並不生氣。

“我一定會去。”她握緊鑰匙,爽朗地笑著說,“明天就能全部整理完畢吧?”

多田和行天簡短地交換瞭一下視線。堆積得那麼厚的地層,想要統共花五小時搞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根據剛才的這句話可以斷定,亞沙子從未踏足過那個房間。

“冒昧地問一句,住在櫻大廈203室的,可是‘真幌小廚’集團的前任社長?”

“是的,是我的丈夫誠一郎。”亞沙子這回撇瞭撇唇角,笑道,“你們在短時間內好像調查瞭很多事情嘛!”

“沒有,這些就是全部瞭。那個房間,三個人拼命收拾到深夜的話,明天也許能夠收拾完畢。情況就是這樣。好瞭,晚安!”

多田催著行天上瞭小皮卡。亞沙子站在門前目送小皮卡離開。與真幌市非常不諧調的南歐風格的白墻宅邸,還有孤零零佇立著的亞沙子的身影,在後視鏡中漸漸變小。

難道亞沙子是獨自一人生活在那所大宅子裡嗎?沒有一扇窗戶是亮著燈的。

“你怎麼看?”多田問行天。

柏木誠一郎為何要扔下年紀小很多的妻子,離開好不容易建成的傢,在那個佈滿塵埃、堆滿破爛的房間裡生活呢?單是把收集來的東西進行整理分類,也必須得耗費一大半的自由時間,不是嗎?多田想象不出,誠一郎是對與妻子的共同生活中的哪些地方感到不滿。

“社長估計傢務事也幹得很完美。”

“你怎麼知道?”

“她的頭發和皮膚都做瞭護理,隻有指甲剪得很短,也沒塗指甲油,說明她親手做菜不是嗎?再說,剛才她在開門的時候順便把那些盆栽也給擺正瞭。”

他似乎是通過後視鏡觀察的。你是她婆婆嗎?多田心想。

“工作上是得力助手,連傢裡的事情也幹得妥妥貼貼,夢寐以求的太太,”行天唱歌似的說,“讓人快要窒息!”

也許是這樣。可是,因此而出逃也太任性瞭。多田不由得感到義憤填膺,比平時粗魯地扳動方向盤。

“哇—”穿著西裝打開203室的玄關門的亞沙子,仿佛霎時間頭暈目眩似的往後退瞭一步。“都是什麼呀,這些垃圾!”

對亞沙子而言,誠一郎收集來的所有東西用“垃圾”一詞便可概括。

昨天,隨著多田和行天的打掃工作的進行,誠一郎構築的秩序漸次崩塌:成堆雜志的角對不齊瞭,漂亮的貝殼被從廣口瓶裡倒到瞭榻榻米上,能當作兇器的尖尖的鉛筆芯在被撣落的同時悉數斷裂。散落於房內的這些東西,讓亞沙子隻能認為是“垃圾”,的確也是無可奈何。

行天先一步踏入房內,他打開窗戶,弄出地獄油鍋般的噪音。

“沒想到他是這麼愛囤東西的一個人!”亞沙子摸著掛在壁櫥裡的西裝說,“他每天照常來公司,所以我猜他一定……”

“猜他有女人瞭,跟那女人一起生活?”

見行天口無遮攔地問出不好問的問題,多田“喂”瞭一聲,支起手肘捅瞭捅他的肚子。卻見亞沙子微微一笑,仿佛在說“你說的沒錯”。

“兩年前,我丈夫突然離傢出走瞭,說是‘想一個人靜下心來想些事情’,我不明白個中原委。”

亞沙子開始從壁櫥裡往外抽衣服,不挑不揀就直接塞進瞭垃圾袋。折疊成折紙一樣的襯衫、看著還能穿的西裝、破瞭洞的一大堆襪子,一律被判定為“垃圾”。

“他好像是在屋裡感到不舒服,自己叫瞭救護車的。我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趕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死瞭。前一天,他跟我商量完周初會議的事,跟往常一樣在公司道別來著。”

正因為語氣淡淡的,似乎倒越發傳遞出亞沙子內心的混亂與哀傷。丈夫死後才不過大約兩個星期。該如何將記憶與事實聯系起來,恐怕亞沙子自身也不知所措吧?

多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行天也在默默地把小冰箱裡的內容轉移到垃圾袋中。裡面沒什麼正經的食材,除瞭單人容量的醬油、沙司、蛋黃醬,剩下的幾乎全是別人送的芝士和糕點。既看不出誠一郎做過菜,也看不出有人給誠一郎做過菜。

想到他身為給大眾提供物美價廉西餐的公司的社長,卻生活在這個房間,吃著不像樣的飯,多田不由得百感交集。

盡管想必每天工作繁忙,亞沙子的皮膚卻很漂亮。想來是非常註意營養均衡,睡前必然做全套護理,也不缺乏適度的運動和睡眠。和誠一郎共同生活的時候,肯定也關註過丈夫的健康吧?

讓人快要窒息!行天說的意思,多田也有些明白瞭。亞沙子本人在把丈夫收集來的東西扔進垃圾袋的時候,臉上也是一副快要窒息的痛苦神情。亞沙子和誠一郎,仿佛是通過垃圾袋發出的聲響在進行最後的交談,替代沒能說出口的話語、沒能聽進去的話語。

臨近深夜,廚房和榻榻米上的東西才終於收拾幹凈瞭。剩下的隻有擺放在六疊間的那隻衣櫃。亞沙子拉開最上面的那格抽屜,裡面同樣井然有序地分類存放著細碎零雜的東西。

有文具、紐扣、常備藥、文庫本、公司的文件,等等。抽屜裡面以糕點的空盒子細細地區隔開來。下面一格也是相似的內容。

要說特征,就是舊東西一樣也沒有。最多是幾年前的東西。

看起來,誠一郎是幾乎不帶一樣身邊的東西、可稱為“承載著回憶的東西”就離開瞭傢,凈把新買到手的東西層層疊疊地堆積在櫻大廈。

“衣櫃裡的東西也全部扔掉。”

亞沙子用一種毫不猶豫、毫不動搖的語氣說道。能感覺到她是在強自掩飾著沮喪之情。房間無論哪個角落都尋不見體現誠一郎感情的痕跡。滿眼的物質。他對妻子的思念也好,他和妻子的共同記憶也罷,都被完美地擦拭幹凈瞭。

抽屜被抽出來傾倒,裡面的東西不經仔細確認就被轉移到垃圾袋中。

“衣櫃本身怎麼辦?”行天問。

“這是我結婚的時候帶過來的衣櫃,所以,還是搬回松丘的傢。”

“誠一郎先生是特地帶著你的衣櫃離開傢的嗎?”

多田是懷抱著一線希望詢問的,卻見亞沙子悲戚地笑著搖搖頭。

“聽他說‘我想一個人過,所以租瞭間公寓’,我強行叫他帶去的。因為當初我以為他是要跟別的女人生活。如果房裡放著我的衣櫃,我丈夫和那個女人心裡肯定都不舒服吧?”

可怕啊!多田心想。但他也感覺到瞭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

多希望被她五花大綁!整潔的傢、美味的傢常菜、愉快的笑容下洶湧澎湃的情感。假如能讓她以擁有的一切將自己五花大綁,即便窒息也心甘情願,不是嗎?

亞沙子開始拿幹抹佈擦拭榻榻米。多田和行天則把圓鼓鼓的垃圾袋搬進小皮卡的貨鬥。

搬運工作也大致完成後,他倆待在外樓梯底下抽支煙稍事休息。

“我還是搞不懂,”多田嘀咕道,“誠一郎選擇在這裡生活的理由是什麼?”

“因為一個人更輕松。”行天說。

有哪個妻子會認可老公找這樣一個理由離傢出走呢?想要另找一間隱寓一樣的住所也能理解,可是,丈夫追求輕松的代價,是妻子得不到一個正當的解釋就被撂下瞭,試問妻子情何以堪?

多田和行天抽完煙,登上瞭外樓梯,兩人壓低嗓門繼續交談。

“那麼,索性提出離婚就好瞭,不是嗎?”

“我想,社長的老公是個任性的老爺子。他是想要自由,可又沒勇氣離婚做一個純粹的孤傢寡人。”

你瞧這個!行天說著遞給他一張快照。一直以為203室完全找不到私人記錄之類的東西,所以多田大吃一驚。

“哪兒發現的?”

“冰箱。不是有一格放著蛋黃醬之類的嗎?就在那兒,門一打開就看得到的地方。”

照片上是一個長相特別可怕的女人。這是女的吧?多田心想。鏡頭拉得比較遠,細節看不清楚,能看清的是,這人戴著粉紅色的非洲黑人假發,不知為何穿著西褲和襯衫,還戴瞭領帶,鼻孔裡插著一次性筷子,翻著白眼站在辦公桌上跳舞。好像是公司內部忘年會什麼的一個場景。

在樓道上停住腳步,多田越發壓低嗓門說道:

“這個……就是誠一郎的女人?”

“啊?”行天瞬間露出猝不及防的表情。“唉,大概是吧!”

“不太好吧?要是知道這樣一個學怪叔叔搞怪的女人就是誠一郎的情人,柏木亞沙子肯定大受刺激。”

“唔—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輸給這種女人,讓丈夫離傢出走瞭,這有傷做妻子的體面啊!”

“是嗎?”

“是的。”

“你真的以為這是他情人的照片?”行天表示疑惑。“把這樣一張打扮得稀奇古怪的、拍得又不清楚的情人的照片,特地珍惜地收在冰箱裡,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說不定是一個柏木亞沙子也認識的女人?員工,或者客戶?所以誠一郎才挑瞭這張看不清人臉的快照。萬一哪天亞沙子到公寓來,被她發現照片,也好說。”

“你呀,建議你把腦子裡積聚的陰雲給吹散吧!”行天嗤之以鼻。“把這張照片拿給社長看看吧!”

“不行不行不行!”多田慌忙拉住行天。“別把事情鬧大!”

也許是察覺到樓道上有人在推來搡去,203室的門打開瞭一條細縫。

“便利屋?”亞沙子小聲喊道。“你們怎麼瞭?”

“喂喂喂,社長!”

“不要,行天!”

再把情人的存在活生生擺在她面前,亞沙子不知會怎樣。多田進瞭玄關一關上門,就在狹小的泥地間把行天倒剪雙手鉗制住瞭,亞沙子站在廚房怔怔地看著他們。

“找到這個。”行天不顧多田的阻攔,硬是把照片朝亞沙子遞出去。

“都說不要啦!”多田作勢就要把照片從行天手裡搶過去。

“找都找到瞭,有什麼辦法呢?”

“吞掉!鉆石都吞過,這個也吞下去!”

“到底是什麼?”亞沙子上前從行天手裡抽走照片。“哎呀,真是的,這麼難為情的照片!”

“你說什麼?”

“這是我。當時我喝得酩酊大醉。”亞沙子說著兩頰飛紅。“哪裡找到的?”

多田感到四肢無力,尷尬地看瞭行天一眼。

“冰箱裡面。”行天回答。他掃向多田的目光雄辯地說著“呆子”。

亞沙子把照片收進西裝口袋裡。

“辛苦兩位瞭!”她朝多田和行天露出笑容。“來喝杯茶吧!衣櫃裡有沒開過封的茶葉。”

行天從歸類為“不可燃垃圾”的袋中摸出茶壺、茶杯和飯碗。三人於是在衣櫃的俯瞰之下坐在六疊間喝起瞭熱茶。

“什麼都沒瞭。”亞沙子環顧著室內,平靜地說。

多田把下巴罩在從誠一郎的茶杯裡騰起的熱氣上。沒有女人。就在這個房間,就在這個囤積破爛的地層當中,誠一郎獨自一人平靜地生活、平靜地上公司去。

把身為妻子的柏木亞沙子關在門外。

如果有情人,說不定反倒能夠拯救這對夫妻。他猛然下意識地這樣想道。

“兩位便利屋是真幌人嗎?”仿佛懼怕降臨屋內的沉默,亞沙子主動拋出話題。

“是的。以前在外面也生活過,不過出生長大都在真幌。”

“真是個好城市啊!生活悠閑,又不失活力。”亞沙子說著把跪坐著的腳稍稍放松瞭一些。“我是因為上大學,才來真幌開始獨立生活的。”

多田想象著十幾歲的亞沙子的模樣,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比如今更加鬱悶的身影。如今的亞沙子這副開朗的笑容,看著像是經由哀愁與苦惱過濾後的表情。

“莫非,”行天說,“你是到‘真幌小廚’打工,然後認識瞭你老公?”

“猜對瞭!行天先生的直覺很靈啊!”亞沙子輕輕聳聳肩。“那是好不容易開瞭二號店的時候。雖說年紀相差很大很大,可還是戀愛瞭。”

“你喜歡老頭子?”

“起初也沒那個想法。畢竟,之前也和別人交往過,是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人。”

聽到這裡,多田松瞭口氣,同時也對松一口氣的自己感到詫異。

“雖然遭到瞭父母的強烈反對,誠一郎本人好像也很猶豫,可我死活堅持,大學一畢業就結婚瞭。後來雖然忙於‘真幌小廚’的工作,可是特別幸福。沒想到我丈夫突然離傢出走……”

見亞沙子說著說著低下頭去,多田慌瞭神,忙說:

“多半隻是想出去透透氣吧。原先肯定是打算很快回傢的。”

“他要是有個女人倒好瞭!”亞沙子聲嘶力竭地尖聲嚷叫起來。“跟我說要跟那個女人生活,所以不要我瞭,倒好瞭。那樣就一清二楚瞭。要是早知道莫名其妙地分開生活兩年,最後以這種方式撇下我先走的話!”

亞沙子咬著嘴唇,像是遏制不住瞭。突然,她把臉一皺,像個孩子似的不管不顧地放聲痛哭。

“你為什麼這麼重視那樣一張照片?”

和你一起拼命地工作,傢務事也沒偷懶,無論何時都笑容滿面,漂漂亮亮。一切的一切都是為瞭你,因為我愛你。

“你更喜歡我在宴會上表演的傻樣子?你有沒有那麼一點點喜歡過我?”

淚水接連不斷地沿臉頰滑下,亞沙子面對著天花板哭泣。她像個迷路的孩子那樣不知所措,渾身上下訴說著悲哀、怨怒、悵惘。

為什麼撇下我不管?為什麼一聲不響就走瞭?信賴遭到背叛、愛情遭到割裂、獨自佇立的這樣一個人,她內心的震顫搖撼著屋裡的空氣。

多田已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瞭,他聽著亞沙子的哭聲,看著她哭泣的臉龐。

仿佛被黑暗的洞穴吸進去的那種浮遊感。許久不曾體驗到的、墜入愛河的一瞬間。

我到底打算怎麼樣?!

曾經聽過的嬰孩的哭聲、曾經見過的妻子哭泣的臉,在腦海裡恍如昨日地重現瞭。

為瞭應對變化,平時必須做好準備。

完全正確!知道自己的心緒正在開始急劇地蠢動變化,多田卻既不能推波助瀾,也無法力挽狂瀾,唯有呆若木雞地坐著。

行天看著多田和亞沙子,沉默不語。

哭聲仍未斷,灌滿屋內,溢向冬日的夜空。

《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